楊 琴,尹秀婉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意味著一個新國家政體的誕生和一個新歷史時代的開端。有研究者指出,“所有開頭都包含回憶因素。當一個社會群體齊心協(xié)力開始另起爐灶時,尤其如此”;并且為了“讓新老秩序之間的不斷斗爭一勞永逸地結束”,勝利者需要將剛過去的時期充分“陌生化”“歷史化”。①保羅·康納德:《社會如何記憶》,納日碧力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2頁。因此,重構歷史記憶、國家記憶成為新中國重要而有意義的話題,而剛剛過去的“民國時期”作為一個承上啟下的特殊時期,必然成為新中國國家記憶編纂的最重要環(huán)節(jié)。大眾傳媒作為公共信息提供者,在歷史記憶的形成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它將眾多歷史記憶片段再組織、再加工,重新整理激活記憶信息,構建過往的敘事與圖像,為人們理解過去提供一個基本框架,從而影響其歷史認知的形成?;诖耍疚膰L試運用歷史記憶理論探討新中國建立后十七年間大陸主流媒體對民國圖景的呈現(xiàn)與建構,具體議題包括:建構的方式策略和建構目的;不同性質(zhì)與定位的媒體機構建構民國圖景的異同;十七年間特殊的時代背景對媒體的建構角色和作用的影響度。
歷史記憶不是一種客觀存在,而是意識形態(tài)建構的產(chǎn)物。有學者指出,歷史記憶是集體記憶中“以該社會所認定的‘歷史’形態(tài)呈現(xiàn)與流傳”的記憶,“人們藉此追溯社會群體的共同起源及其歷史流變,以詮釋當前該社會人群各層次的認同與區(qū)分”。②參見王明珂:《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因著重強調(diào)國家、民族、族群或社會群體的根基性情感聯(lián)系,它又被稱為“根基歷史”。首次提出集體記憶概念的哈布瓦赫認為,歷史記憶是一種社會性的當下的建構。他指出:“盡管我們確信自己的記憶是精確無誤的,但社會卻不時地要求人們不能只在思想中再現(xiàn)以前事件,而要潤飾它們、削減它們或完善它們,乃至賦予它們一種現(xiàn)實所不曾擁有的魅力?!雹勰锼埂す纪吆?《論集體記憶》,畢然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2年,第91頁。可以說,歷史記憶不僅是一種面向過去的記憶,更是一種朝向現(xiàn)在、指向未來的表達。社會群體在建構歷史記憶時會依賴一套共有的符碼和象征規(guī)則,以“書寫記錄”、照片、紀念活動等手段使之得以傳承與延續(xù),而歷史記憶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根據(jù)社會群體的信仰和愿望立足于當下,對歷史事件等進行重構以滿足當今的精神需要。在各個群體不斷“重構其過去”的過程中,“社會往往要消除可能導致個體彼此分離、群相疏遠的記憶”。①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第304頁。因此,有組織的建構性就成為歷史記憶書寫的最大特點。
在現(xiàn)代社會,大眾傳媒作為公共信息提供者成為歷史記憶極為重要的書寫渠道。有學者指出,大眾傳媒有三種表達歷史記憶的模式:報道歷史、再現(xiàn)歷史和重塑歷史,而無論哪種模式都是被置于特定的社會框架中。②余霞:《歷史記憶的傳媒表達及其社會框架》,《武漢大學學報》(哲社版)2007年第2期。而就傳媒“報道歷史”這一點來看,最早對新聞記者調(diào)用歷史事件的方式進行研究的朗氏 (Kurt Lang&Gladys E.Lang)提出了類比式報道手法,他認為新聞記者會援引歷史事件來“充當標尺 (衡量當下事件),建立類比,提供解釋”,從中汲取經(jīng)驗或教訓;③Kurt Lang,Gladys E.Lang,“Collective Memory and the News,”Communication,Vol.11,1989,pp.123-139.其后,埃迪 (Jill A.Edy)總結出記者以紀念報道、歷史類比、歷史語境等方式引用往事,通過凸現(xiàn)往事的意義,增進對現(xiàn)況的理解。④Jill A.Edy,“Journalistic Uses of Collective Memory,”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49,No.2,1999,pp.71-85.大眾傳媒的這些新聞建構,不僅可以為人們提供特定的歷史敘事,強化和突出相關歷史事件與人物的顯示度以及在歷史記憶中的重要地位;而且由于“重大的歷史事件在被用作意義相對固定的‘媒介模板’之后,也會影響新聞記者和受眾對當下事件產(chǎn)生特定的感知和理解”,⑤J.Kitzinger,“ Media Templates:Patterns of Association and the(re)Construction of Meaning over Time,”Media,Culture & Society,Vol.22,No.1,2000,pp.61-84.故還可促使社會群體通過新聞論述建構出自身生存世界的圖景,從而成為人們認知歷史的工具之一。另外,新聞記者在報道中以“說故事者”的角色深度參與到歷史事件的記憶構建中,這不僅是獲得新聞權威的重要途徑,也是“作為一個闡釋社群,建立自身認知、集體認同感,以及本社群集體記憶的過程”。⑥B.Zelizer,Covering the Body:The Kennedy Assassination,the Media,and the Shaping of Collective Memor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125由此,大眾傳媒成為“社會史與新聞史的雙重敘事者”,⑦張志安、甘晨:《作為社會史與新聞史雙重敘事者的闡釋社群——中國新聞界對孫志剛事件的集體記憶研究》,《新聞與傳播研究》2014年第1期。在歷史記憶的建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歷史本身是復線而多元的,但在國家記憶的建構需求下,復線的歷史記憶也常通過適度的選擇與淡化,被單線化為群體共同的、可以彼此分享的回憶。不過,盡管經(jīng)過多年來不同媒介的建構,“民國時期”已成為民眾可分享的“共同回憶”,但基于選擇與淡化機制,而且“中國新聞界作為一個闡釋社群的內(nèi)部復雜性和多元性也會影響到同一事件的集體記憶建構”,⑧張志安、甘晨:《作為社會史與新聞史雙重敘事者的闡釋社群——中國新聞界對孫志剛事件的集體記憶研究》,《新聞與傳播研究》2014年第1期。因此,建國初十七年間中國主流媒體如何建構與呈現(xiàn)“民國時期”這一“共同回憶”就成了頗具探討價值的課題。
本文研究樣本抽取自《人民日報》與《光明日報》?!度嗣袢請蟆纷鳛槲覈罹邫嗤缘膱?zhí)政黨報紙,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代表者,也是官方歷史敘事的載體,更是國內(nèi)報紙建構歷史的風向標和定調(diào)者,從中可洞察出執(zhí)政黨對于“民國時期”的態(tài)度及其變化?!豆饷魅請蟆纷畛跤芍袊裰魍酥鬓k,1953年起改由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民主人士聯(lián)合主辦,1982年明確為中共中央機關報之一,雖幾次調(diào)整辦報方針,但始終以知識分子為讀者對象,在國內(nèi)具有較大影響力。樣本選取1949年10月1日至1966年5月15日十七年間兩報對“民國時期”的所有報道,目的是期望通過樣本研究既可看出主流媒體對民國圖景的總體建構,也可分析比較不同黨派不同定位的報紙在同一社會背景下對同一歷史記憶建構方式的異同。具體操作為:凡涉及“民國時期”的事件、人物、社會生活狀況的描述達到一個自然段及以上的新聞、特稿、評論、讀者來信及圖片報道等均納入樣本范圍。通過前期考察,報道較少直接運用“民國”字樣,因此樣本收集按照以下清單進行:“解放前”“舊社會”“過去”等關鍵詞;直接點明民國時期的某一年份 (如1935年);某一歷史事件名稱 (如“五四”運動);著名民國人物名 (如魯迅)等。據(jù)此標準,共收集樣本:《人民日報》1150則,《光明日報》914則。本研究根據(jù)學界信度檢測標準,總樣本量大于500時,抽取10%做檢測樣本。①彭增軍:《媒介內(nèi)容分析法》,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1頁。隨機抽取檢測樣本數(shù)為200,由于需要檢測的類目較多,采用SPSS中的Kappa計算。對每一個類目進行檢測后,得出信度值均在86.3% ~99.6%區(qū)間,整體平均信度值達到94.7%左右,符合基本要求。
1.報道時間上呈現(xiàn)高峰式的集中報道。在建國初十七年間,《人民日報》最高發(fā)稿年排名前五的分別為1950年 (150則)、1961年 (139則)、1951年 (114則)、1957年 (94則)、1965年 (74則),最低發(fā)稿年排名前三的分別為1953年 (25則)、1959年 (33則)、1963(39則); 《光明日報》最高發(fā)稿年排名前五的為1950年 (124則)、1951(103則)、1961年 (93則)、1965(67則)、1957年 (40則),最低發(fā)稿年排名前三的分別為1960年 (17則)、1964年 (19則)、1953年 (20則)。從中可發(fā)現(xiàn),兩報報道數(shù)量在不同的年份波動幅度較大,根據(jù)時代所需呈現(xiàn)出高峰式的集中報道,如50-51年、55-57年、61年、65年。結合歷史背景和文本內(nèi)容可以考察出形成這種波動起伏的影響因素:除每一年常規(guī)的紀念儀式,如七一建黨節(jié)、八一建軍節(jié)、一二九運動等外,特定年份中處于“整十”的紀念時刻也會影響到媒體對歷史事件的呈現(xiàn)強度,如1951年為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30周年、魯迅逝世15周年紀念,1961年為建黨40周年、辛亥革命50周年、魯迅誕辰80周年,1965年為抗日戰(zhàn)爭勝利20周年。另外,一個與歷史事件具有相關度的當代事件也能為媒體創(chuàng)造出重返歷史的機會,如1950年全國戰(zhàn)斗英雄代表會議與全國工農(nóng)兵勞動模范代表會議的召開、任弼時同志逝世,1957年為配合“反對資產(chǎn)階級右派”的政治運動開展等。
2.報道篇幅獨立成篇占半,但兩報各有不同。報道篇幅也是測量媒體對“民國時期”的重視程度的一個變量。將民國歷史鑲嵌于文章中以段落來呈現(xiàn)的報道目的在于強調(diào)歷史與當今事件的關聯(lián)度,但容易造成人們對所呈現(xiàn)的過去斷章取義;獨立成篇的報道能保證敘事的完整性和獨立性,給讀者一定的思考空間;系列報道可讓讀者體會民國事件和人物的重要程度及媒體對其重視程度。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兩報獨立成篇占56.3%(1162則),系列報道12.8%(264則)。相較而言, 《光明日報》比《人民日報》更重視對“民國時期”的描述且敘事更完整,其獨立成篇 (566則,61.9%)及系列報道 (252則,27.6%)合計占比高達89.5%,兩段及以上占比為6.9%(63則);而《人民日報》更多為獨立式報道與鑲嵌式報道的搭配使用,其獨立成篇 (596則,51.8%)及系列報道 (12則,1%)合計占比為52.8%,兩段及以上占比為38.3%,這說明《人民日報》在呈現(xiàn)歷史時更注重歷史與當下的結合與比較,讓讀者在有意識的引導下于不知不覺中接受官方所呈現(xiàn)的民國形象。
3.報道體裁主要以評論、新聞與史實性資料為主。本研究設計將報道體裁分為九類,消息與通訊歸屬于純新聞;評論是指社論、述評等帶有觀點的新聞;背景資料與歷史資料是指以呈現(xiàn)史實為主的新聞;個人回憶則是以第一人稱“我”為主體回憶過去的報道;學術文章指對某一歷史的反思或?qū)W術思考,其作者基本來源于專家學者。統(tǒng)計結果顯示,十七年間兩報書寫民國的文本體裁主要為個人回憶、評論、通訊、歷史研究與背景材料?!度嗣袢請蟆放旁谇拔逦坏囊来螢閭€人回憶 (292則,25.4%)、評論 (287則,25%)、通訊 (276則,24%)、背景資料 (108則,9.4%)、歷史研究(62則,5.4%)。 《光明日報》排在前五位的為個人回憶 (247則,27%)、歷史研究 (201則,22%)、評論 (184則,20.1%)背景資料 (145則,15.9%)、通訊 (68則,7.4%)??煽闯觥度嗣袢請蟆芬孕侣劶釉u論方式消息3.3%+通訊24%+評論25%(合計52.3%)建構“民國時期”,個人回憶文章雖從個體出發(fā),但經(jīng)過編輯選擇仍對民眾有輿論引導之功能,也可作為官方意見代表(新聞+評論+個人回憶合計77.7%),因而建國初《人民日報》通過結合當下需要對歷史解碼,從價值判斷強有力地引導其讀者建構歷史記憶。相對而言,《光明日報》在注重評論引導的基礎上,側重于科學地獨立完整式呈現(xiàn),針對其知識分子讀者群體的特點推出了大量歷史研究性文章和背景材料(二者合計占比為37.9%,而《人民日報》僅為14.8%),而與時代結合緊密的純新聞僅占7.4%。
4.報道信息來源:當事人居多基礎上的不同。分析信息來源的行動主體意在觀察其以怎樣的角色參與到媒體話語實踐中去。統(tǒng)計顯示,兩報第一信源均為當事人及相關人員,《人民日報》占比為35%(402則),《光明日報》為30.7%(281則);但在第二信源上卻有較大差異,《人民日報》多為“政府部門或官員”(232則,20.2%),而《光明日報》則多為“歷史資料”(247則,27%),其“政府部門或官員”信源僅占2.2%(20則)。結合文本內(nèi)容可見,建國初期《人民日報》對“民國時期”的建構呈現(xiàn)“官民共建”的特征,即由官方進行議題的設置,由政府官員或?qū)W者撰文進行主題的凝練和規(guī)范,再由民眾發(fā)文進行呼應和配合。以1965年“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20周年”的議程為例,首先由政府部門發(fā)布慶祝通知,接著由媒體組織專版《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是毛澤東思想的勝利》①《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是毛澤東思想的勝利》(專版),《人民日報》1965年9月3日,第6版??菍W者的文章來強化主題,然后大量刊發(fā)親歷者 (如抗戰(zhàn)參與者等)的革命回憶錄,形成“發(fā)布通知——凝練主題——群眾呼應”的議程設置流程。而《光明日報》的當事人占比雖然少于《人民日報》,但其信源角色呈多樣化,除見證者外還有建設者、受害者、加害者等角色,同時第二、三信源以“歷史資料”和“學者論證”為主,足見其在民國圖景呈現(xiàn)中,注重在當事人的敘事基礎上輔之以大量歷史資料和專家理性分析,更具思辨性和說服力,也體現(xiàn)出消息來源的多元化和視角轉(zhuǎn)化的多樣性。
5.報道呈現(xiàn)類型以紀念報道居多。結合樣本的實際情況,本研究按歷史資料的作用將文本分為11種類型:解密報道,即歷史事件或人物的首次被披露;紀念報道,即重要事件、人物誕辰或逝世周年紀念文章;歷史類比報道,即凸顯新成就、新氣象的對比性報道;歷史關聯(lián)報道,即歷史資料在文本中用以解釋事件的來龍去脈;歷史鉤沉,即將塵封已久的 (重要或非重要)史料重新翻找出來報道,并且沒有紀念、類比等明顯的現(xiàn)實關聯(lián)性;學術研究,即學術機構或?qū)W者的歷史研究成果文章;控訴報道,即用以控訴敵人罪行與過去苦難的報道形式;自悔反省,即對自己過往罪行或錯誤價值觀等進行懺悔反省的文本;表彰報道,即對革命戰(zhàn)爭時期涌現(xiàn)的先進個人或戰(zhàn)斗英雄進行表彰的報道;批判類報道,即批判某些人物的錯誤思想的報道;其他。統(tǒng)計結果顯示,建國初十七年,《人民日報》排前五位的分別為紀念報道 (40.3%)、歷史類比 (22.6%)、歷史鉤沉 (11.3%)、歷史關聯(lián) (7.9%)和學術研究 (4.1%),而《光明日報》排前五位的則是紀念報道 (31.6%)、歷史關聯(lián)(13.9%)、控訴報道 (11.8%)、學術研究 (10%)和歷史類比 (6.5%)。紀念儀式的創(chuàng)造是一種對歷史的選擇性梳理和凸顯,其核心目的在于再生產(chǎn)出當下所需要的身份認同。兩報都以紀念新聞的形式賦予歷史事件以符號的重要性,通過在報紙上對一系列新的政治紀念日如“二七”罷工、五四運動、七一建黨節(jié)、七七事變、八一建軍節(jié)、辛亥革命等設置議程,在現(xiàn)實中開展紀念大會等活動,建立起一系列被民眾廣泛認知與參與的政治“紀念儀式”來更新、強化并構筑出獨特的紀念空間以體現(xiàn)新政權建立的邏輯源頭和歷史合理性。
進一步對報道數(shù)量較多的重點年份作重點考察和統(tǒng)計:1950年《人民日報》以紀念 (44%)與批判 (34.7%)為主,《光明日報》以紀念 (37.1%)和表彰 (18.5%)為主;1951年《人民日報》以紀念 (46.5%)和歷史類比 (16.7%)為多, 《光明日報》則是紀念 (28.2%)與控訴(28.2%)并重;1952年《人民日報》以紀念 (34.1%)和歷史類比 (38.6%)為主,《光明日報》則以紀念 (54.8%)和歷史關聯(lián) (15.4%)為主;1955年《人民日報》以紀念 (39.1%)與歷史類比 (22.6%)為主,而《光明日報》則以批斗 (73.1%)為主;1956年《人民日報》以紀念(64.8%)與歷史類比 (14.8%)為主, 《光明日報》以紀念 (67.3%)和學術研究 (23.1%)為主;1957年《人民日報》以紀念 (38.3%)與歷史類比 (39.4%)為主,而《光明日報》則是歷史關聯(lián)偏多 (42.5%),紀念僅為 15%;1961年 《人民日報》以紀念 (42.4%)與歷史鉤沉(30.2%)為主,而《光明日報》則較為均衡,前三位為紀念 (37.6%)、學術研究 (22.6%)與歷史關聯(lián) (16.1%);1962年《人民日報》是紀念 (33.3%)與歷史鉤沉 (41.7%)為主,而《光明日報》則是紀念 (26.2%)、歷史關聯(lián) (32.8%)與學術研究 (19.7%)居前列;1965年《人民日報》以紀念 (67.6%)為主,而《光明日報》則以控訴 (40.3%)為主。
以上統(tǒng)計結果表明,兩報報道都與所處時代背景緊密結合,以紀念、歷史類比和歷史關聯(lián)式報道為主,其原因正在于有學者所指出的:“我們在一個與過去的事情和事件有因果聯(lián)系的脈絡中體驗現(xiàn)在的世界,從而,當我們體驗現(xiàn)在的時候,會參照我們未曾體驗的事件和事物?!雹俦A_·康納頓:《社會如何記憶》,第2頁。因此,“民國時期”在報道中往往是以原材料形式事實化呈現(xiàn)于紀念、歷史類比與歷史關聯(lián)報道中。但由于讀者定位不同,在突出主流意識形態(tài)前提下,兩報所重視內(nèi)容又各有不同?!度嗣袢請蟆返臍v史類比為次重要報道類型,從1951年到1954年逐年遞增為16.7%、38.6%、48%、60.9%,這類報道有意識地將剛過去的民國時期充分歷史化,在文中大量使用“受苦受難的舊社會”等字詞來突現(xiàn)新時代的美好。相較而言,《光明日報》歷史類比使用較少,占比僅為6.5%,而理性呈現(xiàn)事實本身來龍去脈的歷史關聯(lián)性報道更受重視;但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央發(fā)起的三大文藝批判運動的需求下,其配合時境的批判類報道逐年增加,在1955年達到高峰,占73.1%。結合具體文本來看,《光明日報》的批判多以主題式報道呈現(xiàn),如1955年2月3日批判胡適的實驗主義“考據(jù)學”、2月13日駁胡適的非科學考據(jù)方法、4月17日批判胡適的文學史觀、5月30日批判和肅清胡適的買辦教育和反動的教育救國論的思想等,可看出在時代的大背景下,《光明日報》批判深度當時無出其右,但在表現(xiàn)形式上多以理性論辯為主。
本研究將報道主題分為20類,統(tǒng)計結果顯示,排前五位的是軍事 (27.3%)、文化 (19.5%)、內(nèi)政 (18%)、日常生活 (12.1%)、工業(yè) (2.6%)。《人民日報》是軍事 (30.3%)、文化 (19.2%)、內(nèi)政 (17.5%)、日常生活 (16.9%)、基礎建設 (3.4%);《光明日報》是軍事 (23.5%)、文化(19.8%)、內(nèi)政 (18.7%)、日常生活 (6%)、人情趣味 (5.1%)。進一步將這20類進行歸類總結后發(fā)現(xiàn),它們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三個類別:一是事件類,即對民國時期發(fā)生的重要歷史事件 (如五四運動、抗日戰(zhàn)爭)和非重要事件 (如革命小故事)的報道;二是人物類,即報道中心為民國時期的人物 (活躍年代在民國時期),如紀念魯迅、孫中山的文章;三是社會圖景描述,即對民國時期的社會環(huán)境、生活狀況、各行業(yè)發(fā)展狀況的描述性報道。這三類文本數(shù)量上較為平均,占比分別為社會圖景類29%、事件類35.3%、人物類35.7%。將報道類別與主題交叉分析發(fā)現(xiàn),在占比最大的幾個議題中,軍事以事件報道為主,占67.1%;內(nèi)政也以事件報道居多,占55.4%;文化以人物報道為主,占72.6%;日常生活則幾乎都是對社會圖景的描述性的報道,占82.7%。其他如基礎建設、工業(yè)、農(nóng)業(yè)、教育、福利慈善、財政金融、意外災害、體育活動、司法、休閑娛樂、宗教等主題報道大多或全都為社會圖景描述性報道;而醫(yī)療衛(wèi)生、科技、人情趣味等主題則以人物報道為主,外交以事件報道為主。
從民國議題的政治歸屬來看,十七年間兩報報道的行為主體重點為中國共產(chǎn)黨,但又各有不同,具體而言,《人民日報》依次為共產(chǎn)黨 (42.5%)、民主人士 (11.8%)、普通民眾 (9.5%)、外來者 (8%),對國民黨的呈現(xiàn)比例最低,只有6.9%,另外有21.1%的行為主體為“多重歸屬或歸屬不明”者,此類多是對民國社會圖景進行整體描述的文本,其中并沒有單一的行為主體,如《陜西的水利事業(yè)》①克仁:《陜西的水利事業(yè)》,《人民日報》1949年11月21日,第2版。對民國時期陜西的水利建設情況作了整體描述和介紹。而《光明日報》則主要為共產(chǎn)黨 (33.9%)與民主人士 (25.2%),其對國民黨的呈現(xiàn)比例也提高為11.9%。將主題與政治歸屬進行交叉分析發(fā)現(xiàn),兩報對不同政治派別的報道也各有側重點,《人民日報》對共產(chǎn)黨的報道中軍事所占比重最大,為56.9%,其次為內(nèi)政 (23.9%)和文化藝術 (13.3%);對國民黨的報道則偏向內(nèi)政,占60.8%,軍事和基礎建設各為10.1%;對民主人士報道主要集中在文化藝術,占比高達86%;對普通民眾的報道側重于日常生活,占47.7%,其次為內(nèi)政 (17.4%)和軍事 (12.8%);《光明日報》對共產(chǎn)黨的報道排前三位的是軍事 (51.6%)、內(nèi)政 (20%)和文化藝術 (6.1%);對國民黨的報道則分布較均衡,依次為內(nèi)政 (22%)、文化藝術 (14.7%)、犯罪 (9.2%)和軍事 (6.4%);對民主人士的報道除以文化藝術 (57.4%)為主外,在內(nèi)政 (14.8%)與人情趣味 (6.4%)上也報道較多;對普通民眾的報道重點則依次為日常生活 (46.4%)、工業(yè) (20.6%)和內(nèi)政 (5.1%)。
綜合而言,兩報在重點議題的選擇和分布上趨同而又有所不同。一是議題重點都為共產(chǎn)黨的軍事戰(zhàn)爭。毛澤東在建國前的文獻中已對民國的社會性質(zhì)和歷史事件做出論述,即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斗爭是民國社會的中心內(nèi)核,這一論斷影響并規(guī)范了兩報對民國歷史的建構,革命思維滲透進每一種敘事文本中,即便是對民國經(jīng)濟、文化等領域的報道,也往往以革命斗爭為其敘事背景,反復強化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及其正義性亦即強調(diào)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必然性和合理性,這是一個新的國家政體在成立初期為凝聚民心、尋求相對平穩(wěn)的發(fā)展環(huán)境而做出的必然的歷史選擇。比較來看,《人民日報》呈現(xiàn)主題更為單一化,除對辛亥革命和孫中山先生的紀念文章外,幾乎不涉及對資產(chǎn)階級或其他愛國民主人士的革命斗爭的書寫。《光明日報》呈現(xiàn)主題則相對多樣化,對民主人士的表現(xiàn)較為豐富,各個層面均有涉獵,對國民黨的戰(zhàn)爭也有少量的呈現(xiàn)。二是文化報道都以人物為重點。在文化報道中,約72.6%的報道為人物類,就文本內(nèi)容來看,“頌揚”與“批判”是其評價的兩極。其中“頌揚”體現(xiàn)為樹立了以魯迅為代表的一批民主人士的正面典范形象,而“批判”則以胡適、梁漱溟、俞平伯等為對象,這實則是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體現(xiàn),是這一貫穿建國初30年的社會運動在媒介上的文本形態(tài)呈現(xiàn),這種社會運動發(fā)展至文革時期演變?yōu)楦鼮榧ち业摹芭贰?。相較而言,《光明日報》涉及的人物范圍更廣泛,如對徐悲鴻、戴望舒等都有所報道。
通過樣本考察,本研究發(fā)現(xiàn),兩報對民國議題的建構都遵循選擇和弱化的機制,呈現(xiàn)出一定的建構特點。
1.二元對立的建構思維。有學者指出:“任何一個階級如果不在掌握政權的同時把意識形態(tài)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并在其中行使自己的霸權的話,那么它的統(tǒng)治就不會持久?!雹诼芬住ぐ柖既?《意識形態(tài)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李訊譯,《當代電影》1987年第3期。十七年間的民國話語作為從屬于政治、服務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宣傳的產(chǎn)物,并不是以還原歷史事實、研究歷史真相或者獲取懷舊趣味為目的,而是為了配合特定時期的政治宣傳,最終達成建構無產(chǎn)階級革命與政權的合理性、正義性與歷史必然性的政治意圖。毛澤東曾指出:“一個新的制度的誕生,總是要伴隨著一場大喊大叫的,這是宣傳新制度的優(yōu)越性,批判舊制度的落后性。”③《毛澤東選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245頁。為了灌輸這一政治理念,民國話語需要對史料進行涇渭分明的定性和定位,頌揚與反對明確區(qū)分,不容許評價的模棱兩可,更遑論正反觀點的并存。在這樣一種二元對立的政治話語框架下,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表意形式,媒體的報道自然呈現(xiàn)出對政治派別形象的對立塑造,對民主人士的頌揚與批判,對新舊社會苦難與幸福的對比渲染等,如《海關的今昔》《許昌茶業(yè)的血淚史》《自貢鹽業(yè)的新生》《為了不再過那悲慘的日子》《惡教士霸產(chǎn)罪行》《向反革命分子追回血債》等標題即具有鮮明的對比或控訴特征。此外,大量使用“解放前 (后)”“舊 (新)社會”“我們工人階級成了礦山的主人以后”等具有明顯時代劃分和對比意味的表述,而幾乎不用“民國”稱謂,這樣的建構思維模糊了“中華民國”作為一個較為獨立的歷史時期的地位和特殊性。
2.文宣策略上大量使用宣示立場的手法。十七年間兩報中的民國話語并非靜態(tài)地再現(xiàn)歷史場景,而是緊密結合特定時期的政治環(huán)境,對史料進行特殊化敘述。最為顯著的文宣策略便是“宣示立場”,即在文本中對某事件或人物進行闡釋并強調(diào)己方的立場觀點,對一些理論上存在多種解讀層次和解讀角度的民國議題選取特定的切入點進行特定的主題凝練,使歷史議題煥發(fā)新的時代生命力,為現(xiàn)實的宣傳訴求所用。其具體表現(xiàn)為常在文章的結尾或開端,以號召句式宣示立場、點明主旨。即使在一些看似純粹的背景資料或歷史文獻中,也同樣如此。如《人民日報》的紀念報道《二七簡史》,前面大部分是對“二七”罷工事件進行事實性的回顧,最后一段卻加入帶有強烈立場宣示色彩的評論:“過去是被帝國主義、封建主義與官僚資本主義任意壓迫、剝削、屠殺的奴隸,今天變成了國家社會的主人。……在目前革命戰(zhàn)爭尚未最后結束,…… (工人階級應)領導團結全國人民,把革命戰(zhàn)爭進行到底,……一直走向我們理想的幸福的社會,社會主義社會!”①新華社通稿:《二七簡史》,《人民日報》1950年2月7日,第1版。這種通過宣示立場進行主題凝練的寫作思維,使歷史事件與現(xiàn)實的政治運動息息相關,這種敘述方式消除了歷史的間隔感和神秘感,也在無形中壓縮和排斥了對史料進行其他闡釋的空間,從而有利于統(tǒng)一意識的灌輸與認同召喚。
3.以英雄為中心的敘事模式。在神話故事、民間傳說中,“英雄”總是在結局中“制服”歹徒,費斯克認為這是“一種減少焦慮的機制,是用來對付文化中不能解決的矛盾并提供與矛盾共存的想象方式”。②J.Fiske,Television Culture,London:Routledge,1987,pp.131-132.十七年間的革命戰(zhàn)爭敘事和回憶錄,絕大多數(shù)遵循以“英雄”為中心的敘事模式,大篇幅地對共產(chǎn)黨人不畏犧牲的英勇事跡進行詳細描述。而且“英雄”又往往是以群體的形式出現(xiàn),這符合共產(chǎn)黨人的集體主義精神。如《夜襲陽明堡》一文中的片段:“‘老鄉(xiāng),不要怕,我們是八路軍,來打鬼子的?!牭健寺奋姟齻€字,馬上‘啊!’了一聲,一下?lián)渖蟻碜プ∥覀兊氖?,激憤地向我們訴說起他的遭遇。”③陳錫聯(lián):《夜襲陽明堡》,《人民日報》1965年8月14日,第5版。在這里“八路軍”成為一種強大的身份識別標志,個體的其他身份、特性都被抹去,只要貼上這個標簽,就成為一個黨派群體的代表。這種符號的“神話”將復雜的人性和人際關系簡化,使得整個敘事線索簡單明晰,人物關系和正邪對立也變得明了,從而更利于傳達共產(chǎn)黨人是國家和人民的“救世主”這樣的主題。
本文運用定量與定性結合的方法,分析了建國初十七年間《人民日報》與《光明日報》對民國圖景的呈現(xiàn)。研究發(fā)現(xiàn),兩報都深受時代背景的影響,以宣示立場為主,對“民國時期”報道進行主題凝練,結合時代所需以高峰式的紀念報道,建立起一系列“紀念儀式”,并將其固定化和模式化;同時在報道主題和內(nèi)涵上也是大同小異,呈現(xiàn)出明顯的選擇性記憶特征,政治上著重突出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生與發(fā)展歷程,主題上偏重對軍事戰(zhàn)爭的展現(xiàn)。
由于辦刊性質(zhì)和讀者定位的不同,在順從社會大背景前提下,兩報的“民國”建構方式和策略有所不同。一是《人民日報》多采用評論手法意在對人們進行輿論引導;多采用獨立式和鑲嵌式報道相搭配方式在比較中呈現(xiàn)歷史,意在將“民國時期”充分歷史化;其“官民共建”的特色在形式上弱化了歷史建構的政治性。而《光明日報》則在評論基礎上,更多采用歷史研究與背景資料等體裁類型進行深入報道和呈現(xiàn),意在給讀者以更客觀、理性的思考空間;多采用獨立成篇及系列報道,力圖將“民國時期”作為一個歷史時段進行獨立呈現(xiàn);其信息來源也更多元化。二是兩報基于不同年代不同任務,各自報道的重點也有所區(qū)分,從中可以看出,盡管在同一歷史背景下,媒體因統(tǒng)屬于同一政黨的領導而必須遵循統(tǒng)一的報道方針政策,但會在報道的內(nèi)容側重和呈現(xiàn)方式上給予變化以體現(xiàn)各自的特色和不同。
紛繁復雜的38年民國歷史,眾多敘事線相互交錯,從某種程度看,任何一種書寫或梳理的嘗試都意味著必然的選擇、舍棄和意義重構。大眾傳媒所具有的強意識形態(tài)性要求其選擇那些能夠融入主導性話語空間的事件,因而十七年間中國主流媒體在特定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框架”內(nèi)滿足時代需要,建構出有利于當政者的“民國時期”的歷史記憶也就不言而喻。這也證明“只有在主導性話語結構中被實踐的事件,才具有被社會言說的意義”。①李巖:《意識形態(tài)下的大眾傳播話語秩序》,《新聞與傳播評論》201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