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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蘋果

        2015-04-03 19:27:46袁喜波
        飛天 2015年2期
        關鍵詞:蝎子

        袁喜波,男,1973年出生,1991年開始寫作,曾發(fā)表過五十余首詩歌。2014年在《天津文學》發(fā)表首篇小說《六月十日鳳城殺人事件》。

        1

        婚禮那天早晨,新郎獨自開著他那輛二手紅夏利去接新娘。新娘家在鎮(zhèn)西豐收里,和父母哥嫂同住,那兒是五一鎮(zhèn)所剩無幾的老棚戶區(qū)之一。她上月才從東莞回來,急著把自己嫁出去。

        動身前新郎打了電話,告知新娘:我出發(fā)了。當紅夏利拐下希望路,穿過農(nóng)場街,順著一條窄仄煤渣道駛近豐收里時,他聽見了歡迎的鞭炮聲。噼里啪啦,鞭炮大約受了潮,響聲沉悶,騰起團團灰白煙霧。她家門口攢起一小群人,兩三個親戚,四五個街坊,嚷嚷“來了來了”,有人朝夏利車招手,似乎擔心他會停錯門口,接走鄰居家姑娘。

        新郎擺正車頭,熄火,但沒拔下車鑰匙。偏過身,抓起擱在副駕駛座位上的花束,貓腰鉆出車門。他站直后比車頂沒高出多少。新娘的哥哥上前握手,口稱“妹夫”,滿臉如釋重負的笑容,像個雜貨店主終于賣出了一件積壓多年的貨物。這位大舅子確實開家小雜貨店,在農(nóng)場街拐角。前些年,新郎跑黑出租,路過那里,偶爾進店買包便宜香煙,倚靠柜臺扯會兒淡,順便評論評論近期的國家大事。那會兒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倆會成為親戚。那會兒他前任妻子還沒查出肚子里的癌,還能聲若洪鐘地數(shù)落他無能——起早貪黑也掙不來幾個錢,窩囊得像稻草瓤兒枕頭。妻子死后他難過很久,畢竟結發(fā)夫妻,打打罵罵也過了二十年。不過,姻緣這事兒難說清,他鰥居了兩年,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不,這個比喻不準確,應該說:東莞回來個艾妹妹。

        新郎向新娘獻花時,兩人目光都躲躲閃閃的。賀喜的街坊們起哄,要求新郎單腿跪地求婚、念臺詞,像電視劇里演的時興樣式。新娘的哥哥轉圈發(fā)糖堵眾人嘴,他擔心新郎一跪下,就把禿頂一馬平川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了。禿得不很嚴重,四周還有頭發(fā)打掩護,俯視的話,像月球上的環(huán)形山。

        金戒指終于套在新娘左手無名指上。新娘高過新郎一頭,身條豐腴,長發(fā)盤成螺髻,下巴頦兒微微翹起,眼神便有點斜睨。睫毛下面,眼睛深處,似乎藏有一抹倦意,與大紅婚服不相宜。她全身上下被紅顏色包裹,連手指甲也涂成橘紅。盡管此前他倆有過幾次單獨相處,他也猜得出她的來歷,此刻,仍被這團火紅灼得直眨巴眼。他朝岳母叫過媽,氣氛立時輕松起來。他們是貨真價實的親戚了。老太太給新姑爺一個紅包,本地風俗里的“改口錢”。新郎的父母仿佛有先見之明似的,早早過世,不必再給第二任兒媳紅包,今日小小地替兒子賺了一筆。

        嫁妝昨天已運去新郎家。緞子面新被、舊時衣裳、居家用品,東西雖不多,夏利車還是從鎮(zhèn)東到鎮(zhèn)西跑了五六個來回。新娘忘性大,丟三落四,老夏利也不為主人爭臉,沒干啥重活,排氣管累得直喘粗氣。

        離家前新娘照例要哭幾聲,進入“辭別親人”模式。伴娘是新娘小學同學,小聲提醒說:“哭,哭,趕緊的!”新娘咧嘴,擠蹙鼻子,想臨時征調(diào)些淚水救場。街坊們嘻嘻哈哈。伴娘心急,偷偷掐她一把,新娘嗚嗚兩聲,好歹算應了景,裙角一閃,海棠紅的高跟鞋跨過堂屋水泥門檻。

        她沒用新郎抱上車,倆人手挽手走過堆滿雜物的院子、黑油氈頂棚的門廊、銹跡斑駁的鐵皮院門。按例兒,新娘的鞋子不能沾娘家門前的土。就新郎的小身板兒,抱胖媳婦走二十米?玄乎。背也夠嗆。所謂“背著抱著一般沉”,指的正是這種情況。

        伴娘隨車去了新郎家,還有個儀式,新娘端坐婚床上,坐到婚宴開席,稱作“坐?!?。給新娘倒茶、送點心之類活計由伴娘親自打理。據(jù)說五一鎮(zhèn)有此先例:婆家親戚使壞,不斷送水給新娘喝,笨新娘被尿憋哭了。

        放鞭炮送走婚車,新娘的哥哥招呼街坊們進屋。距酒席尚有一上午遠。他們抽煙喝茶扯閑篇兒,誰誰發(fā)了財,哪兒哪兒出了奇聞。

        “可算嫁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老頭冷不丁冒出一句,語聲清晰。老太太過去摸他腦門,“老東西,今兒日頭打西邊出來咧,舌頭沒打嘟嚕?!毕破鹄项^頸下圍嘴,抹掉他嘴角淌下的涎水,“看你哈喇子流的,自來水閥門沒關緊似的!”

        “八成兒,老爺子也想去吃酒席?!币粋€街坊為自己的俏皮話笑起來。

        老太太問老頭:“新姑爺咋樣?”

        “將……就?!崩项^費力地說,舌頭又不聽話了。

        “你個老藥罐子?!崩咸粯芬饬耍拔页蛑毁?,有房有車,人老實。”跟著嘆息道,“沒這個窮家拖累,閨女能三十二歲才出閣?”

        十一點整,一干人等在飯店聚齊,雙方親戚湊滿三桌,胡亂坐了。涼菜擺六盤,加上香煙糖塊共八樣。十一點半,新郎開車拉著新娘和伴娘到場,坐到預留的主位。臨時客串司儀的年老街坊中途忘詞,受眾人取笑,好在他把后面的喜慶話又接上了。開席,熱菜上桌,新人敬酒。

        酒席結束前,大堂經(jīng)理代表飯店,免費贈送一只十寸單層蛋糕。大堂經(jīng)理以前在鳳城三星級酒店當過迎賓員。白奶油上面,紅果醬拼出“祝夏力艾蘋百年好合”,筆體花哨,拖著賣弄的字尾。小小蛋糕帶給他們大大驚喜,類似普通儲戶在銀行意外享受到金卡待遇。

        蛋糕師沒寫錯字,新郎名叫夏力,和他的車共用一個發(fā)音。艾蘋望向丈夫:鎮(zhèn)郵電局長期合同工,四十三歲,禿頂,窄臉,今天胡子刮得格外干凈,瘦巴巴的身體裹在肥大的化纖布料西服里,此刻正從眼角窺探她的臉色。她唇線抿緊,眼中倦意更深。

        酒席散場后,收拾殘局的服務員們議論說,從沒見過這種縮水版婚禮,新娘子倒還可觀,喏,新郎可有點悲慘。語氣就像議論她們昨晚看過的那部法國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

        2

        從十二歲起,讓·雷諾始終是夏小果心目中的偶像。她今年十六歲,五一中學初三4班學生,功課差,但尚未差到令老師蒙羞的地步。女孩子相對男孩子要早熟一兩年,女同學們崇拜的主流對象,比如周杰倫、謝霆鋒、老帥哥劉德華、黎明,夏小果一概嗤之以鼻:“什么什么呀,唱歌不是吐字不清就是找不見調(diào)兒,還好意思歌影雙棲呢?!毖兰馍嗬呐瑢W嚴正指出:“讓·雷諾才是真正的大舌頭,根本不會唱歌!兒歌都不會!”可是管它呢,她就是熱愛讓·雷諾,瘦削嚴肅,滿臉硬胡茬,眼珠瞪得滾圓,法語說得嘀里嘟?!鋵嵥⒉挥憛捀叟_明星,哈韓一族也可容忍,更大牌的尼古拉斯·凱奇、湯姆·克魯斯、布拉德·皮特、萊昂納多她也無從置喙,她只不過想讓自己顯得稍稍異于眾人,免得同學們把目光過分集中在她的學習成績和廉價衣衫上面罷了。

        她隱隱意識到她在尋找另一位父親。一位像讓·雷諾飾演的那樣強大又慈愛的男人:縝密思索破解層層謎局。陰森森的修道院里獨自面對殺人狂魔。身中二十六顆子彈仍能活下來。為保護家人不惜鋌而走險……而自己的親生父親,根本就是“窩囊廢”一詞的活體標本。

        星期五早晨她沒去學校,書包藏進衣櫥,用衣服蓋住。父親的新西服掛在客廳衣帽架上,她拎出錢夾,靈巧地抽走三張鈔票:一張五十元,兩張十元。手指猶豫了一下,沒去碰百元紅票子。同時豎起耳朵聽東臥室里的動靜。東臥室新添了一張梳妝臺,乳白色澤像過了保質(zhì)期的脫脂牛奶。父親正試圖用膠帶條將紅喜字粘在鏡面中央。他退后幾步端詳效果時,夏小果已經(jīng)將錢夾送回西服內(nèi)兜,喊聲“我上學去了”,噔噔噔跑下五樓。

        后媽明天過門,可嫁妝今天就要搬過來。夏小果早早嗅到了侵略氣味,好比物理老師講過的“同性相斥異性相吸”,自打和那女人見過面,父親就忙得像一根圍著磁石打轉的大頭針??墒枪芩?,初中一畢業(yè),她就走。

        她還沒想好去哪兒消磨掉這一天。清晨沁出三月的縷縷寒意。她故意忽略了灰天空、老街道、落滿塵土的矮樹墻,努力使心情愉快。不時跳過人行道上的零星狗屎,假裝自己玩跳房子游戲:“一五六,一五七,十八十九二十一……”她的雙腿因缺少脂肪略顯纖瘦,但洋溢著少女的彈性。有個騎電動車路過的中年男人,偏過頭用力盯她胸脯——那里鼓出了兩顆蘋果。她羞惱之余,倒有幾分竊喜。呸,人模狗樣的,你也不怕眼珠子跳出眼眶去!

        沒什么怕看的,她穿著松糕鞋、磨砂牛仔褲和緊身黑毛衣,這個季節(jié)里她最好的衣服。從友愛巷拐彎,橫穿一段狹窄過道,抬頭,商貿(mào)街的地標——一只趴在鐵柱頂?shù)你~蟾蜍,嘴銜一枚巨大銅錢,正用鼓凸大眼俯視她。夏小果右手拇指和食指果斷比出手槍形狀,嘴里“啪”一聲。打小她就討厭蛤蟆,尤其討厭這只,媽的,無論怎樣,睥睨眾生的表情也不該出現(xiàn)在一只癩蛤蟆臉上。

        平日在鐵柱下擺地攤的算卦老頭還沒來,街對面的女道士也沒來。據(jù)說是對父女,壟斷了商貿(mào)街的占卜市場,但從來沒人聽見過女道士跟算卦老頭叫爹?;蛟S這是個商業(yè)秘密。夏小果想在走之前,卜問一下前程。她還沒想好找誰算,理論上,老頭的道行更深一些,不過在蛤蟆腳下蹲久了,他的臉越來越像它。

        雙腿幾乎自動帶她進了企鵝網(wǎng)吧的玻璃門。小強收下她一張十元鈔票,把臨時網(wǎng)卡貼著吧臺桌面推過來,手指順勢壓上她的手背。她等了幾秒鐘,將手和卡一同抽回。好吧,這也是一種交換。等到夏天,她才能從派出所領到身份證。身份證意味著什么?自由。

        “給你多加了五十分鐘。”小強低聲說,“晚上請你吃麻辣燙唄?”

        麻辣燙的邀請已經(jīng)發(fā)出過好幾次了,沒有一次成功,對于一個給客戶加時權限不得超出一小時的小網(wǎng)管而言,他的創(chuàng)意水準到此為止。

        “今晚不行,我要準備明天的婚禮?!彼ξf。

        “嘁,你還沒成年呢,娶你犯法?!?/p>

        “滿十四周歲就不算強奸幼女了?!?/p>

        “真結婚?靠,哪個男人這么有種?”

        “我爹給我娶后媽?!彼齺G出個白眼,“就你那點兒思考能力,只夠滅害靈噴一下的?!?/p>

        二樓樓梯她上到一半,小強才醒過悶:自己又成了蟑螂。他戀戀不舍地從她的腰肢后面拽回目光,小腰真細啊,沒吧臺阻隔,說啥也要摟一把。

        網(wǎng)吧里充溢著隔夜氣息,黏滯,已經(jīng)具有了液體形狀,像一鍋燉得太久的酸菜湯。鼻子很快麻木,無奈地接受了香煙、泡面、啤酒、汗臭、腳臭、尿騷味以及很久沒刷的牙,總之都是從人身上出來以及跟人有關的味兒。十幾個少年仰躺在座椅里酣睡,手腳攤開,屏幕上的電腦人——虛擬世界中的他們,仍在殺怪練級。是一幫長期玩網(wǎng)游的家伙,二樓近一半地盤是他們的。夏小果掃眼靠窗的58號機,座椅空著,蝎子不在。

        蝎子是這幫人的首領,右手手腕上刺了一只翹尾巴的紅蝎。沒人敢上58號機,偶有不知情者僭越了那個孤零零的空座位,就會受到言語警告,如果那人執(zhí)意坐下,那么他離開網(wǎng)吧后,多半要挨一頓拳腳,突如其來然后一哄而散。他們從不在網(wǎng)吧里面動手。

        夏小果坐到斜對面的56號機。上次她坐這里,蝎子看了她好幾眼。夏小果覺得,他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桀驁又深沉。他的瞳仁有些內(nèi)偏,是雙斗雞眼,但于他的冷峻形象無損。斗雞眼怎么了?看長在誰臉上。就像結石長在牛肚子里是牛黃,狗肚子里是狗寶,鯨魚肚子里是龍涎香,長在您肚子里……您盡早上醫(yī)院吧。夏小果私下想:丑不要緊,但要丑得有特點,讓·雷諾也不英俊。

        鄰近中午,少年們陸續(xù)醒轉,下樓買東西吃,也有人出門找食,街口有小販賣烤腸和熱奶茶。夏小果去吧臺買面包和瓶裝水時,遇見穿藍西服的服務員童菲,童菲現(xiàn)下在紅雙喜飯店上班,曾和她同桌,上學期輟了學。夏小果羨慕童菲可以化妝了:你用什么牌子的口紅?眉毛畫得真彎。童菲抱怨工作累,大堂經(jīng)理兇巴巴,支使她干這干那,雙腿勤勞得像表盤上的秒針。

        “同事們叫我錄幾部電影,晚上看,宿舍的電腦沒接網(wǎng)線?!蓖苹位问种械腢盤:“我糊弄她們說,下載電影特別費時間。她們替我爭來半天假?!?/p>

        “我旁邊有空位子?!?/p>

        “你玩什么?”

        “勁舞團。我的手指快跳瘋了。”夏小果說,“你呢?”

        童菲瞟一眼夏小果白皙纖巧的蘭花手型,“QQ聊天唄。噯,你說好笑不?上回有仨男的搶著加我好友呢。”

        直到天黑,蝎子仍未出現(xiàn)。童菲的機子U盤插口壞了,夏小果從自己的機子上替她下載了幾部電影,比較舊的那類——進付費網(wǎng)站才能看到新片。最老的那部,就是《這個殺手不太冷》,夏小果的最愛,讓·雷諾1994年主演的,雖然四年之后夏小果才出生。

        當晚她沒回家,在飯店女員工宿舍里和童菲擠睡一張床。她借用童菲的手機打給父親,簡單說明理由就掛斷。她才懶得理會婚禮明天在哪兒舉行,更不會去參加婚宴,盡管是免費午餐。她憎恨那個從東莞回來的陌生女人。我可不是好惹的!她暗暗對自己說。

        還有件事她沒告訴任何人:東臥室梳妝臺右邊第二只抽斗里,她給后媽準備了一份可怕的見面禮。

        3

        翻轉那只六寸小鏡框之前,艾蘋并沒有相應的思想準備,她隨手拉開抽斗,想把幾件日常首飾放進去。好一陣子她才醒悟它是什么:她前任的遺照。

        照片中的女人蒼老憔悴,卻難以使人心生憐憫:面相很兇,仿佛隨時會張口罵人。她享年四十五歲,看上去占了歲月老大便宜——照片上的她足有五十四歲。

        日光透過窗玻璃,灑落在床單的并蒂蓮圖案上,兩只裝模作樣的鴛鴦在花間戲水。夏力不在家,開車去買藥了,婚后才三天,他就尿頻。

        “可能是前列腺先兆?!背鲩T前他紅著臉解釋說。

        如今四十歲以上臉會紅的男人已經(jīng)很稀有了,這也是艾蘋決定嫁給他的理由之一,看似無關緊要卻至關重要?!皠e在附近藥店買?!彼f,款款走去為他理順領帶,“日子長著呢?!?/p>

        后半句意味深長,親昵、體貼、安撫,且?guī)в休p柔的警告意味。夏力拘謹?shù)匦π?,出門走了。穿上衣服后他像換了一個人。

        吃午飯時三個人幾乎不說話。艾蘋搛塊咸水鴨到夏力碗里,又搛一塊給夏小果,繼女臉上掠過一絲慌亂。像只螞蟻遇見陌生物體,碰一碰,慌張張縮回觸須。艾蘋心想:畢竟是孩子呢。

        夏力沒有午睡的習慣,他打算出去替人送快遞,單位給了兩周婚假,不干些私活就太浪費了。半天能送出大約四十件快遞,每件提九毛錢。

        夏小果上學走后,家里只剩艾蘋一個人。從床下的旅行箱里隨意抽出本瓊瑤的小說,歪倚在床頭翻看。她到東莞的第二年買了這只棕色旅行箱,本地產(chǎn)品卻印著HONGKANG制造,她打的頭份工就在這家箱包廠。工廠在淺水街,圍墻后面有條臟水河,渾濁河面的漂浮物除了生活垃圾,還有用過的各種顏色和型號的避孕套。工廠老板是個香港老頭,嘴里常年銜支象牙煙嘴,他上唇短,包不住牙,便用煙嘴修飾?!肮纷炖镆材荛L出象牙的!”他如此教育手下員工說,“只要你有錢?!彼暮蒙毙院瓦@句話同樣出名。他有一冊袖珍真皮筆記本,專門用來記錄他睡過的女工名字。艾蘋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哪一頁。

        事后,老板給了她一千港幣?!皦蚨嗔死?,你又不是處?!彼谥勒f,滿臉上當受騙的表情。也許正是在那一刻,艾蘋下了去舞廳做小姐的決心。案子上的肉整扇是賣,零割了也是賣,無所謂的啦。這回就當被狗操了!

        書是一本本攢下的。等待上鐘的閑暇,幾個同行姐妹圍住方桌搓麻將,偶爾,有相熟的客人下場玩幾把,這時她們便停止同室操戈,合起伙來宰他。艾蘋不玩牌不泡網(wǎng)吧,最大的愛好就是看言情小說,把自己想象成書中的某位女主人公。更令姐妹們瞠目的是:她竟然還看童話書!媽的,簡直就是滾進下水道里的一粒衛(wèi)生球。有天四個小姐為一張打錯的炮牌爭吵,掀翻桌子,大打出手,艾蘋勸架,反被輸錢最多的大姐臭罵:“整天抱著書在眼前晃,老娘啷個能不輸錢?你當你是誰,擺你老母的清高架子!往床上一躺,腿一叉,咱們?nèi)镆宦坟?!妓女、窯姐、暗門子、三陪小姐、坐臺女、婊子!”

        坐大姐下家點炮惹禍的大學生四姐幫腔補充:“還有商女、流鶯、娼婦、女招待、馬路天使、應召女郎、性工作者、野戰(zhàn)炮手、工兵、黃米、野雞……”

        很少有哪種職業(yè)有如此之多的稱謂。虐與自虐,這是一個問題。不過,言情和童話還是一本一本地填滿了旅行箱,每次搬家,她的行李總比別人的重。有回舞廳里兩撥流氓打群架,片刀與鋼管共舞,煙缸同啤酒瓶子齊飛,殃及四姐這條池魚——碎玻璃破了她的賣相。回鄉(xiāng)前夜,面頰猶留針腳痕跡的四姐喝醉了,對艾蘋說:“婊子的苦,婊子最知道。你看言情小說,其實是精神吸毒。”

        她總是小心避開溜冰人、嗑藥分子、針管愛好者,害怕染上艾滋病。寧可打折收費,艾蘋也堅持要客人戴安全套。十年職業(yè)生涯中,她只感染過三次淋病、兩次宮頸糜爛和一次盆腔炎。

        當年曾有“十萬工兵下廣東”之說,說的是最早去特區(qū)偷地雷的那批女人。艾蘋入行時,當?shù)氐囊箍倳?、洗浴中心、歌舞廳、酒吧、洗頭房、洗腳店已經(jīng)星羅棋布,傳呼應召服務藤牽葉蔓。2014年2月她離開時,警方正在進行一場超大規(guī)模的“掃黃”。

        手機鈴聲驚醒她,不知何時,她已丟開書懨懨睡去。電話是嫂子打來的,語調(diào)抹了香油:“妹兒啊,今兒是你‘回門的日子,天都快黑了,咋還不來呢?”

        “我忘了,老夏也沒提起?!彼摽诘溃S即醒悟在和誰說話,“我今天不大舒服?!?/p>

        那端傳來壓低了的輕笑:“妹兒啊,要注意照顧老夏的身體呢,他那小身板兒可招架不住你。不過不要緊,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正是貪吃的歲數(shù)?!?/p>

        她趕緊將手機離耳朵遠些,好像那是一塊烙鐵。聽聽,這是當嫂子該說的話嗎?她早領教夠了嫂子拐彎抹角指貓打狗的風格,說:“明天回吧。嫂子你要沒什么事,我掛了。”

        “媽病了,沒人照料爸。你回家一趟唄!我得管孩子。你哥他沒空,店里遭賊了,丟了錢和東西,這些天他光顧著忙活你的婚事了。”嫂子的聲音拔高許多,她一吃虧,嗓子就發(fā)尖。

        手機被艾蘋惡狠狠摜在床上。出嫁了還不放過我!丟東西也要賴在我頭上!我究竟欠下你們多少?

        咬過自個兒的牙,她還是打電話給夏力,要丈夫送她回娘家。

        4

        在北方城鎮(zhèn),雜貨店再尋常不過,因為房租低廉,所以常常見縫插針地在犄角旮旯生長出來。又因為自慚形穢,所以遠遠躲開商場超市,只在頭上頂面小招牌。有的連招牌也沒有,用墨汁把名號寫門臉上,并不在乎字丑。

        艾樹雜貨店的招牌是硬紙殼做的,它的前身是洗衣機包裝箱。幾年前艾樹打算換成木招牌,但農(nóng)場街和豐收里一帶即將拆遷的小道消息時斷時續(xù),不絕于耳,他就一直沒舍得花那個冤枉錢。冤枉誰也不能冤枉錢不是?錢在你這兒受委屈,你還能有好日子過?

        現(xiàn)下他受委屈了。幾乎要對著勘察盜竊現(xiàn)場的警察落淚了。丟錢不多——基本是毛票和鋼镚——錢箱倒扣,肯定被賊抱起,往外倒——掛在柜臺邊的黑色塑料袋明顯有揪扯過的痕跡。狗娘養(yǎng)的!一個懂得如何就地取材的賊。

        這是小委屈。大委屈他說一半:賊弄走一紙箱香煙,黃鶴樓和玉溪,有三十幾條,價值(他心疼得直吸溜牙)八千多元。另一半他咽進肚子里:煙是替人代賣的,那人是誰不能說。

        晚飯他吃不下,后悔自己早該加固門窗。他受難的表情像個想蹭票卻上錯車的乘客。而且,他上的是輛義務獻血車。

        “平日,你不是總把值錢貨搬回家嗎?”老婆劉慧芳埋怨道,給兒子星星又盛了碗餃子掛面湯。五一鎮(zhèn)老例兒,出嫁女兒的回門飯,取“掛念嬌子”諧音。

        “忙昏頭,忘了。”艾樹捂著腮幫子,哼唧說。

        “趕明兒找算卦先生掐算掐算,是不是沖撞了掃把星啥的,倒霉事一樁接一樁,遭賊,媽好么秧兒的突然心口疼?!?/p>

        五一鎮(zhèn)的語匯里,掃把星、白虎星通常指興妖作祟的女性。艾蘋臉色發(fā)白,但沒接話茬,把自己碗里的幾顆餃子撥到夏力碗里,說:“你替我吃吧,我飽了?!?/p>

        床上,老太太靠被垛歪著,巴掌大的老臉蠟黃,“我不打緊,老毛病,躺躺就緩過來了。按例兒,這頓飯該娘做,沒娘就讓嫂子做……哪有女兒給自個兒做回門飯的喲!”

        “啥例兒不例兒的?!眱合眿D的絲瓜臉“哧溜”掛下來,“老師叫您孫子留校補課吶,教育從娃娃抓起對不?反正艾家就星星一根獨苗,我伺候他好比伺候祖宗,累死累活我容易嗎?”

        老太太不吭聲了。星星趁機說:“背帶書包太沉,我要換拉桿書包,班里好幾個同學都換了?!?/p>

        三年級小學生艾星星已經(jīng)胖得推不動了。下課后和同學們打鬧頗占優(yōu)勢,不靠墻站著卻很吃虧,別人從背后拍他一巴掌,待他轉回身,上課鈴都響了。

        “念三年書,換了倆書包!錢是大風刮來的?有種你換雙有錢爹娘!”劉慧芳拿筷子揎一記兒子的胖手指。星星求援似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咧嘴作勢欲哭。

        艾樹瞪眼說:“你啥意思?誰沒種?”

        輪到劉慧芳不吭聲了。艾蘋說:“趕明兒我給星星買。”垂下目光,小口呷湯,清楚接下來的安靜氣氛是花錢買來的。今天終歸是自己回門的日子啊。

        回鎮(zhèn)東的路上,艾蘋問丈夫:“沒生氣吧?你始終沒怎么說話?!?/p>

        “咱爸也沒說話?!?/p>

        艾蘋撲哧樂了,說:“爸腦中風,偏癱?!鼻榫w轉瞬低落,“你老了可別得這病?!?/p>

        “我十來歲的時候,電視劇《渴望》特別流行,女主角叫劉慧芳?!毕牧φf,“賢惠得能感動中國?!蓖R煌S终f,“一想到你嫂子也叫這名字,我就替電視里的慧芳抱屈?!?/p>

        艾蘋低頭說:“我會盡力做個賢妻良母的?!?/p>

        夜風吹進車窗,仍有微微寒意,正是乍暖還寒時節(jié)。夏利車拐上希望路,街邊長出了成排的路燈,出門散步的居民三三兩兩,也有遛狗的人,被撒歡的狗鏈子拽得趔趔趄趄。不知誰踩到新鮮熱乎狗屎,跳腳咒罵。經(jīng)過區(qū)中心廣場,一大群老年婦女排陣列隊,跟隨音樂節(jié)奏跳健身舞,動作像做廣播體操,五一鎮(zhèn)人管這種舞叫僵尸舞。

        艾蘋說:“五一鎮(zhèn)變大了。”

        夏力側臉看她一眼,說:“是你在外面待的時間太久了?!?/p>

        五一鎮(zhèn)是老舊稱呼,如今正式名稱叫濱海開發(fā)區(qū),農(nóng)場街在區(qū)域地圖上是找不見的,它被標注為幸福街。路、街、巷、里、許多平房和老樹消失,被群樓取而代之,它們都有著閃閃發(fā)亮的新名字。

        5

        夏小果想改名字。她不想叫夏小果了,她為自己取了新名字:夏諾。為此,她跑了兩趟派出所。第三次來,她偷出家里的戶口本。

        “學校證明信有嗎?”戶籍民警問。

        “7月份我就畢業(yè)了?!彼鰦傻卣f,“您通融下唄?!?/p>

        可惜是位中年女警,板緊臉,眼角魚尾紋紋絲不動:“叫你父母來?!?/p>

        她改使苦肉計:“我媽前年生病死了,我爸……要養(yǎng)家,沒時間管我?!?/p>

        “不行!”

        她怏怏離開。一輛鳴響警笛的警用面包車停在派出所門前,車門拉開,押下一隊染了各色頭發(fā)的少年。黃發(fā)居多,還有紅發(fā)和藍發(fā)。夏小果用目光數(shù)數(shù),七個。企鵝網(wǎng)吧玩網(wǎng)游的那幫家伙。最后那人個子高高,走路晃蕩肩膀,是蝎子。

        “看看你們,一個個斜腰拉胯,連個站相也沒有!”有個老民警訓斥道。

        “別生氣呀警察叔叔!”蝎子嬉皮笑臉說,“生活壓力這么大,好多人走走道兒就瘋了。我們這不是在自我放松嗎?”

        “再放松,你就癱地上了!”老民警生氣又無奈地說。

        他們被帶進去。夏小果貼墻站住,蝎子經(jīng)過她身邊,兩道間距很近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移回,停留一會兒。夏小果屏住呼吸。

        她攔住后面一個年輕協(xié)警:“警察哥哥,他們犯啥錯誤了?”

        協(xié)警很樂意回答她的提問:“打架。挨打的去醫(yī)院檢查身體了,滿身鞋印兒?!?/p>

        她顧不上同情那個滿身鞋印的人,問:“他,他們會不會進監(jiān)獄?”

        “應該不至于,”協(xié)警以行內(nèi)人的口氣說,“傷得不重。這幫家伙也就仗著人多,其實手腳都沒力道,長期泡網(wǎng)吧,身體虛得很。要沒鞋墜著,他們就真飄起來啦?!闭f著,繃一繃制服下面發(fā)達的胸肌。

        “那會怎么處理他們呀?”

        “視情節(jié)輕重,治安拘留、罰款?!?/p>

        “罰多少?”

        “大概每人一到兩千元。”

        夏小果道聲謝,匆匆跑開了。她渾身發(fā)顫,被突然冒出的想法激動著。

        夏小果跑去紅雙喜飯店找童菲借錢。童菲說她每月工資都如數(shù)上交,零花錢再跟父母要?!八麄冋f為我攢嫁妝?!蓖票г拐f,“還好是親生爹娘,不然我真以為我是他們從大街上撿來的?!?

        “預備嫁妝?太早了吧?”

        “女孩子早晚要嫁人?!蓖频恼Z氣毋庸置疑,“嫁得晚,只能撿別人的剩落兒。我這是未雨……什么來著?”

        “我也忘了那句成語了,是說還沒下雨先準備傘。哎,你能不能跟同事借?我真的急用?!?/p>

        童菲圓乎乎的臉龐作無奈狀,很像QQ聊天里的動漫表情。

        夏小果離開時,童菲提醒一句:“你那位后媽,倒像是位趁錢的主兒?!?/p>

        路上夏小果肚里編四五個謊,沒一個能自圓其說。拿鑰匙開家門之前,她又想出個新的。

        艾蘋躺靠在客廳的長沙發(fā)里看書。夏小果覺得,后媽望過來的目光虛飄飄的,像無法聚焦的相機鏡頭。她越想越覺得是那種剛從夢中醒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目光。

        “放學啦,餓了沒有?”艾蘋放下書,伸腳尋找拖鞋。

        她們之間的交談總是有意無意地省略掉稱謂。其實離下午放學還早,夏小果須得先圓這個謊,她說:“班主任提前下課,他老婆生病住院了?!?/p>

        艾蘋疑惑地看她,夏小果順茬往下編:“我想去醫(yī)院看望師母?!?/p>

        “和同學一起去嗎?”

        “我單獨去。”夏小果吞吞吐吐說,“我成績不好,嗯,很差的,怕是很難拿到畢業(yè)證,我想借這個機會,表示一下那個……”

        艾蘋聽懂了“那個”,微微嘆息。夏小果試探說:“等我爸回來再說吧……現(xiàn)在同學們都還沒去醫(yī)院。”

        艾蘋偏頭想想,“你爸會生氣的?!?/p>

        “愛生就生,反正他也不疼我?!毕男」凰︸R尾辮,扭頭進了西臥室,將自己丟在床上。她生父親的氣,生后媽的氣,更生自己的氣。艾蘋跟進屋時,她把臉扭向墻壁。

        “你覺著,送多少,合適?”

        她聽出后媽話里的膽怯。心中飛快地盤算,要多少才不至于嚇跑這個似乎急于討好自己的女人?!皟汕??要不,一千也行?!彼]住眼皮說。

        后媽出去了,夏小果眼睛睜開道縫。聽見腳步聲去而復返,趕忙合眼。感覺出一疊鈔票落到枕頭邊。她揣測并等待后媽說些什么。但后媽什么也沒說,輕手輕腳離開了房間。

        趕到派出所時已近黃昏,除了晚霞,天空其余部分仍舊呈土灰色。夏小果有一絲后悔:走之前該向那個女人道聲謝的,可是忘了說,也說不出口。

        活該你欠我!她想。心里卻沒有解恨的快感。

        6

        “你是說,有個連我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要保釋我?”蝎子揚起眉毛問。

        老警察點點頭。他覺得和這幫少年溝通起來相當有難度。代溝,他想:隔著兩代,差不多就是鴻溝了。

        “買噶得!”紅發(fā)少年拖長腔調(diào)說,“老大,有馬子暗戀你呦?!?/p>

        少年們笑得參差不齊。蝎子皺眉,說:“射它!”

        老警察繃不住怒氣,手中的橡膠棍用力敲敲留置室的鐵欄:“好好說人話!”

        少年們不再怪笑,對橡膠棍,他們還是能夠保持相當敬意的。蝎子想想,對同伙們說:“要不,我出去會會她?”

        無人出言反對,盡管個個神情古怪。

        女孩在所長辦公室立等,兩只手的手指相互絞在一起。蝎子跟在老警察身后,晃悠進門,拿眼斜溜女孩。居然是她!辦公桌后的龐所長不動聲色地審視著他倆。

        “許兵,你認識她嗎?”

        蝎子搖搖頭。

        “有意思?!饼嬎L瞇眼笑起來,說,“真有意思。”

        女孩說:“我想保釋他?!狈珠_一只手,指指蝎子,在場的人都聽得出她聲音發(fā)抖,“我?guī)уX來了。不是說交了罰款就放人嗎?”

        “不一定!”龐所長說,用的是打趣的口吻,“不是隨便誰都有交罰款的資格,萬一你是人販子呢?把他賣到深山里頭,他家里找派出所要人,我可交不出?!?/p>

        女孩漲紅臉,兩只手絞得更緊。她似乎隨時可能哭出來。

        “你先回家,”蝎子朝向女孩說,“等出去我和你聯(lián)系。”他突然有心痛的感覺。這種感覺自從母親丟下他們父子,跟那個外地包工頭走掉,就再沒出現(xiàn)過。那年他十三歲,剛念初中。

        女孩慌張張離開了。蝎子垮肩站著,直板板站著他不舒服。龐所長好心情地甩給他根香煙:“許兵,你有一手啊?!?/p>

        那根黃鶴樓從他身體上彈開,落在地板上,他沒彎腰去撿。老警察拿橡膠棍捅捅他的腰,他稍稍立直,勉強解釋了一句:“我腰椎有毛病?!?/p>

        龐所長趕蒼蠅似地揮揮手,要他回留置室鐵籠子里待著去。老警察帶他離開,在走廊里警告他說:“你這么泡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人從網(wǎng)吧里抬出去?!?/p>

        被抬出去的事情從前發(fā)生過,是附近村子的一個少年,爹死娘嫁人,他以網(wǎng)吧為家,住了一年零四個月,上網(wǎng)費來自他賣掉的三間祖屋。被抬出去時像堆爛抹布。從醫(yī)院出來后他學好了,如今在鄰縣縣城一家洗車店打工,據(jù)說后遺癥不很嚴重——右手無論摸到什么都先用食指雙擊它。

        蝎子輕描淡寫地告訴同伙們,來人是他表妹,已經(jīng)打發(fā)走了,他不會丟下兄弟們自己先出去,那樣太不仗義。他坦然抽著同伙敬上的香煙,吐出成串煙圈,像條愜意的金魚。是啊,沒錯兒,在這群簇擁的短尾熱帶魚中間,他才是鶴立雞群的龍睛泡眼。

        總會有人來交罰款,領他們出去——父母、親戚、朋友,他們中多數(shù)人也非頭回在置留室過夜。蝎子因為沒錢交罰款蹲過兩次拘留所,對他而言派出所只算小兒科。

        晚飯前,有三位家長來領人,是家境較好的人家。臉上無一例外的恨鐵不成鋼。他們搞不懂的是,家里明明有現(xiàn)成的電腦,孩子為什么還要跑去網(wǎng)吧,和那幾個破罐子孩子拴在一起,圖什么呢?難道比賽誰砸鍵盤的聲響更大?

        老警察吃過筒裝泡面,來置留室巡視,手里沒拿橡膠棍,看上去有了幾分慈祥。他有疑問要請教幾個熊孩子:“你們說的買噶得,還有那個射它,究竟什么意思?”

        少年們相顧而嘻。才不告訴警察呢,就讓他把它當成新流行的江湖黑話好了。買噶得是英語我的上帝,射它是狗屎,好萊塢大片里,每當遇到危急情況,女主角總是大叫My GOD,而男主角總是惡狠狠咒罵一句:Shit!

        “鬧著玩兒的,什么意思也沒有?!彼麄円荒槈男Φ鼗卮稹?/p>

        他們繼續(xù)說他們的。即便身處鐵籠,談論的主要話題仍是網(wǎng)游:行會、家族、裝備、血量、攻擊值。虛擬世界里,除了劇情NPC,所有人物都可以殺——你只需選擇相應PK模式,勝者為王是唯一法則,那里沒有警察。

        7

        艾蘋一向害怕警察。也許這是十年妓女生涯形成的條件反射,職業(yè)病。警車和警笛聲她也怕。這個世界上,總有一類人是另一類人的天敵。

        她一路尾隨繼女,夏小果進派出所又離開后,她從行道樹后閃出,猶豫著。等發(fā)覺對面有人盯住她看時,已走不脫了。

        那人橫過馬路,說:“是你?”

        “我路過,怎么,犯法了?”她昂起臉回答。

        對方聽出她話里的挑釁,說:“你一回來,我就聽說了,可始終鼓不起勇氣見你。更沒想到你嫁得這么急?!?/p>

        “想到又怎樣?你還能舍下鎮(zhèn)長女兒和我結婚?”

        “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你還在恨我?”

        “誰我也不恨,我恨自個兒的命?!?/p>

        “那就是恨我。當初是因為我你才走的,恨我吧,我該領的罪……”

        龐所長離開后,艾蘋放平下巴頦,眼眶中積蓄的淚水滾落臉頰。天已黑透,路燈亮成行,五一鎮(zhèn)的夜晚姍姍來遲。

        晚飯時夏力心情不錯,他今天送出一百零七件快遞,用手機的計算器功能算了三遍錢?!氨究梢詼慅R梁山一百單八將的,”他不勝惋惜地說,“最后一家兩口子忙著打架,沒工夫給我簽單子?!?/p>

        后妻和女兒都沒接話,他興致勃勃地解釋原因:“男的把姘頭帶家里,女的趕去抓現(xiàn)行,晚了一步,姘頭跳窗跑了,女的只撿回一只高跟鞋,掄鞋跟猛砸自家男人,說你倒是找個秀氣點的呀,足足比老娘的腳大了四號……”

        “別當著孩子面說這個?!卑O蹙眉說。

        為人父的識趣地住了嘴。

        看完新聞聯(lián)播,夏力出門去見一位買主,那人想買他的老夏利?!澳愀鐮康木€?!彼麑ΠO說,“開車送快遞成本太高,費汽油?!?/p>

        將近半夜他才回家,打酒嗝,囫圇著舌頭說話。大舅子非拉他和買主進燒烤店喝一杯,后來派出所龐所長也去了,于是喝了第二杯和第三杯。

        “你猜,你哥店里的高檔煙是替誰代賣的?”

        “反正不是我的?!?/p>

        “你們,”夏力伸手指點杵自己的半禿腦袋,“別拿它當傻瓜,它什么都清楚,都清楚……”

        她嚇一跳,“你喝多了,我泡杯茶給你?!?/p>

        端茶水進臥室時,夏力橫躺在床上睡著了。這個男人窩囊歸窩囊,倒是不耍酒瘋。放下茶杯后她想。過去為他脫掉鞋,扳正身體,蓋上被子。拼力克制自己不再回想另一個男人,當年正是那個男人,將她的初戀棄若敝履,她拿著他給的五百塊錢去鄰縣一家私人診所做了藥物人流手術,次日,便遠走異鄉(xiāng)。

        8

        “在家鄉(xiāng),卻感覺自己是異鄉(xiāng)人?!毙拥统林ひ粽f,伸手撫摸樹干上的疤瘤。夏小果心跳得飛快,差點以為自己就是那棵細瘦白楊。從拘留所放出來的當天,蝎子即來學校門口等她放學,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學校東邊的小樹林。

        “我也,感覺特別孤獨?!彼目慕O絆回答。

        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對上了聯(lián)絡暗號。心情和身體都松懈下來。夕陽的余暉散射進樹林,樹木仿佛也在發(fā)光。

        晚飯她和父親兩人吃,艾蘋又回娘家了。父親進廚房洗碗,她把月考成績單拿給他看。他總不至于扔下碗就打她吧?父親探脖子瞅紙面上的數(shù)字,拎著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說:“考不上高中,去念職業(yè)技校吧,啊?”

        她裝作聽不出那弱兮兮聲音里的哀求。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她不想進技校多受三年管,再說,念完又怎樣?家有門路的,可以混張文憑進工廠,自家有什么?

        次日下午放學,她故意磨蹭到最后才走。蝎子果然在學校門口等,騎輛不知誰的斯瑞克單車,一條長腿支地上,嘴叼煙卷,手抄褲兜,車把上掛只鳥籠。她覺得他的形象挺酷。蝎子撩開鳥籠外面的罩布,說:“送你?!?/p>

        里頭藏了只活蹦亂跳的小松鼠。

        對于小松鼠,父親采取了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女兒功課差的原因并非玩物喪志,而是她根本無志可喪。父女倆吃晚飯時,艾蘋打來電話,要丈夫接她回家,夏力幾口扒凈碗,顛顛下樓。夏小果朝父親的背影直翻白眼——蜜月都過期了,老男人仍舊急色。

        也許,他一心巴望那女人給他生個兒子吧?那樣,這個家更沒自己的位置了。夏小果對著鏡子自憐自傷。為什么不和許兵一起走呢?離開五一鎮(zhèn),他們可以打工養(yǎng)活自己,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她提醒自己:走時記得帶上小松鼠。

        再也許,將來,她和許兵會有自己的孩子?一個小蝎子。

        鏡子里的少女面頰紅得不能再看,她跑到衛(wèi)生間用冷水洗臉。水聲中聽見門鈴響,便去開門。父親和后媽回來了。

        艾蘋給她買了套運動休閑服,從硬紙袋里拿出來,要她試穿?!奥愤^商貿(mào)街,掛櫥窗里挺好看的,就自作主張?zhí)婺阗I了。”艾蘋的笑容里似乎還帶有幾分歉意和不安,“要是不合身,再去換,我和店主說好了。”

        衣服幾乎是比照她身材買的。天藍色,翻領,背只不拘一格的兜帽,繡在袖口的商標冷靜低調(diào)。純棉布料摩挲她的指尖,柔軟且?guī)в械瓬嘏?/p>

        她微微垂著頭,謝謝依然說不出口。父親替她說:“好看。”

        艾蘋的唇線舒展開,說:“天氣暖和了呀?!?/p>

        星期六的區(qū)中心廣場已有放風箏的人,蝴蝶、燕子、蜈蚣、青蛙、京劇臉譜中間偶爾混入一只老式屁簾兒,拖著長長飄帶,像穿開襠褲的小孩。天空似乎不那么灰了。昨夜,夏小果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雷聲,在云層之上滾動,是開春第一波雷聲,只落了半場雨,落著落著就凝成了雪霰。北方沿海城鎮(zhèn),節(jié)氣常常比日歷慢半拍。

        蝎子約她看午場電影。電影院在中心廣場西側,單層,尖頂,人字檐,原是鎮(zhèn)政府禮堂,租給一個從鳳城來的小老板,簡單裝修一番就賣票賺五一鎮(zhèn)鄉(xiāng)巴佬們的錢了。他倆分開進去,以便遮人眼目。剛進去有片刻眼前發(fā)黑,日光被厚重的粗呢窗簾擋在玻璃外面。六七十個座位只坐了十幾個人,多數(shù)是成對男女,散布在各角落,看不清臉孔。進這里的多半不是為看電影。

        是部外國倫理片。丈夫發(fā)現(xiàn)妻子和別的男人有染,憤怒之下,失手打死奸夫,之后陷入深深負疚與罪惡感,既無勇氣自首,警察又偏偏不來抓他,只好就那么煎熬著。后來他想殺掉妻子——唯一的知情者——滅口,卻發(fā)現(xiàn)妻子懷孕了,而且搞不清孩子是誰的……

        夏小果說:“這家伙真可憐?!彼托永?,兩只手一個勁兒出汗。

        蝎子語氣輕蔑地評論:“警察是笨蛋?!?/p>

        右邊旮旯里那對男女鼓搗出古怪響動,女的唉唉哼哼,男的腦袋鉆進她懷里,像終于拱上了食料槽的仔豬在用力吧嗒嘴。

        蝎子右手繞過去摟住她的肩膀,滑過肩胛,手指試探著摸見領口,沿瘦瘦鎖骨向下探索,手腕被系緊的衣扣卡住。她身體向他靠過去一些,青澀果實落入合攏的手掌。夏小果覺得身體仿佛一根壓彎的枝條,驟然彈向空中。

        她哇地一聲大叫,全場驚動。蝎子嗖地抽回手,像個急于逃離盜竊現(xiàn)場的賊。觀眾們紛紛轉過頭之前,蝎子一把拽起她,飛快地跑出電影院。

        他倆被自己的膽大妄為嚇壞了。

        夜里夏小果回想這一幕時,臊得用被子蒙起臉。怎么可以叫成那樣呢?這哪里像懷春少女,自己分明就是天生的蕩婦嘛。

        9

        自打結婚,夏力老覺得別人看過來的眼神兒歪。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像枝頭的麻雀被很多支氣槍瞄著。同事間偶爾調(diào)侃幾句,講葷段子,他也忍不住心驚肉跳,以為人家含沙射影。他時不時往家打電話,查艾蘋的崗。胡思亂想的盡頭總是一張床,艾蘋和某個男人在上面翻滾。他掐自己胳膊,偷偷抽自己嘴巴子也去除不掉那張床,腦袋里戳著四條硬木床腿,而且嘎吱嘎吱響。

        他掉了好幾斤秤,頭頂?shù)沫h(huán)形山也在加緊擴張地盤。夜里,他更加勤奮地在艾蘋身體的山谷溝壑間耕耘,巴望自家種子盡早出苗。

        艾蘋越來越怕丈夫,并非怕他知道她的不光彩歷史——街坊間這幾乎是個公開的秘密——而是她根本懷不了孕。她的子宮像再也吹不圓的癟氣球,十年職業(yè)生涯徹底把它給毀了。

        她覺得她的婚姻如同縫在領口的假領子。

        她只好不斷找借口逃回娘家去。借口倒是現(xiàn)成,她娘心口疼的毛病一犯再犯。她爹像個嬰兒吃完就屙,尿布總洗不完。她侄兒的體重仍在上漲——照此趨勢,必將成長為一個走起路來令大地震顫的男人。

        自知不能生養(yǎng),她把星星當親生兒子看待,畢竟有四分之一血脈相連嘛。但星星跟她不親,索要玩具和零食時才叫她姑姑,不滿意時掄來一眼,完全復制了嫂子劉慧芳的眼神。

        回娘家勤,嫂子反而生疑:街坊們又在傳說豐收里要拆遷。老太太嘀咕句“房子也有閨女一份”,被劉慧芳薅住話頭一路攆打到話尾:“嫁出的女潑出的水,還能舀回缸里?叫女兒女婿來伺候你們,我二話沒有。星星明兒跟我姓,誰愛待見不待見!”

        背地里,老太太拉著閨女的手掉眼淚:“誰叫咱家窮呢?剜進籃子就是菜,不娶她你哥就得打光棍。當初娶媳婦的錢是你掙回來的,欠下的債也是你還清的,你出嫁那天她連面都沒露……”

        在積滿油垢的煤氣灶前做飯時,她覺得鍋中煮著她的生活。

        艾樹笑瞇瞇回家吃晚飯,劉慧芳問丈夫:“走路撿著錢了?”艾樹說:“差不多。那誰又送來十條煙,說上回丟的煙算他賬上,不用賠了。”

        老太太問兒子:“那誰是誰?”

        艾樹脧艾蘋一眼,岔開話頭:“有朋友幫忙給艾蘋找了份工作,化纖廠的臨時工,日后有機會轉成長期合同工?!?/p>

        劉慧芳說:“啥時給我換份像樣的工作?手心和手背的肉就是不一般厚?!?/p>

        艾樹不耐煩:“好好掃你的大街!人家指名給艾蘋的?!?/p>

        劉慧芳皮笑肉不笑說:“是那誰吧?”

        艾蘋說:“我不去?!?/p>

        晚飯吃在各人嘴里并非一個味兒。艾樹把道理掰開又揉碎,苦口婆心勸妹妹聽話:“他挺愧疚……總得給人家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吧?”

        “不去!”艾蘋說。撂下碗,打手機給夏力,“接我回家?!?/p>

        夏力騎自行車很快趕來。老夏利已經(jīng)賣掉,價錢被壓得很低。他從樓下儲物間把當年郵局配發(fā)的綠色自行車搬出來,更換了車閘和輪胎,重新噴一層藍漆,每天蹬著它往開發(fā)區(qū)大小單位送報紙信函,工余時間干送快遞的私活兒,差不多回到年輕時的歲月。

        “我餓?!甭愤^希望路街口,坐在車后架的艾蘋說。街口的麻辣燙還沒收攤,賣雞蛋灌餅的小販也在。

        夏力頭也不回說:“家里有吃的?!?/p>

        她委屈得不想再多說一個字兒。把日子過到如此精細程度的男人……簡直,簡直就是毫米級的數(shù)控機床,沒丁點兒人性了呀。

        進家,夏力喊正在客廳看電視的夏小果:“蛋糕別藏著了,拿出來吧?!?/p>

        夏小果丟開手中的遙控器,一溜小跑過去打開冰箱門,取出圓圓的紅紙盒,用手掌小心托著,問:“不等明天了?”

        夏力說:“不等,餓了。”

        “明天誰過生日?”艾蘋問,疑惑著。

        夏小果說:“你呀。自己的生日也不記得?”

        “明天我過生日?”

        “戶口本里有你的出生日期,不知道陰歷還是陽歷,上面沒寫?!毕男」行┏圆粶?,“難道我記錯了?”

        艾蘋險些熱淚盈眶。長到三十二歲,她只沾光吃過別人的生日蛋糕。小時候家里窮,沒吃的道理。在東莞時,有回一個工廠小老板給她的一個同行姐妹擺生日酒,席間服務生抬上一座九層奇士奶油蛋糕,太能扎勢了,只好形容為“一座”而不是“一只”,羨煞同樣做婊子的姐妹們??傻侥┝?,那個姐妹也沒升級做“二奶”,滾回老家去了。小老板還算有些新意,喜歡搞搞浪漫,換作講求實干的老家伙們,恐怕連粉餅大的蛋糕都舍不得白送。

        夏力把塑料刀叉和紙托盤遞在她手里,她回過神,先切了塊給夏小果,說:“我記不準日子了,你說是哪天就是哪天?!?/p>

        夏小果捂嘴哧哧笑:“哪能我說了算?我是你繼女,不是你媽?!?/p>

        10

        艾蘋覺得這個女兒是白撿來或者天上掉下來的。夏小果依舊“哎、哎”喊她,卻并不影響兩人分吃一把奶油瓜子。她勸夏小果補一補功課,臨陣磨槍總比不磨好,還有,早戀很害人的。

        “有人看見那個許兵常去學校門口等你?!彼餍园言捳f明白。

        “和他在一起我有安全感。”

        “終歸女孩子吃虧?!?/p>

        “放心啦,我認得出誰真心待我好。”

        星期六夏小果和蝎子又去看電影了。蝎子蔫蔫的,他游戲里的裝備全砸爆了。“現(xiàn)在紅毛是幫主。”他郁悶地說。

        “找份工打吧。”夏小果把裝爆米花的紙袋推給他。

        蝎子聲音里有了慚愧:“啥技術我都不會。”

        “學嘛。艾蘋三十幾歲,正學縫紉呢,她打算開家小店做床上用品?!?/p>

        “床上……用品?”

        “枕巾被罩什么的,你想哪兒去了?”

        “書沒念好,分不清床上上床。噯,我聽說你那個后媽,以前做過小姐?!?/p>

        “滾!”夏小果奪回爆米花,“買零食的錢是她的?!?/p>

        “別生氣呀,我就那么一說?!毙訐蠐项^,說,“我不是擔心你受氣嗎?”

        蝎子大她三歲,像哥哥的樣兒??此龝r目光專注,在這方面,斗雞眼有很大優(yōu)勢。他爸在焦炭廠干裝卸工,只會出笨力氣干活的老實疙瘩人,本就好喝兩口小酒,六年前老婆跟別人私奔后,更成了徹頭徹尾的酒鬼。

        散場,他倆分開走?;氐郊?,夏小果的興奮還沒過勁,整場電影蝎子的手都老實,可能受電影情節(jié)影響,那是部青春勵志片。她很想和誰說一說內(nèi)心感受,愛情、人生、理想之類能飄到半空令人仰望的。

        夏力送快遞還沒回家。艾蘋提議:“出門散散步吧,回來再吃晚飯?!?/p>

        白晝尚未褪盡,星星們也都還沒有動身起行,月牙兒卻已清晰地顯現(xiàn)在西南方天空。她倆沿著馬路牙子往廣場走,肩膀偶爾相碰。路上極少行人,濱海5月的風仍嫌生硬,這并非一個適宜散步的傍晚。夏小果想:或許艾蘋更愿意在空曠街道散步吧。她倆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被迎面風吹得瞇起眼睛。夏小果說:“我一看見書本頭就痛,沒治啦?!卑O說:“人和人不一樣,不是非得念好書才有出息?!被叵胍魂嚕袂檎J真地說,“上帝叫野蘋果生長,讓饑餓的人有的吃?!?/p>

        很久以后夏小果才知道,這句話出自安徒生的童話《野天鵝》。她抬頭待要說話之際,對面馬路駛近的一輛銀色轎車突然偏離路線,歪歪扭扭朝這邊直沖過來。她被艾蘋一把搡開,等她從人行道上爬起身,那輛車已狼奔豕突逃離視線。

        她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艾蘋。艾蘋不見了。有只膝蓋疼得厲害,分不清左邊還是右邊。一瘸一拐往前尋找,找出十來米遠,發(fā)現(xiàn)艾蘋被甩進路邊綠化帶的矮樹墻里,一條腿搭在灌木外面,扭成奇怪角度。她用力將艾蘋的身體拖出,不停地喊艾蘋艾蘋,艾蘋毫無反應。她用手去捂艾蘋腿上的傷口,血從指縫間不斷滲出,很快就在水泥路面汪了一攤。

        救護車將艾蘋送進濱海醫(yī)院。最先趕到的是艾樹,他在搶救室外來回兜圈子,像挨鞭子狠抽的陀螺,叫喊說:“我去追那輛車!”飛奔出醫(yī)院。他腦子肯定受了嚴重刺激,因為人腿追不上汽車,況且依照夏小果的回憶,那輛車連牌照都沒有。毫無懸念地,繳納手術費用的擔子落到隨后蹬自行車趕來的夏力肩上。

        夜里十一點,艾蘋仍沒出手術室。中途換了主刀醫(yī)生,從鳳城大醫(yī)院趕來的老專家,換下的本地醫(yī)生是他的學生,三十多歲,溫和斯文,疲憊地從手術室出來,告訴熱鍋上的患屬:“左腿肌肉撕裂外傷,已縫合,六根肋骨和左腿脛骨骨折,部分內(nèi)臟輕度移位,有三處出血點。最嚴重的是顱腔積血,要開顱。病人仍處于深度昏迷?!?/p>

        夏力哆哆嗦嗦地問:“會,會怎樣?”

        年輕醫(yī)生面無表情:“盡快繳費。你們運氣好,我老師從外地開會剛回來。”

        其實所謂的運氣好,并不是你永遠不掉進鍋里,而是掉進鍋里后,有人伸手拉你。這層細微差別,夏小果立刻就懂了。四個小時前,艾蘋推了她一把。

        11

        龐所長趕到醫(yī)院前,已經(jīng)知道那輛銀色轎車的主人是誰。車主是他本人。車昨天剛買來,還沒來得及上牌照和保險。傍晚他正在所里值班,老婆慌張張闖進辦公室,語無倫次地說我剛撞了個女人,可能撞死了……我也完了,你快救救我……

        他顧不上罵她,燒包,得瑟,臭顯擺,駕駛本還沒拿到手,你浪個什么勁?這女人除了家庭條件給力,其他方面一無可取,結婚十二年,他不止十次后悔自己當初的選擇。但現(xiàn)在,沒時間罵她。

        “車呢?”

        “停門口了?!?/p>

        龐所長從鐵皮櫥內(nèi)翻出一副以前沒收來的假車牌,拿報紙包起,夾在腋下快步走出院子。老婆一溜小跑跟緊他,嘴抿成一條紅杠。她也就剩這點兒智商了,出了事知道找老公擺平。以前是找爹。她爹在濱海的人脈至今盤根錯節(jié)。

        他仔細檢查車頭部分:左側大燈燈罩炸裂成放射狀,但是沒碎,保險杠有處雞蛋大小的凹陷。他貼近了細看。二十幾萬的車就是他媽的結實!他心里贊嘆著罵了句。連片漆皮都沒蹭掉。他手腳麻利地用螺絲刀在車頭尾安上假車牌。

        “你走路回家,找?guī)讉€熟人打麻將?!彼逼鹧愿馈@掀派岛鹾醯乜此?。

        “有你不在現(xiàn)場的證明?!彼吐暫鹊?,“別人問,就說我把車開走了。”

        “那你不成肇事逃逸了嗎?”

        心頭拂過一種可稱之為感動的東西,老婆畢竟是自家人?!拔矣修k法。”他說。

        他把車開進院內(nèi),平房宿舍的門半開著,幾個協(xié)勤吵吵嚷嚷地在打撲克。他不由得慶幸今天是周末,所里只有這幾個備勤人員。他開車在院內(nèi)繞半圈,摁兩聲喇叭,帶班協(xié)勤跑出來。他降下電動車窗:“我回家吃飯,有事打我手機。”

        協(xié)勤應道:“是?!庇挚滠?,“這車夠有型,高端大氣上檔次?!?/p>

        駛出院門時車頭突然變向,撞上門欄。他等人全從屋內(nèi)跑出來,才開車門下車。左燈罩撞爛了,碎片迸了一地,保險杠嚴重變形,側蓋板凹進去老大一塊,協(xié)勤們看見所長心疼得臉都歪了。

        夜里九點鐘,他接到艾樹的電話,才知道被撞的人是昔日的戀人艾蘋。

        夜十一點半,他開警車到醫(yī)院時,艾蘋的親屬正為錢煎熬。艾樹蹲在走廊地上,頭窩在褲襠間,劉慧芳用手指點戳丈夫,遠看像氣功大師發(fā)功。艾樹未經(jīng)請示就動用銀行卡,支出一萬五,墊上了住院押金的缺額部分。劉慧芳要求夏力立刻寫張借條給她。夏力去找紙筆了。艾蘋的繼女冷眼瞧著親戚們。龐所長的第一感覺是,這個叫夏小果的女孩,她的冷靜神情與年齡十分不相稱。

        他步履沉重地走過去,詢問艾蘋的傷情。艾樹站起身,手掌胡亂揩抹淚水,難受得話說不完整。“沒敢告訴老人,”劉慧芳快嘴快舌接話,“那還不要了老公母倆的親命?正想錢的轍呢,已經(jīng)繳三萬六了,不知道能支應幾天。小病進醫(yī)院也要脫層皮,何況傷這么重。娘哎,細著省著,窟窿等著……”

        他掏出皮夾,抽出里面成沓的整票,“收下?!辈挥煞终f塞進艾樹衣袋,“當我是朋友你就收下,艾蘋也是我妹妹……”嗓音一下子哽咽了。

        他難過得想嚎哭出聲。剛剛經(jīng)受了兩個半鐘頭的痛苦煎熬,真煎熬??!仿佛置身地獄之中。假設這個世界真有地獄的話。

        12

        比起虛無縹緲的天堂地獄,夏小果更傾向于相信本國民間傳說中的“命”。翌日上午,她去了商貿(mào)街。鐵柱底下,算卦老頭舒舒服服地蹲著,并不擔心蛤蟆嘴銜的銅錢掉下來砸自個兒腦瓜。“這位姑娘,相貌出眾,日后必有錦繡前程……”夏小果剛在對面的小馬扎上坐下,老頭就開始恭維。

        “我替別人算。”夏小果輕聲說。

        老頭覷眼瞧她凝重的神情,“唔,替何人算?是男是女?可知生辰八字?”

        “女的,出生日期是……”她報出戶口本上艾蘋的出生日期。

        老頭瞇起眼,捻指掐算,“換算為天干地支……臘月生人,櫻桃花木命,五行缺土,呀!”

        她嚇得一哆嗦。老頭卻止口不言。停了好半晌,老頭一根根排開手指:“臘月里的櫻桃花木,冰雪交加,風刀霜劍哪;五行缺土,自幼凄苦;三年一災,五載一難;她今年三十二歲,三十二除以三和五……嗯,都不能整除,按虛歲算的話,今年春夏恰恰逢著坎兒……”

        夏小果忍住眼淚問:“您算她能挺過去嗎?”

        這等于把什么都招了。

        她抽出張百元紙幣付給老頭。老頭沒料到小姑娘兜里竟有一二十張紅票子,瞳孔瞬間放大,“姑娘,你面相是極好的,可要排一排流年?咱二人有緣,給你打八折。”

        夏小果搖頭,說不用了,她的命就是我的命。

        錢是艾蘋上次給的那兩千元,沒保釋成功蝎子,私自留下了,她從未想過它的來路。但想來無非是另一種意義的血汗錢。有次她去東臥室找東西,無意中撞見艾蘋換內(nèi)衣,雖然艾蘋遮擋得快,她還是看清了艾蘋前胸的舊傷疤:煙頭燙的、指甲掐的、牙啃的,后背的幾道長短青色印記應是鞭痕。后來她倆都假裝這事沒發(fā)生。就像假裝夏小果親媽的六寸遺照從未在梳妝臺抽斗里出現(xiàn)過,而是一直好端端擺在夏小果的床頭那樣。

        她到醫(yī)院時,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艾蘋仍昏迷著。透過封閉的玻璃墻,她看見艾蘋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和監(jiān)測電線。體征儀屏幕上紅綠數(shù)字交替閃動,代表心跳的波折線每當?shù)竭_峰頂,便發(fā)出輕柔的“嘀”聲。值班護士允許她隔墻探視五分鐘。

        她回到病區(qū)走廊。夏力歪靠在長椅上打盹,經(jīng)過的病人家屬偶爾碰到他伸開的腿腳,這時他便睜一睜眼睛,他的眼角粘滿眵目糊。夏小果推醒父親,把一千九百元交給他。

        “她可能會成為植物人?!毕牧φf。

        干巴巴的語聲就像是干枯的植物莖稈,一觸即折。夏小果抱住肩膀,讓自己暖和了一會兒。

        “轉到鳳城大醫(yī)院能治好嗎?”

        “醫(yī)生說現(xiàn)在還不能移動她……下一步治療需要更多的錢?!?/p>

        “家里還有錢嗎?”

        夏力抬頭注視女兒,女兒穿著艾蘋給買的運動休閑服,目光移向墻壁:“還有個兩萬的定期存折,是留給你上技校的?!?/p>

        “取出來給她用?!?/p>

        蝎子的到來中斷了父女倆的交談。他在走廊另一端來回晃悠,顯然希望夏小果盡早發(fā)現(xiàn)。夏小果找個借口下樓,蝎子立刻尾隨跟來。在樓梯拐角,蝎子將一卷皺巴巴的鈔票塞到她手里?!爸毁u了這么多?!彼f。

        “你賣什么了?”

        蝎子撓撓后腦勺,“別管了,反正不是腎?!彼蛛y為情地看看小女友,“少了點兒……我再去搞。”

        他走得和來時一樣快,夏小果“哎、哎”喊他,蝎子回身揮揮手,意思大概是“別客氣”或者“不必送”。

        天黑前艾樹來了,面皮繃得過緊,下頜骨凸出來。他把夏力拉到墻角,夏小果豎耳偷聽,交談斷斷續(xù)續(xù),混雜著艾樹酸澀的咬牙聲。

        “……全濱海只有五輛銀色新車,我一輛一輛查看過了,只有他那輛撞過,好幾個人看見他開車撞門欄上了……我不信,時間太巧合了,撞的部位還吻合……有牌照,我還是不信……交警隊的人去過現(xiàn)場,啥也沒找著,連剎車印兒都沒有,硬是停都沒停就跑了呀……那幾條路沒安監(jiān)控,沒證人,許是有人看見,可沒人敢說……我去找他問個明白,起初他賭咒發(fā)誓,說絕對不是他。后來翻臉了,說你有證據(jù)嗎?沒證據(jù),我沒證據(jù),可我知道就是他!他害了我妹妹一次還不夠,又害一次,我苦命的妹妹呀……”

        雜貨店主胖墩墩的身子慢慢矮下去,蹲蹴進墻角,很像一只把頭埋進翅膀里哭泣的鴕鳥。

        13

        車禍后的第四天,艾蘋左手的一根手指動了一下。值班護士以為自己看花眼了,十幾分鐘后又連續(xù)動了兩下,值班護士立刻喊來主治醫(yī)生。

        新的繳費單子下來,夏力走路便佝僂著腰??鄢t(yī)保報銷比例,余下的依然是個龐大數(shù)字。他頭頂殘余的頭發(fā)白了一圈,幾天沒刮胡子,胡茬尖兒也白了。

        蝎子早晨說送錢過來,直到中午還不見人影。夏小果去企鵝網(wǎng)吧找他,紅毛踞坐在58號機王座上,告訴她說:“蝎子被派出所逮走了,這回他慘了?!?/p>

        “又打架了?”

        “倒賣高檔香煙,人贓俱獲。煙是前些日子從雜貨店偷的,就是農(nóng)場街拐角那家雜貨店。以前他零揪著賣,一條兩條的不引人注意,這回一下子賣二十條,可能急等錢用?!?/p>

        “借你手機用一下?!?/p>

        電話打給童菲。半小時后,童菲來網(wǎng)吧,兩人嘀咕半天。然后拿著臨時網(wǎng)卡去了三樓,那里人少。

        “他要求先視頻,再出價?!?/p>

        “他是干啥的?”

        “濱海一家化工廠的老板?!?/p>

        夏小果遲疑著,她不想在家門口丟臉。童菲說:“自個兒拿主意?!北砬楣殴值丶由弦痪?,“你可要想好?!?/p>

        夏小果牙齒咬住下嘴唇:“只要他拿得起錢?!?/p>

        童菲上機,登錄QQ號,發(fā)送視頻聊天請求。對方很快有了回應,一張正在走中年下坡路的油光胖臉。聊天框里童菲打出報價:六萬元。

        成交價是四萬元。男人對夏小果表示滿意,但要求事先帶夏小果去醫(yī)院婦科檢查身體,驗明正身以防商品假冒。童菲猜測男人經(jīng)驗豐富,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購買少女初夜顯然非止一次。隨后他們約定了見面時間和地點。夏小果告訴男人,她的名字叫夏諾。

        “一手錢一手貨?!边@是對方留在聊天框的最后一行字。

        去吧臺退卡時,小強又試圖摸夏小果的手,夏小果飛快地閃開了,問:“知道《西廂記》嗎?”

        “我知道《西游記》,‘曾經(jīng)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擺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時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

        “那是周星馳的大話西游,《西廂記》是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

        “好像在電視戲曲頻道看見過,那個張生先扒墻頭,再跳墻頭,鉆進小姐閨房里?!毙姺鹧燮せ貞洠笆遣皇沁€有個拉皮條的叫紅娘?”

        “你才像個拉皮條的?!辈恢|及哪根神經(jīng),童菲罵小強。

        夏小果說:“小強,你當小網(wǎng)管太屈才了。你知道崔鶯鶯管張生叫什么嗎?”

        “叫什么?”

        “張郎(蟑螂)啊!”

        她們跑出網(wǎng)吧,一路還在沒心沒肺地咯咯笑。連著刮了幾天大風,天空呈現(xiàn)出柔弱藍色,不是和夏小果衣服相似的天藍,是摻了灰的青藍。

        下午夏小果去派出所探視蝎子,值班的老警察猶豫片刻,答應了,要求他倆只能說與盜竊案無關的話。他站在留置室門口,微微偏過臉,表示自己在監(jiān)聽。

        “我暫時幫不上你了。”蝎子說,“艾蘋醒了沒有?”

        夏小果說:“快了,她會好起來的。我現(xiàn)在顧不上你了。今后你要學好,我可不想嫁給賊骨頭。”

        蝎子點點頭,囑咐說:“記得喂小松鼠,別餓死了。”

        “如果我和別的男人睡過,你介意嗎?”臨走前她低低地問,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

        “你說什么?媽的!喂,喂!”

        但是夏小果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聽任蝎子把留置室的鐵欄搖得哐哐響。

        暮色降臨前她回家做了簡單的晚飯,裝進鋁飯盒給醫(yī)院里的父親送去。夏力吸溜吸溜喝粥時,她的手指在墻皮上畫來畫去,畫的是兩個字:買,賣。

        真奇怪,這兩個字:含義相反,讀音卻相同,字形也近似,只不過賣比買頭上多了一橫一豎。它是一個具體而微的十字架。

        夏力喝完了稀粥,說:“實在不行的話,只能賣房子。”

        “房子別賣,不然艾蘋出院后,咱們一家住哪兒?我想辦法找錢?!?/p>

        “你去哪兒找錢?好好上你的學!”

        “我會弄到錢的。就算去做小姐,我也要治好她!”

        夏力抬手抽了她一記耳光?!盎熨~!辛辛苦苦把你養(yǎng)這么大,你竟然想干這行?”他氣得幾乎要哭出聲,手掌哆嗦著。

        夏小果仰起臉面對著憤怒的父親。她把那句話又重復了一遍。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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