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中國曾經是一個整體主義社會,個人與群體之間的密切聯系,是這個社會最重要的基礎。人們總是從屬于某個單位、群體、組織,從屬于某個由同志、熟人、親戚、朋友組成的親密社區(qū),這些組織又連接成一個巨大的命運共同體。廣場是比私人房間可以獲得更多生存資源的地帶?!拔母铩蹦甏?,人們甚至致力于清理消滅人性中那些從不顯形的私密空間,所謂“靈魂深處鬧革命”,隱私、私人生活幾乎絕跡。毋庸諱言,人們一方面感到空前的壓抑,卻也時而體會到來自整體的畸形溫暖。那個年代的巨型關懷甚至包括個人婚姻。
我去昆明一家公園里會客,路上發(fā)現,公園附近出現了一個自發(fā)的、規(guī)模龐大的婚姻集市,征婚者的父母、親戚甚至本人聚集在那里竊竊私語,花園的欄桿上一排排掛著各種年齡求偶男女的照片和簡介,就像超市貨架上的標簽,征婚小廣告就像商品介紹或者供貨條件。人們來自一個巨大的空間,其間相距數十到上百公里。他們都是信用難以保證的陌生人,除了廣告上的那幾行字和一個電話號碼,這些人沒有任何歷史、檔案、口碑、擔保……能否成功地碰上一樁良緣,全靠運氣。以熟人社會為基礎的青梅竹馬或者媒妁之言的時代,看來一去不返了。
中國城市化乃是政府強力推進的結果。社會并沒有完成城市化所必需的心理準備和文化呼應。人們措手不及,一夜之間已經離開故鄉(xiāng),失去了左鄰右舍,失去了風景、祠堂、方言、乘涼的大樹、喜好的口味、游玩的場所……搬進煥然一新、周圍全是陌生人的小區(qū)。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講究“天人合一”,人們生活的世界不僅僅是一堆空房子,它是一個由傳統(tǒng)與經驗創(chuàng)造的、活潑的生活世界。如今,一切都被連根鏟除了,世界散發(fā)著油漆和甲醛的味道。這種搬家就像猶太人出埃及,從有水井的家園搬到一片沙漠之上。
我在小區(qū)住了六年,沒有一個鄰居。并非隔壁沒有人住,而是我無法信任一個每天嘣的一聲鎖閉防盜門的陌生人。這種從名稱到建筑格局都模仿西方的小區(qū),沒有任何可以使人們建立信任、友誼、鄰里、婚姻關系的文化構造,比如教堂、舞會、沙龍……就是中國式的也沒有,比如集市、茶館、廟會、節(jié)日……
如果這位居民是一個單身漢,在這種小區(qū)他永遠無法找到伴侶。西方是以個人主義為基礎的陌生人社會,但是并不意味著人們彼此隔絕。上帝是一個紐帶,文化是另一個紐帶。西方人有家庭音樂會、《圣經》研究小組、詩歌朗誦會、狂歡節(jié)、小劇場、雜耍、小書店、跳蚤市場、時裝表演、足球……在中國,家是搬了,也煥然一新了,但文化搬不過來,要使新的小區(qū)產生故鄉(xiāng)世界的氛圍,需要漫長的時間。西方為此準備了三四百年,至少從文藝復興就開始,從基督教文化一統(tǒng)天下到現代文化多元共存,這個過程直到20世紀中期才逐漸完成。西方城市化是一個緩慢蠶食的過程,它使得文明有時間來轉型、消化、磨合。隨著偉大都市的崛起,西方發(fā)生過無數次文化運動,產生了一大批文化巨人。
在中國,忽然間,人們陷入了彼此隔絕的孤立狀態(tài)。但文化依然是過去時代那種整體主義的文化,這種文化并沒有對人們忽然被卷入其中的孤立狀態(tài)做出反應。今日中國的主流文化,依然將社會想象成某種一神教的廣場。其實社會已經成為無數的碎片,有著無數的小單元、小圈子,人們缺乏文化、精神、感情上的聯系,通常的聯系只有手機。有人會說,不是還有單位嘛。今天的單位更像公司,人們只有業(yè)務聯系,一下班,大家各自回家,步行者與駕駛員彼此心懷戒備。同一個單位的,卻不知道自己的同事住在什么地方。
電視媒體一廂情愿的作態(tài),并不能將這些孤立的人們聯系起來,因為它們也成了自以為是的小圈子。網絡是我們不可或缺的孤獨緩釋器,但并不被主流文化真正尊重。網絡可以發(fā)出聲音,但它缺乏實質性的文化核準權。一方面人們越來越獨立,一方面這種獨立在文化中毫無價值,它的存在和創(chuàng)造力得不到肯定和釋放。
孤立時代并非完全是負面的,它具有某種原始的活力,人們在空間上被解放了。具有獨立精神的人們,雖然為此喪失了溫度統(tǒng)一的空調,但也獲得了自我做主的空間。對國人來說,這是一種新經驗。在孤立時代,人們很難再萬眾一心,每個人都各懷心思。這種以個人為單位的社會,要求人必須對自己負責而不是依賴整體,必須自己判斷事物而不是依賴整體意志,這意味著多元社會有了一個真實的空間基礎。文化的當務之急,是為這些彼此獨立的空間提供聯系、交流、表達的平臺,整合傳統(tǒng)、經驗和文明的遺產,重建社會、文明的坐標和金字塔。
(芊 芊摘自《南方周末》,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