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明
一
梅方剛剛坐進省城總督府飯店的包間,龔玉仁就把電話打進來了,說工地上又出事了,工程隊把二王的爹搞死了。梅方問怎么個情況,龔玉仁說,挖掘機這幾天正在二王那里作業(yè),填那個豁口,二王的爹睡在豁口里,挖掘機一斗土石方倒下去,他爬起來跑,慌亂中摔倒在石頭上,碰了腦袋,送到醫(yī)院搶救,沒醒過來?,F(xiàn)在,二王及一些拆遷戶都去了醫(yī)院,要鬧事。梅方說:“你給應急辦報告,給胡縣長和莊書記報告吧,我在外面。”
梅方這次到省城還是跑錢??珊懿豁槨W咔?,他給辦事處主任小邵打電話,讓他在總督府訂了大包房,去專賣店買了好酒。沒想到客人卻請不到。有人說姑娘下午從美國回來了;有人說晚上要開會,事情非常緊急。就連從西楚縣走出來的幾個老鄉(xiāng),也不是打了頭孢就是出差在外。
小邵其實提醒過他,說近段時間中央有巡視組在暗訪,一些高檔酒樓都門可羅雀了??伤悬c兒不信邪。偌大一個省城,該有多少盛宴,巡視組真能管得住這滿城的筵席?
還有一個原因是,這些年來,吃飯已經(jīng)是一種辦事模式了。無論辦什么事,大事小事,公事私事,請人吃飯是第一件事。吃過飯,司機送領導各奔東西,把土特產(chǎn)送到人家家里去。第二天再去辦公室談事,一切都自自然然。如有人要打牌要洗澡要吼歌,就臨時做一些調(diào)整。梅方有點兒不相信現(xiàn)在有哪個程序員能一下子把這個程序修改了。
直到車子進了總督府,他坐在包房里打電話時,才意識到問題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梅方掛了龔玉仁的電話,對小邵說:“走吧,客人們不會來了?!?/p>
小邵說:“包房最低消費4888,不消費也要付費的。橫直要吃飯,不如點幾個菜慰勞一下自己,這樣好和他們講價一些。”
梅方說:“不是錢的事兒。走,先去辦事處住下來?!?/p>
小邵說:“您總要吃飯吧?”
梅方說:“去吃你們食堂吧。現(xiàn)在省里的領導都帶頭把頭縮著了,我們把頭伸到省城里來挨一刀?”說著把手機裝進提包里,站起身。
可一行人剛走出包房,梅方的手機響起來。梅方掏出手機一看,是莊書記。莊書記讓他趕回去,立刻,馬上。
二
從省城回縣里,小車要六個小時。上高速前,梅方讓司機找了一家路邊店,幾個人一起吃了晚飯。
一上車,梅方便讓小米抓緊時間瞇一會兒,說今晚可能挨不著床邊兒了。小米問道:“是工地上又出事了?”
梅方“嗯”了一聲,就把頭靠了,閉上了眼睛。
可睡不著。莊書記電話里沒說讓他回去干什么,也沒問他的情況,只讓他立刻回去,這讓他感到莊書記不是一般的不滿。他想一定是二王爹的事鬧大了。
發(fā)展大道從拆遷開始,一直就不太平。有喝農(nóng)藥的,有開煤氣罐搞爆炸的,有讓孩子去阻止挖掘機的……梅方接手指揮長時,拆遷工作已基本結束,可遺留問題很多,有女人在縣政府廣場脫光衣服喊冤的,有到縣政府靜坐的,有到市里、省里、北京上訪的……
梅方此前一直在河口鄉(xiāng)任書記。河口鄉(xiāng)是一個不起眼的鄉(xiāng),他壓根兒沒想到縣里這次換屆,自己會當上副縣長。上任之前,莊書記找他談話。他坦誠地說自己感到很意外。莊書記說:“你在河口搞了一屆,搬遷了一個集鎮(zhèn),居然沒有人鬧事,沒有人上訪?!?/p>
“就因為這提拔我,是不是有點……?”
“這不是偶然的?!?/p>
梅方說:“運氣好吧?!鼻f書記說:“我不排除這里面有運氣,我也相信人確實有運氣?,F(xiàn)在做事做官,多多少少都有點博弈的味道??蛇@不光是運氣?!?/p>
也確實不光是運氣。梅方到河口以后,開始建新集鎮(zhèn),搬遷鄉(xiāng)政府??h里的領導去鄉(xiāng)政府找他,辦公樓里空空如也,就問當?shù)厝罕姇涏l(xiāng)長去哪兒了,老百姓大聲喊,“起集鎮(zhèn)(起急癥)了!鄉(xiāng)的干部都起集鎮(zhèn)了!”
集鎮(zhèn)有一幫小混混兒,喜歡鬧點事,為首者叫綠毛兒。梅方到任不久,綠毛兒到處散布謠言,說新書記沒拜碼頭。鄉(xiāng)里干部把這事說給梅方聽,梅方說,原來的書記都拜碼頭了?干部們都笑,不置可否。梅方說,他有點囂張,那我就拜一下?過了幾天,機會來了。梅方正在一家餐館吃飯,值班的副書記打電話來,說綠毛兒帶了幾個人到鄉(xiāng)政府了,都騎著摩托,來堵鄉(xiāng)政府的大門,說是要替大眾小食堂要賬。
大眾小食堂是鄉(xiāng)政府機關旁邊的一家餐館。政府來了客人就在此接待,接待了幾年,白條積了十幾萬。餐館老板找鄉(xiāng)政府結賬,鄉(xiāng)政府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餐館李老板很無奈,只好不上好菜,任他干部們耀武揚威點什么,他都說賣完了。政府只好去找別的餐館,可人家根本不讓鄉(xiāng)政府簽單,話說得更難聽:“還好意思到處吃,連賣豆花兒的就不望那一方了。”
事雖小,可梅方覺得它很讓干部沒形象,早尋思把這事給處理了?,F(xiàn)在倒好,居然讓綠毛兒找上門來了。
梅方接完電話就往鄉(xiāng)政府走。邊走邊打電話給李老板,問他是不是請綠毛兒收賬了。老李吞吞吐吐地說,是綠毛兒主動找上門來要幫他收賬的,說抽百分之十五。梅方一聽心里有數(shù)了。到鄉(xiāng)政府機關,看到綠毛兒幾個人堵在機關大門前,不讓干部們下班,便走到綠毛兒跟前,搡了他一把,“你就是綠毛兒,帶信要我拜碼頭的那個東西?”綠毛兒穿著黑背心,兩臂抱在面前,臂上都是肌肉疙瘩,而梅方個子不高,足足比他矮了一頭。綠毛兒說:“你動手,叫我東西?” 梅方說:“你不是東西?” 綠毛兒說:“你罵人!”梅方說:“我罵你了嗎?如果我罵你不是人,那才是罵了?!本G毛兒圓睜著眼,腦袋搖著搖著,朝地上吐了一口,“今天我不和你計較,把錢拿出來,我走人?!泵贩秸f:“我知道你今天是故意找茬的。你先說說碼頭怎么拜,是講文,還是講武?”綠毛兒吼了一聲:“講錢!”梅方往綠毛兒跟前跨了一步,他想讓綠毛兒動手,“講錢不公平,還是講打吧,這個你占便宜一點兒?!闭f著拍了兩下綠毛兒的臉。這一下果真激怒了綠毛兒,綠毛兒猛地一拳砸在梅方臉上。
綠毛兒一動手,手下人都動起來了。梅方吼道:“讓他們退下,我們單打獨斗。”梅方這一喊,其他人都怔住了。綠毛兒心上很得意,心想你一個文弱書生,要打架?就莫怪我占便宜了。于是就和梅方打起來。左一拳右一拳,把梅方打趴在地上。綠毛兒很得意,說:“怎么這么不經(jīng)打,起來再打,要不我們先訂個生死文書?”梅方鼻子里來了血,嘴角來了血,連連擺手,“不打了,我認輸,明天我把錢給你送去?!?/p>
可沒有等到明天,縣公安局就來了一輛警車把綠毛兒抓了。在看守所里,綠毛兒才明白自己上了當。把人家打成輕傷了呢。綠毛兒家人這才請村里書記帶了禮品替綠毛兒賠罪,說只要不判刑,綠毛兒出來了在鎮(zhèn)上給梅方賠罪。梅方找縣公安局政委,替綠毛兒求情,說關幾天給他一個教訓算了。綠毛兒放出來,沒回家,直接到了鄉(xiāng)政府,跪在鄉(xiāng)政府門口不起來。
收拾了綠毛兒,梅方回縣里,找縣里幾個部門討要了十幾萬塊錢,挎在身上,叮叮當當?shù)刈嘬嚨胶涌?,挨個去餐館里兌白條。多年的賬,梅方給他們結了,餐館老板們恨不得跪下來給他磕頭,都說這回我們放心讓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吃了。
河口鄉(xiāng)的窯灣有幾個老上訪戶,上訪原因是挖煤放炮把他們的房子震裂了口。梅方去河口后,幾十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老婦人找到鄉(xiāng)政府,說鄉(xiāng)政府這回不解決問題她們就在鄉(xiāng)政府住下來,不走了。梅方一打聽,家家戶戶都姓梅,輩分是梅方的祖奶奶輩,便一聲一個祖奶奶,說他早聽說了祖奶奶們房子被震裂口的事,明天重孫子就去請專家挨家挨戶給祖奶奶們?nèi)タ?,如果實在是放炮震壞的,他負責修好。祖奶奶們聽梅方幾聲祖奶奶一叫,心里就軟了,又答應明天就著人去看,當下就撤了。第二天,梅方果真帶人去了窯灣,弄清楚真正受影響,成了危房的只有兩戶人家,而且這些祖奶奶們也都是這兩戶攛掇來的,于是便找到他們,勸他們干脆搬家算了,搬到鄉(xiāng)集鎮(zhèn)上去,到那里去開館子。這兩戶穩(wěn)住了,整個窯灣也再沒人往縣里、市里跑……
莊書記說:“把話攤開了說吧,這次提拔你,是我在為發(fā)展大道做組織準備。血淋淋的事情,必須要有能臣干將。”
梅方這才弄明白莊書記提拔他的用意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他很不想干,可現(xiàn)在這個時候由不得他了。
“實話說吧,這次將盧縣長調(diào)整到政協(xié)那邊,與發(fā)展大道工程有關。一是因為拆遷,群眾對他意見很大。更重要的是,我很擔心他處理拆遷遺留問題的能力。現(xiàn)在,雖說拆遷基本結束了,但遺留問題越來越多。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必須找一個優(yōu)秀的防暴隊長。要把一切問題果斷干脆地消滅掉?!?/p>
梅方聽出來了,莊書記并沒有征求他意見的意思,只不過是事先給他打個招呼,讓他有點兒思想準備。
他不好再說什么,只好硬著頭皮上了。鄉(xiāng)鎮(zhèn)的書記們看見他,有恭喜他的,也有說風涼話的,要他多感謝發(fā)展大道,不管別人如何流血如何犧牲,你梅方是發(fā)展了。
他明白這些人話里的潛臺詞。
梅方上任之后,才知道問題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幾個老上訪戶,問題確實都不怎么好解決。
如劉麗麗,房子在拆遷時起火了。打火警電話,消防車半天不到現(xiàn)場。劉麗麗認為是因為她不愿意拆遷,有人故意縱火,119是故意拖延。梅方把辦案人員找到辦公室,可辦案人員拿出確鑿證據(jù),證明起火原因是電線老化,消防車沒及時趕到現(xiàn)場是因為一臺裝滿水泥磚的拖拉機堵在路上……
朱彩霞是因為拆遷時老公一個人領了補償款,然后跑了。梅方去找拆遷辦,可拆遷辦的人說他們是依法辦事,她老公手里拿著結婚證,來領補償款,我們沒有不給他的道理??芍觳氏颊f,這是拆遷辦不負責任,她和老公其實早就離了。
高喜喜是因為斷水斷電后,她提水摔斷了腿,丈夫又和她離了……
這些事看起來簡單,處理起來卻很傷腦筋。梅方想通過一些渠道多給她們一些賠償,領導卻不同意,這事也就拖著了……
二王爹的死,梅方有些懷疑是工程隊老鄶搞鬼。想著想著便坐正起來,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問問老萬或是老龔。找到號碼撥過去,見小米頭靠著椅背打瞌睡,就把電話掛了,發(fā)信息。
先問老龔,可老龔沒有回。又問老萬,老萬回了過來,“二王要抬尸上訪,龔正斡旋?!?/p>
“肇事司機呢?”
梅方的短信鈴聲是鳥鳴。小鳥婉轉(zhuǎn)一聲,小米就把頭扭過來了,“梅縣,何老師這么早就查崗了???”
小鳥又叫了一聲:“跑了?!?/p>
小米又說:“您老干脆打電話吧。發(fā)信息,手摁疼了也說不清。”
梅方這才答理小米,“不是節(jié)約電話費嘛。這里是漫游?!?/p>
小米噘了一下嘴。
小米已跟了梅方一年多了,知道何老師喜歡查崗。時間一長,便覺得梅方有些窩囊。有回梅方說著說著電話,小米便把手機奪過去,故意嗲著聲音說:“何老師,梅縣長正和我在一起呢,我們在酒吧里喝酒呢。”梅方連忙把手機奪過來,說這事也是能開玩笑的。小米說,我本來想說在賓館里開房的。梅方恨得牙癢癢,心想她追得這么緊,正是因為你這個丫頭呢。
小米是考公務員考進來的??h政府辦本來不想要女的,可筆試面試,滾了幾輪,前幾名都是女生。政府辦除了感嘆幾句陰盛陽衰、知識都讓女人掌握了,沒別的辦法。把小米分給梅方,梅方不想要,要政府辦主任調(diào)調(diào);可政府辦主任說沒有余地,政府辦的秘書他都扒拉去扒拉來,就小米靈活一點兒,文字功底也好。還說梅方現(xiàn)在管城建,管開發(fā),跑項目跑資金什么的,小米是最合適了。在飯桌上,有個美女,男人的酒就下得快,平添幾分豪氣。小米后來知道了這個過節(jié),對梅方說,多謝梅縣收納我。我就像一個沒人要的丫鬟,現(xiàn)在總算找到一主兒了。梅方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不對勁,說小米,這話怎么聽著這么別扭啊。開玩笑注意分寸啊,我不是主子啊。小米說,知道了,你是上級,是領導。
小鳥又叫起來。這回是老龔。“剛才正跟二王談判,他們的條件太離譜。不要錢,要爹,要命。不搬遷,不住樓房?!?
小米以為梅方是在跟何老師短信,對司機說:“老牛,你干脆給何老師打個電話吧。嘰嘰啦啦的,我一點兒瞌睡都吵跑了?!?/p>
老牛知道小米的判斷出了問題,戧她:“丫頭,你沒覺得省城的空氣嗆人了?小心回去后,咳出來的都是省城的塵土。”
小米這才安靜了。
不大一會兒,梅方的電話響起來。果真是何老師打來的,問他在哪兒,和哪些人在一起。老牛瞟了小米一眼。小米朝他做了一個鬼臉。
梅方接了電話,索性打電話給老龔,要他老實說這事究竟與指揮部有沒有關系。老龔說應該沒有。梅方說,工程隊呢?他們?yōu)榱斯こ踢M度,也許會出此下策。老龔說,老鄶有這個膽量?
梅方掛了老龔的電話又打給老萬:“你不是說有戲嗎?”老萬說:“我被人家耍了。”
梅方啪地掛了電話。他真想狠狠罵一頓老萬。
二王是拆遷釘子戶。為了做通二王的工作,梅方要老萬多和二王套近乎,培養(yǎng)感情,并特地給老萬批了一筆費用,讓他時不時請二王喝酒聊天。昨天,梅方問老萬二王怎么樣了,老萬說松動了,提出補償?shù)土?,要增加兩萬塊錢,他準備讓人把二王的泥巴稻場算成水泥稻場。
一路六個多小時,梅方一直在考慮怎么平息這出矛盾的問題,他想莊書記找他回去就是干這事的??梢娇h城時,莊書記打來電話,讓他去廣發(fā)賓館。
房間里還坐著公安局楊局長。梅方一進門,莊書記便和梅方說,這么急找他回來,是因為楊局長手里有個案子。
梅方的工作與政法不沾邊兒。他一時有點兒蒙,望一下楊局長。楊局長說,是劉三兒,在洗腳城里,強奸一個洗腳妹,把人弄死了。
梅方還是有些懵懂。楊局長說:“他哥打電話來,要我們想辦法保命?!?/p>
莊書記一直在抽煙,房間里煙霧彌漫,簡直就像盤絲洞。莊書記說:“梅縣長你坐下吧。這事我很糾結。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p>
劉三兒的親哥在省人大當副主任,梅方心里明白莊書記為何糾結。他望了楊局一眼。
楊局說:“干脆把話挑明了吧。劉主任當副省長時,一直分管財貿(mào)口。莊書記的意思是,如果要保劉三兒這條命,也不能就這么保了。發(fā)展大道資金不是出問題了嗎?”
梅方這才懂了。
“我也是不得已,”莊書記見梅方不吱聲,點了一根煙,說,“可沒辦法,劉主任的面子我們不能不給。要發(fā)展,總要付出代價?,F(xiàn)在上訪的接二連三,二王那里又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早日把發(fā)展大道建起來。我們不付出這個代價,就要付出別的代價了?!?/p>
梅方心里再明白不過了,在心里嘆了一聲:那個洗腳妹的命白丟了,連冤也沒人給她喊一聲了。
“死者有心臟病,其實強奸只是一個誘因?!睏罹钟终f。
“莊書記,”梅方知道莊書記和楊局都在等他說話,他不能不表態(tài)了,“我……有一個擔心。人死在洗腳城里,洗腳城人多眼雜,難保沒有人注意到?,F(xiàn)在,什么人都有話語權,人人都是新聞記者,只要一部手機,一臺電腦,就可以捅天。那時我們就比較被動了。還有可能影響到劉主任?!?/p>
梅方這么說,當然是提醒莊書記慎重的意思,沒想到莊書記做了另一種理解:“對,梅縣長的意見非常對。我們要有面對公眾質(zhì)疑的準備?!?/p>
“目前消息沒有泄露出去?!睏罹珠L說。
“好吧。這事就這么定了。老楊你明天和梅縣長一起去省城找劉主任,親自給劉主任匯報。你著重講一講案子,梅縣長著重談談發(fā)展大道的事。”
莊書記說完打起了呵欠。梅方準備去醫(yī)院那邊看看,莊書記說:“算了,你回去休息吧,醫(yī)院那邊翻不了天。”
梅方出門時,用手揉了揉眼皮,他感覺眼里很癢很澀??礂罹指谏砗?,便說:“我是個老沙眼,煙一熏,就要流淚?!睏罹忠踩嗔巳嘌?,說:“老莊煙抽得太兇了,門又關得死緊,眼睛熏得都睜不開了。”
三
梅方第二天一早就和楊局長趕往省城見劉主任。這次很順利。劉主任聽完楊局長關于案子的匯報說,小楊考慮得很細致,他沒有別的意見。并主動詢問起梅方發(fā)展大道的進展問題。梅方說了資金問題,劉主任說他可以給幾家銀行打打招呼。他現(xiàn)在弄懂了,小莊建發(fā)展大道遠見卓識。這不僅是城市形象問題,也是在謀求西楚縣的發(fā)展空間和潛力。有機會的時候,他要跟光年書記講一講西楚縣的發(fā)展大道。
這次沒帶公車,也沒帶秘書和司機。車是楊局開,也是楊局借的一輛私車。在北京路的嶺南會所吃完飯,兩人便打道回府。一上車,梅方就給莊書記打電話,報告結果。楊局見梅方一路來都沉悶悶地,心思重重,就跟梅方開玩笑:“梅縣,這次我給你當馬夫,我得討點打賞呢。”梅方說:“你差什么?你差的東西我給不了你呀?!睏罹终f:“那就把這筆賬記下,小心我放高利貸?!泵贩秸f:“穿草鞋的不怕穿皮鞋的。我現(xiàn)在是西楚縣最大的債務人,虱多不癢,我不怕高利貸?!睏罹终f:“我不要錢?!泵贩秸f:“真是都超脫了啊。錢都不要了啊?!睏罹终f:“不是超脫,別看你是個新科狀元,可看得出來,老莊很器重你。老莊升了,上去了,怎么說你梅縣是功臣吧,也該發(fā)達一下吧,那時我再找你連本帶利收回來?!泵贩秸f:“有這一天嗎?”楊局說:“我很有信心。老莊為何孤注一擲搞發(fā)展大道,你難道不明白?”
梅方一下子哽住了,“我們說點別的吧,你準備拿洗腳城的事怎么辦?”
“封了。”楊局說,“那個女老板滾蛋了?!?/p>
“她不會說出去?”
“她有這么傻?人死在她店子里。”
“沒有目擊證人?”
“包間里。去詢問那些洗腳妹的時候,都說沒看見,沒人清楚洗腳妹是怎么死的。再說她確實患有心臟病,打工就是為了治病?!?/p>
“憑什么說是劉三兒奸殺?”
“尸體我們已解剖了?!?/p>
梅方不語。他心里被硌了一下。
楊局又說:“放心吧,我們可是專家?!?/p>
“這讓人頂害怕的?!泵贩酵蝗挥浧鹆藯罹纸o劉主任匯報時壓根兒沒提女孩有心臟病史的事。
跑了一段,楊局又找話說:“你覺得老莊這著棋怎么樣?”
“劉三兒?”
“發(fā)展大道。”
“我是既得利益者,我的想法不可能客觀?!?/p>
“現(xiàn)在下面的議論很多。”
“很正常。這么大的事情,難免?!?/p>
“有說政府這是變著法子賣地的,說這就像明星賣P。”
梅方斜了楊局一眼。
“雖然都是賣,可一般人都認為躲在理發(fā)店里賣的才是妓女,而那些開著寶馬車去別墅里賣的就不叫賣。叫明星,叫藝術家?!睏罹终f。
“我們聊點輕松的吧?!泵贩秸f。
楊局想了想說:“聽說你那個秘書小米很有性格,敢奪你電話?”
梅方說:“有點率性?,F(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大大咧咧,沒什么忌諱?!?/p>
楊局呵呵地笑。一會兒說:“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小心毀了你的發(fā)展大道?!?/p>
梅方惦著二王的事,聊了一陣,梅方便用電話找老龔,問二王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了,老龔說還僵著,他們現(xiàn)在不愿談,什么都不說,只要尸體,說活人拘二十四個小時還得放人呢,他們只想讓死者入土為安??涩F(xiàn)在我們卻不敢把尸體交給他們,怕他們抬尸上訪。所以,胡縣長已協(xié)調(diào)公安局調(diào)了三四十名干警到醫(yī)院維持秩序了。
梅方說,現(xiàn)在沒有理由把尸體扣下啊。老龔說,理由是要解剖。梅方問解剖的問題征求了二王的意見沒,老龔說征求了,二王不愿意,所以就僵著了。
梅方又問肇事司機找著沒有,老龔說還沒。但公安局已經(jīng)把老鄶控制起來了。可他指天發(fā)誓說他絕對沒讓司機干這種事。我們分析,司機過失的可能性很大。二王的爹,個頭不大,天色又黑,他趴在一堆瓦礫上,司機可能把他當成是誰扔的一件破棉襖。
梅方掛了電話,嘆了一口長氣。
昨晚上只睡了三四個小時,在車上一顛一晃,這時睡意上來了?!皸罹?,我實在撐不住了,要瞇一會兒?!闭f著就閉了眼睛。
“干脆把手機關了吧?!睏罹终f。
可梅方剛剛睡著,楊局的電話響了。楊局瞄了一眼,是賈政委辦公室的電話,就把藍牙打開接聽。
“發(fā)展大道的拆遷戶又鬧事了。上百人去了政府,還弄了花圈擺在廣場上,扯了橫幅。莊書記要我們迅速處理。”
楊局聽見梅方打鼾,就把聲音調(diào)大了。
“莊書記的意見很明確,該抓的抓。我覺得,人是可以抓,可以辦他們的法制培訓班,可我擔心激化矛盾啊。一旦動手了,引起沖突,恐怕不好收拾。同時人抓了,你總要放出來吧,不能把他殺了吧?所以,我得慎重一下。”
梅方已經(jīng)醒了,聽得清清楚楚??蓻]睜開眼。
他沒想到二王這么快就去了政府。他和二王有過幾次接觸。反復詢問過他們的要求,無非想在發(fā)展大道街邊建房,想多弄一點兒補償費。梅方當時有個思路,就是在縣城別的地方找塊地給他,暗中給他提高一些補償??伤麚倪@會引起其他拆遷戶的攀比,就把這事放下來了。他感覺二王并不是那么不講道理、喜歡鬧事的人。于是才讓老萬出面。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情。
楊局說:“知道了。過七八分鐘你再打過來,我來聯(lián)系一下莊書記。”
楊局長其實是想征求一下梅方的意見。掛了電話,用手扯了一把梅方,“你可真是大將風度啊,家里火上房梁,你卻鼾聲如雷?!?/p>
梅方這才把眼睜開,“請示你呢?”
楊局說:“我這里好辦啊,不就是抓人嗎?可放出來,那就是你的事了?!?/p>
梅方說:“都鬧得這么對立了,不抓,你還有什么辦法?等他們砸了車、砸了辦公樓的門窗,再抓,再判刑?再說,不抓,老莊那里你怎么交代?不抓,發(fā)展大道還修不修?一定要抓。先把二王控制起來再說?!?/p>
楊局說:“這可是你梅縣長的意思,你可是指揮長啊?!?/p>
“不過要講究一下方法??刂贫?,還是讓指揮部的人出面吧,名義是協(xié)商解決問題。盡可能避免上銬子。人都有張臉吧。打人不能打臉。上銬子就是打臉。有些人,只要破了臉,就破罐子破摔,魚死網(wǎng)破了?!?/p>
楊局說:“就擔心二王背后有人,二王是受人操控?!?/p>
“這個人你就得給他上銬子了。他有什么道理去鬧?”梅方說。
楊局接受了梅方的建議,打電話告訴老賈,說他一會兒聯(lián)系梅縣長,讓指揮部配合。
梅方把手機打開,小鳥好一陣熱熱鬧鬧地叫。梅方翻看,是呼叫提醒和十幾條短信。有老龔、莊書記、老萬,還有小米等等。
梅方?jīng)]有回電話,先看短信。第一封短信就是小米的。小米發(fā)來一個微博鏈接。梅方打開,見是說二王爹差點被施工隊活埋的事,標題有點驚悚:挖掘機大埋活人,拆遷戶下跪求尸。還配有二王披麻戴孝和一些拆遷戶聚集在醫(yī)院以及發(fā)展大道上那輛挖掘機的圖片。
梅方瞄了一下點擊人數(shù):13000,并有200多條跟帖。
梅方想不到有人這么快就把這事捅出去了。和楊局長說微博的事。楊局長問老莊知道嗎。梅方說,我把鏈接發(fā)給他。
不一會兒,莊書記把電話打進來了,說他早看到了,已經(jīng)讓宣傳部聯(lián)系網(wǎng)站刪帖了,比較麻煩的是有些網(wǎng)站論壇已經(jīng)轉(zhuǎn)了。問梅方現(xiàn)在到了哪里,梅方說還有兩個小時到家。莊書記說,老楊這次的辦法很好,用協(xié)商的名義把二王控制起來,現(xiàn)在胡縣長和幾個人搞車輪戰(zhàn),和他們談,快挺不住了,你回來了去替替胡縣長。梅方問聚集在廣場上的人散了沒,莊書記說,抓了一個帶頭的,其他人都作鳥獸散了。
掛了電話,梅方給楊局說:“老莊表揚你呢,說你的辦法很有效。”
楊局笑起來,“沒有版權吧?我現(xiàn)在才明白老莊為何讓你來當這個指揮長?!?/p>
梅方說:“都是逼的?!?/p>
還在路上,梅方就電話聯(lián)系了小米和老萬,讓他們在政府辦公樓等他。梅方到時,小米和老萬早等在那里了。梅方就帶著他們?nèi)チ苏k接待室。
梅方進門時,屋里五顆腦袋都擱在辦公桌上,一個個睡著了。老萬望一眼梅方,就走到王大跟前,抬起手要拍王大的腦袋,梅方制止了,把老萬招到跟前,輕聲說:“你們吃了沒?”老萬說:“沒呀。正要吃呢,你就打電話來?!庇謫栃∶祝骸澳隳兀俊毙∶滓舱f沒。梅方這時便讓小米去叫盒飯,一人一盒,送到接待室來。
盒飯一會兒送到了。梅方端起盒飯就狼吞虎咽起來,一邊望著小米和老萬說:“吃呀!”
也許是送飯的人說話聲音有點大,吵著他們了;也許是飯菜香味刺激了他們,一會兒,二王和胡縣長一個個都抬起身子來了。梅方說:“你們都還沒吃飯吧,我叫了幾個盒飯,要不要一起來一點兒?”
二王確實餓了。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快30個小時了,除了喝了一點兒水,沒吃過任何東西?,F(xiàn)在,莫說是飯,就是盛飯的盤子,也恨不得啃幾口。
王大瞥一眼王二,不吱聲。
胡縣長明白梅方的意思,望了梅方一眼,站起來,扯了兩個盒飯就吃,掀開蓋子,叫起來:“嘿,還有雞腿嘞!”又騰出手拍兩個還在打呼嚕的小宋和小向,“吃飯吃飯,不吃我可都吃了?!?/p>
梅方這時望著二王說:“吃呀!”又給小米使眼色。小米也在吃著,這時把盒飯放下來,拿起兩個盒飯給二王端過去。
王大端起盒飯就吃。
吃了一陣,梅方問王大:“夠嗎?”
王大沒吱聲。梅方說:“小米,再叫兩個來,我也沒怎么吃飽。”
梅方要小米來,并不是要她伺候這一干人等吃飯的。在發(fā)展大道搞了一年多,和拆遷戶打交道多了,也就悟到了某些奧妙。譬如,有些性子火爆的,有些蠻橫粗暴不講理的,在漂亮姑娘面前,就斯文一些,講道理一些,火氣也小一些,特別是那些好沖動的年輕男人。這是梅方?jīng)]有想到的。梅方想不清這里面的道理,他只覺得這很微妙。也不與外人道,當作一個秘密藏在心底。
他想,有小米在跟前,二王可能好說話一些。
吃完飯,他對胡縣長說:“胡縣長你走吧,我來陪他們說說話。”胡縣長明白梅方的意思,客套了幾句,就和小宋小向走了。
梅方這時對二王說,這次事故,主要責任在他。老人被傷害的事,他心里特別難過。多么好的老人啊,多講道理啊。他要去給老人磕頭。二王也是非常講道理的人,過去提的那些要求基本上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正在想方設法解決,只是沒有想到施工隊會干出這種事來。
梅方說了一大堆,二王都不吭聲。
梅方說:“聽說你們不要賠償?”
王大說:“錢能讓爹活過來嗎?”
梅方說:“就是啊。人已經(jīng)死了,別說錢,就是神仙也不能起死回生了。我明白你們的意思,是要殺人者償命,這沒有錯啊,放誰身上都一樣啊。老萬你說是嗎?”
老萬說:“梅縣長,要說街坊,王大王二是我老萬最鐵的哥們兒,有酒一起喝,今天我有酒,就喊他倆,明天他們有酒,就喊我老萬,街坊都說我們像親兄弟。要說對他們了解,我老萬可是最了解他們的人了,就像他們了解我一樣。就我所知,王大王二是我們這一片最有孝心的人。老人家這么一走,確實心里受不了。我都受不了。可是我也同意梅縣長的看法,人死了就只能想死了的辦法,多補償一點兒。不然,這事僵著,別人會說閑話。我們這條街上別的不產(chǎn),就盛產(chǎn)說閑話的人。再拖兩天,不知道他們會說出什么來。這不是冤枉嗎?”
梅方的想法,首先是要讓二王接受賠償。只要他們愿意談賠償,談下去就有了基礎。
“小米,你說呢?你們年輕人是什么樣的想法?”梅方問小米。
小米沒想到梅方會突然讓她說話?!拔??嗯……如果是我,我就要錢。這才現(xiàn)實。再說,就是錢多一點兒更好,這樣活人心里可能好受一些?!?/p>
小米確實就是這么想的。
梅方發(fā)現(xiàn)王二望了王大一眼。
“老大,你孩子在武漢念大學是吧,”梅方說,“今年幾年級,學的什么專業(yè)?”
王大望了梅方一眼。老萬說:“老大的孩子真不錯,學的法律,三年級了。馬上就要畢業(yè)了?!?/p>
“不錯?!泵贩秸f,“跟梅朵差不多。梅朵也三年級。現(xiàn)在什么最大,孩子最大。我擔心什么,就是畢業(yè)后找工作。她性格犟,我當初讓她報法律、中文、政治教育等等,畢業(yè)了,可以報考公務員、老師等等,可她堅決不干,要學什么公共衛(wèi)生,天天跟病毒、細菌打交道,更要命的是以后找工作難。遠遠沒有王大你享福。你的兒子,一畢業(yè),就可以考公務員,也可以干律師,弄個律師事務所什么的。小米,你就是學法律的吧,看看,這個專業(yè)讓你沾了光不是?一輪一輪地考啊,到最后,大部分都是法律中文這幾個專業(yè)?!?/p>
王大嘴咧了一下,搖了搖頭,“你梅縣長的千金,還愁了工作,現(xiàn)在不是拼爹嗎?”
梅方說:“在西楚縣,我就算個爹吧。在省城、北京呢,我嘛都不是,連做孫子都沒資格。”
老萬和小米都懵懵懂懂地,搞不明白梅方為什么要和二王扯孩子。不是要談補償嗎?
“老萬,”梅方說,“王大的兒子,你知道名字吧,你幫我記著,明年畢業(yè)了,他愿意報考我們縣的公務員,我來幫幫忙,擇優(yōu)錄取,這不違背政策。”
老萬這才理解梅方的意思?!懊房h長,這可是您表態(tài)的啊。王大,你還愣著干什么啊,兒子叫什么?”
“王宏有?!贝笸跽f。
梅方又望著小米說:“小米,你也幫我記著?;厝ビ浽诠P記本上。王宏有?!?/p>
說著便站起來,對王大說:“我們現(xiàn)在去醫(yī)院吧,我給老人家磕個頭燒炷香去?!?/p>
王大站起來,“我們想把爹弄回去?!?/p>
梅方說:“當然要弄回去啊。入土為安啊?!?/p>
說完一行人往醫(yī)院去。路上,老萬拿胳膊撞梅方,低聲說,他們不會抬尸上訪吧。梅方說:“不會了?!?/p>
又對二王說:“把老人家弄回去,趕緊發(fā)送。別拿老人家過不去了。這事如果鬧僵了,公安局一出面,把人一拘,等于你們身上就有了污點,這對你們無所謂,可對孩子不利啊。再怎么,我們不能影響孩子的前途吧,我們上躥下跳、顛來倒去為了什么?說到底還不就是為他們過得好一點嗎?”
王大望了望王二,說:“老二的姑娘在廣州打工,幾年沒回來了。她想在縣里找個事做……”
梅方說:“那打電話叫她回來呀!”
四
二王果真沒有將父親的尸體弄出去上訪,而是弄到了殯儀館。梅方把老龔和老萬叫到辦公室,商量對死者家屬賠償?shù)氖?。梅方先問他們有什么想法,老龔說這種事情應該走法律程序,指揮部跟他談不下來,而且也沒有理由出這筆錢。老萬搖頭,說現(xiàn)在司機沒抓著,上法院是猴年馬月的事啊;再說,民事賠償,王大用都七十歲了,按標準來賠,十萬了不起,估計二王不會干。他們現(xiàn)在期望值很高呢。梅方說,我準備給他們五十萬。老龔吃了一驚:“五十萬?礦難中死的,也只賠二三十萬。再說這筆錢從哪兒出?胡縣長莊書記會準嗎?”
梅方說:“我要讓他們覺得錢多,比他們想象的都要多,那樣我們才好和他們談搬遷的事。”
老龔不同意,說,對他們而言,錢給得再多,他們也不會覺得多。就是給他們一個億,他們也覺得少了。老萬卻支持梅方的想法,說賠償問題確實是解決他們搬遷問題的一個基礎,這個問題不解決好,搬遷問題就無法談?,F(xiàn)在,你多給他五十萬讓他們搬遷,這不合適,傳到其他拆遷戶耳朵里,拆遷戶會鬧翻天;而以對死人賠償?shù)拿x,他們就不會說什么。如果真能多給點兒錢,二王他們一感動,或者說感受到我們的誠意,那樣搬遷的問題說不定就好談得多。老龔說,一碼歸一碼,我料想,二王他們就不是那種感恩戴德的人。搞不好會適得其反,說不定他們嘗到了甜頭,鬧得更厲害。
不能說老龔說的沒有道理。梅方其實也想過,最大的風險不是二王鬧,而是其他的拆遷戶?,F(xiàn)在的人就沒有老實的??伤€是想試試?!斑@個錢,指揮部不會拿,也拿不出來,誰拿?施工方。人是他們搞死的,他們理所應當擔責。再說,發(fā)展大道工程款多少?上億啊,遲一天竣工,早一天竣工,也就是幾萬的進出。我想他們不會不明白?!?/p>
老龔說:“如果我們按工程進度把錢給人家了,我估計這事有戲。問題是我們已經(jīng)拖了人家的工程款了?!?/p>
發(fā)展大道的資金都是協(xié)調(diào)幾大銀行借來的,現(xiàn)在縣里幾家銀行別說再貸出款來,光催命似的催還款。為了按協(xié)議付給施工方資金,上一次甚至借了機關干部和事業(yè)單位職工的工資。
梅方說:“可我還是不想放棄,怎么說呢?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應該是個機會。錢的事情,我來找他談吧?!?/p>
老龔便不再說什么了。
梅方說:“這個事就這么定了吧,一會兒我們?nèi)ヒ惶藲泝x館,吊孝去。小米你多買點兒鞭炮和花圈。”
想不到在老鄶那里遇到了麻煩。老鄶說這錢他不能出,必須等公安局破了案子?,F(xiàn)在,在人沒逮著的情況下,他要是賠了人家的錢,那就等于認了。梅方說,人是挖掘機弄死的,你能脫得了干系嗎。老鄶說,梅縣長您這就有些武斷了,人確實是機器搞死的,開機器的人也確實是工程隊的人,可是您能說他不是受人唆使嗎。梅方說,要說唆使,你嫌疑最大。老鄶說,就是這個理。如果我賠錢了,人都會認為是我老鄶在背后唆使的。但我指天發(fā)誓,我沒干這事。
老鄶?shù)脑挷粺o道理??擅贩浆F(xiàn)在卻沒有別的辦法。二王不搬遷,一棟房子聳在路中間,施工也難進行下去了。他想了想,撥通了城管局長小田的電話。說有人向他舉報施工隊亂倒渣土、渣土車超載等等,讓城管局去看看,好好處理一下。田局長說,我正想找您呢,確實有人舉報了,可想著是發(fā)展大道施工,您是指揮長,所以……梅方說,你這話我不愛聽,好像你在給我面子,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給我好好處理一下,讓他們懂點規(guī)矩,明白嗎?田局長說,明白了。
梅方放下電話不到半小時,老鄶就打電話過來了。說晚上要在一起聚一聚。梅方知道可能是田局長派人去了,說沒時間,二王的事沒弄下來。老鄶說,不就是五十萬嗎?我認了,不過現(xiàn)在我賬上確實沒錢了,我只能認賬,我寫個條子,簽字畫押,指揮部撥付工程款的時候抵扣。梅方故意說,不行吧,那樣你不是背黑鍋了嗎。老鄶說,我想通了,只要梅縣長知道我老鄶背黑鍋就行了,事情總有弄清楚的那一天吧。梅方想了想說,那這樣吧,就以指揮部的名義吧。老鄶說,這樣最好了。梅方說,那好吧,我聽你安排。
晚上吃飯時,老鄶便和梅方說田局長要停工整頓的事,要梅方給田局長打個招呼。梅方說,這話我不好說啊,他依法辦事啊。現(xiàn)在老百姓意見大啊,說縣城烏煙瘴氣,到處都是一股糞坑味。城管局、縣政府的人都被老太太們罵得熟透了。老鄶說,只要不停工,怎么都行,我們把亂倒的渣土都挖起來,他們說倒哪兒我倒哪兒,月球上、火星上……都行。超載的問題我打保票,如果街道上再有拋灑的渣土,我老鄶用舌頭舔起來。
老鄶把話說到這里,梅方便借梯下樓,說我也不想停工啊,你拖延了工期,只扣錢;我是后半輩子的前程。說著拿起電話撥田局長,說他代老鄶求個情,停工的事是不是算了,讓他們好好整頓。
錢的問題解決了,梅方這才給胡縣長打電話,說準備徹底解決二王的事。沒想胡縣長卻不同意。胡縣長的理由是兩個,一是財政現(xiàn)在借不出來,沒錢借。昨天開了一天辦公會,就是研究干部和老師的工資問題,弄了個方案,還在紙上。二是五十萬太多了。真賠這么多,估計會后患無窮。梅方說,總不至于有人會為了五十萬去死吧。胡縣長說,說不定真有。
五
幾家銀行又向梅方催款了,梅方只好去找莊書記。莊書記說劉主任打電話過來了,說他給省發(fā)行的吳行長打了招呼,吳行長想聽聽情況。讓梅方和縣發(fā)展銀行的老周一起跑一趟省發(fā)行。
梅方想了想,問莊書記:“能不能請吳行長過來?上次去省城,請吃飯,都不敢出來,怕被巡視組巡著了。西楚縣沒得巡視組啊。這是其一。其二,銀行要投資,考察一下投資項目,那也是必須的?!?/p>
“你的想法有些道理。”
“同時,我覺得還可以讓宣傳部去請一下省報、省電視臺駐三江市的媒體。這會讓吳行長感覺規(guī)格很高,同時也可以宣傳一下發(fā)展大道?!?/p>
梅方是了解莊書記心思的。何況現(xiàn)在他也希望吳行長能解他的燃眉之急呢。他想讓莊書記感興趣,同意他的方案。
莊書記卻沒有立即表態(tài),他把眉頭皺著,嘴抿著。梅方又說:“我早就想給發(fā)展大道做一點宣傳,讓公眾明白我們?yōu)楹我òl(fā)展大道,明白省里是支持我們的。吳行長這次來也是機會?!?/p>
莊書記這才點頭,“你的考慮有道理。確實需要引導一下輿論。這事就按你說的辦吧,接吳行長過來。一會兒我來聯(lián)系劉主任,最好讓劉主任和吳行長一起來。宣傳的事交給宣傳部?!?/p>
“如果劉主任能來,最好能請市委鐘書記來陪同?!泵贩接终f。
這當然也是一次增強莊書記和鐘書記聯(lián)絡的機會。而且看起來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這事敲定下來,梅方卻沒有離開。他想著說說給二王賠償?shù)氖???芍苯诱f出他的想法,說出胡縣長的意見,那是不妥當?shù)?。那樣莊書記就更不會支持他了;鬧得不好,胡縣長還會對他有看法。
“莊書記,有件事情我還沒處理好,二王的房子沒拆下來?!泵贩秸f。
莊書記瞪著梅方,似乎他現(xiàn)在才想起有這一茬。
“我是考慮,媒體來了,攝個像,拍個照,不像樣子,不太好看,而且,這會引起劉主任、吳行長、鐘書記他們的關注。甚至會影響到吳行長的信心?!?/p>
“你是說不讓他們來了?”
“當然不是。我是想聽聽您的指示?!?/p>
“多賠點錢怎么樣?可能嗎?”
梅方心里樂了。他要的就是這句話?!翱梢栽囋嚒栴}是現(xiàn)在指揮部空空如也,拿不出這筆錢來了。”
“你想要多少?”
“五十萬?!?/p>
莊書記怔了一下。梅方知道,他也是覺得這錢多了。
可莊書記沒等梅方申述理由,就說:“五十萬就五十萬,一會兒我跟老周商量?!?/p>
梅方這才說這事他已經(jīng)跟周縣長說過了。莊書記想了想說:“這事你別管了,我把錢給你弄到位,你找二王去,讓他們把房子拆了。”
梅方這才站起來。可走到門口,又被莊書記叫住了。莊書記說:“那幾個上訪戶怎么樣?”
梅方突然想起來了,莊書記這是擔心那些上訪者來堵省市領導的車。他在心里埋怨自己太疏忽?!斑@段時間還算太平,應該不會有什么出格的事吧。”
從莊書記辦公室出來,梅方就叫上小米、老龔一起去找二王。
六
因為有劉主任做工作,吳行長來西楚縣看項目了。因為事先做了充分準備,接待工作沒出任何紕漏。劉主任、吳行長、鐘書記等人都十分高興。吳行長當即表態(tài)在資金計劃和調(diào)度上,要重點支持發(fā)展大道。劉主任則高度肯定了西楚縣重視城市建設、建發(fā)展大道的魄力和遠見,并說他回去后要當面給光年書記匯報。
省報也在頭版顯眼位置刊登了消息和通訊,省電視臺在新聞節(jié)目里播發(fā)了消息,又在《改革潮頭》欄目里播出了以“發(fā)展大道”為題的專題片。
吳行長也打電話來說,他正在調(diào)度資金,順利的話,一周之內(nèi),西楚縣可以用這筆錢。
形勢一片大好,梅方、莊書記都有柳暗花明之感,可沒想這時候,洗腳妹的事在網(wǎng)上鬧起來了,一個叫“騎劍下天山”的人發(fā)了一個帖子,稱洗腳妹是被奸殺的。
梅方接到莊書記電話,趕到莊書記辦公室時,看到楊局長已坐在莊書記辦公室里。莊書記見梅方進門,向梅方翹了一下嘴,示意梅方把門關上。
莊書記桌上擺了一大沓打印的材料,望著梅方拍了兩下,問道:“網(wǎng)上那些東西你都看了嗎?我讓宣傳部打印出來了。沒看,現(xiàn)在可以瞟瞟?!?/p>
梅方是從工地上過來的,排水設計有些問題,他正帶著設計人員在現(xiàn)場研究修改設計,還沒來得及看網(wǎng)上。
對莊書記利用劉三兒做文章的事,一開始,梅方心里很抵觸很無奈。他覺得這太黑了。他在心里為洗腳妹叫屈,甚至隱隱約約地希望有誰能把這事捅出來??涩F(xiàn)在,他的想法變了,心里的那點同情和悲憫已經(jīng)淡然了。他感到害怕,更關心的是這事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影響,會不會影響發(fā)展大道,影響到他梅方。他希望的是這事早點過去,讓一切都歸于平靜。
他把那沓材料拿起來,坐下來翻看著。
“可以肯定,這個騎劍下天山就是你的辦案人員。不然他不會從解剖的角度來談一個心臟病人發(fā)病猝死和外因致死的區(qū)別;他更弄不到死者頸部和后腦部受重力作用受傷的照片?!鼻f書記望著楊局長說。
“這種可能性不大,”楊局長說,“參加解剖的三個人,沒帶相機,連手機也沒帶?!?/p>
“這件事情你應該知道它有多大。你必須查個水落石出。不然,我們無法交代?!鼻f書記說。
楊局長點著頭。他接到網(wǎng)監(jiān)大隊的報告后,就在找這個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動機問題,這是他幾十年來破案形成的一種思維定勢??墒菑倪@兒入手那是太難了。劉三兒在西楚縣害了不少人,說是惡貫滿盈也不為過,也許這個家伙和劉三兒有過節(jié)。
還有,因為修建發(fā)展大道,空氣變得十分糟糕,行車行人都有很多不便,而且機關工作人員和老師等等還為此常常推遲發(fā)工資,這也可能成為某種誘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