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桂珍 漢族,寧夏固原市原州區(qū)人。在《文學月刊》《大北方》《思維與智慧》《銀川日報》《新消息報》《銀川晚報》《固原日報》《石嘴山日報》《蘇里南·中華日報》《六盤山》《大唐民間藝術》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
一
耳邊時常隱約響起,縫紉機針頭滴滴答答的穿梭聲,那種聲音有種特別的韻律,夜晚聽起來仿佛來自天籟,輕輕地叩響了我記憶的閘門。
深夜里昏黃的燈光下,母親低著頭,雙手麻利地推送著面料,雙腳飛快地踩在縫紉機踏板上,為他人趕制衣服。父親總是站在寬大的案子前剪裁面料,然后將剪裁好的布片疊成一沓,遞給坐在縫紉機前的母親。母親拿到后,會用木尺,分別去量,前胸、下擺、袖口。量完后,母親告訴父親,這樣會將顧客的衣服做寬大了,穿出來像袍子,像工作服,不好看。她建議父親修改。父親聽到后,并不反駁,只是蹲下,起來,將雙臂伸過頭頂,左右旋轉身體,演示著衣服寬松才可以做到的動作。母親看到父親并不修改,于是,徑直走到木案前,拿起粉餅、木尺和剪刀,動手修改裁剪。
父親要給顧客把衣服做的寬大舒適,而母親則希望衣服修身、合體,樣子好看。這樣,矛盾就產(chǎn)生了。父親丟下正在裁剪的衣服,背著雙手,耍脾氣去外邊散步。而母親依舊在木案前琢磨。
每次,母親在裁剪前比劃來比劃去,將顧客帶來的面料最大利用,很久才肯下剪刀。大人衣服剩余的邊角料,母親會鑲嵌拼接成一件漂亮的童裝。顧客來取衣服時,看到本來是一件衣服的面料,又多出一件童裝時,驚喜之情溢于言表。
那個年月,衣服的顏色主要是黑、白、灰,可母親會在女裝上做些裝飾:用小布條盤制的扣子花蕾似地攀附在衣服前胸;在衣領縫上一圈金絲線來點綴;衣服的口袋,有時是圓角的,有時是斜角的。將衣服在現(xiàn)有的條件下,最大的美化。前來取衣服的顧客邊試穿邊滿意地摸索著新衣服時,母親就有些小得意,不時用目光瞟向父親,意思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吧?
慢慢地,好多人從不同的地方前來請母親做衣服。
有的顧客沒錢給手工,拿幾個雞蛋,幾個油餅、一小桶胡麻油就可作為工錢。
大年三十了,常常有人在家門前喊著取新衣服,那種喊聲滿懷期待,悠長而愉悅。
二
父親是裁縫,有徒弟。可母親執(zhí)意跟父親學做衣服,不會做的地方多問父親幾遍,父親就顯得不耐煩。于是,她不肯再問,自己踩踏著縫紉機,摸索著縫合衣服,手指被縫紉機針一次次扎過,鮮血淋淋,纏上布頭止血后,繼續(xù)縫,有時候縫褲子時,把褲子左腿的腰部和右腿的褲口縫合在一起,或者針跡歪扭,就不得不拆開,重新縫,一個晚上拆拆縫縫著,不覺間就迎來黎明。
父親之所以不肯教母親,是因為父母親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
母親出生在舊固原城的堡子內(nèi),姥姥家境尚好,母親又是獨生女,?那個年代,獨女的受寵可想而知。父親卻是孤兒。年輕的爺爺穿著講究,尤其愛穿綢緞,土匪見爺爺衣著光鮮,斷定必有很多錢,于是用燒火嚇爺爺拿出銀子、黃金,直到被燒死。年輕的奶奶改嫁后,父親被送去他舅舅家,舅爺又送14歲的父親做學徒。做學徒時,父親吃盡了苦頭。師傅開始是不教做衣服的,先學的是如何伺候人,掃地、和面、接待人等等。父親的這些經(jīng)歷,讓他覺得母親嬌生慣養(yǎng),做衣服那么辛苦的活計,母親是不能勝任的。他覺得只要母親能做好家務就行了。事實上,母親做家務還不如父親,她掃完地,父親再掃,依然能掃出許多雜物。
母親是一個要強的人,在她婚后不長的時間里,就學會做各種衣服,皮襖、大衣、棉衣。當然期間的艱辛是不難想象的。
母親不怕事,遇事鎮(zhèn)定有擔當。母親為一位國民黨的軍官做了衣服,當兵的替長官前來取衣服,不僅不給工錢,還言語輕薄,母親一氣之下扇了當兵的耳光。父親膽小怕事,以為母親闖了禍,沒想到當兵的走后不多久,長官就帶著兵不僅將工錢如數(shù)給了,還道了歉。小時候父親將這件事講給我時,一臉欣賞與驕傲。
三
姥姥、姥爺抱養(yǎng)了舅舅之后,土改運動開始了。姥姥、姥爺家被打成地主,沒收了家產(chǎn),不久就相繼過世了。據(jù)哥姐說,他們?nèi)ソo舅舅拜年,幾個表哥見家里來人就躲起來了。因為他們連一件遮體的衣服都沒有。母親常常打發(fā)哥姐給幾個表哥送一袋谷子、半袋糜子接濟他們。
那個年代,家家都不富裕。當時,姐姐已經(jīng)結婚但仍然跟父母住在一起,大嫂也娶進了家門。父親見母親不僅管幾個表哥的吃糧,還管他們穿的,就嘮嘮叨叨,非常不滿。哥姐也抱怨母親說,又不是你親侄子。母親聽到這些,一句都不爭辯。母親要接濟娘家侄子,只能更賣力地干活。
生活富裕后,雖然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小汽車,然而卻是唯獨沒有小車的大表哥用自行車載著母親,轉遍了城內(nèi)大街小巷,邊走邊給母親解說著固原城內(nèi)的變遷,讓母親在這個小城中辨認曾經(jīng)的家。
四
當人們的溫飽嚴重缺失時,穿衣服就不重要了。母親跟著父親,從固原的綜合廠到三營,又從三營遷到黑城,輾轉回到甘溝買了地,打了堡子,然后一分為二,一邊是父親的叔父家,一邊是我家。姐姐和大哥出生在固原,二哥出生在三營,三哥出生在黑城,只有我出生在甘溝。
村子里有條河,那條河長年干涸,偶有暴雨,才有淹及腳面的水流過,過河時丟幾塊石頭,踩在上面連鞋都濕不了。有些文字性的東西都是這個“甘”。我懷疑,應該是干旱的“干”,又在記憶里搜索,村子內(nèi)外、附近都沒有溝,只有河里的沙子時常被人挖去用作建筑材料,生成大的坑。這里的干溝,應該是以這條河命名的。
后來,農(nóng)科所派來技術人員,來我村指導農(nóng)作物種植,村子便有了個洋氣的名字:農(nóng)科站。
我的年齡跟大哥、大嫂的婚齡相同,姐夫是孤兒,和姐姐結婚后就住在家里,我比外甥大一歲,比侄女大兩歲。我們玩耍,時有爭執(zhí)、哭鬧,孩子的矛盾便演變成大人的矛盾。大嫂人漂亮能干,可性格也潑辣,姐姐也有怨言。有些細節(jié)我想不起來,母親當時是怎么處理這些的。母親始終是話不多,隱忍,但有底線,在忍無可忍時會破口大罵,發(fā)泄她的辛苦、不易。
母親給姐姐、姐夫分了家,就在老院子前面蓋的房,姐夫是司機早出晚歸跑車,那時,有了工分才能分到糧食,姐姐、大嫂在隊里干活掙工分,幾個外甥還是在老院子里玩耍。由母親在家一邊做衣服換取工分,一邊看管著我們幾個孩子。盡管母親因高齡生我,沒有奶水,我只能吃煉乳和米糊??墒悄赣H的雙乳被我、外甥、侄女都吮吸過,誰哭鬧,誰便鉆進縫紉機前母親懷里去吮吸母親干癟的乳頭。做飯大多是大嫂做的,每次按人做,不多不少,如果外甥吃的話,那頓飯,母親便不吃。
五
母親曾經(jīng)希望三個哥哥、姐姐和我有人能繼承他們裁縫的手藝。她最簡單的想法是,手藝人無論在哪個年代,哪個地方都不會餓著肚子。事實也證明了,在困難年月里,父母會提著一臺縫紉機頭,換回糧食,讓一家人在最困難時不至于挨餓,還接濟了親戚。他們進過炭山、去過寨科,這些大山里,當時受政治等諸多因素少。而且由于山里地多,產(chǎn)糧要比川區(qū)多。
姐姐是左撇子,父母打消了培養(yǎng)她為裁縫的念頭,大哥上中學期間,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他17歲時就會縫褲子,可是他不甘于現(xiàn)狀,自己跑去招工,被招到石炭井煤礦當了下礦的工人。大哥當了工人后,母親常常失眠,前額頭發(fā)就是那年白的。
因為不放心大哥,父母商議后,提著一臺縫紉機頭,雙雙去了石炭井。開始母親給礦上及附近的人縫制衣服,等慢慢地跟周圍的人相處久了,熟悉后,將上好的皮襖縫制好送給礦長。疏通好各種關系后,將大哥從井下調(diào)到井上,在礦上學校做了老師,這才打道回了家。
我們幾個誰都沒有繼承他們的手藝,也沒有以她的手藝作為吃飯碗,可我們幾個誰都會縫衣服。我上高中時會看著書裁剪裙子,在縫紉機上能簡單地縫制。所以耳濡目染是何等重要。我出嫁時,母親疼愛我,將他們用過的縫紉機和鎖邊機及一把足有兩公斤的一把裁衣服的大剪刀陪嫁給我。也許母親覺得這些物事,陪伴他們走過了艱難歲月,始終平平安安,希望我以后的生活也平平安安。
婚后,我們的生活拮據(jù),我用那臺縫紉機給自己的孩子縫制過各種衣服。別人拿不動的那把大剪刀,我也能運用自如。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我越來越少動那臺縫紉機和那把剪刀,那把剪刀在我看來,真是又難看又笨拙。那幾樣東西,搬來搬去,終覺得占地方,就喊來收廢品的人,買了廢鐵,換得幾個小錢。我沒有留下一樣母親給我的東西,作為紀念。
六
我家在村子的最南端,我干媽家在村子的最北邊。一閉上眼,那條從我家到干媽家的路就清晰地繪在我腦海里——穿過小樹園,從豁墻口出去,經(jīng)過打麥場,邁過一條河,再走一小段路,小坡上的第二家就是干媽家了。干大、干媽家生有七個兒女,雖然生活貧困,可七個兒女都健健康康。我小時候多病,鄉(xiāng)下的習俗認為認干大、干媽就會不生病,還會長命,健康。
母親對干媽的接濟是借糧,可我也只見借出去過,并未見還過,其次,母親將做衣服剩下的巴掌大小的邊角料送給干媽,干媽用來縫補衣服和做鞋面用。
我去干媽家時,干媽、干大會打開鎖著的抽屜,將炒熟的豆子,裝進我口袋里,又將我?guī)У剿麄兗议T前的杏樹園里,挑最大的還沒成熟的卻曬紅臉蛋的杏子摘下來裝進我的口袋,我回家時,干媽拉著我,偷偷地避開他家的孩子,走小路,怕他們自家的孩子看到也討要。因為,那些杏子是要等到成熟后賣錢的。我一個口袋里裝有青澀的杏子,另一個口袋里裝的是炒豆子,路上并不玩耍,雙手捂著口袋,蹦蹦跳跳往家里跑,只急著告訴母親,這最高的待遇。
每年過年都是母親陪我去給干大、干媽家拜年,小時候是,我成年后快結婚時母親也是陪我去。
我印象中,干媽家的房間是黑乎乎的,床上鋪的也是黑灰的,門簾中間需要用手揭的地方黑灰的上面多些油光,房間里幾乎沒有色彩。聽人說,她家灶臺上還有螞蟻。每次去拜年,我既不喝她家的水,也不肯吃干媽家的飯菜??墒悄赣H并不介意,跟干媽總是邊吃邊聊。
七
二嫂娶進家門后,由于給二哥二嫂操辦婚事,本就不寬裕的家,顯得捉襟見肘。父母又一次外出了。那年母親55歲,我7歲。
父親的朋友組織的建工隊,在大戰(zhàn)場做引黃灌溉工程,說那里工人需要大批的工作服,請父母前去。父親那時已經(jīng)很少做衣服了,只負責做飯或者陪前來做衣服的人聊聊天。大多時間母親又裁又縫,還帶了一個叫秀英的徒弟。
父母去了大戰(zhàn)場后,家里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母親會給家里時常捎來家用錢、一袋大米、一筐大白菜、一筐洋蔥頭和曬干的饅頭。
能吃到白米飯,在當時的村里是一件很讓人自豪的事。每次二嫂的娘家親戚來,二嫂都會自豪地蒸上白米飯,炒上豬肉、粉條、大白菜來招待。親戚們吃得滿面紅光,滿意而歸。二嫂心情也格外的好,送親戚的腳步都是歡快的。
暑假的一天,我搭一輛便車去了大戰(zhàn)場。那輛叫日野的車很長很大,后座很寬敞,可以躺在后座睡覺?,F(xiàn)在想來那是世界上最慢的車。剛上車,我急切、興奮而好奇,臉貼著窗戶看窗外的景色。幾個小時后,我就累了,不自覺地躺在后座上睡著了。迷糊中聽到司機說,到了!我就迷迷糊糊地下車了。
當年的大戰(zhàn)場從外看,到處是黃色的沙地,紅色的巖石,幾乎沒有一點綠色,只要不碰到人,幾乎沒有任何生命跡象。
走了一段土路,見有一排房子,我便走過去問,大戰(zhàn)場指揮部在哪里?有民工告訴我在那里,再仔細問,有做衣服的在哪里?便有人用手一指。
那時父母親離家已有一段時間了。不知是因為母親裁剪衣服太過專注,還是我長高了,她見我穿一件紅色的絨衣,身背黃挎包走進去,略微一抬頭就問:你做什么衣服?我大喊一聲:媽,是我!又嬌嗔,連你桂香都認不出來了。母親摸著我的頭發(fā),說我長得太快了。我能感覺到,我的到來對她就像是過節(jié)一樣。
下午就有人知道殷師的小女兒來了,各自端來灶上打的蒸羊羔肉和油香、甜糯米飯。這些吃食在當時是美味,卻因為我太興奮了,什么都不想吃,只勉強吃了一點糯米飯。
大戰(zhàn)場幾乎都是男民工,只有少數(shù)幾個女人,也見不到跟我年齡相仿的。跟父母在一起我快樂,幾天后,我又思念在家鄉(xiāng)的玩伴。離開大戰(zhàn)場時我又留戀父母,心里就難受起來了,母親又何嘗舍得自己的小女兒離開她。
八
母親不善言談,時常坐在縫紉機前忙活。小時候,我認為母親沒有父親嬌寵我,母親對我是冷淡的。我跟母親并不親近。
裁衣服的木案上擺著一只木匣子,母親從不上鎖。顧客給的手工錢,母親接到手里,總是輕輕地將那些毛票丟進匣子內(nèi)。對于我的零用錢,母親一直讓我自己從匣子里拿,用多少拿多少,從不問我去買什么東西。在這種信任中,我不僅不多拿一分錢,反而很節(jié)儉。母親見我不多拿錢,也會主動給我。我卻將錢攢多交給了父親,讓父親買煙抽。那時我并不知道抽煙是有害健康的。
當時,母親有一個不通情理的規(guī)定,我盡情花錢可以,但不許我眼饞別人的東西,更不允許我向別人借東西,哪怕是同學的一塊橡皮。這種習慣對我影響很大,當年所有的小伙伴、小同學無論怎樣地慫恿我跟他們一起去摘別人家地里的豆角、掰玉米棒子、摘別人家樹上的杏子,我都堅定地搖搖頭,沒有半點動搖。
從我出生到高中的那些年,我穿的每件衣服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的。高三那年,她花三塊錢買了六尺漂亮的花色布,準備為我做一件罩衫。我臨走學校時,衣服才做好,還沒縫上扣子。學校離裁縫店有一百里的路。母親焦急地用黑色小布條盤的菊花扣縫制在衣服上,當母親將縫制最后一??圩拥木€用牙咬斷時,我?guī)缀跏羌辈豢纱膶⒛羌路自诹松砩?。穿著花罩衣坐在去學校的車上,我感到車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車上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微笑,我覺得自己是最漂亮的。
九
我老公出生在南部山區(qū)。我談戀愛時,哥嫂、親戚、朋友一致反對。只有母親對我說:“王寶釧還住寒窯呢!只要人實誠,對我女兒好!”
結婚時,我家鄉(xiāng)的習俗是收彩禮的。通常男方家要備三金,彩禮、還有摩托車等等。母親擔心老公家不寬裕,怕結婚時置辦的家用多了,借的錢得我們自己婚后去還賬,有壓力。于是,母親對親戚們說,大女兒當年都沒有收彩禮,老疙瘩女兒就更不能收彩禮了。母親用自己積攢的錢給我們置辦了結婚用品,為了給我婆家爭面子,對親戚們解釋說,那些都是婆家為我們置辦的。
十
老年的父親患腦溢血,行動不便,大多時候都是在床上度過。我們這些兒女都有自己的事,伺候父親的重擔就落在母親身上。父親過世后,母親又來到我們家,幫助我?guī)鹤?。兒子剛剛兩歲,特別喜歡動物,尤愛亂跑。母親帶著他出去散步時,他看到趕往集市上的牛、羊,就要追著看,兒子追著牛、羊跑,七十歲的母親又氣喘氣喘吁吁地追著兒子跑。好不容易才能把兒子哄回家。這樣的辛苦,母親沒有絲毫抱怨,還給我們興致很高地學說著兒子對羊說的話:“羊咩咩!去我家吧,我家有好吃的,有麻花,有香瓜?!蹦潜砬槔锸菨M滿地喜愛與欣慰。
母親跟著父親,在很多地方都落過腳,無論在哪個地方,她都與周圍人相處融洽,我想我能跟任何人相處融洽,也是得益于母親的影響。
最愛我的這個人不善言談,她一輩子都在忙碌,她一生默默地做著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心里充滿了對她的愛和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