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14－10－23

作者簡介:牟利鋒(1974－)，男，陜西寶雞人，文學博士，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

大談科學方法的重要，幾乎成為胡適一生談學衡文的標準和信念:“一種科學的精神全在他的方法。方法是活的，是普遍的。我們學一種科學，若單學得一些書本里的知識，不能拿到怎么求得這些知識的方法，是沒有用的，是死的。若懂得方法，就把這些書本里的知識都忘記了，也還不要緊，我們不但求得出這些知識來，我們還可以創(chuàng)造發(fā)明，添上許多新知識?！?［1］350由于提倡方法的自覺，后來學者甚至毫不遲疑地將胡適與他的弟子劃歸“方法學派”。但是，胡適所謂的“方法”具體如何界定，卻莫衷一是。一方面因為胡適在不同的語境下所提倡的“方法論”，內(nèi)涵顯然不一致，徒然增加了接受者的困難;另一方面對胡適的“科學方法”真有心領(lǐng)神會者，也許出于立場的不同，又往往曲為之說，于是乎胡適的“方法”便在眾說紛紜的熱鬧場面之下如墜云里霧里，難見廬山真面目了。胡適的“科學方法”到底何指?作為對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影響之巨的方法論，它與王國維等人的研究觀念和思路又有何不同?我們不妨從兩人互文性的文學批評入手作一比較。

一、胡適的“科學方法”

1921年7月，杜威在中國講學兩年多后啟程回國。胡適在論定恩師的影響時，特別指出他“給了我們一個哲學方法”，即“實驗主義”。“實驗主義”的方法主要包括兩步:第一是“歷史的方法”;第二是“實驗的方法”。胡適樂觀地相信，如果這種“歷史的觀念”與“實驗的態(tài)度”能成為“思想界的風尚與習慣”，那么杜威哲學的影響力“恐怕我們最大膽地想象力也還推測不完呢” ［2］279。這里已經(jīng)系統(tǒng)地提出了“歷史的觀念”與“實驗的態(tài)度”的說法。后來《讀書雜志》從1923年開始刊載顧頡剛、錢玄同、劉掞藜、胡堇人討論古史的文章，胡適為此專門寫了一篇讀后感大談方法的重要，并且自稱這要算是他《文存》里“最精彩的方法論”。胡適特別強調(diào):“這里討論了兩個基本方法:一是用歷史演變的眼光來追求傳說的演變，一個是用嚴格的考據(jù)方法來評判史料。” ［2］516可以看出，胡適所提倡的“科學方法”至少包含兩個層面的意思:其一從思維術(shù)的角度來說，“科學方法”指的是一種歷史的態(tài)度或者觀念;其二從具體的操作方法角度來說，“科學方法”指的是一套有章可循的方法體系。胡適也正是在從以上兩個層面的意義上，分不同的場合使用“科學方法”這一概念。這也許就是他的“科學方法”不斷被人誤解的主要原因。

許冠三對胡適的“科學方法”有如下一段頗為精當?shù)母爬?“綜觀胡適一生所宣講的‘科學方法’，實在可分思想學問歷史研究兩類七門，其含義的廣狹和造詣的精粗彼此相去甚遠。前者通常又稱杜威思想五步術(shù)，或工具主義、實驗主義的思想方法。在突出它的科學性格時，又名之為實驗主義的學問方法，要素有二:一是原于物理學、化學研究的‘科學實驗室的態(tài)度’;二是古生物學、地質(zhì)學研究，特別是達爾文進化論的‘歷史的態(tài)度’，有時亦不恰當?shù)胤Q為‘歷史的眼光’或‘進化的觀點’。至于歷史研究方法，他根柢最深的是以?？庇栐b為本的文獻材料整理術(shù);他在各種考據(jù)文章中經(jīng)常涉及的，是以內(nèi)外考證為主的史料審定術(shù);可說得上是他發(fā)明的，則是‘歷史演進的方法’，(井田辨)和諸小說考證皆用到這一迷人的方法。” ［3］所謂“杜威思想五步術(shù)”雖然名之曰“術(shù)”，其實不論是實驗室的態(tài)度還是達爾文的進化論，指的都是一套方法的五個具體步驟;而“歷史研究方法”，雖然稱之為“方法”其實則是一種思維術(shù)。所以在具體的分析中，胡適“科學方法”所包含的雙重意義或者內(nèi)涵，在命名上多有混淆，不過兩類概念實質(zhì)上的區(qū)別，依然涇渭分明。

二、何謂“歷史的態(tài)度”

前面我們已經(jīng)提到，胡適的“科學方法”包含兩個層面，其中作為具體操作方法的一面最為大家所熟知，也似乎成了胡適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看家本領(lǐng)”。不過真正稱得上是胡適獨創(chuàng)的也最富革命性的概念莫過于他所提出的“歷史的態(tài)度”(或觀念)?！皻v史的態(tài)度”首先體現(xiàn)為一種考察問題的視角:胡適認為這“就是要研究事務(wù)如何發(fā)生，怎樣來的，怎樣變到現(xiàn)在樣子” ［1］212。在闡述詹姆斯“真理論”時，胡適也指出“這種真理論的注意點在于真理如何發(fā)生，如何得來，如何成為公認的真理” ［1］222。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歷史的態(tài)度”其實就是一種“發(fā)生學”的考察。其次“歷史的態(tài)度”也指以歷史演進的觀點來觀察史實。胡適對顧頡剛“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說”大加贊賞，簡潔明了地稱其為“剝皮主義”，并在此基礎(chǔ)上抽象出一套考察古史的方式:(1)把每一件史事的種種傳說，依先后出現(xiàn)的次序，排列起來。(2)研究這件史事在每一個時代有什么樣子的傳說。(3)研究這件史事的漸演進:由簡單變?yōu)閺碗s，由陋野變?yōu)檠篷Z，由地方的(局部的)變?yōu)槿珖模缮褡優(yōu)槿?，由神話變?yōu)槭肥?，由寓言變?yōu)槭聦崱?4)遇可能時，解釋每一次演變的原因。 ［4］82顧頡剛后來也承認自己“層累的造成古史說”受胡適“歷史的態(tài)度”影響最大，而他所理解的科學方法也就在于“尋求一件事情的前后左右的關(guān)系，不把它看成突然出現(xiàn)的” ［5］。這種“歷史的態(tài)度”作為一種方法其實重在歷史事件“過程”的梳理。胡適曾在不同場合多次表達自己關(guān)于歷史“多因論”甚至“偶然論”的觀點，而反對“單因論”或“決定論”的提法。在他看來，要想了解一件歷史事實的真相，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客觀地分析其前因后果，而不要急于得出一個抽象的結(jié)論。當然更不能先入為主，按照流行的“主義”或者“規(guī)律”來任意剪裁史實。真正的規(guī)律就在史實之中，在個案之中，無煩深求。后來余英時有一句名言“歷史無成法，但歷史有成例”，講的就是這個意思。

早在留美之初，胡適在日記里提到“今日吾國之急需三術(shù)”，其中之一便是“歷史的眼光”， ［6］但是真正促使胡適將“歷史演進法”作為一種方法論來考慮的還是后來接觸到達爾文的“進化論”:“達爾文的生物演化學說，給我們一個大教訓，就是教我們明了生物進化，無論是自然的演變，或是人為的選擇，都由于一點一滴的變異。所以是一種很復雜現(xiàn)象，決沒有一個簡單目的可以一步跳到，更不會有一步跳到之后，可以一成不變?！?［2］508由此出發(fā)，胡適認為黑格爾的辯證法與實驗主義是兩種完全不“相容”的態(tài)度，中間只因為隔著一層“達爾文主義”。而達爾文進化的觀念在哲學上應(yīng)用的結(jié)果，便出現(xiàn)了一種“歷史的態(tài)度”。 ［1］212前面我們說過，胡適的“科學方法”作為“思維術(shù)”要遠比“方法體系”精彩，那么再推一步，具體到作為“思維術(shù)”的“歷史的態(tài)度”上面，則“過程論”比“發(fā)生學”更具胡適特色，也更具魅力。而胡適對這一方法的應(yīng)用無論從廣度還是深度上都可以說達到了空前絕后的程度。

早在《井田辨》一文里，胡適就已經(jīng)開始用“歷史演進法”來處理這一爭議頗大的課題。此后在倡導“整理國故”的過程中，胡適便系統(tǒng)地提出自己的“方法論”:“第一步是條理系統(tǒng)的整理。因為前人研究古書，很少有歷史進化的眼光的，故從來不講究一種學術(shù)的淵源，一種思想的前因后果，所以第二步是要尋出每種學術(shù)思想怎樣發(fā)生，發(fā)生之后有什么影響效果。因為前人讀古書，除少數(shù)學者以外，大都是以訛傳訛的謬說，——如太極圖，爻辰，先天圖，卦氣，……之類，——故第三步是要用科學的方法，作精確的考證，把古人的意義弄得明白清楚。因為前人對古代的學術(shù)思想，有種種武斷的成見，有種種可笑的迷信，如罵楊朱、墨翟為禽獸，卻尊孔丘為德配天地，道冠古今!故第四步是綜合前三步的研究，各家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各家都還他一個真價。” ［1］557這種“歷史的態(tài)度”幾乎成為一種癖好，促使胡適無論面對什么樣的研究對象總有從中找出一個有條理的線索的沖動。研究“禪宗史”引以為豪的是他提出的“綱領(lǐng)”，“似乎能成一個有線索的故事了”; ［7］263而《〈四十二章經(jīng)〉考》中最終解決“浮屠”與“佛”的關(guān)系問題靠的也正是“歷史演變的觀點”。

不過，在我看來，胡氏“歷史演進法”最為精彩的展示當推他的文學史研究。胡適向以半部書專家著稱，《中國哲學史大綱》《白話中國文學史》均有頭無尾便是明證。不過這也大半和胡適的自我期許有關(guān)。胡適欣賞的是“但開風氣不為師”，至于如何善始善終以競?cè)Σ⒎撬挠昧λ?，但這不意味著此后胡適停止了相關(guān)問題的思考。只要我們稍加留意，便可以從其隨后的著作中整理出另外半部書各自的線索。唐以后的“白話文學史”胡適自然選擇以“小說”為核心，不過相對于上半部的條分縷析，小說的梳理顯然有點大刀闊斧的味道。而胡適在此最大的創(chuàng)新就在于以“歷史演進法”提出了中國白話小說歷史發(fā)展的“四期說”:歷史演義為第一期，如《三國演義》;“真成了文學的一大門類了，便能使文人學士起敬重之心了，這是小說的第二期”，如《水滸傳》《西游記》之類;有著者姓名的小說為第三期，如《水滸后傳》《儒林外史》《紅樓夢》《鏡花緣》;清末“吳趼人、李伯元、劉鶚一班文人出來，專做社會小說”，這是小說的第四期。 ［8］而從體裁上看，胡適認為先是演義體、然后經(jīng)過歷史小說、理想主義的浪漫主義的小說《水滸傳》，最后到了自然主義的杰作《金瓶梅》，中國的白話小說才完全成立。另外，關(guān)于中國文學史的研究，胡適還提出兩個極具包容性和解釋力的概念，即“母題”和“箭垛式”人物，這也與其歷史演進法密切相關(guān)。胡適認為傳說的生長就如同滾雪球一樣，最初只有以簡單故事為中心的“母題”，“后來經(jīng)過眾口的傳說，經(jīng)過平話家的敷演，經(jīng)過戲曲家的剪裁結(jié)構(gòu)，經(jīng)過小說家的修飾，這個故事便一天一天的改變面目，內(nèi)容更豐富了，情節(jié)更精細圓滿了，曲折更多了，人物更有生氣了?！?［7］382《三俠五義》的故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楚辭》研究中，胡適又語出驚人，認為屈原不過是個“箭垛式”人物，與黃帝周公、希臘的荷馬同類，并非實有其人，因為“后人感恩圖報，或是為便利起見，往往把許多發(fā)明都記到一兩個有名的人物的功德簿上去” ［4］74。

三、胡適、王國維文學批評觀的異同

1935年在給任訪秋的信中，胡適談及自家《詞選》與王國維《人間詞話》的不同，有這樣一個評價:“靜庵先生的見解與我的不很相同。我的看法是歷史的，他的看法是藝術(shù)的，我們分時期的不同在此?！?［9］《人間詞話》被認為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好的文學批評”，也是“開發(fā)性靈”的“一把金鑰匙”， ［10］但胡適卻坦言在王國維“死前竟未見過此書”。不過讓我們感興趣的，還是胡適提出的兩人對詞的不同看法，即“歷史的”和“藝術(shù)的”，并在字里行間流露出對自家觀點的充分自信。胡適與王國維對詞的不同看法主要體現(xiàn)在分期上。胡適將晚唐到元初的詞分為三個段落，即(1)歌者的詞(晚唐到北宋初年)，(2)詩人的詞(北宋到南宋末年)，(3)詞匠的詞(宋末元初)，而劃分的標準即“歷史的態(tài)度”，具體地講就是所謂的“雙線文學觀”:“文學史上有一個逃不了的公式。文學的新方式都是出于民間的。久而久之，文人學士受了民間文學的影響，采用這種新體裁來做他們的文藝作品。……但文人把這種新體裁學到手之后，劣等的文人便來模仿;模仿的結(jié)果，往往學得了形式上的技術(shù)，而丟掉了創(chuàng)作的精神……文學的生命又須另向民間去尋新方向發(fā)展了。” ［7］550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也有著明確的文學演進的歷史觀:“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11］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而律絕、而詞，王國維的文學演進觀明顯以“文體”為中心，而這種“文體代變”的觀念背后，其實還是他的“境界說”?！耙驗椤媲兄惺堋c‘真切之表達’既是欲求‘有境界’的重要條件，而一種文體‘通行既久’成為習套之后，則它便只成為后來人模仿之習套而不再適宜于創(chuàng)造了?！?［12］因此在詞的分期上，王國維并未標新立異，沿襲北宋南宋的斷代法，只是在論述時明顯流露出尊北宋而抑南宋的傾向。胡王二人之所以在詞的分期上出現(xiàn)上面的差別，其實與他們各自的文學觀念密不可分。胡適重在描述詞的一個歷史發(fā)展過程，即如何發(fā)生、如何發(fā)展，而王國維的目的則仍在借分期闡發(fā)自己的“境界說”，態(tài)度上一重“歷史”，一重“藝術(shù)”，胡適的這個評價是大體不錯的。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胡王兩人不但對詞的研究有著共同的興趣，并且都對《紅樓夢》發(fā)表了精彩的看法，各自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傳統(tǒng)。在我看來，用“歷史的態(tài)度”與“藝術(shù)的態(tài)度”概括兩人在《紅樓夢》研究上的特色也是不無恰當?shù)?。《紅樓夢評論》最初發(fā)表于清光緒三十年(1904)的《教育雜志》，比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胡適的《紅樓夢考證》都要早十多年?！都t樓夢評論》一文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借用叔本華的哲學及美學觀點，特別是悲劇哲學概念來解讀《紅樓夢》。按照叔本華的觀點，悲劇大致有三種:其中“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guān)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質(zhì)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大賢于前二者遠甚。” ［13］王國維認為《紅樓夢》即為這種徹頭徹尾的悲劇中的悲劇。雖然《紅樓夢評論》被譽為一部真正的開山之作，它的精神與眼光，方法與態(tài)度為后來的《紅樓夢》研究開無數(shù)法門，但如果退后一步，拉開距離，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評論》似乎僅僅限于文本分析，并由此表現(xiàn)出一種拘泥于文本，太過相信文本的傾向。一個最為明顯的缺失就是對《紅樓夢》后四十回的來龍去脈未做任何辨析便用做評論的依據(jù)。更有甚者，王國維直認“寶玉”之“玉”即為“生活之欲”，以“欲”解“玉”，這種牽強附會已經(jīng)有幾分“索隱派”的味道。

可以看出，與胡適的《紅樓夢考證》相比較，不論是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還是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都局限于文本本身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兩者都屬于“大批評”的范疇;而胡適的特點則在于跳出文本，考證作者與版本。一重文本，一重作者與版本背后，其實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路:也即前面已經(jīng)談到的“藝術(shù)的態(tài)度”與“歷史的態(tài)度”。從“藝術(shù)的態(tài)度”出發(fā)則注重文本本身意義的挖掘，從“歷史的態(tài)度”出發(fā)則偏重于探討文本的來龍去脈與上下四方的關(guān)系。兩者相比較，藝術(shù)的批評往往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也容易引起轟動效應(yīng)，而歷史的考證則顯得相對平實一些。藝術(shù)的批評因為多從文本出發(fā)闡釋意義，所以很大程度上受社會思潮與風尚的牽制，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批評”;歷史的考證，材料是關(guān)鍵，因此隨著新材料的出現(xiàn)，早先的結(jié)論也會被不斷修正。不過，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中得出的基本結(jié)論——“自傳說”畢竟提供了后來《紅樓夢》研究的基礎(chǔ)。所以即便是對胡適的考證不甚滿意的余英時，在他提出的紅學“新典范”中，也無可諱言地“偏袒‘自傳說’而遠于‘索隱派’”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