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天津300191)
尋索先鋒文學的精魂
——評張立群《先鋒的魅惑》
王士強
(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天津300191)
我跟張立群是比較熟的,他是我的同門師兄,我們又都在詩歌圈“晃悠”,每年大約總能見上至少一兩次,平日電話、網絡的交流也不算少。然而,讀他新近的著作《先鋒的魅惑》,卻讓我對他產生了強烈的陌生感,這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張立群,那是一個熱愛詩歌、三句話不離詩歌、作為詩歌評論家的張立群,而眼前這本書作者的張立群主要是做文學思潮研究、小說研究的,這不是一個人!然而,這的確就是同一個人,這幾幅不同的面孔都只是學者張立群的某一側面,將之綜合地看才更接近其本來面目。我閱讀立群兄的文章不能算少,但基本都是詩歌方面的,或許他其他方面的論文我也見到過不少,但都被無意識地忽略、過濾掉了。故而,當《先鋒的魅惑》主要以先鋒文學、先鋒小說等為研究對象,二三十篇文章的規(guī)模放在我面前時,我不能不感到“震驚”。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的孤陋寡聞自是主因,但由此亦可見立群兄涉獵之廣、用力之勤、成果之豐。在當今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大致也形成了細分化的格局,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當代文學研究、文學史研究、文學思潮研究、作家作品研究、小說研究、詩歌研究……都各自形成了特定的學術路徑、學術規(guī)范與話語體系,學者們大都只是在其中某一個“自己的園地”中耕耘勞作。這其中想要“打通”并非不可能,但著實是有難度的,所以,能夠在這幾個不同的領域穿梭往來、游刃有余的學者少之又少、屈指可數。張立群以年輕的“新銳”之身份,輕松“跨界”,在數個學術領域中取得豐碩的成果,著實是讓人佩服。
1980年代的先鋒文學運動極大地推進了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程度,改變了中國文學的質地和走向,其意義可以說已經不言自明。作為潮流和運動的先鋒文學其存在時間固然并不長,似乎很快就偃旗息鼓了,但它并未真正離去,而只是換了一種存在方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先鋒文學是生根發(fā)芽、發(fā)展壯大了,它拋棄了觀念化、表面化的姿態(tài),更為豐富、內在,更接地氣了。如果我們說,作為概念的“先鋒文學”一定程度上已經完成,成為過去時,但是文學中的先鋒性則是依然存在的,這本身便是當年的先鋒文學所結出的果實。張立群用“先鋒的魅惑”來命名他的這本書,其中自然體現(xiàn)了他對于“先鋒”的態(tài)度,而“魅惑”一詞則傳神、富有詩意,它在這里或許有兩個方面的指向,一是“先鋒”本身(先鋒文學、文學的先鋒性因素)具有魅惑性、有著強烈的魅力,二是先鋒對“我”的魅惑,先鋒對“我”所產生的作用。這兩個方面一個側重客觀,一個側重主觀,實際上,這也是兩個方面的互相尋找、互相發(fā)現(xiàn)、互相欣賞,是兩者互動的過程。
1980年代作為先鋒文學狂飆突進的時期,是與中國社會、文化發(fā)展的特定階段與境遇密切關聯(lián)的,這其中的現(xiàn)代性特征顯而易見,當然這里面的狀況是非常復雜的,既有時間、空間的差異,又有其自身的發(fā)展、變化等等。張立群在《論先鋒文學的現(xiàn)代性及審美的突圍》中寫道:“在談論具體的現(xiàn)代派時現(xiàn)代派是可以等同于先鋒派的,但從先鋒派廣義、變動的視野中看,先鋒派卻往往只是呈現(xiàn)了具體現(xiàn)代派的初始狀態(tài),并很快在具體現(xiàn)代派藝術自律化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叛逆的姿態(tài),引起下一個現(xiàn)代派的誕生”,而在中國,“由于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現(xiàn)代性、先鋒派在中國文學中發(fā)展得不充分,卻使我們在談論具體現(xiàn)代派時常常顯得單一而籠統(tǒng)。”[1]4張立群同時對其中“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交織的特征進行了分析:“通過形式的革命實驗和文學自我意識的回歸,先鋒文學對此前業(yè)已形成的現(xiàn)代價值的解構和對往日被壓制的邊緣價值的有效釋放,構成了先鋒文學‘后現(xiàn)代性’的文本表征?!薄坝上蠕h文學形式實驗而透露出來的后現(xiàn)代性從不乏現(xiàn)代性的意識——先鋒作家在形式實驗過程中主體持有的精英意識與具體敘述中常常呈現(xiàn)出的拒絕價值、情境相同、情節(jié)通俗等傾向,恰恰成為先鋒文學‘模糊’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文學界限的重要方面?!保?]9這些論點都是頗富見地的。張立群對先鋒文學的考察比較全面、立體,比如他曾討論過的先鋒文學的“抒情性”問題。他從“我”之視點的頻繁使用與自我意識的高度重視、語言的感覺化與獨特的及物性、語言的烏托邦、結構的碎裂等四個方面對先鋒文學的抒情性進行論述,并就此分析指出:“由于先鋒小說的‘抒情性’是在語言不斷增殖的基礎上實現(xiàn)的,所以,在詩意通過形式走向極端之后必然是詩意本身在內容上的匱乏。而事實上,先鋒小說無論就模仿角度,還是語言游戲的角度而言,其寫作都必將面臨一種行為策略上的冒險:在背離現(xiàn)實社會和人文思想之后,先鋒小說雖然可以在探討‘存在’與‘不在’的同時,成為一種詩性的玄思結構,但這種同樣具有烏托邦傾向的理想虛構,卻常常由于語言的詩意而造成抵達詩意本身和大眾閱讀上的雙重困境?!保?]30~31這個問題此前學界關注較少、討論不深,經張立群的論述,著實是別開生面,打開了問題的討論空間。
張立群不但從宏觀角度對“先鋒”的話題進行觀照,同時也從具體、微觀的角度對之進行考察,進入的切口較小,但立論扎實,往往可以有舉一反三之效果。比如他曾討論“《百年孤獨》與中國當代小說”“博爾赫斯之于余華小說的意義”,都是由小處入手、小中見大的例子。關于《百年孤獨》中循環(huán)式時間帶來的敘事革命,張立群論述道:“與《百年孤獨》相比,中國當代小說在1980年代中期的先鋒實驗或許并不著眼于故事的歷史經驗和豐富的文化信息,他們只是將其作為形式化實踐的一種重要手段,進而使敘述從故事中分離出來并傳達出另外的一種聲音:故事可以由這道語式的介入而任意產生轉換、中斷和拆解、重組,而敘述主體則可以凌駕于故事之上,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主觀書寫。”[1]40在討論博爾赫斯之于余華小說的意義時,他論述道:“融合觀念、技法、生命思考為一體的影響,既是文學傳統(tǒng)繼承與超越的結果,同時,也是后現(xiàn)代氣息進入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表征?!辈粌H如此,他還指出,即使進入1990年代之后,余華雖然進行了所謂的先鋒的“隱逸與還鄉(xiāng)”,但這其中體現(xiàn)的“吸收各種外來文學經驗之后的技藝圓熟和深刻理性”,“通過個人經驗而折射出對普遍人類存在進行叩問的方式”等,“也是他與博爾赫斯進行精神對話的重要結果之一。”[1]54這些都顯示著張立群思考的深入和見解的獨到。
張立群對小說作家、作品的研究也有其獨特的特點。這其中,在我看來,與作為詩歌評論家的角色相通,他的小說評論也具有詩歌評論的一些特征和印記,比如注重觀照作品的詩化語言、詩性特征,比如著重分析作品的意象、意境等,這些在并不從事詩歌評論的學者那里大概是非常少見的。比如張立群在分析李洱小說《花腔》中的葛任時討論的“詩性”問題:“他的命運本身就是一首悲情、感人而又晦澀的智性詩。越是看透自己的命運,越會產生一種品讀的張力,而閱讀感受也會隨之變得更具層次感?!痘ㄇ弧酚兄兾膶W本質上固有的‘詩性’:‘詩性’的作品從不排斥詩意,但兩者之間的邏輯關系需要厘清。‘詩性’實踐了李洱小說關于難度的追求,呈現(xiàn)‘詩性’的具體實踐方式應當是一個持續(xù)的過程?!保?]108又比如,他在討論作家林白作品時所指出的:“長期以來,林白曾以潮濕、空靈而又毛茸茸的語言為文壇注目,這種頗有柔軟質感而又不失抒情性的語言與林白一貫拒絕新聞語言的干擾,追求小說語言的詩化有關。熟悉林白的讀者都知道,林白文學創(chuàng)作起手于詩歌,而那種隨意賦形的語言恰恰可以如豐盈而緩慢的流水‘浸潤’讀者閱讀時的感官印象,進而獲得來自女性同時又是來自某種先鋒實驗式的藝術感受?!保?]137張立群還專文討論了格非小說中的“水”意象,這自然也是從詩性的角度對小說進行的觀照,包含了對格非小說的內在、深入的理解,可謂獨辟蹊徑。張立群的稔熟于詩對其從事的小說評論無疑是有益的,給了他另外的一種敏銳、敏感和觀照角度,使其小說評論也具有了詩歌評論的特點,具有了更多的詩性。
張立群的小說評論其對象大多為國內一線、重要的小說家,如莫言、余華、蘇童、劉震云、畢飛宇、李洱、王蒙等,他往往能夠選取獨特的角度,進行個性化的闡釋,平中見奇、富于啟發(fā)性。比如關于莫言《四十一炮》的討論,小說中寫羅小通吃肉時能聽到肉說話,肉為能被羅小通吃而幸福地哭泣等,張立群對此論述道:“莫言借助這種夸張、病態(tài)的書寫感受肉欲的烏托邦、填充饑餓的靈魂進而營造小說飲食意境同時也是主體欲望的藝術化,而在其背后,社會現(xiàn)實的荒謬感,生活的非理性、反崇高又在主觀層面上得到了一種‘民間化’的表達?!保?]64~65“強烈的飲食焦慮一方面使莫言始終對鄉(xiāng)土、歷史保持著濃厚的興趣,他籍此尋找故鄉(xiāng)進而建立起‘高密縣東北鄉(xiāng)的世界’,一方面則使莫言可以站在特定的角度看待城市和當下生活,以特有的面相表達作家的責任感及批判精神。在此過程中,接續(xù)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和中國飲食文化傳統(tǒng)又使莫言能夠不斷發(fā)掘出新的‘主題’,實現(xiàn)關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反思。”[1]67通過對一個原本并不“重要”的話題的討論,卻勾連起了諸多重大的問題,可謂是曲徑通幽,這樣的研究無疑是深入、富有成效的。此外,收入本書中的比如對蘇童小說中的歷史敘事、畢飛宇小說中的女性形象、韓東小說中的成長主題、王蒙小說中的記憶美學等問題的討論,都言之有物、坦誠而有見地。
鑒于在我的心目中,張立群作為詩歌評論家形象之“頑固”,同時其詩歌評論也值得進行專門論述,所以收入他本書中篇幅并不算多的關于詩歌的文章在這里就略過不談了。但即便如此,他的研究領域仍然很豐富,在學術上,張立群的確是有“野心”的。學者張麗軍曾用“溫文爾雅而又野心勃勃”來描述“作為70后批評家”的張立群,在相當程度上我認為是準確的,“溫文爾雅”形容其為人、為文的性格、氣質,“野心勃勃”則形容其學術熱情之高昂、學術襟懷之寬闊、涉獵范圍之廣泛。張立群學術興趣非常之廣,他四面出擊、正面強攻,遍地開花,這從該書最后兩部分所討論的問題可見一斑,其中有“新時期文學”的分期、“后革命”、“重返80年代”、“張愛玲現(xiàn)象”、“路遙現(xiàn)象”、中篇小說的歷史構造與現(xiàn)狀考察、文學評獎、澳門文學等,書中亦收入了關于陳曉明、吳曉東、畢光明、姜嵐、張大為等著作的數篇書評。書中具體的論述與觀點在這里無法展開,僅略舉幾例。比如,在討論關于“新世紀文學”的時候,張立群首先進行歷史的回溯,從“新時期文學”談起,討論其中“終結”與“浮現(xiàn)”的問題:新時期文學的終結、后新時期文學的重審、世紀初文學的浮現(xiàn),他認為,“世紀初文學特別是‘新世紀文學’無疑會在歷史化的邏輯中,被賦予時間的標準,然而,這種歷史化的進程卻必將是以當代文學無限延伸和不斷呈現(xiàn)嶄新階段為特征的,這樣,所謂文學的歷史又必將在不斷‘終結’和‘浮現(xiàn)’中走向未來?!保?]207其立論的角度和觀點都非常新穎。又如,在《“后革命”視域下的中國當代文學》中,張立群通過“告別革命”與歷史反思、歷史的對話與“現(xiàn)代”轉向、先鋒敘事與重建歷史的修辭、精神還鄉(xiāng)與文化寓言、“唯新”邏輯下的“經典”重溫、21世紀初中國的歷史洞察等六個方面展開論述,這些問題都堪稱宏大、復雜,但經張立群的條分縷析,諸多的問題都變得眉目清晰起來,每有新見。再如,張立群通過“從柳青到路遙”來討論“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當代流變”,他論述道:“現(xiàn)實主義在當代中國的發(fā)展道路可謂曲折不平。無論從現(xiàn)實主義自身的特點還是從題材的表現(xiàn)永無止境的邏輯上看,現(xiàn)實主義都有‘廣闊的革新前景’,更何況相對于藝術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實性的書寫總是繞不過去的‘基石’?,F(xiàn)實主義在當前最基本的問題是需要通過作家與批評家思維的轉變和批評的切實關注,從而擺脫傳統(tǒng)的教科書意識、完成自身適應時代發(fā)展的理論建構?!保?]264~265應該說都是既具有歷史感,又具有理論深度的。
先鋒的文學或者文學的先鋒就其精神實質來講,是一種永不止息的探索、實驗、創(chuàng)造精神。就此而言,先鋒其實契合了文學的本質,任何時代都有先鋒,而同時任何先鋒也都必將被“超越”、被“顛覆”,先鋒是不安的,是不斷發(fā)生、前赴后繼的。張立群在書的“后記”中曾這樣談及他對于“先鋒”的理解:“先鋒既是一批可以引領文學風尚并對文學的未來產生不可估量的價值和意義的人,又是人們心中那種永不停歇、追求自我并不斷超越自我的藝術精神。文學因為有它而具有永恒的生命力,它也因自己的魅力而引人注目?!保?]370《先鋒的魅惑》一書應該說就是張立群觀照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的歷史軌跡、尋索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的精魂之學術努力的體現(xiàn)。先鋒即是“在路上”,其本身包含了對自身的超越與反動,所以,中國的先鋒文學當會不斷超越、不斷前進,而作為評論家、學者的張立群一定程度上也會與之風雨與共、一路同行。
[1]張立群.先鋒的魅惑[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2]張麗軍.張立群:溫文爾雅而又雄心勃勃的70后批評家[J].南方文壇,2014(6).
(責任編輯:畢光明)
Comments on Zhang Liqun’s The Charm of Avant-garde
WANG Shi-qiang
(Literature Research Institute,Tianji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Tianjin 300191,China)
I206.7
A
1674-5310(2015)-04-0064-04
2015-01-28
王士強(1979-),男,山東臨沂人,文學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當代詩歌研究與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