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博君
(河南城建學院 外語系,河南 平頂山467044)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年)是美國20世紀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她十七歲時學習文學創(chuàng)作,年僅二十二歲時就完成了處女作《心是孤獨的獵手》,并在文學界引起了巨大轟動,成名之后,她又陸續(xù)發(fā)表了《金色眼睛的映像》《傷心咖啡館之歌》《婚禮的成員》等長篇小說。在這些作品中,麥卡勒斯刻畫了一個個心靈孤獨﹑身體畸形的人物,通篇彌漫著神秘﹑怪誕甚至懸疑的氣氛。盡管人們對她作品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孤獨主題等方面,但不可否認,麥卡勒斯作品中持有濃厚的哥特小說氣息。
不管英國的還是美國的哥特式小說都將故事場景放在封閉或半封閉的空間之中,無論是中世紀廢棄的城堡﹑黑暗的叢林還是陰森恐怖的莊園﹑幽靈出沒的墳墓。麥卡勒斯小說背景將哥特式小說經典的時間和場景調焦轉換到了20世紀偏僻隔絕的南方小鎮(zhèn),《傷心咖啡館之歌》開篇場景:“小鎮(zhèn)是寂寞的,憂郁的…像是一處非常偏僻、與世隔絕的地方?!保?]小鎮(zhèn)上最大的建筑上,“所有的門窗都釘上了木板”[1],到處彌漫著一種“荒廢”、“古怪的、瘋瘋癲癲”[1]的怪誕沉悶氣息,這種撲面而來的阻隔感凸顯出小鎮(zhèn)上人們的孤獨與絕望,孤獨就像沖不破的樊籠一樣將人們牢牢地禁錮其中。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小鎮(zhèn)是“被遺棄的”,“連大地本身都是骯臟的”[2],雖然小鎮(zhèn)有現代文明的影子,有棉紡廠和商業(yè)區(qū),但街道臟亂,污水橫流,就它更像上帝遺忘的角落,破敗不堪,“小鎮(zhèn)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顯得孤獨”[2],小鎮(zhèn)的人們也“不信上帝”,在信仰的荒原中迷惘、游蕩。
在場景之外,情節(jié)也是哥特式小說的重要內容。一般來說,經典的哥特情節(jié)包含有死亡﹑兇殺﹑暴力﹑神秘﹑厄運和超自然等元素,通篇渲染著恐怖的氛圍。在“哥特式的世界”中,主人公要時時面對一些隨時出現的驚悚﹑暴力或死亡,心理所承受的壓力和恐懼是難以言狀的。事實上,麥卡勒斯的作品中也有很多暴力和死亡的描寫,幾乎是她每部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不同的是,對于暴力和死亡的過程沒有著太多的筆墨,不像傳統(tǒng)的哥特式小說那樣刻意突出令人窒息的血腥畫面。她更多地利用這些元素去呈現主人公內心的困境與絕望。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小鎮(zhèn)上的咖啡店老板比夫﹑假小子米克﹑工運激進分子杰克和黑人醫(yī)生考普蘭德,他們的年齡、種族、社會地位各異,卻同樣孤獨但又彼此隔絕,他們紛紛到辛格那里尋求心靈的慰藉和靈魂的救贖,但是辛格在好朋友東尼帕羅斯病死后失去了生活的希望,開槍自盡。對于辛格的自殺過程,麥卡勒斯一筆帶過,但他的死卻隱含著想要在孤獨和幻滅中得到救贖的人們,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們只能在信仰的荒原和絕望的深淵中掙扎著,一切想擺脫精神危機和困境的努力都是徒勞的,而這遠遠比死亡本身更加恐怖。在其他作品中,死亡的描寫亦有著不同的象征意義。例如,在《沒有指針的鐘》里,短短一年之中就有六個人死亡,象征了南方種族矛盾和家庭隔閡之深,在《婚禮的成員》中,查爾斯大叔之死象征著保守的南方制度的終結。
除了死亡之外,暴力也是麥卡勒斯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成分,最典型的就是《傷心咖啡館之歌》中馬文與愛密利亞的決斗場景,在決斗之前,“一只胸前血淋淋的兀鷹飛過小鎮(zhèn),在愛密利亞小姐房子的上空繞了兩匝”[1],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的味道,但是決斗的過程并沒有出現血肉模糊的場景,雖然“拳斗大約進行了半個小時”[1],但決斗談不上激烈,馬文“連一滴汗都未出”,然而就在愛密利亞即將勝利之時,李蒙忽然出現了,他“自己鳥爪般細細的手指去抓她的脖子”[1],還沒等人們清醒過來,決斗就以愛密利亞的失敗而告終,之后李蒙和馬文將愛密利亞的咖啡館洗劫打砸后揚長而去。最終愛密利亞心灰意冷,過著隔絕的生活,決斗的失敗代表著愛密利亞愛情幻想的破滅,更代表著她在父權制社會中斗爭的徒勞,這種痛苦是任何外在的暴力都無法比擬的。麥卡勒斯經常借用暴力和死亡等哥特式情節(jié),但是又不去詳盡地進行懸念的鋪墊和血腥描述,卻能表達出隱藏在人們內心深處的“某些離奇駭人得幾乎難以言傳的東西”[3]。
哥特式小說傳統(tǒng)的敘事方式主要表現在全知視角的運用。全知視角亦稱之為零視角,指“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敘事者可以從任何角度、任何時空來敘事”,敘述者可以全方位敘述和評論,這是在哥特小說中發(fā)展最為完善﹑使用最普遍的敘事模式。絕大部分哥特小說都使用的是全能視角敘事,如《瓦塞克》《奧特蘭托城堡》等。敘述者可以在對故事進展中的人或事進行干預(也就是評論)。在西方小說中常常有兩個作者:一個故事講述的作者,一個進行評論的作者。在《傷心咖啡館之歌》第一章,引入愛密利亞這個人物時,麥卡勒斯這樣寫道:“她(愛密利亞)不把異性的愛放在心上,她是個生性孤僻的人。她的婚姻在縣里是件奇聞——這次結婚既古怪,又讓人提心吊膽,僅僅維持了十天,使全鎮(zhèn)的人都莫名其妙?!保?]作者從全知視角將女主人公的性格特點以及以往的婚史進行了指點干預,一方面使讀者對愛密利亞有了一個大概的理解,另一方面,激起讀者的好奇心,為什么愛密利亞的性格如此古怪?她的短暫的婚姻為什么是“讓人提心吊膽”的呢?和她結婚的人又是誰呢?這個人現在去哪兒了?隨著一連串懸念的產生,讀者會迫不及待地想在隨后的章節(jié)里找到答案;全知視角的評論干預也是哥特小說中經常使用的,因為哥特小說本身就具有強烈的主觀性敘事特征,因此,故事敘述者經常在小說中公開對道德、文化、信仰、思想觀念等進行評論,更好地顯示主題。在麥卡勒斯作品中,經常會使用評論干預來表達作者在某個事件或人物方面的看法或觀點。
麥卡勒斯的作品里雖然運用了大量哥特式的手法,但絕不是簡單地沿襲傳統(tǒng)式哥特小說的特點,如果僅僅以哥特式小說示人的話,她的作品就不會洞穿人心,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在哥特式小說的外形下,麥卡勒斯在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又融進了自己的藝術特色。
首先,在主題上,哥特式小說最典型的主題是復仇、愛情和因果報應,黑與白的對決,善與惡的交鋒,在恐怖的主色調下,神秘和暴力反復刺激著人們的感官和對恐懼的承受極限。麥卡勒斯雖然使用了很多哥特式小說的元素,但這些元素并非為了虛張聲勢,相反,都是為“孤獨與隔絕”的主題服務的。很少有作家在整個寫作生涯如此密集地去探索人類所處的精神困境。麥卡勒斯命運坎坷,經歷了婚姻的變故,丈夫的自殺,并且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纏綿于病榻,對于一個幾乎一生都飽受精神和病魔折磨的人來說,麥卡勒斯比任何人都能體會到人們遭遇的困境,并將人們內心世界最微妙﹑最脆弱的部分挖掘出來,她曾經說過:“我的中心主題是孤獨和精神隔絕。當然,我總是感到孤獨?!保?]無論是《傷心咖啡館之歌》中愛無能的孤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夢想和信仰破滅下的孤獨,《婚禮的成員》中無所歸依的孤獨,《金色眼睛的映像》中不可行之愛和情感疏離的孤獨,還是《沒有指針的鐘》中尋找自我身份的孤獨,孤獨這一永恒的人類主題在麥卡勒斯筆下在不同年齡﹑階層﹑性別和種族的人身上上演,這種孤獨如影隨形,無處躲藏,令人絕望。正如著名德國作家克勞斯·曼評論道,麥卡勒斯的作品具有“無邊的悲哀,但卻巧妙地避免了感傷。相當嚴肅和準確。對人類靈魂最終的無法安慰和不可救藥具有如此令人驚異的洞見?!保?]在《婚禮的成員》中,關于女主人公弗蘭奇,麥卡勒斯在故事開頭就有這么一段:“這個夏天,弗蘭淇已經離群很久。她不屬于任何一個團體,在這個世界上無所歸依。弗蘭奇成了一個孤魂野鬼,惶惶然在門與門之間游蕩?!保?]寥寥數語就表達出了弗蘭奇的生存困境,這種無所歸依的孤獨和絕望令人不寒而栗,字字猶如利刃一樣,重重地刺進所有孤獨的心靈深處,給人帶來令人窒息的疼痛。如果說哥特小說表達的主題是人們對于外在恐怖事物的恐懼的話,麥卡勒斯表達的主題是人們對藏匿在內心深處的孤獨和隔絕的絕望和痛苦。
其次,在人物的塑造方面,多數哥特小說通過對恐怖和暴力渲染,來表達道德主題,宣揚理想的價值觀,所以傳統(tǒng)的哥特式人物雖然也有亦正亦邪的形象,但大部分哥特小說通過魔鬼和天使的人物對立格局的設置,來突顯善與惡的較量,光明與黑暗的沖突,去揭露黑暗和罪惡。就像英國學者法瑪描述的一樣:“哥特式小說中沒有黑白之間的各種層次的灰色,其人物大多要么是陰險而窮兇極惡的惡棍,要么是純潔的天使。”[6]麥卡勒斯筆下的人物形象超越了傳統(tǒng)哥特小說的單一性,更具多面性和立體感。她所塑造的人物大多數是沒落貴族、同性戀、殘疾人、黑人等社會底層或邊緣化人物,通過對人物精神世界的挖掘,更多反映的是工業(yè)文明和城市化進程中人類的生存困境和宗教危機,更多地渲染人物內心的極端感情,而不是外在的感官恐怖,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無法用簡單的善與惡來評判。比如《傷心咖啡館之歌》的愛密利亞,性格古怪粗暴,但在患兒面前卻溫柔細膩,充滿溫情。此外,麥卡勒斯作品中的背景為內戰(zhàn)后在文化觀念和經濟模式上受到沖擊的南方。通過與現實主義思潮結合,她塑造的人物深刻地體會到了現實中最“真實的恐懼”,而這些被層層包裹的恐懼就外化成各式各樣的畸形人,這些人物為麥卡勒斯的孤獨主題提供了巨大的空間,打破了傳統(tǒng)的哥特式小說人物刻畫的模式。
另外,麥卡勒斯的小說的創(chuàng)新還在于表現手法的運用上。在哥特式小說想象和虛構的基礎上,麥卡勒斯還使用了表現主義等文學手法,并增添了喜劇元素。麥卡勒斯善于借助一些具體的事物或形象來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從而達到深化主題的作用。比如麥卡勒斯筆下的故事經常發(fā)生在南方的某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經常被描寫為“非常偏僻﹑與世隔絕的地方”,它象征著游蕩在小鎮(zhèn)中相互隔絕和孤獨的靈魂,故事在小鎮(zhèn)上開始,又在小鎮(zhèn)上落幕,象征著孤獨是永恒的,無法逃脫的。除此之外,麥卡勒斯的作品還加入了喜劇的成分,黑色與幽默的并存增加了情節(jié)的怪誕性。
這種幽默為原本充滿暴力的決斗增加了荒誕的喜劇色彩,著力渲染著愛密利亞這個徹底被男權社會異化的“怪物”形象,同時也為令人意外的決斗結果和愛密利亞的悲劇命運埋下伏筆,這種幽默讓人在啞然失笑的同時,會不由地在內心涌出一絲苦澀。
作為南方作家,麥卡勒斯的作品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她的作品吸收了哥特式小說的特點,盡管麥卡勒斯本人認為哥特小說是“浪漫的或超自然的東西來引起恐怖,或美感,或情緒上的沖突感情”[4],而其小說是特殊的“現實主義”,并不屬于哥特小說的范疇,但不管麥卡勒斯承認與否,她的作品無論是場景﹑情節(jié),還是在敘事方面,都和傳統(tǒng)的哥特式小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被后來的研究者貼上了哥特體的標簽。但是,如果她的作品僅僅以哥特式小說的陰森恐怖﹑神秘可怕來刺激讀者的感官的話,就不會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在繼承哥特藝術特點的同時,麥卡勒斯加入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藝術,在主題表達﹑人物塑造和表現手法上對傳統(tǒng)哥特式小說進行了突破和創(chuàng)新。隱藏在哥特式小說外表之后的是麥卡勒斯對作品創(chuàng)作的深化與思考,她關注人的精神世界,并對人物的心理進行深入的挖掘與剖析;她刻畫人物時注重多面性和立體感,使之呈現心理深度和思想深度。死亡﹑暴力﹑扭曲的人性和畸形的身體,這些哥特式小說的黑色特質只是麥卡勒斯探索社會現實和人類心靈的工具,這種根植于現實主義的哥特藝術留給讀者的是對殘酷社會現實和人類精神隔絕的關注和反思。
[1]卡森·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M].李文俊,譯.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05.
[2]卡森·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M].陳笑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
[3]萬?。P于美國當代哥特小說[J].外國文學研究,2000(1).
[4]林斌.卡森·麥卡勒斯20世紀四十年代小說研究述評[J].外國文學研究,2005(2).
[5]卡森·麥卡勒斯.婚禮的成員[M].周玉軍,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
[6]Varma Devendra.The Gothic Flame[M].London:Arthur Baker Ltd,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