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天氣熱了,自然想到寫夏天的詩。腦海里首先浮現(xiàn)的是這幾句:“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崩^而馬上笑起來,這怎么是寫夏天的?杜牧的這首名作,詩題就是《秋夕》。如此幽寂,如此凄涼,只能是秋夜。愛莫能助,只得讓那宮女繼續(xù)枯坐著去,眼下是夏天,我們還是讀幾首寫夏天的詩是正經(jīng)。
“共有樽中好,言尋谷口來。薜蘿山徑入,荷芰水亭開。日氣含殘雨,云陰送晚雷。洛陽鐘鼓至,車馬系遲回?!边@首頗見錘煉又通體渾成的詩,題為《夏日過鄭七山齋》,作者杜審言,初唐“文章四友”之一。他是杜甫的祖父,杜甫因此非常驕傲,曾說“詩是吾家事”。
《夏日過鄭七山齋》是杜審言去鄭七的山齋相訪,山中訪友,在夏天是極相宜的。不但因為山中可以避暑,更兼“有意中人堪尋訪”是一種心靈透氣甚至精神吸氧。
獨自一人面對酷暑就艱難得多,甚至頓生無望之感——“悠悠雨初霽,獨繞清溪曲。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營營,嘯歌靜炎燠?!保谠断某跤旰髮び尴罚┝谠切乃己苤氐娜?,境遇不佳就尤為痛苦。只看他在夏初雨后都如此寂寞無聊,毫無賞心樂事,便知他到了盛夏定然全身心陷入天氣和心情的雙重灼烤之中——“苦熱中夜起,登樓獨褰衣。山澤凝暑氣,星漢湛光輝?;鹁г锫蹲蹋办o停風(fēng)威。探湯汲陰井,煬灶開重扉。憑闌久彷徨,流汗不可揮。莫辯亭毒意,仰訴璇與璣。諒非姑射子,靜勝安能希。”(柳宗元《夏夜苦熱登西樓》)天氣間都是暑氣,擺脫無計,無法入睡,獨自登樓,仍覓不到?jīng)鲆?,仰望星空也只能傾訴自己的怨憤,最后承認自己不是姑射山上的神人,無法指望像他們那樣清凈安詳。柳宗元是明白人,他清楚因為對天下的憂慮和當(dāng)權(quán)者的不滿,那種“暑熱”來自心中,是無法得到真正的清涼和安寧的。
比起柳宗元,竇叔向的名號就不太響亮,但這首《夏夜宿表兄話舊》卻意味深厚,頗為感人:“夜合花開香滿庭,夜深微雨醉初醒。遠書珍重何曾達,舊事凄涼不可聽。去日兒童皆長大,昔年親友半凋零。明朝又是孤舟別,愁見河橋酒幔青?!苯擞岜菰圃u論:“以其一片天真,最易感動。中年以上者,人人意中所有也?!保ā对娋硿\說》)確實如此,全是常情,純胸臆語,自然流出,自作感喟,不欲人共鳴而共鳴自起。這首詩讓我想起情境相似的李益的《喜見外弟又言別》,但情感比李詩更五味雜陳,因此有些接近杜甫感人肺腑的《贈衛(wèi)八處士》了。
夏天親友相聚,其實也有不便,就是在動輒汗流浹背的溫度下需要穿戴得相對整齊。這樣一想,就馬上明白在夏天衣冠楚楚地陪伴皇上是何等的苦差使!何況熱得發(fā)昏之際,照樣要面對皇上隨時“發(fā)難”的“命題作文”,“應(yīng)制”作詩。宋之問的人品與“君子”毫不沾邊,但他確實有才華。在這樣的情況下,寫出來的詩,照樣工整精美,而且做到了頌圣、寫景、渲染、余味幾不誤——“高嶺逼星河,乘輿此日過。野含時雨潤,山雜夏云多。睿藻光巖穴,宸襟洽薜蘿。悠然小天下,歸路滿笙歌?!保ㄋ沃畣枴断娜障奢嗤?yīng)制》)《紅樓夢》七十六回湘云笑著說“不犯上替他們頌圣去”,但在宋之問,“頌圣”不但是本職工作、是“己任”,而且和他的攀附投機型人格非常匹配,正可發(fā)揮才華大展懷抱,因此這類詩在其作品中占了很大比例。
做個閑人,逍遙在山水之間,自然可以清涼許多。但同道中人卻也不是時時相聚的?!吧焦夂鑫髀洌卦聺u東上。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边@是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這首詩明凈恬淡、溫潤瑩潔,有月光,有荷風(fēng),有竹露,有在心里響起的琴聲,有對友人的思念。荷風(fēng),竹露,閑人,那么和諧,那么清凈,那么自在,讓人對天地心生感恩。
如果只選一首關(guān)于夏天的詩,也許猶費躊躇;但若只選一句,那么就選“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吧,它讓人覺得夏天是清涼的,而且清芬四溢,靈光流轉(zhuǎn)。詩人重新命名了夏天。
(江風(fēng)海韻摘自《新民晚報》2014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