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媛
(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作為承載公平正義的基本方式,司法的根本性任務在于解決糾紛,實現(xiàn)公正合理的裁判,從而樹立司法權威,構建和諧司法?!安粌H立法過程及其結果的合法性立基于社會主體在立法程序中進行充分溝通,司法過程及其結果的合法性也是建立在法官與當事人、各種參與人之間通過溝通達成的理解和共識之上?!盵1]司法具有公共屬性,并且以集合公共理性的法律作為判斷依據(jù),因此它在溝通中也必須體現(xiàn)公共理性,得到社會的認同。司法溝通理性是公共理性在司法領域的體現(xiàn),它以明確的法律規(guī)則和公民的普遍意愿為基礎,是司法從對立走向協(xié)商、從對抗走向溝通所產生的理性,是與民意的對話和交流中所產生的理性能力。在羅爾斯看來,在民主社會里,公共理性首先是平等公民的理性。“在某一特殊方面,它也適用于司法機關,而在具有司法審查機制的立憲民主社會里,首先是適用于最高法庭。這是因為,司法官們必定基于他們對憲法和相關法規(guī)與慣例的理解,來解釋和證明他們的決定?!盵2]
司法溝通理性向公民傳遞著司法民主、表達自由、訴訟公正、在秩序框架內平等對話等一系列價值。司法溝通理性的合理運用為法院和民眾之間構建起溝通的橋梁,它有助于參與者在商談式的交往中對案件事實予以正確的認定,對裁判理由在考慮多元因素的情況下進行充分論證,解決了立法單向度溝通的困境,規(guī)范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目前,由于民意不斷對司法領域進行侵入,正確溝通回應民意至關重要。在我國,人民陪審制作為溝通司法和民意的正當性程序機制,理應是溝通理性實現(xiàn)的司法制度載體,從而實現(xiàn)司法專業(yè)性與司法民主性的有機統(tǒng)一。然而,現(xiàn)階段的人民陪審制建設忽視了溝通理性的重要性,暴露出較多的問題。本文擬從人民陪審制理性的歷史變遷和現(xiàn)實問題為出發(fā)點,對人民陪審制的完善提出建議。
陪審制在我國存在了近百年的時間,歷經(jīng)了多個發(fā)展階段,在清末變法時便出現(xiàn)了陪審制的萌芽。1906年沈家本與伍廷芳負責起草《大清刑事民事訴訟法草案》,將西方的陪審制度引進我國,并專門列出“陪審員”一節(jié)。但是,這一主張遭到張之洞、勞乃宣為代表的舊勢力的強烈反對,陪審制在清末中國的構建宣告失敗,其失敗的原因在于清末封建專制制度的制約。在這一時期,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特權,他集立法、司法、行政于一身,司法權無法獨立,它只是附屬于行政。至于清末所推行的司法改革,只是內憂外患情境下的無奈之舉?;实垡罁?jù)個人意志形成專斷的判決,不與民眾在平等的平臺上溝通對話,因此陪審制在中國古代無法建立,司法理性無法形成。
近現(xiàn)代以來,尤其是中國陜甘寧邊區(qū)政權建立時期,中國的陪審制度更多的體現(xiàn)出政治理性的特點,即國家更多關注陪審制的政治功能??谷諔?zhàn)爭時期,馬錫五審判方式一度得到國家的推崇。該方式以整風運動為思想背景,要求法官深入農村基層,進行調查研究,實行巡回審判。這一時期,國家強調人民陪審制服務于群眾,服務于政治的作用?!半m然它被安置在司法領域中,但它在社會生活中卻不只作為司法制度來發(fā)揮作用,更重要的,它要在國家層面作為政治制度來發(fā)揮作用。因此人民陪審的價值對于國家來說是基礎性的,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是人民當家作主的宗旨在司法上的體現(xiàn)?!盵3]人民陪審制作為人民政權的一部分,能夠吸收來自社會各方面各階層的人民參與到司法審判中來,配合國家政權推進對舊司法體制的改造,加強對新司法領域中法官的監(jiān)督,確保司法的發(fā)展路徑符合國家的政治方向,從而保證國家政權的穩(wěn)定性。因此,近現(xiàn)代以來的人民陪審制度凸顯出司法的政治理性。
自改革開放政策在我國推行后,社會各個領域出現(xiàn)了許多新情況、新問題,這也促使了我國審判制度的變革,即提升審判活動的專業(yè)化和規(guī)范化。但是,審判活動的專業(yè)化和規(guī)范化也造成了陪審制作用的下降,人民陪審員知識技能的發(fā)揮可有可無。近些年來,國家處于社會轉型時期,社會矛盾層出不窮,人民陪審制不能發(fā)揮其應有的溝通功能,公民的公共意愿不能得到有效的傳遞,使百姓對司法公信力產生了懷疑,老百姓信訪不信法的現(xiàn)象對我國的審判制度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為了化解社會矛盾,我國將“大調解格局”引入司法審判,這一舉措不僅有一種古代“息訟”主義的傾向,而且表明了司法審判中政治理性的復興。與此同時,在案件審理中,司法人員的個人理性進一步彰顯,他們依據(jù)明確的法律條文進行判決,依靠其個人理解對法律條文予以適用,并且由其自身對法律進行一種非正式解釋。由于司法人員專業(yè)素養(yǎng)高低不同,也會造成個人理性與法律規(guī)定原旨出現(xiàn)偏差。個人理性的彰顯忽視了公共理性在司法裁判中的地位,忽視了法院與公民溝通商談機制在司法裁判中的作用,從而使得人民陪審制度參與司法、監(jiān)督司法的原初功能降低,淪落為協(xié)助司法的工具。不難看出,當下我國的人民陪審制表現(xiàn)出技藝理性、政治理性和個人理性交錯并行的特點。
2004年8月28日,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11次會議通過了《關于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之后又出臺了諸多相關的配套規(guī)定。這標志我國的人民陪審員制度從一項政治制度向司法制度的轉變,其正式進入了司法領域?!稕Q定》出臺的初衷是為了完善人民陪審制,擴大司法參與的公共基礎。為此,全國各地法院不斷推出新舉措,諸如海選陪審員,拓寬公共理性進入司法的渠道;判前民意調查,增強判決結果的正當化程度;開通民意溝通信箱,保障公民公共意志以平等的方式參與到司法互動中來。然而,各地法院出臺的溝通機制多是依賴法官個人的技藝理性和推理理性,以及法官個人的司法素質,對于司法制度內缺失的溝通理性沒有足夠的關注,所有的措施只是治標不治本。[4]歸納起來,我國的人民陪審制主要存在以下問題:
我國人民陪審制度自正式確立以來,經(jīng)歷了從政治理性突出到政治理性和技藝理性并存,再到法官個人理性在司法審判中占主導地位的過程,這一過程離不開我國人民陪審制功能目標定位的轉變。人民陪審制建立之初是為了保證社會各行業(yè)各階層的群眾能夠參與到司法中來,監(jiān)督司法,改造司法,同時達到“一切為了人民”的目標,實現(xiàn)國家政治治理的有序化。這一時期,人民陪審制的目標定位在服務國家政治,人民陪審員參與司法不具有實質上的功能,它不能夠將民眾樸素的公平正義觀和現(xiàn)實的生活經(jīng)驗在審判中予以傳遞和應用,其只是以滿足民眾意志的方式維系國家政權。
審判的專業(yè)化和職業(yè)化改革對法官的技術理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法官在既定法律規(guī)則框架內運用專業(yè)知識進行判決,陪審員的知識在面對法官的專業(yè)技能時顯得無力,更無須說其能發(fā)揮傳遞公民意志和公民理性的作用。法官過度張揚個人理性而忽視司法溝通理性,一些法官雖具有高超的審判技術和高尚的道德操守,但只將人民陪審員的功能定位在“協(xié)助司法”。不難看出,我國人民陪審制的功能目標定位雖然在轉變,但是喪失了人民陪審制作為一種商談機制的實質作用。
人民陪審制作為司法民主性價值的載體,其應當具有廣泛的民意基礎,更多的體現(xiàn)平民性。然而,《決定》第四條規(guī)定:擔任人民陪審員,一般應當具有大學專科以上文化程度。這無疑表明了我國的人民陪審員采取的是一種專職化和精英化的模式。對比西方國家來看,在這些陪審制度比較完善的國家,“不管是大陪審團審判還是小陪審團審判,陪審員都來自平民,他們通常是按照車牌號碼或者社會保險證號碼隨機抽取產生的。除非心智不健全或有重罪前科,無論名門望族還是販夫走卒,都有可能成為陪審員的候選人?!盵5]
我國現(xiàn)存的人民陪審制度無論是從陪審員的產生方式、組成人員還是運作過程來看,都凸顯了陪審員的專職化和精英化傾向。從產生方式上來看,《決定》要求陪審員應當具有大學專科以上文化程度,這樣篩選標準層層篩選下來的是具有專業(yè)知識的精英人士,而非代表普遍公民意志的平民。從組成人員來看,在我國許多地區(qū),國家工作人員、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等人員充斥著人民陪審員的隊伍,根據(jù)廣州市人民陪審員的調查情況來看,“陪審員的職業(yè)主要分布在政府部門與企事業(yè)單位,其中公務員109人、企事業(yè)88人,兩項共197人,約占總數(shù)的一半”[6],然而這些人員是精英的集合,其在陪審制度中出現(xiàn)無疑表明我國人民陪審制的精英化傾向。從運作方式來看,我國的人民陪審制度存在于司法領域中,受司法部門特別是法院的主導和管控?,F(xiàn)行規(guī)定似乎試圖培養(yǎng)出人民陪審員與法官相同的專業(yè)背景,將人民陪審員推向專職主義的深淵。
司法裁判結果的正當性來源于在法官的主持下通過公民參與論證,游走于事實和規(guī)范之間,在多種證據(jù)和理由之間進行權衡,最終做出最佳的選擇。一個具有合理性和可接受性的判決應該充分考慮普遍的公民意志。
我國現(xiàn)階段的人民陪審員制度作為協(xié)助司法的工具,體現(xiàn)出陪而不審的特點。從法院的角度來說,其只希望人民陪審員在法院案多人少的情況下對其起到幫助,提高法院案件審結的效率,而非讓人民陪審員真正參與到法律論證過程中來。從人民陪審員的角度來說,由于其長期處于被法院管制的狀態(tài),無法有效表達自己的意見,其參與審判的信心受到挫傷。加之許多陪審員在該工作之外還有自身本職工作,當本職工作的時間任務與陪審員工作相沖突時,很多陪審員往往放棄作為陪審員應有的責任。人民陪審員出現(xiàn)在法庭上,做到了形式意義上的陪審,但不能有效表達意見,在裁判中其公平正義觀和日常生活經(jīng)驗考量性低,溝通理性的作用沒有得到充分發(fā)揮。法院的裁判理由僅僅依據(jù)法官個人的意志判斷來決定,甚至有些法官在援引法條時,只是在判決中寫到依據(jù)相關法律,既無法條的明確規(guī)定內容,也無說理解釋論證,更不用說將形同虛設的陪審員所能傳遞的民意作為參考依據(jù)。在這種情況下,法院做出的判決得不到社會認同,導致可接受性降低。
人民陪審制的首要價值是司法民主,其應當保證人民參與國家司法活動,行使當家作主的權利。與此同時,陪審制要實現(xiàn)民眾與司法機關在意愿上的真實交流,促使司法審判活動在符合國家法的同時,更進一步貼近民眾的實際需要。因此,將司法溝通理性融入人民陪審制是其未來發(fā)展取向。
縱觀我國人民陪審制度的發(fā)展歷史,它的功能目標經(jīng)歷了從附屬行政到服務政治到協(xié)助司法的轉變,然而陪審制的功能目標轉變與其應有的功能目標出現(xiàn)了偏差。陪審制的原初功能目標在于將人民群眾吸收進審判隊伍,將公民的普遍意志和公共理性帶入司法,監(jiān)督司法活動,形成公正合理的司法判決。哈貝馬斯認為公共理性是主體間性的理性而不是一種獨白的理性,理性的公共運用需要通過自主的公民在公共領域的商談過程來實現(xiàn)。[7]因此,在我國需要建構起法官主持公民參與論證的人民陪審制度。人民陪審制的運作不能直接依據(jù)民意做出判決,也不能完全以法官獨白的個人理性作為判決的依據(jù)而忽視民意,陪審員與法官的作用相結合能夠做出更為合乎正義的判決。“陪審員在合議時用其樸素的正義觀和日常經(jīng)驗,將來自不同階層和群體的理性與經(jīng)驗傳遞到法官面前,增加法官說理負擔。法官必須對陪審員的意見做出回應,并體現(xiàn)在裁判理由中。”[8]這一商談論證過程將公共理性傳遞入審判活動過程中,為法院和公民提供了溝通平臺,保證了法院的司法理性。
人民陪審員的來源越是多元,選擇方式越是隨機,越能保證陪審制的平民性,推進司法民主。我國目前的陪審員來源過于單一,“陪審專業(yè)戶”現(xiàn)象廣為存在,在陪審員隊伍中行政人員、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占據(jù)了較大的席位,陪審員專職化和精英化傾向嚴重。專業(yè)化和精英化的陪審員,無法保證公共意志的充分表達。為此,人民陪審制自身的選拔、運作機制必須進行改革。人民陪審員的選任應該在法院體制外進行,避免在法院管控下對選拔流程進行人為操縱,保證選拔過程的公平公正,使更多的人民群眾真正進入到陪審員隊伍中。在保證每個案件中參與審判的人民陪審員的數(shù)量的基礎上,吸收一些代表公共利益的社會團體參加陪審,一方面通過社會團體構建法院和公民之間的理性溝通平臺,另一方面通過社會團體的宣傳培育促進公共理性在司法體制外的形成。
法官在做出判決時,不應該單純依靠其個人技藝理性,而是應該在聽取人民陪審員的意見以后對多種可考量的裁判理由做出公正合理的判決。為此,需要構建起人民陪審員與法官的內部溝通機制以及人民陪審員與公民的外部溝通機制。人民陪審員的自身定位是要在審判中加強與法官之間的溝通,將公民的普遍意志傳遞給法官,將公民樸素的正義觀和日常生活經(jīng)驗帶入司法,中和法官的個人理性、技藝理性和公民的公共理性之精華,摒棄三者之糟粕,使裁判結果體現(xiàn)民意。與此同時,人民陪審員也要注重與公民之間的外部溝通。作為聯(lián)系法院和公民的紐帶,人民陪審員的職責在于將公共理性傳遞給法院,將法院的裁判理由反饋給公民,從而建立起良性的溝通回應機制。人民陪審員需要在審判外加強與普通民眾的聯(lián)系溝通,在民眾中進行組織宣傳,提高群眾的積極性,將法院的裁判理由及時反饋給群眾,進一步促進公民公共理性的培育和形成,保證進入到司法中的民意都是真實的民意、具有理性的民意。
司法的最終目標是實現(xiàn)公平正義,為此,司法裁判必須既具有自洽性又具有可接受性。司法在面對民意時,既不能坐視不管,也不能曲意逢迎,而是需要一個合理的溝通商談機制。在我國,人民陪審制是溝通理性表現(xiàn)最為集中的平臺,其能夠在溝通商談中將理性的民意引入司法,在法官與民意間實現(xiàn)意志的契合,形成共識,從而實現(xiàn)實質意義上的公平正義。因此,在未來的司法改革中,需要將人民陪審制當作司法中的公共領域來進行重點改革,將融入溝通理性的人民陪審制作為我國陪審制的發(fā)展取向。
[1][比]馬克·范·胡克.法律的溝通之維[M].孫國東,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13.
[2][美]約翰·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M].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227-229.
[3]李擁軍.我國人民陪審制度的現(xiàn)實困境與出路——基于陪審復興背后的思考[J].法學,2012(4).
[4]吳英姿.司法的公共理性:超越政治理性與技藝理性[J].中國法學,2013(3).
[5]吳丹紅.中國式陪審制度的省察—以《關于完善人民陪審制度的決定》為研究對象[J].法商研究,2007(3).
[6]吳丹宇.廣州市人民陪審員情況調查[J].法治論壇,2008(1).
[7][德]尤爾根·哈貝馬斯.過理性的公共運動所做的調和:評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M]∥譚安奎譯,譚安奎編.公共理性.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335-372.
[8]吳英姿.構建司法過程中的公共領域—以D區(qū)法院陪審制改革為樣本[J].法律適用,20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