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地
我這里珍藏著一幀懷人盛會的合影。會標是:“從戰(zhàn)斗鄉(xiāng)村走出來的抗日戰(zhàn)爭著名詩人方冰同志紀念會”。長達二十四字的會標,將會主的身份概括得一目了然。會標下還有副題:“紀念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這如一幢高大的背景墻,將會主方冰同志推移至一個光彩照人的位置。頗有創(chuàng)意。
此會的與會者都滿懷深情地講述了方冰(1914-1997)同志的業(yè)績。他1938年到延安陜北公學學習,1939年來到晉察冀邊區(qū),一面持槍參加游擊隊保衛(wèi)邊區(qū),一面擔任戰(zhàn)地文藝隊長,書寫戰(zhàn)斗詩歌。這些詩如一柄柄短刀利刃般刺向日寇。其詩有:乘夜轉(zhuǎn)移革命者、從上一站送至下一站的拿火人;有炮火紛飛中搶救傷員的婦女擔架隊;有日寇掃蕩隊剛離村、山坡上就響起抗敵歌聲的攬羊人;還有不顧個人安危、為保衛(wèi)麥收保衛(wèi)民眾而壯烈犧牲的好(郝)區(qū)長等等(見詩集《戰(zhàn)斗的鄉(xiāng)村》及長詩《柴堡》)。方冰將這些詩篇,寫在斷墻上,印在彩紙上,誦在口頭上,以鼓舞軍民團結(jié)對敵。他當時的著名作品《歌唱二小放牛郎》,寫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懷著仇恨將鬼子掃蕩隊帶入我軍埋伏圈,使敵人遭受慘重損失。王二小也被敵人殺害。這首詩在邊區(qū)傳播很廣,反響強烈。后譜成歌曲傳唱,流傳至今。此次會上由一女歌手深情演唱此歌,與會者無不為之動容。
抗日戰(zhàn)爭,是中華民族救亡圖存奮起殺敵的不朽史詩。方冰作為英勇的抗日戰(zhàn)士,其功績理所當然地弘揚了“晉察冀精神”(方冰語),即弘揚了偉大的民族精神、中華魂。
此會由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遼寧省新詩學會主辦,于2005年8月29日在沈陽舉行。此時方冰同志已離世八年了,時間并未阻隔真情,可見遼寧詩歌界、遼寧文學界,對方冰同志懷有多么深厚的情義。
我與方老之間存有忘年之交。他離世時,我已不在沈陽,而在丹東。但我一直在懷念著他。
遼寧作協(xié),是原東北大區(qū)作協(xié)的規(guī)制,原名稱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沈陽分會,待吉林、黑龍江二省成立作協(xié)之后,始稱現(xiàn)名。會址在“大帥府”(即張學良故居)。當時作協(xié)有二個刊物,樓上是《文藝紅旗》(后改為《處女地》),以發(fā)表作家作品為主。樓下是《文學青年》,以發(fā)表全國青年作者作品為主(后二刊合并改名《鴨綠江》)。我在樓下任詩歌編輯。有時在大院里遇到方老,他就讓我到他居室坐坐(他家住大連),有時拿出幾首詩稿讓我看,還說要聽聽我的意見,令人誠惶誠恐。方老是長輩(長我十四歲),說話如此謙和,使我感到親切無束。他說:“我寫詩用的是大白話。用大白話寫詩是很難的?!边@話給我的印象很深。他主張“從人民日常生活的語言中提煉詩句”,“才能被廣大人民群眾所理解”(見詩集《戰(zhàn)斗的鄉(xiāng)村》后記)。這是他鮮明的詩歌語言風格。當下有的詩人說:現(xiàn)代詩的語言“極品”就是“大白話”。豈知這一主張的“師爺”就是方老。究其實,此“大白話”與彼“大白話”決不是一回事。后者能為“廣大人民群眾所理解”嗎?……方老還曾誠意邀我到他生活之地旅順老鐵山海邊走走?!澳愕轿夷抢锟纯创蠛!N艺埬愠韵犠用?。”
不久,就有了機會。我到大連組稿,作協(xié)辦公室讓我給方老捎一包書報信函,還有工資袋。我去了。方老住的地方叫鴉鸕嘴,是瀕海漁村。一進村就聞到一股海鮮味。漁民們見我來了,就圍過來夸他:大伙都叫他“老方”,沒有“官架子”,“愿意幫助人”,有時“還給我們念詩歌”?!敖駛€幫誰鏟地去了”。說話間,見三個戴大沿草帽、肩扛鋤頭的人歸來,后邊那位高個子當是方老了。陶公有詩曰:“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眼前之景是“戴日荷鋤歸”,一字之差,不知要付出多少汗水。我與方老握手時,他手心都是汗。他引我到住所,他在洗臉換衣,我在看他的居室,一鋪短炕橫著睡,簡單的生活用品,類似青年點。唯一奢侈的是幾箱書。方老真的深入到生活之中了。以后他又到熊岳生活數(shù)年。他說:“在生活之中,或不在生活之中,是不一樣的?!焙髞硭霭娴脑娂讹w》、《大海的心》及長詩《尋夢》等,還有一些小說,都是生活對他的賜予。在小飯莊我倆吃了蠣子面,十分鮮美,此前或此后再沒吃過這么味美的面條。
這次與方老晤面之后,歸程他一定要送我到大連。原來他另有所想。下車后,我倆在街上散步、嘮嗑,等走到勞動公園南墻外的人行便道的西口時,他停住了。他說:“在這里等著看看我的小孩(安徽鳳臺口音,無兒化音)。她放學從這里走?!蔽抑?,他有個女孩。我問:“為什么不回家看孩子?”他向我吐露了心曲:“我很希望回家看孩子,也希望有個完整的家。不行??!一回家就鬧得不愉快。奈何!”臉上現(xiàn)出一陣扭曲。直視著前方,二人無言。
忽地他說:“小孩來了。你忙去吧。”現(xiàn)出些許慌亂,顯然觸動了他心里那根最柔軟的神經(jīng)。
他們夫妻不睦,我們早有耳聞,但誰也不知其詳。他曾在《處女地》發(fā)表一首詩:《就這么懷念著,也幸福得很》。詩中寫的是離家在外的祖國建設者,詩云:時間“不會沖淡真正的愛情”,距離“不會隔斷真誠的心”,詩中并三次出現(xiàn):“親愛的,要說不懷念,那決不是真情,就這么懷念著,也幸福得很”。顯然表露的是一種示好,一種和解的愿望。然而即使組織出面,也未能挽救這個破碎的家庭。多年后,直到他有了新妻室時才結(jié)束了他內(nèi)心長長的痛楚。當他把新家安在旅順,我去幫他搬家,他向我介紹新夫人時,臉上現(xiàn)出一種少見的溫潤笑容。多年后,省政府為廳局級干部建一小區(qū),分配給作協(xié)二套住宅,馬(加)老和方老各得一套,方老自知這是組織對他的關懷。
方老是一位心直口快、城府不深的人。60年代初,有一天,作協(xié)派車送輪值主席思基到大連辦事,因方老在大連工作過,思基便邀他同行。我也去大連就搭了便車。他們還要順路看望深入生活的作家們。那時多數(shù)作家都在深入生活之中。如馬加、申蔚夫婦在新民,蔡天心、江帆夫婦在沈陽市郊高坎村,謝挺宇全家在阜新,柯夫在撫順,崔璇在丹東,韶華在大伙房水庫等。這次是先到鞍山看望草明、羅丹,又到金州看望羅烽、白朗夫婦,待到大連機車廠看望劇作家胡零時,故事發(fā)生了。一進胡家門就見胡零正在進餐,有一股酒味撲鼻。方冰說:“胡零,你喝酒了?”胡零支吾其詞地說:“沒喝?!狈奖f:“你說謊。你把手拿過來?!币姾闶种泄荒弥茐?。思基過來打圓場說:“老胡,你有病,醫(yī)生不讓喝酒。你在黨組擴大會上表示堅決不喝,你看你?!焙阏f:“好久沒喝了,今天有菜喝兩盅。我錯了。今后保證不喝。”說著把壺中酒倒掉了。一時尷尬。事后我跟方老說:“你本來可以不那樣和胡零說話。”他說:“你批評的對。我嘴敞,又沒管住。臨走時我向老胡作了檢討?!?
說到他的嘴敞,還有一件事。1962年春,中央下發(fā)《文藝八條》,這是建國后第一份糾“左”文件,全國文藝界甚為歡迎,說此文件可以“刻在石碑上”。此后出現(xiàn)了寬松局面。此時,中國作協(xié)在大連召開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中宣部副部長周揚到會,鼓勵大家暢所欲言。來自全國二十多位作家(遼寧四位)談了以前文藝界的“左”的束縛。如:只能寫現(xiàn)實,不能寫歷史;只能寫工農(nóng)兵,不能寫知識分子;只能寫重大題材,不能寫家務事兒女情;只能寫先進人物,不能寫中間人物;寫英雄人物,只能寫優(yōu)點不能寫缺點等。討論中作家們說:“人民群眾是兩頭小中間大,理應允許寫中間人物”。有的說:“英雄人物也有缺點,人無完人?!狈奖l(fā)言時說:寫英雄人物不讓寫缺點,“好像吹豬刮毛,看似又白又胖,其實是死豬?!庇帧白斐ā绷艘话?。不料此會后形勢有變,據(jù)說周揚挨了批。北京各大報紙開始大批邵荃麟的“中間人物論”?!段乃嚢藯l》傳達討論半程之后,亦停。作家們?nèi)巳烁械骄o張?!拔母铩遍_始后,將大連小說會說成“黑會”。遼寧與會幾位作家的發(fā)言都挨了批。方冰成為重點,概括之為“吹豬刮毛論”,挨的大字報最多。還召開群眾批判會,說他反對寫英雄人物,說他要竄改社會主義實現(xiàn)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群言犀利,有口難辨。宋代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對唐代詩人、當朝宰相張九齡的評語是“尚直”,詞堅意揚。此語用到方老身上,亦覺甚當。其實大連小說會上作家們的意見都是對的。大連小說會也是一次有益的會。
還有一次方老在沈陽坐電車,遇一小偷掏了女青年的錢包,姑娘大喊“捉賊”。小偷忽地舉起了匕首。方老見狀大喝一聲:“住手!”沖上前指著自己的胸脯說:“小子,往這捅!”小偷嚇呆了。乘客們趁勢上前奪下了匕首。方老對小偷說:“向女同志道歉。”那人含羞鞠躬。方老說:“青年人要學好。不許再做壞事。”那人點頭稱是,方老讓他下車了。這就是“尚直”的方老的行為方式。此事《遼寧日報》作了報道。
方老因婚姻破裂所遭受的苦楚雖然消褪了,但他內(nèi)心深處仍然還有強烈的痛點。1992年春,接馬(加)老電話,邀我去沈陽有事。馬老是作協(xié)頗有威望的老領導,又是滿族尊長,對我教益良多,理應從命。馬老是省延安文藝學會會長,今年是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50周年,要出一本會刊以為紀念(以后要出叢書),讓方老和我任主編,白長青(馬加之子,時任省文研所長)協(xié)助。頭一期因有企業(yè)贊助,“紅葉文藝叢書”第一集《春雨》如期出版。此后,雖經(jīng)方老多方籌措,終因經(jīng)費無著,又湊合出了第二集后,遂停。此間,方老曾邀我到他書房,不隔心地讓我讀他的詩稿。我將外邊抽屜的詩稿讀完,他又讓我讀里邊抽屜的詩稿。讀完后,我已感知:方老內(nèi)心藏有深度的憂患。我說:“外邊抽屜的詩稿不妨投寄刊物,里邊抽屜的詩先存著吧?!庇浀闷渲杏幸皇装儆嘈械脑姟缎∑綍秤未蠛!?,內(nèi)言:一臂開啟中華大地改革之門,一臂奮力封堵貪腐之黑洞。關于貪腐的話題當時還是報刊的禁區(qū),他卻難以抑制地于深夜獨處時將詩寫出來了。我心想:“方冰,真詩人?!?/p>
為編《春雨》詩稿,我從他外邊抽屜選出一首二百余行的詩《從王古所引起的聯(lián)想》在會刊《春雨》上發(fā)表。這首詩說:世界史上有五百多位著名天文學家的姓名,被光榮地寫在月球背面的環(huán)形山上。內(nèi)有中國五人,這第五人就是王古。據(jù)說王古曾在明朝初年,發(fā)明了火箭推進裝置,并用四十七根火箭捆綁在自己身上沖上了天空,不幸遇難。外國人稱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利用火箭升空的人”。但此人不見史料記載,被人忽視,無人知曉。詩中說到我國歷史上如此不重視人才,而其余緒竟延續(xù)至今。比如有些“海歸”研究無所,有些名家英年早逝……并將這種對知識分子的冷遇,歸咎為“官僚主義”之過。詩的末一節(jié)對勸其止筆的老伴說:“親愛的!你可有什么靈丹妙藥/來醫(yī)治我這顆/陣陣絞痛的心?”(無疑,里邊抽屜那些詩的內(nèi)容,會讓詩人的心更為“絞痛”的。但,可以告慰的是:如今,這些詩都可以面世的。)
行文至此,使我又想起文前提到的那幀方冰同志紀念會的合影,也說到合影的文史價值。但我也感到有一點遺憾。遼寧是詩歌大省,這又是一次詩歌盛會,對詩人們的關顧理應周全。如知名詩人、詩歌評論家阿紅,時當年輩最高的(80歲)、人稱“愛國詩人”厲風,還有軍旅詩人李松濤,工人出身的詩人劉鎮(zhèn),資深的詩歌編輯家羅繼仁等,都在后面站著。當然也不能都到前排來坐。但在前排邊上加倆凳,將厲風、阿紅請到前排落坐,于理于禮于情于誼均宜??上o人如此想,人們太習慣于這種“官本位”的“前排就座法”了,遂為這張合影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缺憾。如方老有靈,他的心也許會為此感到些許“絞痛”的。
“文革”期間,遼寧出了一位女英雄張志新,她敢于與“四人幫”直面宣戰(zhàn),敢于為捍衛(wèi)真理而獻身,是遼寧人民的驕傲。不幸,她年輕有為時即被殺害了。這成為遼寧的一段痛史。然而,在經(jīng)過“反右”、“文革”之后,在人們驚魂未定之時,又是老詩人方冰首先挺身而出,為張志新烈士鳴冤,說:“都把手洗得干干凈凈,究竟是誰殺了她?”最后喊出:“誰的罪?”他為此“強者的歌”共寫出四百余行激憤詩,這需要何等的勇氣!
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指引下,又是老詩人方冰先期以詩歌作出敏銳的反思,如為“建設一種人類最美好的制度”,焉能沒有“挫折”?“挫折會使人看清道路”,“必定會有更加偉大的創(chuàng)造”,“貢獻于人類”(見《規(guī)律說》)這發(fā)出的是時代的強音,這又是何等清醒!詩人之勇者,又兼詩人之醒者,方冰同志不愧為共和國詩人的光榮稱號。(以上引詩均見詩集《大海的心》)
一為針貶時弊,捍衛(wèi)真理;一為深入生活,代言民心,二者大開遼寧詩歌界風氣之先,為詩歌之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詩集《大海的心》是方冰的代表作,也是新時期我國詩歌的代表作。老詩人方冰,理應在現(xiàn)當代詩歌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2014年9月16日是方冰同志百年誕辰。他于1997年7月8日辭世,今年又是他逝世17周年忌辰。為此百感交集,不知所云。還有一些往事,不能盡言。謹以此文,呈獻于方老的在天之靈,聊表寸心。
〔責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