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洋

1

我爸爸在給我上戶口那天大概是忽然覺得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就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八斗”，取其含義“才高八斗”。這樣，我的噩夢就開始了。

高二時我轉到Y中，轉校第一天的早晨，我來到學校，發(fā)現(xiàn)樓道里擠滿了人。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誰叫牛八斗?。俊薄霸趺匆粋€女孩取這么個名字?。俊蔽姨嶂鴷皖^走進教室，希望這樣可以避開眾人的目光。

“快看，新同學！”一個男生叫了一聲，暴露了我的目標。

“長得還不錯，可惜了，你是叫牛八斗嗎？”

這16年每到一個新環(huán)境迎接這些或是好奇或是惋惜或是譏諷的目光時，我都是一樣難受。當然，我沒指望過英雄救美的故事。只是那天有點兒讓人意外，英雄真的來了，不過他不是踏著七彩祥云或者騎著白馬來的，他是踩著一片香蕉皮來的，直接沖入人群，結實得如同一個保齡球一樣把包圍我的那圈人打散了。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保齡球”身上了，我趁機溜進教室。

這個人就是我日后的同桌——沈嘉豪。那天之后，沈嘉豪常常在月夜星空下眼含淚水茫然問天，為什么偶爾的一次小失誤，他就變成了“香蕉皮王子”。

2

如果我不叫牛八斗，沒準我能好好享受新學校的女生節(jié)。

早晨學生會的男同學在給女生派發(fā)小禮物：“同學，節(jié)日快樂，請留下你的班級姓名，今天有抽獎活動?！?/p>

“不用了，不用了?！蔽疫B忙搖頭想要走開。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來，我?guī)湍愫灻！薄跋憬镀ね踝印辈恢缽哪膬好俺鰜恚プ∵f過來的筆在簽名簿上留下“牛八斗，高二×班”的字樣。

拿簽名簿的男生一臉嚴肅、一本正經地警告沈嘉豪：“怎么能給女同學取這么難聽的外號呢！”

我一臉尷尬，沈嘉豪卻在一邊哈哈大笑：“你新來的吧，連牛八斗這么如雷貫耳的名字都沒聽過啊?！?/p>

這世界上如果有地縫，我一定親手把沈嘉豪塞進去，以消我心頭之恨。

Y中女生節(jié)這天的下午，整個學校布置得如同游園會，有消息稱，這次女生部的部長很強大地請到了情歌王子林峰來表演。

女生部部長款款上臺和林峰握手寒暄，歡迎“校友林峰回到母校表演”。林峰微笑著演唱了新專輯的部分曲目。

“因為時間有限，所以下面進行最后一個活動?！迸坎块L笑著說，“今天早晨在校門口簽名的女生，你們注意了！”

她接著說：“我將抽取一個幸運的名字，上臺和林峰合唱一首《安妮》！”

全場屏息凝神注視著那雙抽取名字的手，我的心在抽搐，隱隱有點兒不祥的預感。

“我抽到的這個名字是……高二×班……呃，牛八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臺的，我只看見沈嘉豪在人群中巴掌拍得格外起勁……

“嗯，來之前呢，你們的部長大人交給我一個任務，就是把《安妮》這首歌里所有唱到‘安妮的部分要換成與我同臺合唱的女孩的名字……所以，我想……”林峰在臺上微笑著說。

臺下有人竊竊私語，幾個女孩笑了，音樂已經響起來，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塞給我一只麥克風，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歌詞：

八斗我不能失去你/八斗我無法忘記你/八斗我用生命呼喚你/永遠地愛你/八斗……

這個過程中，林峰盡量做得很紳士，但是唱到“八斗，我不能失去你”的時候，我還是明顯感覺到他的嘴角在抽搐，他在痛苦地憋著不讓自己笑出來。臺下的人都在笑，連我自己都想笑了：牛八斗的傳奇估計足夠寫入校史了。

3

從那天之后，我就開始拒絕跟沈嘉豪說話。他不是沒跟我道過歉，但那些道歉在我看來怎么能抵消那首影響力巨大的歌給我的傷害呢：經常會有閑極無聊的男生在宿舍樓里吼上一嗓子“八斗，我不能失去你”……

寒假很快就到了，這一年的農歷新年下了大雪。

大年初一，我是被凍醒的。媽媽在窗前往外看，順著我媽的視線看向窗外，院子里站滿了看熱鬧的人，雪地上是深深淺淺用腳踩出的幾個字——“八斗對不起”，沈嘉豪正像個保護現(xiàn)場的警察一樣跑來跑去不讓圍觀的人踩到他的“勞動成果”。

我媽媽長嘆一口氣說：“八斗，你是不是……談戀愛了，你可是馬上要上高三了……”

我的腦袋“嗡”地大了，這下好了，在學校丟人也就算了，人還丟到家里來了。在事態(tài)擴大前，我趕緊下樓把沈嘉豪拉到小區(qū)外面的快餐店。

“這下該原諒我了吧，八斗?！鄙蚣魏啦粺o得意地看著我，擦著滿臉的汗。

“你是故意來氣我的吧，你在學校欺負我還不夠嗎？”

我不想再跟眼前的這個人多說一句話了。我轉身的時候，沈嘉豪在身后說：“八斗，我要出國念書了，我不想臨走你還誤會我。”

我轉過身說：“你盡管走好我不送，你最好走到兩極赤道地球背面去，我以生命起誓我不想再見到你，走吧！再見！”

4

沈嘉豪真的去了地球背面。

后來，我像所有人一樣參加高考、上大學，只是大學階段我沒再受到名字的困擾，大學同學都親熱地叫我“牛奶”。

大四的時候，我進電臺實習，臺里搞歌唱比賽。

同事說今年有個不錯的選手，剛從澳洲留學回來，唱歌很有一套。

決賽那天，我被調過去幫忙。剪輯室里堆著大量資料，都是決賽現(xiàn)場要用的素材。我抽出一卷素材帶播放出來，居然是當年對林峰的采訪，我甚至在觀眾席中看見了當時的沈嘉豪，主持人提問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問：“請問林先生還記得上次回母校演出和一個叫牛八斗的女孩合唱過一首歌嗎？”

沈嘉豪又搶著說：“這個女孩因為上次跟您的合唱受到很大的困擾，主要是因為我，我想在這里跟她道個歉，并且希望您能唱一下我寫的這首歌。”

沈嘉豪從包里掏出幾頁折疊得工工整整的紙，主持人接過去遞給林峰，林峰打開看了一眼——“《八斗》？這個歌名有點兒怪，不過我會考慮的?！?/p>

原來當年沈嘉豪還做過這樣的事。這時候選秀節(jié)目的直播開始了，一個前輩推開門說：“到現(xiàn)場來幫幫忙。”

我跟著前輩走進直播現(xiàn)場的時候有點兒頭暈目眩，臺上站著的人有點兒面熟，他是個大號的沈嘉豪，站在那里自信滿滿。

“今天走到這里很不容易。我在國外是學商科的，唱歌是因為高中時候自己的無知讓一個女孩受到了傷害。希望她能原諒我當年的無心之舉，這首《八斗》是送給她的?！?/p>

我愣住了，靜靜地呆立在那里聽沈嘉豪唱完這首歌：

我們那里有個姑娘叫八斗/長得美麗心地好/只是名字讓人不好受/但善良的姑娘我想過/白雪公主也可以叫八斗……

歌詞并不工整，但是配合上嘻哈曲風剛剛好，整個會場的人都在騷動。我想是現(xiàn)場的氣氛太熱烈，讓我的眼睛熱出了汗。

牛八斗不知道當年的沈嘉豪曾多么努力地讓自己原諒他，而現(xiàn)在的沈嘉豪也不知道，牛八斗已經改了名字，她現(xiàn)在叫牛怡寶。關于當年的那個名字，最值得紀念的，就是一個男孩長達10年的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