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勝昔

向有權：江湖夜雨廿年燈

套一句鮑勃迪倫的話：一個人要走多少里路，才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俠客？

可以選擇一條上山的路，上嵩山，踏進少林寺的門檻兒，或者武當山，追尋張三豐的遺蹤。要相信所有的名山大川，茅庵野廟，都藏著高人隱士，和一段曲徑通幽的愛情傳說。撫琴，聽松，敲一枰殘棋，半輪冷月。李太白的《俠客行》刻在巨石上面，就看你有沒有足夠的智慧和毅力去讀懂。打通儒釋道，馳騁文史哲，武功就是這樣練成的。而你碰巧還得生逢亂世，狼煙北起，胡馬南侵，這時你仰天長嘯，方顯得壯懷激烈。一部論語，一部易經(jīng)，一部《四十二章經(jīng)》，一部《蜀山劍俠傳》，是你成為令狐沖、郭靖甚至韋小寶的心靈讀本。

再不就下海，但有波濤，何必問南海北海，肉山酒海。即使是最窮酸的小館兒，杯盤狼籍地擺著黃湯牛肉湯，三碗迷魂湯，掌柜的也可能是一個隱居已久的老神仙。賣刀的，賣唱的，賣糖炒栗子的，隔著晌午的日頭和雪白的一層窗戶紙都想觀賞小李飛刀的藝術。哪有工夫?qū)W習那些一人敵萬人敵，你的劍是用來炫耀的，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就是個快！愛情又怎么樣，紅顏一轉(zhuǎn)身，已是雞皮老嫗。醉眼看別人成雙成對，也勝過無人處暗彈相思淚，這詞兒有點像《兩只蝴蝶》，對了，走這條路還真辨不清唐宋元明清，勞什子南朝北國。楚留香、孟星魂、西門吹雪，他們都不讀書，口袋里唯一的讀物是大半冊酒漬淋漓的《游俠列傳》。

說的有些遠了。之所以用武俠的筆勢來開篇，到底是因為本文所要講述的棋手向有權，自己就是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位棋壇游俠。來聽聽他自己是怎么記錄自己幾十年的江湖路的，要想象出一口濃重的方言腔，這樣，才格外透著豪爽，透著蒼涼。

我1969年12月6日，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時代出生于湖南湘西一個偏遠的小山村，10歲便接觸象棋，16歲高中沒讀完便輟學在家，閑暇之余便和村里一些大人下棋，上山放牛也帶一副象棋在石塊上打譜。我還酷愛破解一些棋局測驗，方法是：將一棋局擺上，不動子用心算，一遍解不了，兩遍，兩遍解不了五遍，直到解出答案來才心花怒放。其實這是鍛煉邏輯思維能力的好辦法，后來我在江湖上下棋的基本功大部分是靠這樣打下來的，所以我的棋基本上是布局虧靠后半盤發(fā)力，總是靠幾種老布局吃飯，總是后發(fā)制人，弱者占先尚能反敗為勝，遭遇高手則苦苦守和。且說我16歲輟學回家放牛山上打譜，逢趕集天我還去鎮(zhèn)上擺殘棋，那時一貧如洗、身無分文，去鎮(zhèn)上擺殘局掙幾個小錢也算是一種人生樂趣。擺殘局時偶爾也有人向我挑戰(zhàn)要下全盤，好歹一天下來贏他個十幾盤，當時在鎮(zhèn)上已基本上沒有人能下過我了。

說實在的，我從沒拜過師，那年頭，饑寒交迫，哪里還有錢拜師學棋，在我們山村，你沒日沒夜地下棋，人家說你好吃賴做，哪個稱贊你下棋？我曾親眼看見本村兩小孩下棋，其中一小孩被他父親打耳光，說下棋吃得飯嗎？我父母也說：“有權，你整天就坐在那里擺弄那破玩藝，將來喝西北風嗎？”我不語，心說象棋是一門藝術，棋雖小道，易學難精，不管別人怎樣看待，我總是遨游在象棋的海洋中，自得其樂。

（插一句，湘西，那是沈從文和黃永玉大師的故鄉(xiāng)啊。這里民風淳樸，也相對閉塞貧窮。向有權不知道，沈從文、黃永玉，都有一部流浪的文學傳奇）

一次在鄰縣鎮(zhèn)上，我擺殘局時忽然冒出一小伙，龍目金口，淡眉桃腮。他看了一會殘局后說，這種棋，一般和棋，一步不慎就輸，沒啥大意思，我們下全盤如何？我一聽，便知來者不善，須小心提防，當下擺好棋子，下十元的彩。已是八七年，我十八，那時十元錢可是一張大票子，可以買三四袋大米。棋擺正后，那小伙伸出手，我以為他要走棋，不料他卻說：“請你先行?！蔽倚恼f，此君儀表堂堂，有大將風度，也不推脫，便走了一步相三進五。為什么要走相三進五，各位有所不知，我們那里下象棋一般第一盤不走中炮，為啥不走中炮，是禮貌問題，第一盤棋若是上手就架起中炮，表示對對手不尊重，對手表面不言語，心里很不舒服的。且說我當時走相三進五，他搖了搖頭，面帶微笑，玉臂輕撩，走了馬二進三。很穩(wěn)的，成和。

第二盤換先，我以為他也飛相，不料他競走了一步馬二進一邊馬局，我心一驚，這時此君開口了：“下二十怎么樣？”我心說二十就二十吧！難道陰溝還會翻船。滿口答應。接下他一招我一招，他出鴛鴦馬，我走轆轱炮，他雪花蓋頂，我古樹盤根，他鴛鴦馬內(nèi)部保塞，我轆轱炮抵敵最妙，雙方子力犬牙交錯，稍有不慎便自毀城池。只見他面不改色，從容調(diào)兵，先是車巡河，接著馬入象頭，大步前進，我頓感不妙，對方車馬兵如山洪般向我陣地壓來，一霎時天昏地暗，勉強支撐幾回合，我終于敗下陣來，腦袋感覺有千萬只鳥在飛。再下，擺起中炮預備拼個魚死網(wǎng)破，哪知那小伙成竹在胸，方寸不亂，我無機可乘，干脆破釜沉舟，棄子搶攻，揮炮打象，想盡快搗毀對方城池。誰想敵陣固若金湯，久攻不下，丟子丟勢，只好認輸。再戰(zhàn)怕要穿短褲回家了，便找了個借口說時間不早，改日再戰(zhàn)。那人卻說：“朋友，你的棋我可以讓你一馬。”我再一驚，什么？這茅屋草舍還真出了個李逵，敢讓我馬，當下便說：“那好，讓我馬下三十?！彼f可以，雙方便擺好棋子，此時周圍的人越聚越多，我心說，讓馬可不能下輸，否則丑了麥子丑了面，又輸錢又沒面子，被一毛頭小子讓馬都下不過，那還了得。當下雙方便架炮上馬，勾心斗角，你來我往，硝煙彌漫。大戰(zhàn)十幾回合后，對方雖少子但有一兵過河，而我又殘一象，形勢岌岌可危。這樣下去我會很難堪的，便心生一計，借口說天晚了等下沒車回家，這盤棋算和得了，那人很爽快地說可以，以后有機會再切磋。

回家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雜陳，一夜未眠。寬寬心，總算是開了眼界，遇到高人了，看來自己的棋藝還是坐井觀天。當下便怯怯地對父親說，想去市里買幾本棋書。父親大怒：“買棋書，你吃棋子啊，今年鬧旱災，飯都吃不上，你還下棋，叫花子長連鬢胡——窮帶富相??！”我說，中國象棋源遠流長，有著悠久的歷史，下棋不是不務正業(yè)。我還給他講趙匡胤下棋輸華山的故事。聽著聽著父親的心軟了，說你去買吧！但下棋不能誤了生產(chǎn)。我便去市內(nèi)新華書店買了四本書——《中國象棋譜》、《排局煙雨》、《桔中秘》和《自出洞來無敵手》。歸來如獲至寶，挑燈夜戰(zhàn)，白天上山打一大石板，將棋局擺上，閉目深思，對《排局煙雨》上的排局，一局局、一盤盤、一遍遍地解答心算，一坐就是日落西山。工夫不負有心人，經(jīng)過無數(shù)個日夜的苦思冥想，終于將書里高難度的棋局解出，里面的解殺還殺，借車使炮，車馬冷著收放精妙，這些鬼手往往在實踐中很有用途，四本書讓我受益匪淺。

以后的故事，我們替向有權來講。也許是命中注定要走流浪棋手的路，一個偶然事件改變了他的人生。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向有權和往常一樣與村里一中學生下棋，忽然中學生的父親怒氣沖沖地趕來質(zhì)問：“向有權，他要做作業(yè)，你這個好吃賴做的家伙和我兒子下棋，想騙他錢嗎，狗雜種，老子打死你！”說著上前就是一拳，打得向有權眼冒金星。年輕氣盛的他一石頭打去，正好砸中男子的頭，鮮血直流。這下可闖了大禍，當下晚上開會，村長破著喉嚨喊：“有權今晚去開會?！钡綍龊螅彘L牛眼圓睜，把桌子拍得山響：“向有權，你今天無故和人家小孩下棋騙錢就是錯，再用石頭砸人又是一大錯，罰你放兩場電影?！蹦菚r候鄉(xiāng)里做紅白喜事都要放電影，打架偷盜也要罰款放電影，一場電影那時要九塊錢，兩場十八塊，對向有權可是天文數(shù)字啊。向有權又恨又悔，咽不下這口氣，也舍不得這副棋，心想前面的路還很長，去外面的世界闖闖。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他對父親說，我要去打拼出一片自己的天地，老爸您珍重吧。于是就開始了他搖搖滾滾的江湖棋路。

比山還高的就是天空，比海小一點的就是江湖。中國象棋，仿佛一種廝殺的童話，有人光明正大地殺，一板一眼地殺，有人要月黑風高地殺，無依無傍地殺。有人念著口訣殺，有人是瞇著眼睛殺。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所以大國手故事像山一樣從容篤定，功德圓滿，更多的棋手奔向江湖，是把名字寫在水上的人。

那是1990年春，他帶上擺殘棋積下的五十元錢來到了吉首。其時吉首廣場有寥寥落落的幾個棋攤，向有權就混跡其中。第一天還好，搞了二三十塊，吃飯住宿都有了著落。第二天一大早，攤子上來了位長衣廣袖的中年人。二人從上午下到天黑，以平局告終，后來才知此人是市冠軍向思鳳，難怪棋走出來招招致命，劍劍封喉。向有權在吉首市待了兩個月，經(jīng)過磨煉棋藝又上升了一個臺階，在湘西已鮮有對手。

后來他聽說懷化有個高手，便背起行囊，南下懷化，1994年春，風和日麗，大雁南飛，他來到懷化市棋攤中心三角坪。剛坐下，老板就問下棋嗎？向有權點點頭，老板回身叫了一個看樣子比他略小幾歲，皮膚黝黑，兩眼有神的小伙子，指導棋十元一局，向有權竟連輸三盤，而且每盤都是完敗。此人不但布局嫻熟，中局功夫也很深。正當向有權準備擺第四盤時，旁邊有人喊：“黑子，吃飯去！”向有權問老板黑子是誰，老板笑而不答。這時旁邊有人搭話了：“你是外地朋友吧！他可是剛剛獲得省冠軍的譚才文，因為皮膚黑，我們叫他黑子，在懷化都是讓別人馬的，你和他平下，呵呵，有眼不識泰山啊?！焙谧咏財嗔嗽掝^：“好，既然是外地朋友，一起吃飯去！”黑子豪爽好客，有大俠風范，直到2009年譚才文去世時，向有權與他都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在譚才文身上向有權長了棋，可惜譚才文英年早逝，每念及此，向有權都潸然淚下。

2012年清明時節(jié)，向有權南下廣西玉林參加大地杯，結果以七勝六和的不敗戰(zhàn)績摘得桂冠，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獲得這么高級別的錦標。賽前他想能打進二三十強都是奢望，所以心理很放松，沒包袱，下起棋來很自然，自然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向有權先后戰(zhàn)勝上海胡迪、廣西李子璋、廣東蔡佑廣、河南姚洪新、常德李冒林，戰(zhàn)和上海劉奕達、廣西秦榮、貴州陳柳剛、廣東黎德志、廈門許謀生。同年秋天，向有權又在楊官璘杯決賽中以四勝三和兩負的成績獲得第十名，后手負于程鳴和張申宏，先手勝了許國義大師，和了李翰林大師。

一個江湖棋手的收入是很微薄的，向有權下了二十年指導棋，還沒存到十萬元。比賽一般沒進前四名都要虧，參加一次比賽至少要千把塊開銷，真應了老父親當年那句話：下一輩子棋，你不怕喝西北風??！

向有權閑時就聽聽歌，喜歡林翠萍的傷感情歌《伴我流淚到天明》，還喜歡看吳承恩的小說《西游記》，幻想古代那種任情散淡的生活。往事不能回首，如果時空倒轉(zhuǎn)，向有權愿夢回唐朝，因為大唐盛世，亦是游俠輩出的年代。

向有權沒有拜師，談不上出身。他跟古龍小說中的那些江湖俠客有著很多相似之處。江湖，對應的是正宗的弈林。弈林是高端棋手的集體，江湖的概念卻寬泛蕪雜得多，那些闖蕩江湖的人們，甚至吟出“落魄江湖載酒行”“江湖夜雨十年燈”的小文人，離向有權的心最近。江湖是游俠，他們是棋壇中的平民。

他們的技擊簡單，本能，不牽扯宇宙奧秘。

他們的生命就是他們的總譜。

一旦生命消失，一切就化為烏有。

他們沒有親人，傳人，某些倒霉蛋甚至連半個情人也沒有。

他們自由。

他們信仰孤獨之人可恥也。

用一個不太恰當?shù)谋扔靼伞?/p>

弈林是學院音樂，嚴格的和聲理論，聞雞起舞的練習曲。擲鐵餅者。

江湖則是搖滾。重金屬的狂想，雜亂無章的即興華彩，掄大錘者。

雖然師出無名，但向有權還是有他頂喜歡的棋手，他最欣賞的棋手當屬姚洪新，不只是因為他棋力高深，更有他下棋比賽從不茍且，從不買棋賣棋。向有權也認這個理兒，一次在重慶比賽，最后一輪對手私下要向有權讓他，獎金平分。向有權嚴詞拒絕：“我這么多年艱難地下棋就是為了象棋的尊嚴，沒有尊嚴的棋不如不下?！?/p>

現(xiàn)在象棋界為向有權起了綽號叫土八路，八路，八路軍。他喜歡別人叫他八路或八路軍。因為八路軍靠小米加步槍掃滅了強敵。八路馬，八路炮，棋盤上的八路是一條要道，峰回路轉(zhuǎn)，別有洞天。

成長為一個了不起的俠客要么是翻山越嶺，苦心孤詣，名滿天下，樹碑立傳。要么是散發(fā)扁舟，放浪形骸，蕭條寂寞，江海余生。真正的棋手，活棋更活思想。曠古的英雄，不是從江湖中來，就是到江湖中去。如向有權這樣江湖化的棋手，從來不去想什么大師的番號，卻未必不得進入象棋的崇高殿堂。愿更多的人對江湖棋手有更多的關心與理解。象棋之道大矣！難得殊途同歸。

湖南 向有權（先勝）廣東 許國義

（2012年9月20日弈于東莞）

中炮過河車對屏風馬左馬盤河

1.炮二平五 馬8進7

2.馬二進三 車9平8

3.車一平二 馬2進3

此局是楊官璘杯決賽第七輪的一盤對局，對方是酷攻好殺的廣東主力隊員許國義大師。雙方走成“中炮對屏風馬陣型”，黑方先走馬，等待紅方選擇進三、七兵變化，看來許大師成竹在胸。

4.兵七進一 卒7進1

我對進三兵的變化下得少，所以選擇進七兵，不怕千招會，就怕一招熟。

5.車二進六 馬7進6

6.馬八進七 象7進5

黑方飛左象是想將布局導入我陌生的領域。

7.兵五進一 卒7進1

8.車二平四 馬6進7

9.馬三進五 炮8進7

10.車九進一 …………

這步橫車，臨場之著，因為對這些套路我根本不懂，只好見招拆招。

10.………… 炮8平9

11.車九平三 車8進9

12.兵五進一 …………

面對黑方進車打相的歹毒手段，我無法防守只好對攻，孤注一擲。

12.………… 炮9平7

13.帥五進一 車1進1

14.兵五進一 車1平8

15.帥五平六 士4進5

16.兵五進一 炮2平5

17.炮五進五 象3進5

18.馬五進六 馬3退2

19.馬六進五 士5進6

20.車四進一 后車平4

21.帥六平五 車4平2（圖）

如圖形勢，此步敗著。許大師沒有看到我有車吃士再退車讓大車交換的手段，以下黑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的辦法了，余著照錄。

22.車四進二 將5進1

23.車四退一 將5平6

24.馬五進六 將6退1

25.馬六退八 車8退8

26.馬八退七 炮7平9

27.后馬進六 車8平5

28.炮八平五 馬2進4

29.馬七進六 車5平4

30.馬六進四 將6平5

31.車三進二 卒7進1

32.馬四進五 車4平5

33.兵七進一 炮9平8

34.兵七進一 卒1進1

35.兵七平六 炮8退7

36.兵一進一 卒7平6

37.帥五平六 炮8平9

38.炮五進二 卒6平5

39.炮五進四 將5進1

40.馬五退四 卒5平4

41.兵六平五 炮9進3

42.兵五進一 將5平4

43.馬四退六 卒4平5

44.帥六平五 炮9平5

45.帥五平四（黑方認負）

編輯/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