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錦季
作者有話說:
有天晚上,我看了一部電影,叫《每當變幻時》,它是一部很有香港市井味的片子。楊千飾演的女主賣力工作,賺錢還債,和條件優(yōu)秀的男人相親,一心想擺脫底層生活。然而,她卻喜歡上了同在街市賣魚的男主(陳奕迅飾),選擇他就意味著永遠離不開街市,所以她最后還是離開了。經(jīng)年再遇,她終于站在都市高層,而他已經(jīng)拖家?guī)Э凇?吹接捌Y(jié)尾,她看著他一家三口的背影,失神一笑。我挺難釋懷的,所以寫了這個故事。人畢竟不能什么都想要,也不會什么都得到。選擇遠方,就不要再惦念那個懷抱。也許重新來一次,她還是會做此選擇,但終究,還是會遺憾呀。
他等過她,她沒有來。
蘇歆羅第一次遇見陳遇安是在去上海的火車上,正趕上春節(jié)后的返客高峰期,車廂被擠得水泄不通。她沒買到坐票,站在車廂走道邊,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包。站了幾小時,腿有些發(fā)軟,她就趴靠在座位的靠背側(cè)邊,動了動腿。突然,座位上的男生站起來,嚇了她一跳。
男生個子高高的,長得挺干凈的,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坐吧?!?/p>
蘇歆羅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拒絕。
“其實這座位不是我的,座位的主人可能沒趕上火車吧。我已經(jīng)坐了三個小時,你也坐著休息一下吧。”
男生語氣誠懇,長得也不像騙子,蘇歆羅便道謝,坐了上去。
兩人閑來無事,只能聊天了。他叫陳遇安,也是羅城人,和她同屆畢業(yè),高考之后去了上海一個做酒店廚師的親戚那里當學徒,現(xiàn)在是春節(jié),收假回上海。
陳遇安語氣輕松,似乎并沒有任何高考失敗,早早進入社會的遺憾:“反正我成績不好,再說,我也挺喜歡做菜的,很有意思?!?/p>
“你呢?”陳遇安轉(zhuǎn)而問她,“你應該在上大學吧?在哪個學校?”
蘇歆羅沒說話。
其實,她并不是什么大學生,她和陳遇安一樣,高考落榜后就沒再繼續(xù)上學,家里給她找了一份超市收銀員的工作。她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看電視,看著都市劇里絢爛的夜景,越發(fā)覺得生活不該是這個樣子。這種焦慮,在春節(jié)親戚帶著一個身高不過一米七、皮膚黝黑的男人過來說要給她介紹對象時全面爆發(fā)。
她跟父母大吵了一架,在一種僵硬的氣氛中勉強度過了春節(jié),然后就帶著自己打工半年存下的三千塊錢離家。她之所以選擇上海,只是因為電視里這座城市的夜景特別好看。
她就想在這樣的地方生活。
陳遇安也不介意她的沉默,兀自轉(zhuǎn)開話題,聊起自己在廚房的趣事。
火車即將抵達終點時,蘇歆羅身邊那個一直在打瞌睡的中年男人突然醒了,看到身邊的女生一臉驚訝:“咦?”
“我在這里!”陳遇安有些不好意思地跟蘇歆羅說,“這是我三叔,他也去上海?!?/p>
蘇歆羅反應過來:在這樣的返客高峰期,哪來的空座位等著他占便宜?這分明就是他的座位,旁邊還有親戚跟他是連座呢!
陳遇安自知已被識破,在自家三叔意味深長的笑聲里,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蘇歆羅也笑了,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說:“謝謝啊。”
下了火車,蘇歆羅先去了F大,這座城市最好的大學。
她就想去看看所謂的大學是什么樣的,但她因為沒有學生卡,被保安拒之門外。
蘇歆羅站在門口,良久才轉(zhuǎn)身離開。
天色將暗,蘇歆羅還沒有找到落腳處。裝修漂亮的酒店她已經(jīng)看到好幾家,卻不敢進去,那些酒店一晚上要花費幾百,而她身上統(tǒng)共不過兩千多塊而已。
突然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蘇歆羅轉(zhuǎn)身一看,竟是白天才在火車站分開的陳遇安!他問: “你就在F大上學嗎?好巧啊,我上班的地方就在這附近?!?/p>
蘇歆羅沒法再回避這個問題了,說:“我沒上學啦。我是來找工作的?!?/p>
陳遇安帶她去了一個免費的住所,酒店的員工宿舍。因為春節(jié),酒店的員工是按批次放假的,還有人沒回來,所以床就空了出來。陳遇安人緣好,說兩句好話就讓服務員把蘇歆羅帶進了女生宿舍。
正好酒店在招服務員,蘇歆羅本欲應征,陳遇安卻說這種工作沒有門檻,干幾年也不會厲害到哪里去,還不如去找份能學到技術的工作。
蘇歆羅在街上轉(zhuǎn)悠了兩天,最后進了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理發(fā)店,離陳遇安上班的酒店也不遠。她以學徒的身份進去,工資不高,但包吃住。剛開始,她負責給客人洗頭,師父說后面會慢慢帶她學剪頭、學技術。
工作雖然定下來了,但多少有些勉強的味道,說穿了,她就是個洗頭妹,家里父母打電話過來問她工作的事,她都不好意思說出口。每天對著別人油膩膩的頭,她剛開始覺得有點惡心,而且客人還會嫌她的手沒輕沒重,她就更不高興了,一直臭著臉。
那天,一向和顏悅色的師父也發(fā)了脾氣:“你做不了就別做,不要每天這么勉強,誰也沒欠你!”
蘇歆羅心里難受,打電話給陳遇安,約他晚上下班出來聊天。她一邊吃著他從酒店帶來的新菜式,一邊吐槽自己糟糕的境遇。
陳遇安把自己剛進廚房那會兒,一天洗了一百只雞腿的事當成笑話說給她聽。
“我開始也洗了幾個月菜呢,不過現(xiàn)在師父開始教我炒菜了。你也是啊,洗頭只是暫時的,以后你師父也會教你技術的。”少年眼神亮亮的,“才剛開始就堅持不下去了嗎?你一定會不甘心的。”
沒錯,她力排眾議來到上海,怎么甘心這樣放棄,灰溜溜地回去?
漸漸地,蘇歆羅接受了這份工作,即便偶有不快,晚上下班之后,喊陳遇安出來一起散步聊天,也能紓解大半,畢竟,她不是一個人。
這天臨近下班,店里又進來一個客人。蘇歆羅心里有點著急,因為她已經(jīng)和陳遇安約好去吃他新學的菜式,這會兒他應該已經(jīng)到了。
蘇歆羅心不在焉地給客人洗著頭,一不小心把水弄進了客人的眼睛里。
“對不起!對不起!”那水還帶著泡沫,弄進眼睛里肯定非常難受。
“沒事?!笨腿藬[擺手,卻是忙不迭地翻身下來洗眼睛。店里唯一一個客人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店長,他趕過來連聲道歉,也斥責蘇歆羅的粗心大意。
這時,那個客人連忙說:“別怪她,是我自己突然亂動,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p>
客人是個很年輕的男生,額角還有沒沖干凈的泡泡,胸前的衣服也被濺濕了一片,盡管他目前的狀況有點狼狽,但不可否認,他長得還挺好看。蘇歆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默默接受了他的撒謊維護。
下班之后,她追出去,對那個男生說謝謝。
男生笑著看她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居然說:“怎樣謝?”蘇歆羅盯著他,一時無語。
“你知道我是第幾次來這里嗎?”男生突然問了個問題。蘇歆羅遲疑了一下:“第一次嗎?”
他忽然笑了,說:“果然。既然你說謝謝我,你至少得知道我是誰吧?不然,下次我來,你又忘了我。我叫秦躍,跳躍的躍?!?/p>
“那謝謝你今晚幫我撒謊,秦躍?!?/p>
“小事!”秦躍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又頓住腳步,說,“還有,我不是第一次來,這是第十一次了,蘇歆羅小姐?!?/p>
蘇歆羅發(fā)現(xiàn)秦躍的確來得挺勤的,并且每次都指定她幫他洗頭。
聊天中,蘇歆羅得知他原來是F大的高才生時,就露出了一絲羨慕。
“那你高中時候成績應該很好吧?真厲害!”
“還好吧。”秦躍的語氣并非謙虛,他只是平靜地講述一個事實,“我是上海人,所以相對于外地考生,考F大要容易一些?!?/p>
“這樣啊?!碧K歆羅對這些政策并不太了解,“你們學校好像管理得很嚴格的樣子,外人都進不去的吧?”
“也不是啊。”秦躍笑得有些奸詐,“學生家屬也可以進去啊?!?/p>
“哦。”她哪來這么優(yōu)秀的親戚在那里上大學???
“我?guī)氵M去呀。”秦躍說。
蘇歆羅遲疑了一下,突然傾身過去,端詳起秦躍的臉,而后者竟緊張起來,正心跳如雷,以為有什么要被捅破時,卻聽到她說:“不過我倆長得一點都不像,我不像你的姐姐或者妹妹吧?”
秦躍差點昏了過去:現(xiàn)在居然還有人這么理解“家屬”?
那天秦躍約蘇歆羅吃飯,正好是在陳遇安上班的酒店,點菜的時候她還在想,會不會有哪道菜就是陳遇安做的呢?菜上齊的時候,秦躍突然放下筷子,掏出一條價值不菲的鏈子送給她,并且向她表白,希望她做他的女朋友。
蘇歆羅并不是傻子,秦躍隔三岔五地找她,她多少還是有點感覺的。他一個F大的高才生,長相不錯,氣質(zhì)不俗,配她綽綽有余。只是不知為何,當他真的把窗戶紙捅破的時候,她一時有些愣怔,然后借口去衛(wèi)生間便慌亂地離開了。
她站在走廊發(fā)呆,最后找了個服務員幫她喊陳遇安出來。
她說:“我要答應他嗎?”
陳遇安出來得急,還穿著白色廚師服,帽子也有點歪。他愣了兩秒,往秦躍所在的方向看了兩眼:”好像挺不錯的。”他聲音有點沙啞,頭略微低了低,小聲說,“你喜歡他嗎?”
蘇歆羅想了想,她不討厭他,那應該離喜歡不遠了吧。
“喜歡吧?!彼f。
“那你答應他吧?!痹偬痤^時,陳遇安臉上已經(jīng)揚起笑,聲音輕快得過分,“多個人照顧你、陪著你,不也挺好的?”
再回到座位上已經(jīng)是十五分鐘之后了,秦躍表情有些受傷地說:“想好怎么拒絕我了?”
蘇歆羅笑了笑:“我沒有打算拒絕呀?!?/p>
秦躍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蘇歆羅小姐,你知不知剛剛那十五分鐘我過得有多煎熬?”
不久之后,服務員端上來一盤菜。
“我們沒有點這個啊?!?/p>
“這是我們酒店的新菜式,免費送的,還請兩位品嘗。”
蘇歆羅嘗了一口,挺咸的,心道:陳遇安的廚藝還真有待提高。
因為秦躍常來找蘇歆羅,久而久之,同事就都知道她交了個高才生男朋友,同宿舍的姐妹還惦念著讓她幫忙介紹一下秦躍的同學們,打趣道:“我還沒交過大學生朋友呢!”
蘇歆羅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她并不認識秦躍的任何一個同學。
原本她并無所謂,但在室友三言兩語的煽動下,她發(fā)現(xiàn),戀愛將近半年,她卻對男朋友的人際關系網(wǎng)一無所知,這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她跟秦躍提及此事,秦躍卻說同學們這段時間忙考試,經(jīng)常一天都看不到人影,很難聚到一起見他的女朋友。
蘇歆羅沒說什么,直到后來有一天,秦躍和她在校園散步,突然,前面有人跟秦躍打招呼,而后者幾乎是瞬間松開握著她的手,她才知道那一切的原因。
“干嗎呢?我都看到了,你還裝?”男生笑嘻嘻地湊過來,“女朋友吧?”
秦躍點了點頭。
“哪個系的?”
蘇歆羅面無表情地盯著秦躍,而后者頓了一下,說:“藝術系的?!?/p>
“難怪這么漂亮!”男生拍拍秦躍的肩膀,和蘇歆羅點頭算作打招呼便離開了。
蘇歆羅冷笑一聲:“秦躍,你剛剛是在嫌我讓你丟臉了嗎?”
“不是。”秦躍拉住她的手,“你聽我說,我只是想過段時間再正式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們,在此之前,我會和他們做好溝通,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p>
蘇歆羅定定地看著她,說:“他們都傷害不了我,能傷害我的只有你!秦躍,你做到了?!闭f完她轉(zhuǎn)身就走。
手機被調(diào)成靜音丟在床上,卻仍然在不知疲倦地、一下一下地亮著。蘇歆羅看著這光線昏暗的寢室,地上是趕著上班的室友換下的絲襪,桌上還有臟兮兮的泡面盒,凌亂、腐敗,這樣的生活,連她的男朋友都替她確認了自己的可笑。
她一定要擺脫這樣的生活。
正當她去拿手機時,她發(fā)現(xiàn)來電顯示的已經(jīng)不是秦躍,而是家里,一個噩耗被告知于她。
蘇歆羅本想查最早一班的火車票,手卻抖得怎么都輸不進字,正好有一個電話打進來,是久未聯(lián)系的陳遇安。她仿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摁下接聽鍵,一聽到陳遇安低沉的聲音就忍不住哭了出來。
陳遇安陪蘇歆羅一起回了老家。蘇歆羅的父親因為腦溢血而引起了偏癱,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陳遇安和她一起守在醫(yī)院,忙前忙后。蘇歆羅的家人都以為陳遇安是她的男朋友,不住地夸贊她眼光好,男朋友熱心勤快。不知為何,兩人都沒有解釋。
整日憋在醫(yī)院,蘇歆羅的臉色越來越差。陳遇安喊她出去散步,問她秦躍為什么沒有來。
蘇歆羅告訴他自己和秦躍吵架的那件事。
“你還要繼續(xù)和他在一起嗎?”陳遇安問道。
蘇歆羅沒有說話。
“你真的喜歡他嗎?”
蘇歆羅突然笑了笑,像是在自嘲。
陳遇安沒再說話,只是陪著她一步一步地走,經(jīng)過光亮處,又經(jīng)過陰影處,一路明明暗暗,一直朝前走。
“其實我有點怕?!碧K歆羅突然開口,說起了另一個話題,“這次回來,我發(fā)現(xiàn)爸爸真的老了很多。時間真的挺可怕的,以前他能背著我,現(xiàn)在他連走都走不動了。我想在他身邊照顧他,但我又不想留在這里?!彼O聛?,指了指遠處,說,“你看這座小城,公交車晚上八點就停了,出租車一百塊就跑完了全城,沒有一座像樣的高樓建筑,比起上海,它真是太破舊、太落后了。我真的不喜歡這里,你喜歡嗎?”
“喜歡?!标愑霭财届o道,“因為我的家在這里。歆羅,你相信嗎?其實在哪座城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有你非常重要的人,家人,愛人。不要回上海了,你在那里并不快樂。留下來吧,我會陪你的?!?/p>
陳遇安低下頭,試探性地湊近,最后輕輕碰上了她的嘴唇。
她沒有拒絕。
他喜歡她,其實早就表現(xiàn)得很明顯了,不是嗎?
那天晚上,陳遇安說了很多話,說他早就計劃好的未來,就在這一座城市。
蘇歆羅認真地聽著,看著他亮亮的眼睛,一直在微笑。
第二天,在蘇歆羅父親的病床前,那個虛弱的父親,用那只能活動的手,慎重地將蘇歆羅的手放入陳遇安手中,說這幾天他都看在眼里,將女兒交給陳遇安,他很放心。
兩人相視一笑,那一刻,陳遇安幾乎以為這就是永遠了。
但蘇歆羅還是離開了。
陳遇安苦笑,他果然還是低估了蘇歆羅對未來的野心。
回到上海,蘇歆羅一打開手機,看到的全都是來自秦躍道歉求和的短信。最后一條說他已經(jīng)約好了他所有的朋友,要介紹她給他們認識,時間和地點已經(jīng)發(fā)給了她,她自己決定要不要來。
蘇歆羅看了看時間,剛好是今晚。她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不染鉛華,但依然是漂亮的。
“去不去?”她問自己。
“當然去。為什么不去?”她勾唇一笑。
秦躍看到蘇歆羅進來時頓時愣了,她化了妝,原先平淡的直發(fā)也被卷成了大波,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精心打扮。
“秦躍?!碧K歆羅笑著喊他的名字。
秦躍這才回過神,走上前去,擁住她:“你來了。”
那天晚上,秦躍被朋友們集體吐槽,他們怪他遲遲不帶女朋友出來玩,原來她這么漂亮。而他的女生朋友們一聽她自我介紹說是發(fā)型師之后,立刻圍了上去,紛紛向她請教自己適合什么發(fā)型。
蘇歆羅和她們聊起來,提出意見的同時也不忘記贊美她們的優(yōu)點,很快就備受女生們肯定。
聚會結(jié)束后,秦躍送蘇歆羅回宿舍,他其實一晚上都沒什么機會和她說話,這會兒終于是二人世界了,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怎么樣?我沒讓你丟臉吧?”蘇歆羅開玩笑般地先開口。
秦躍聞言更加覺得難堪:“對不起,我之前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碧K歆羅打斷他,笑著說,“沒關系。秦躍,你之前顧慮的都是事實。但是我會努力的,我不想做讓你難以啟齒的女朋友?!?/p>
秦躍心中的愧疚感更甚,他緊緊擁住了蘇歆羅。
和秦躍告別之后,蘇歆羅往宿舍樓門口走,走了兩步之后又頓住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喊道:“陳遇安?!?/p>
果然,從旁邊的樹影中走出那個身著白色襯衣的男生,他等了她一整晚。
“為什么?”陳遇安盯著她說。為什么不告而別?為什么又和輕視自己的男友在一起?“不要告訴我,你真的那么喜歡他?!?/p>
蘇歆羅低著頭,并不想他看到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忍住沒有去碰仿佛被揪緊的心口,盡量平靜地說:“嗯,我還是想和他在一起。陳遇安,對不起?!?/p>
陳遇安,你就當我是真的因為喜歡他才繼續(xù)和他在一起的吧,至少這樣看起來,我一點都不卑鄙。
我希望在你眼里,我不是那種卑鄙的人。
蘇歆羅像變了個人似的,上班時一刻不懈怠地做事,跟著師父學手藝,下班后還給自己報了個化妝學校的成人班,立志不光做個發(fā)型師,還要做專業(yè)的造型師。
日程排得太滿,她連和秦躍約會的時間都變少了。
秦躍埋怨蘇歆羅,卻被生生打臉——蘇歆羅理所當然地說:“我這么努力,都是為了足以與你匹配呀?!?/p>
提及此,秦躍自然感到內(nèi)疚,為了證明自己并沒有覺得她拿不出手,后來,幾乎只要一有聚會,他都會帶上她。其實,他有些擔心她太漂亮,會被別的男生追,但他發(fā)現(xiàn)她每次都只和女孩子們打得火熱,討論發(fā)型、彩妝之類的,甚至當場就教女生化妝。很快,女孩子們就嫌棄男生礙眼了,而蘇歆羅有時受邀去參加聚會都不帶秦躍了。
彼時,秦躍已經(jīng)畢業(yè)了,而蘇歆羅這邊這個理發(fā)店因為老板準備回老家,準備出讓,蘇歆羅的師父就把這個店盤了下來,于是蘇歆羅則成了店里的首席發(fā)型師。手藝是一個原因,另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手里有大量客源,那些她在聚會時認識的女孩子,最后都成了店里的??停⑶乙粋魇?,十傳百,理發(fā)店的客流量越來越大。
有一天,蘇歆羅正在幫一個熟客做頭發(fā),這個女生是秦躍第一次帶蘇歆羅去聚會的時候就認識的,她原本是秦躍的高中同學,現(xiàn)在和蘇歆羅成了好朋友。
那個女生出于好心,告訴蘇歆羅,說秦躍有個發(fā)小,和秦躍原本是一對,兩家關系也很好,不過她高中畢業(yè)就出國了,和秦躍也不了了之,但是最近,她回來了。
這天下班有些晚,她走出來,握著手機,正思量著是否還有必要和秦躍繼續(xù)下去,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她抬頭一看,竟是很久不見的陳遇安。
從上次那次見面之后,兩人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了。其實,蘇歆羅經(jīng)常去他工作的那家酒店,一個人點很多菜,一樣一樣地試吃,然后猜測哪道菜是陳遇安做的。每當她工作上有一點成就,值得慶祝的時候,她都會一個人跑去酒店,點一大桌菜。
因為廚師通常不會到前面來,所以她從來沒遇見過陳遇安。
再次和陳遇安這樣并肩散步,蘇歆羅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你……怎么會來找我?”
“歆羅,你和他分手吧?!标愑霭舱f,“他真的不值得?!?/p>
原來,前天晚上他在酒店上班,有個老外很喜歡他做的菜,特意叫他去前面以表達謝意。陳遇安和老外交流了兩句,轉(zhuǎn)身準備回后廚時,卻看見了秦躍,而他對面那個女生并不是蘇歆羅。他找服務員幫他盯了一下,服務員說兩人挺親密的,應該是情侶關系。
“歆羅,難道你連這個都能忍受嗎?我不相信?!标愑霭舱f。
蘇歆羅聽著,視線卻落在他右手袖子下面的一抹白色上。她抓住他的右手,發(fā)現(xiàn)那兒真的纏著紗布。
“你的手怎么了?”
陳遇安有些不自然地想把手抽回來,手卻被她握得緊緊的。
“怎么了?。俊碧K歆羅著急得很。
陳遇安只好坦白,原來,那天看到秦躍劈腿,他有點心不在焉地回去工作,然后一不留神就燙傷了手。因為傷的是右手,所以這幾天他都得請假了。
“你真是?!碧K歆羅看著他,既責怪又心疼,“不知道你操那么多心干嗎!疼嗎?”
陳遇安笑著搖頭:“沒事。其實不嚴重,不沾水,應該很快就會好的?!?/p>
蘇歆羅姑且信了他,不過她很快又想起一件事:“你多久沒洗頭發(fā)了?”
她以前就知道,陳遇安因為在廚房工作,頭發(fā)很容易油,他每天都要洗一次。她拍了拍他的頭,說:“癢吧?”
陳遇安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這種時候你就應該來找我。我是專業(yè)的。”蘇歆羅笑著拉他回店里。
此時,店里已經(jīng)只剩下保潔阿姨,她做完整理工作,準備關門了。蘇歆羅讓阿姨先走,讓陳遇安躺在皮椅上,調(diào)節(jié)水溫,幫他洗頭。
“我記得你以前說你很討厭幫人洗頭,你說很惡心?!标愑霭怖洳欢¢_口道。
“你不一樣?!碧K歆羅說完,頓時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怎么就把這種話說出口了?
萬幸陳遇安沒有什么反應,仿佛沒聽到一般,只靜靜地躺著,任由她的手指輕輕穿梭在他的發(fā)絲間,動作里滿是平時見不到的溫柔。
“歆羅?!?/p>
“嗯?”
“我可能要回去了?!?/p>
蘇歆羅的手頓時停頓在半空中,上面滿是白色的泡沫。
“我出來五年了,差不多該回老家了。我爸媽身體不太好,我離得近點也好照顧他們。”
“嗯?!?/p>
“我其實挺理解你為什么當時還是要回上海的,我知道是我太心急了。你那會兒才出來多久呀,還沒學到什么,哪那么容易開店呀,對吧?”
“嗯?!?/p>
“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該學的都學得差不多了,你也是。雖然我這兩年沒怎么和你聯(lián)系,但是我一直有在關注你,我知道你做得很好,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有資本出去單干了,是嗎?”
“嗯?!?/p>
“歆羅,你愿意跟我回去嗎?”
“……”
陳遇安小心翼翼地說完,卻并沒有等到任何回答,只有指尖摩擦頭皮的輕微聲響,和隨之而來的沖水聲。
蘇歆羅跟秦躍提出分手,秦躍立刻慌了神,說那個女生只不過是他父母認可的,他自己只喜歡蘇歆羅一個人,他還說自己已經(jīng)在中心城區(qū)幫她盤下一個店面,位置很不錯,價錢已經(jīng)談得差不多了,不久就能過去簽合同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自己開店?!鼻剀S的語氣格外溫柔,他翻著手機里店面的照片給她看,“我選了好久,你喜歡嗎?”
蘇歆羅微笑著應承,心里卻已經(jīng)了然:若是他跟那個女生真的坦蕩,那他怎會慌張到要用這樣一份厚禮來討自己的歡心呢?
只是,看著照片里店面精致的裝潢,她不得不承認,這份禮物值得她裝聾作啞。
最后一次來洗頭的時候,陳遇安說他已經(jīng)買好火車票,就在周六下午,兩張。
“我不知道你考慮得怎么樣,但是我會等你?!标愑霭驳难劬α亮恋模M熱切的期望,她幾乎不敢對上那灼熱的視線。
她沒有說,周六那天剛好也是秦躍約她去簽合同的日子。
那天中午,蘇歆羅爬起來,呆坐在床上。前一晚,她徹夜未眠,整夜都在想象兩種選擇之后的路,想她到底是要與相愛的人在小城平凡地相守一生,還是在這座大都市真正站住腳。
她看著掛鐘,直到時針轉(zhuǎn)了一整圈,她才終于開始洗漱,化妝。
從地鐵站分別去火車站和那個店面是兩個相反的方向,蘇歆羅盯著那兩個站點猶豫了很久,最后,她選擇了終點有陳遇安的那個方向。
那個她初到上海就遇到的溫暖,或許,和他牽手散步,聊天說笑,一路走下去,一生也不會太長。
是的,在地鐵到站前,她還是這樣想的。
而在地鐵上,她看到一對中年夫婦,他們應該是從小地方來的。男人穿著廉價的灰色西裝褲和汗衫,五官還好,但皮膚黝黑,皺紋已經(jīng)顯出他的老態(tài),他手上握著一個大編織袋,不知裝了些什么;而女人也滿身是汗,手上拿著破舊的行李箱,滿臉疲倦。
蘇歆羅突然生出一種惶恐,仿佛看到了某種未來。
這種不精致、不體面、疲于奔命的生活,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跑下地鐵,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看著鏡面反射出自己的臉,衣著得體,妝容精致,和這座城市有著漂亮的呼應感。
這里才是最適合她生活的地方。
蘇歆羅最后還是留在了上海。
后面幾年是如何度過的,蘇歆羅其實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了,那些一無所有的日子恍如昨日,但是今天,她已經(jīng)算是真真正正融入這座城市了。
她自己開理發(fā)店,也做整體造型,繼而開始開分店,還留出部分精英團隊,專門幫名人名流做造型,而那些年在秦躍身邊積累的人脈資源也日漸彰顯出作用。
她本身就很有能力,也很努力,并且有足夠的野心,還有美麗的外表,當這幾個特點都集中到同一個人身上時,成功幾乎是理所當然的。
那天,蘇歆羅的確沒去火車站,而是調(diào)轉(zhuǎn)方向,去了秦躍那里,但她并沒有接受那份厚禮,而是跟他說了分手。
秦躍問她為什么。
蘇歆羅笑笑,反問道:“你能和我結(jié)婚嗎?”
秦躍最終沉默下來。
蘇歆羅早就知道,以她的學歷、家世,她是絕不會被秦躍的父母認可的,不過,她也并不需要。從第一次秦躍在朋友面前回避她的職業(yè)時,她就再也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繼續(xù)和他保持戀愛關系,也不過是順水推舟,各取所需而已。
秦躍到底是感到愧疚的,哪怕分手,還是要把那個店面送給她。
但蘇歆羅還是拒絕了,因為她總會想到陳遇安。
那天,陳遇安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說他一點都不怪她沒有來,因為他知道她非池中物,在這個城市才會更加光彩。他說他希望她以后能找到一個真心相待的人,不為任何利益,只因為相愛而在一起,因為他希望她是快樂的。
看到短信時,蘇歆羅蹲在回程的地鐵里,哭得一塌糊涂。
電話回撥過去,那邊已經(jīng)關機。后來,她再也沒有撥通過那個號碼。
那個曾予她溫柔和安慰的少年,就這樣徹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然而,就因著他那句祝福,哪怕后來蘇歆羅追求者眾,隨便傍上一個都能少奮斗好幾年,但她卻從未想過以這種方式達到目的。
春節(jié)期間,蘇歆羅回老家過年。去年,她在老家給父母買了一套房子,還請了一個保姆照顧他們,父親雖然身體不便,但是精神還是挺好的。年關將至,家里親戚來往得多,多是要給她介紹對象的,她一一婉拒。
有時來的客人太多了,她便干脆出門閑晃??斓匠酝盹埖臅r候,她在路邊找了一個看起來很溫馨的飯店,找了一個角落的位子坐下。
很快菜就端了上來,她嘗了一口,驚得差點脫手掉下筷子。所有關于他的記憶瞬間復蘇。她終究還是忘不了他。
蘇歆羅叫來服務員,一問才知道,他其實是這里的老板,最近店里生意太好,忙不過來,才幫忙炒菜。
“你是我們老板的朋友呀!你等會兒,我喊他出來?!狈諉T很熱情,卻在請出陳遇安之后,發(fā)現(xiàn)那一桌已空無一人。
“咦,剛剛還在這兒?。 ?/p>
而飯店門外,蘇歆羅背靠在轉(zhuǎn)角的墻壁上,捂著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她不敢見他。五年了,他已經(jīng)確如當年他自己所說,留在這一座小城,開個飯館。他當老板,那老板娘呢?那個說好要給她的頭銜,現(xiàn)在有新主人了嗎?
她不敢確認。
她緊緊地攥著從前臺順來的他的名片,上面那“陳遇安”三個字就是她的魔怔。
這些年,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強大,可以做到處變不驚,但是這三個字,輕易地令她全身都顫抖起來。
蘇歆羅在他的飯店外面站了很久,最后還是轉(zhuǎn)身離開。
那天晚上,蘇歆羅輾轉(zhuǎn)反側(cè),遲遲鼓不起勇氣去撥打名片上的那個號碼。
午夜兩點,她突然聽見母親喊她過去,原來是父親夜里上廁所時摔了一跤。這幾年,他的偏癱稍有好轉(zhuǎn),可這一摔,雖然人還清醒,但他幾乎完全爬不起來。蘇歆羅忙和母親把他搬回輪椅,然后趕往醫(yī)院。路邊寒風凜冽,他們一直等不到出租車。蘇歆羅看著爸爸已經(jīng)微微有些意識模糊,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恐懼來,就像那一次在上海,她突然接到電話說父親腦溢血住院的消息一樣。
她突然想起陳遇安,當時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
陳遇安很快就開車過來了,有個男人幫忙,一切還是順利得多,他很快就把蘇爸爸送到急診室。經(jīng)過診治,確定父親無礙之后,蘇歆羅終于放下心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輕輕喘氣。突然,面前遞來一杯開水,她仰頭,是陳遇安。
五年不見,曾經(jīng)的少年如今已經(jīng)是真正的男人模樣,目光里多了堅毅和成熟。
她沒想到自己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lián)艹瞿莻€電話,好像每次都是她在麻煩他。
“謝謝?!?/p>
陳遇安笑笑,把手里的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她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著薄薄的睡衣。她攏了攏衣服,終于感覺到體溫在慢慢回升。他坐在她身邊,兩人沉默了一陣,最后還是她先起了頭:“你開了個飯店吧?”
陳遇安就順著說下來,說這個飯店怎么開起來的。這幾年的奮斗史倒也可以說上很久。
直到天光大亮,陳遇安還有工作就先走了,臨走還幫她買了一份早餐,說下午再來看叔叔。
父親醒來時,母親也從家里帶了些換洗衣服來醫(yī)院。
“小陳這孩子成家了沒?”
蘇歆羅搖搖頭,她和他聊了許多,偏偏沒敢問他:你結(jié)婚了嗎?
“上次我就看中了這孩子,你偏偏又一個人跑了。你看,這回又是他幫著忙前忙后的。要真有機會,你要把握好呀?!?/p>
“嗯?!?/p>
下午,陳遇安如期而至,看望過蘇父之后,被蘇歆羅拉出來。她說:“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了,我還有事?!?/p>
“是飯店忙嗎?”
“是我老婆。”陳遇安笑了,“她正好今天來醫(yī)院做產(chǎn)檢,我是中途溜出來的?!?/p>
是啊,她早該發(fā)現(xiàn),他給自己的外套是女式的。他怎么會隨車放一件女式外套呢?因為那是女主人的呀。不論是他飯店窗邊的多肉盆栽,還是他車里的可愛掛飾,分明處處都有女生存在的痕跡,為什么她偏偏就是不肯承認呢?
自欺欺人到現(xiàn)在,她終于確定,她其實早就失去了他。
他等過她,但她沒有來。
春節(jié)之后,上海那邊的工作多了起來,蘇歆羅得趕回去處理。
臨走,她打了個電話給陳遇安:“你送送我吧?!?/p>
以往蘇歆羅都是乘飛機往返,但是這次她突然想坐火車。
“怎么突然想體察民情了?現(xiàn)在返程的人特別多呢?!标愑霭舱f。
“好久沒坐過了嘛?!?/p>
陳遇安幫她提行李上去,叮囑蘇歆羅注意安全,蘇歆羅看著他絮絮叨叨的臉,突然笑了笑,卻又很想哭。
“你笑什么?”
“沒什么?!彼D了一下,又說,“你能抱抱我嗎?”
陳遇安大方地張開手,擁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說:“歆羅,還是那句話,我希望你是快樂的?!?/p>
“嗯。我一直都是啊。”她笑著說。
和他揮手告別之后,蘇歆羅上了火車。火車緩緩開動,她站在車廂里,看著那個人的身影越來越小,終于消失不見。
她忍不住哭了出來。
車廂里很多人都看著這個衣著精致的女人,不知她為何這么悲傷。
她只是覺得,明明當初是兩個人乘同一輛火車去上海的,到最后卻成了他目送她一個人搭火車離開。遠處有她一直心向往之的錦繡前程,但身后一去不返的是他的溫暖擁抱。
這真是全世界最悲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