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亞鳴
臉譜
◎袁亞鳴
一
應(yīng)榮富回辛店低調(diào)得很,他口口聲聲說回來退休養(yǎng)老時,看上去背都有些彎了。那一天他去拜訪雙奎,這讓雙奎意外而滿足。中午應(yīng)榮富請客,雙奎還叫了紅云。后來仔細想想,但還是無法確定紅云和應(yīng)榮富的關(guān)系,是不是就做在了他們吃飯那一天。
即便在紅云跟雙奎打得最火熱的當(dāng)口,雙奎也沒從自己口袋里摸出過一毛錢來給過紅云。雙奎不摳門,反而大方得很,行情好的時候,他三天兩頭給員工發(fā)補貼。他只是從不碰現(xiàn)金,他逢人便說,他是世界上離現(xiàn)鈔最遠的人。但紅云不一樣,紅云家在農(nóng)村,家里缺錢,當(dāng)然指望著常常能摸到現(xiàn)鈔,來補貼家里。紅云這個愿望,其實早就實現(xiàn)了。與其他行業(yè)比起來,干這一行收入不錯。但這個愿望兌現(xiàn)后,紅云又有了新目標(biāo)。她要在辛店買房子,然后把父母接過來。父母過來了,就可以給她帶孩子。盡管孩子還沒有,但三代同堂,其樂融融的場景在她心里亮堂堂的。她雖然不是男孩子,但有一顆繁榮家族的心。這顆心遠見卓識了,閃動著家族金燦燦的未來,但需要結(jié)結(jié)實實,落實在具體的房子上。于是房子就成了農(nóng)村姑娘紅云實現(xiàn)理想的基礎(chǔ),志在必得,非買不可了。
要說紅云這孩子,不但有目標(biāo),還有著可貴的意志品德。對于雙奎不摸現(xiàn)鈔的手,紅云是熟悉,而且包容理解的。她不心急,她有男孩子的心勁兒。既然賭了,認(rèn)賭服輸。她深知不摸錢的手,才最有可能握大錢。要是一雙手抓滿了錢,那又能抓多少?而雙奎呢,雙奎正巧是個懂得知恩圖報的人。他在情感最困難的時候遇到紅云,紅云給了他很大的支持。因而他不僅對紅云的目標(biāo)心知肚明,而且落實在行動上,便是想方設(shè)法地幫她。但有生以來,雙奎對于幫別人或者被別人幫,一向都不善于用言辭來表達。于是看上去,他就更像在等待一種時機。點和時間都很重要。
這樣的機會終于來到了。那年夏天,應(yīng)榮富回到了辛店。只要是辛店人,都知道應(yīng)榮富在外面發(fā)了財。對這樣的富翁,在辛店,恐怕只會有雙奎一個人能做到不屑一顧。當(dāng)然,這只是雙奎自己最初的想法。等到應(yīng)榮富上門來見他,這樣的想法就改變了。雙奎沒想到應(yīng)榮富會上門來找他,更沒想到對一個人的想法僅僅會因為有了上門前后的間隔,就有了如此懸殊的差別。
他們是老熟人,盡管有時候,對于他們之間朋友的說法雙奎會有所不屑,但很多年過去后,當(dāng)他們再次握手的時候,雙奎還是很自然地稱呼應(yīng)榮富為老朋友了。對這樣的稱呼,雙奎一度覺得很值當(dāng)。應(yīng)榮富說,你是期貨專家,我來投奔你,混兩個退休養(yǎng)老錢。期貨上上下下,鈔票賺賺虧虧,雙奎從來就沒覺得自己是專家,而且專家的說法來自賺了大錢的應(yīng)榮富口中,那意境就不一樣了。應(yīng)榮富隨后把話說得更加明朗了,他的意思是要在雙奎這里開戶做期貨,而且希望在今后往來上多得到雙奎的關(guān)心。這是天上掉餡餅了。應(yīng)榮富入資肯定不會少,是所有期貨經(jīng)紀(jì)公司爭搶的對象?,F(xiàn)在應(yīng)榮富主動把業(yè)務(wù)送上門,等于把傭金送上門。在眾多期貨公司里,應(yīng)榮富選擇了他,這就不辱老朋友的說法,讓雙奎對應(yīng)榮富的距離感全消失了。
應(yīng)榮富堅持要請客。雙奎是個不怎么會客套的人,恭敬不如從命。臨行前叫上了紅云。等吃完飯了,紅云問雙奎,這就是辛店最有錢的人嗎?雙奎是愣了一愣的,有一種不情愿,還有一點點小小的自傲,他正不知如何作答,紅云又說道,想不到這個人一點兒架子也沒有。
原來人的距離感全是想象出來的。要是應(yīng)榮富不來找他呢?雙奎想,他會去找應(yīng)榮富嗎?他想他不會。到了晚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有了這樣的想法,他不自在起來了。他覺得應(yīng)榮富接近他,好像有了某種目的性的色彩。
盡管有了不確定的想法,但應(yīng)榮富擺在紅云面前這個絕對的機會,雙奎抓住了。他把應(yīng)榮富的戶頭掛在了紅云名下。但他沒意識到,對紅云來說,應(yīng)榮富的機會不僅僅于此,錯綜復(fù)雜,會緊緊與死亡相連。之后那段時間,紅云吉星高照。雙奎不但安排了應(yīng)榮富,而且還有一批大客戶,他也都安排在了紅云名下。這樣一來,紅云便拿到了極其豐厚的傭金。不拿現(xiàn)鈔的手,給了她數(shù)不清的現(xiàn)鈔。紅云每天都算賬,她一塊磚頭一塊瓦片地算,算著算著,房子就漸漸地靠近了她,她都能聞到房子毛坯的生腥氣了。那段日子里她干勁沖天,表現(xiàn)出了一個不大聰明的人最大的能耐。她只爭朝夕,在雙奎面前把一捆捆現(xiàn)金搬來搬去,搬得風(fēng)生水起,讓雙奎那段時間操作得順風(fēng)順?biāo)?,收益很大?/p>
紅云的這一波發(fā)力動靜不小,但事后想想,雙奎不免看出了幾分端倪。紅云現(xiàn)在除了幫他做好自營業(yè)務(wù)的現(xiàn)金工作,還對應(yīng)榮富的賬戶格外上心。其實經(jīng)紀(jì)業(yè)務(wù)不歸紅云管,她做好現(xiàn)金工作,其他事情就可有可無了。但紅云非但沒有把應(yīng)榮富的事情看作與己無關(guān),而且發(fā)力了。紅云發(fā)力時很含蓄,尤其的細柔,是她力道里的核心。這樣的力道,表現(xiàn)在應(yīng)榮富面前,她甚至看都不會朝應(yīng)榮富看一眼的。這是紅云的力道。這樣的力道雙奎不陌生。當(dāng)年紅云下決心跟定雙奎的時候,他是感受過這樣的力道的。紅云又有了更加高遠的目標(biāo)。這一點雙奎看出來了,他相信應(yīng)榮富也看出來了??墒羌t云是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目標(biāo)的?后來到了應(yīng)榮富第一天請客吃飯,雙奎就有了某種后悔的意思。
雙奎開始留意時機,他不知道紅云具體離開自己的時機在哪里,是什么時候。
這樣過去了一陣,期貨行情在那時候出現(xiàn)了不盡如人意的轉(zhuǎn)機。具體來說,是雙奎的心態(tài)出現(xiàn)了某種變化。雙奎覺得自己只適合做買進的操作,也就是說行情在上漲的波段上他對自己更有把握些。隨著行情不斷下跌,雙奎漸漸有了厭倦的情緒。他常常忘記平倉,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損失。但他發(fā)現(xiàn),應(yīng)榮富賬上卻始終沒有這樣的情況,即使他忘記平倉,應(yīng)榮富賬上也沒有虧損。他想這是紅云做的事,或者紅云請示過應(yīng)榮富后做的操作,他想這就是紅云的時機了。但那時候,紅云和時機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他的念頭轉(zhuǎn)移了。
雙奎帶著念頭去找應(yīng)榮富,但見到應(yīng)榮富猛吃一驚。應(yīng)榮富臉上浮現(xiàn)著成團成團的陰翳。那些陰翳四處游蕩,無不顯現(xiàn)著晦氣蕩腸的氣象。雙奎驚奇的是,應(yīng)榮富一直在賺錢,賺很多的錢,但賺錢這眾所周知的事實現(xiàn)在在雙奎眼前,卻有了某種不安的氣息,使得他們之間的會面壓抑起來。我們來做一個交易所吧。這是雙奎第一次在應(yīng)榮富面前提起交易所。事實上他早就知道應(yīng)榮富在做交易所。十幾年前,應(yīng)榮富離開銀行的時候就對他說過交易所的話。包括他在內(nèi),很多人都認(rèn)為,是交易所讓應(yīng)榮富發(fā)了財。但這次回來后,應(yīng)榮富沒有提交易所。應(yīng)榮富在那時候開始就不提交易所了。其實應(yīng)榮富早就不提交易所了。應(yīng)榮富笑笑,他說,我知道你的壓力。其實我早就想和你合作了。雙奎咽了口唾沫,聽?wèi)?yīng)榮富繼續(xù)說下去。我們可以合作做一個公司。
做交易所嗎?
應(yīng)榮富笑笑,先賺些錢,再做長遠打算。他只說了長遠打算,但雙奎的理解是交易所。那年夏天來臨前夕,應(yīng)榮富和雙奎又有了生意上的交合。在貴金屬上,應(yīng)榮富說雙奎比他內(nèi)行,所以他們應(yīng)該辦一個公司,在期貨上多賺些錢。他很誠懇,但雙奎一開始很糾結(jié)。他想不通應(yīng)榮富臉上為什么會有那么重的煞氣。這讓他覺得晦氣。但應(yīng)榮富的錢明晃晃的,在重重煞氣里閃閃發(fā)光。最后雙奎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應(yīng)榮富活不長。賺得越多,死得會越快。
這個想法嚇了雙奎一跳。他和應(yīng)榮富無冤無仇,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再轉(zhuǎn)念一想,恍然大悟。如果應(yīng)榮富是陽壽上觸了霉頭,那正好啟開了賺錢的機緣,財源滾滾。不光是合作公司,還有交易所。雙奎鄭重其事地提出了交易所。他說如果光做做期貨他沒興趣。他清楚地記得,他說完之后應(yīng)榮富是笑著回答他的。這就和當(dāng)年在銀行批鋼材的情形大不一樣了。這一次他想他沒有誤讀應(yīng)榮富。他沒有把應(yīng)榮富的笑當(dāng)作答復(fù),這一次,應(yīng)榮富是說話的。應(yīng)榮富回答他說,一步步來。雙奎點點頭。應(yīng)榮富這是在說,公司要先積累,再發(fā)展。在期貨上賺了錢,下一步再做交易所。應(yīng)榮富答應(yīng)了交易所,雙奎牢牢記著了。于是,交易所成了雙奎心底的一盞燈。
明燈閃亮,雙奎非但同意了應(yīng)榮富的提議,還眼開眼閉,容忍了全勝的加入。應(yīng)榮富把公司命名為南天公司。應(yīng)榮富頭發(fā)稀少,他說南天就是南霸天的意思。禿頭南霸天,是革命現(xiàn)代京劇《紅色娘子軍》里卷土重來的土豪。其實一開始,雙奎就知道公司全勝也有份。但就和紅云一樣,那已經(jīng)不關(guān)他的事了。他的注意力到了交易所身上。有了交易所的念頭,與交易所無關(guān)的事他就忽略不計了。
慶祝公司成立的時候,除了全勝,他們還請來了趙部長。碰杯的時候趙部長說,我們都要向應(yīng)榮富學(xué)習(xí),他這辛店首富真家實伙,是做交易所做出來的。應(yīng)榮富馬上擺手,說,我不是首富,我不是做交易所的。趙部長呵呵一樂,我說錯了,你是在交易所做的。應(yīng)榮富跟著呵呵一樂,說,做這一行,誰不在交易所做呢?我退休了,也就是閑著難過,做點老有所樂的事。話說到這里,應(yīng)榮富朝雙奎看了一眼,雙奎心口一動,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開口說些歡慶的話。雙奎還在趙部長那里上班拿工資,全勝也一樣。他們酒杯在手,只能喜在心頭,嘴里說的是恭維應(yīng)榮富的話。他們都在幫應(yīng)榮富,還不得不對他說恭維的話。雙奎想起往事,他一工作就當(dāng)了應(yīng)榮富的下手,幫應(yīng)榮富批發(fā)磚頭。而應(yīng)榮富呢,當(dāng)時答應(yīng)過他批鋼材,卻從沒兌現(xiàn)。這么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酒杯在手,結(jié)果會不會又回到當(dāng)年,應(yīng)榮富嘴上答應(yīng)他交易所,其實又在叫他批磚頭。
喝完酒散席了,快上汽車的時候,趙部長把手搭在雙奎肩上,說,你說應(yīng)榮富像退休養(yǎng)老的樣子嗎?
趙部長這話,讓他心口一涼。
二
雙奎有個綽號叫扎卡。這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南斯拉夫電影里一個游擊隊殺手的名字。扎卡滿臉胡楂,高大威猛,不怎么說話。他遠遠跟在隊長后面,出沒在遠山樹叢里。每當(dāng)隊長遇險,扎卡便危難之中顯身手,一道閃電一樣橫空出世,及時出手化險為夷。扎卡用的是一種刀不像刀,匕首不像匕首的小型兇器。他出手果斷而剽悍,隨手一揮便命中要害,讓人印象深刻。
雙奎個子不高,人看上去懶塌塌的,身上不但沒有危險跡象,還愛笑。他常常把墻頭當(dāng)成一面鏡子,一面笑還一面抹頭發(fā),樣子自戀得很,怎么看也不像扎卡。但打起架來他出手快,用一把三角刮刀。他常常在雙方打得精疲力竭的時候出現(xiàn),有如神兵天降,跳將起來,在別人背后下手,為自己贏得勝機。
給雙奎起綽號的人就是全勝。全勝比雙奎小兩歲,但在當(dāng)年街區(qū)斗毆時,他卻是地位無法撼動的龍頭老大。他對每個人了如指掌,因人而異,這是他當(dāng)老大的絕招。全勝有一根鞭子,這是他身份的象征。鞭子很細,平時浸在油桶里。這樣的鞭子一碰上皮肉,皮肉馬上就破綻開來,空氣里生出撕裂的痛來。每次開戰(zhàn)后,雙奎一個人留在最后,他在黑暗里顫抖。等到前面人仰馬翻了,全勝就一鞭子出去。雙奎是個經(jīng)不住痛的人,但他只怕痛一下。痛了一下以后,再痛就不怕了。除了全勝,沒人知道他這一點。雙奎沖上去,槍林彈雨也不怕了。雙奎是短武器,他上去就是近身作戰(zhàn),有時候一個對三個,人家戳他他不倒,該倒也不倒。他戳人家時,嘴里噗噗地模仿著三角刮刀刺中人體的聲響。他在血沫飛舞的血霧里笑著。他咧著嘴,就像在不停地倒吸著冷氣。人家看著他,就像透過雪霧看到一朵窗花,或者透過了窗花看見了漫天大雪一樣,剛剛有些遐想,便被他刺倒在地。
每一次勝利后,全勝都會問雙奎,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纯倳A得勝利嗎?雙奎搖搖頭,全勝說,因為你們的笑很相像。雙奎不知道全勝說的你們是指誰和誰,心里是有疑惑的。有一次雙奎中刀了,全勝到醫(yī)院來看他。這次全勝又問起他的時候,雙奎忍不住了。他靠在床上,用一塊繳獲到的絲巾擦著三角刮刀說,笑能解決什么問題嗎?全勝笑而不答,遞上一本連環(huán)畫。那本連環(huán)畫,就是扎卡的電影。雙奎翻了兩遍,晚上躺在被窩里,用一個有熒光的紀(jì)念章照著,又連看幾遍,始終沒能從連環(huán)畫上發(fā)現(xiàn)扎卡的笑容。而且他認(rèn)為,戰(zhàn)斗中他是咬著牙齒的。他想一個人咬著牙齒的時候是不會有笑容的。于是笑容成了一個謎,每當(dāng)沒人的時候,他就會把雪白的墻頭當(dāng)成一面鏡子,露出牙齒笑笑,然后在大腦里把自己和連環(huán)畫上的扎卡對比一下,看看他們到底在哪里相像。
這成了他的習(xí)慣。
最后一學(xué)期,學(xué)校里打群架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校門口櫥窗里,每天都會有一張?zhí)幏謱W(xué)生的公告。那段時間,有時候正在上課,有人就沖進來,在教室里把人砍得縮作一團。學(xué)校里的勢力此消彼長,全勝被拘留后,報復(fù)的勢力開始抬頭。針對他的這一天終于來了。雙奎跳窗時腳受了傷,架無法再打,書也無法再念了。雙奎的父親是老右派,落實政策時,老右派只提了一個要求,那就是讓雙奎轉(zhuǎn)學(xué)。落下的課程太多了,雙奎改學(xué)了文科。
雙奎收起了刮刀,取而代之的是詩歌。雙奎開始寫詩了。他寫得最得意的一組詩叫《海的印象》。他得意的不是在詩里他寫下的某句詩,而是詩的題目。他一有空就書寫這個題目,因此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寫這四個字是在練字。整整一學(xué)期,死記硬背,高考分?jǐn)?shù)達標(biāo)大專線。為了保錄取,老右派幫雙奎填了個財經(jīng)學(xué)校。雖然冷門,又遠隔千山萬水,但那是個老牌院校。這個決定,多年后才讓雙奎深感到了老右派當(dāng)年的遠見卓識。
在財經(jīng)學(xué)校,雙奎學(xué)的是工業(yè)會計。每人面前有一面算盤,天天練珠算。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忍受一陣緊似一陣的算盤聲。他漸漸厭惡這件事,于是四處打聽,希望能夠換一個專業(yè),或者有機會轉(zhuǎn)到其他學(xué)校去。等到一切無望的時候,他開始醞釀退學(xué)。他給老右派寫信,他說他有把握明年再考,他要去讀文學(xué),或者歷史,考古也可以。十月初的假期里,秋高氣爽,宿舍里的人都出去了,雙奎獨自把三角刮刀拿出來,在陽光下用絲巾擦著。難道還想傷一次腳嗎?一個聲音在背后響起,刮刀應(yīng)聲落地。雙奎看見老右派氣喘吁吁地站在面前。老右派的腰佝僂了,但是眼睛雪亮,比刀還要鋒芒畢露。你要退學(xué),我現(xiàn)在就死在你面前。老右派說著,把手里一塊斷磚拍向自己腦門。雙奎一個側(cè)撲,連人帶磚攬在懷里。爸,我念下去。
雙奎聽見了老右派的咳嗽聲。老右派流淚了。但就那幾滴淚,濁重、燙人,流了三四滴再沒有了。仿佛那就是老右派最后的生命之泉,流完了那幾滴淚,老右派一回到家就死了。雙奎趕回家,最后一面是見了,但聽不清老右派的話。老右派眼睛看著雙奎,手朝桌上的花瓶歪了歪,留下了一個手勢。桌上的花瓶里,斜插著一支暗紅的玫瑰。
埋葬了老右派,雙奎開始找女朋友了。他在回江西的路上就想好了。他想好的不是要不要找,而是找哪一個。他的胸袋里是老右派的照片,他把手按在胸口說,爸,你會滿意的。胸口變得滾燙了,手上都是汗。他驚駭?shù)乜吹?,滿手的汗水里,盛開著一朵顯眼的玫瑰。
玫瑰是個大方的女孩子,圓圓的臉頰,喜歡在人多的時候朗誦詩歌。那時候,雙奎已經(jīng)開始在一些期刊上發(fā)詩歌了,所以玫瑰總是來找雙奎。她來找雙奎,一開始也是像在教室里一樣,熱情大方,興致盎然。她給雙奎看她寫的詩,開始總還要念兩句,可念著念著,她就不大方了。她念不下去,臉也紅了,聲音小下來很多很多。她說,我寫的全是愛情的,沒什么力度。雙奎曾一次次看著玫瑰紅著臉離去,可這一次他拉住了玫瑰攥著詩稿的手說,愛情是有力度的。玫瑰這才看見,雙奎的面孔被他手里的玫瑰映得通紅通紅,像一只童子雞的腿,被開水褪掉了毛,扔在了一邊。
戀愛的時候,雙奎三天兩頭給玫瑰送花。他不送玫瑰了,送玫瑰給了他一種分不清人和花的錯覺。他一喊玫瑰,手里的花和胸口的照片就會一起答應(yīng)他。他看著玫瑰,就像看一束花。他弄不清到底該把手里的花送給玫瑰,還是讓玫瑰變成花獻給照片。他決定不送玫瑰那一天,他把照片從口袋里拿出來,放在桌上,然后供上一炷香說,我會讓你滿意的。雙奎開始給玫瑰送茉莉,還送月季,但他發(fā)現(xiàn)玫瑰最喜歡的是梔子花。每次玫瑰接過梔子花,就會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一個秋后的雨天,雙奎在玫瑰閉上眼睛的時候說,你沉醉在花香里,就像晶瑩的浪花盛開在了我心海。玫瑰猛睜開眼睛,連人帶花,醉倒在雙奎身上。雙奎沒有讓。雙奎把玫瑰抱起來的時候,玫瑰沒有動。隨后他把玫瑰抱上床,玫瑰一個團身坐了起來。玫瑰把腿支起來,下巴墊在膝蓋上,微笑地看著雙奎。雙奎嚇了一跳,玫瑰渾身在發(fā)抖。雙奎用手指了指臺子,他說給他一個交代。雙奎說著就去解玫瑰的衣服,玫瑰大叫一聲,用腿抵住雙奎。雙奎用了力,玫瑰的秋衣都被扯破了。老右派的照片歪在一旁,雙奎說,我要給他生一個孫子。
老師批評雙奎了。老師說,你知道嗎?玫瑰是她舅舅帶大的,她相信她舅舅超過相信她自己??墒撬钣H近、最信任的人傷害了她。上次玫瑰還對我說,她相信你超過了相信她自己??赡隳??太不厚道!傷害一個人為什么要用同樣的方式呢?老師很年輕,看上去比雙奎大不了幾歲,雙奎看見老師說著說著咬緊牙關(guān),握緊了拳頭,眼睛里已經(jīng)全是閃閃的淚光了。雙奎說我去給玫瑰道歉。可他看見玫瑰的時候,忽然就沒有了什么話。他在前面走,玫瑰跟著,他們來到了樹林里。玫瑰好像叫了他一聲,撲上來,又喊了一聲,這回聽清楚了。玫瑰喊他哥,然后解開秋衣。秋衣里面什么也沒穿。玫瑰渾身顫抖,把他抱得緊緊的。玫瑰說哥我給你,你要待我好。雙奎嚇壞了,他沒想到。他被自己嚇壞了。面對光禿禿的玫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沖動。他清楚地記得,他對玫瑰是有沖動的,在宿舍床上,他的勇氣可以壓倒一切來犯之?dāng)场?墒乾F(xiàn)在不對了,在來犯之?dāng)趁媲埃胪督?,他還想哭。他跑了。到了沒人的地方,他拿出老右派的照片,說,我不會就這么算了的。
又過一學(xué)期,畢業(yè)的前一天,老師訓(xùn)話后回宿舍,路上被一個黑衣人截住。老師本能地伸手說了句別亂來,就見寒光一閃,隨即倒地。警察來的時候,老師說不清是誰,當(dāng)時光線不好,但他對兇器的描繪很獨到。他說,那是一種刀不像刀,匕首不像匕首的東西。
三
學(xué)校畢業(yè)后,雙奎分配到一家磚瓦廠工作。但他很快就不滿意這份工作了。他說給自己聽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不是來做奴才的。那一年,磚瓦廠要做一個技改項目,廠里派他去聯(lián)系銀行貸款。銀行信貸員叫應(yīng)榮富,戴著六百度的近視眼鏡,人矮得出奇,更讓雙奎難受的是應(yīng)榮富的講話。應(yīng)榮富是農(nóng)村人,但他不講農(nóng)村話。他很大膽,大膽地講城里話,但鄉(xiāng)音難改,應(yīng)榮富的城里話比農(nóng)村話要難聽幾萬倍。應(yīng)榮富每次到廠里來,廠長就叫雙奎泡茶,明明茶還沒喝,廠長又叫續(xù)水。應(yīng)榮富很得意,他坐在沙發(fā)上,人吊在半空里,腳不著地地亂晃。貸款放下來那天,應(yīng)榮富給了他一張介紹信。應(yīng)榮富說他一個朋友蓋房子,要買三萬塊磚。雙奎一愣,他知道廠里的磚頭有差價,只要廠長在介紹信上簽個字,每塊磚就有五分錢差價。三萬塊磚,就是一千五百塊錢。當(dāng)時他每個月工資五十二塊多,一張介紹信,就是他三十個月的工資。賬不能算,一算人就不甘心了。不甘心得很。他說你直接去找廠長。這話酸了,但應(yīng)榮富不計較。應(yīng)榮富掂掂貸款合同說,我找過了,你去就說是我們領(lǐng)導(dǎo)要的。雙奎想自己不是奴才,不能因為貸款去幫應(yīng)榮富辦事。但當(dāng)時,應(yīng)榮富的笑鼓舞了他。應(yīng)榮富的笑有歧義??瓷先バΦ煤苷嬲\,有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但其實就不是那么回事。那是誤讀。雙奎誤讀了。他忽然就來了靈感。他說,我?guī)湍闩u頭??赡阋獛臀遗龂嶄摬?。他也就是隨口一說,有一種將應(yīng)榮富一軍的快感。一句話,應(yīng)榮富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他完全沒料到,應(yīng)榮富會答應(yīng)他。應(yīng)榮富是笑著答應(yīng)他的。這輩子雙奎自始至終覺得,應(yīng)榮富笑就是在答應(yīng)他。
應(yīng)榮富最后并沒有幫他批鋼材。雙奎后來覺得,是應(yīng)榮富這句話,讓他們成了朋友。應(yīng)榮富的話像一根導(dǎo)火索,從此點燃征程,照亮了他的財富世界。應(yīng)榮富不僅可以批磚頭,還能批鋼材水泥,在應(yīng)榮富的潘多拉魔盒里,雙奎看見了一個個一千五百塊的世界。應(yīng)榮富能夠得到,為什么他不能?雙奎用農(nóng)村話這樣問自己的時候,一切豁然開朗了起來。
雙奎覺得自己一輩子沒這么明白過。他開始對所有人說,他要進銀行工作了。他覺得這個目標(biāo)很現(xiàn)實。他總結(jié)過自己以往的經(jīng)驗,凡事當(dāng)志存高遠。敢想了,目標(biāo)就容易實現(xiàn)。比如談戀愛,他一上來就要和玫瑰生孩子。一般人就沒這么高的目標(biāo)。他一路就這樣過來了,這回也一樣。他想想,事情果然就成了。
銀行炸彈一樣,四面開花多起來的時候,雙奎成了搶手貨。這是老右派的遠見了。他的學(xué)校牌子硬,幾乎沒費什么周折,就成了應(yīng)榮富的同事。坐在應(yīng)榮富對面,是一種英雄不分出處,革命不在先后的豪邁感,甚至,還有了一股出了一口氣的沖動。但應(yīng)榮富對他說他辭職了。他要到海南島去做交易所。這是雙奎第一次聽說交易所。雖然心有不甘,失去了和應(yīng)榮富平起平坐的機會,但是交易所在他一生里,就這樣和應(yīng)榮富死死地連在了一起。有朝一日,他想有朝一日,要在交易所上再和應(yīng)榮富見一個高低了。
銀行工作本來很順利。他基礎(chǔ)好,話少實干,很得領(lǐng)導(dǎo)賞識,很快就提拔了。但就在他準(zhǔn)備大干一場時,人生路上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他怎么也沒想到,多年未見的全勝出場了。全勝高中畢業(yè)后,靠關(guān)系進了銀行。幾年鍛煉后表現(xiàn)出色,加上關(guān)系硬,進了總行,分在了雙奎的部門。雙奎感覺突然,但全勝早有準(zhǔn)備。全勝畢恭畢敬地站著,他喊雙奎師傅。雙奎渾身一震,就像當(dāng)年被鞭子抽到一樣??稍诋?dāng)年,他并沒有這樣的抽痛。雙奎閉起眼睛,等著鞭痛過去??伤麤]料到,這樣的痛過不去了。他只要看見全勝,就會有鞭打的隱痛陣陣襲來。
雙奎對全勝是有警惕的。只要全勝喊師傅,他就渾身一震,馬上像一只遇見毒蛇的雞一樣,張開雙翅,一動不動地與蛇對峙。如果他在寫字,他就低著頭一直寫,一直寫到全勝走開;如果他在接待客人,便馬上不再說話,千方百計,背對著全勝。
兩個月過去了,客戶漸漸和全勝熟悉起來。那時候,雙奎在趙部長那里迷上了期貨。他一上班就到趙部長那里去,盯著行情看盤。他還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小試鋒芒,取得了可觀的戰(zhàn)果。有一天下午,趙部長又來貸款了。雙奎說你多申請一百萬吧。趙部長看著雙奎,眼睛懵里懵懂的,就像有兩根鞭子盤在里面。雙奎看著鞭子說我寧可鞭子這樣當(dāng)面抽過來。
趙部長把多貸的一百萬劃在了雙奎賬上,另外還多給了雙奎一百萬。趙部長把手按在雙奎肩上說,我們合伙做。虧了算我的,盈了一人一半。雙奎看著趙部長,趙部長眼睛里的鞭子已經(jīng)躍躍欲試了。趙部長說,我對你有信心。
半年過去了,全勝的工作業(yè)績?nèi)娉^雙奎。雙奎發(fā)現(xiàn)他原來的客戶已經(jīng)不再聯(lián)系他了。年終評比時,全勝取代了雙奎,當(dāng)選先進。發(fā)了獎金,全勝拿了兩條煙去找雙奎。雙奎這兩天夜以繼日地看盤,面孔看上去,一副幾年沒洗的樣子。雙奎說我算了一下,你抽過我七次鞭子,我被戳了九刀。雙奎說到這里有些得意,他說,但今后你沒機會了。全勝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是不會出賣你的。雙奎哼了一聲,拿出一封信,在全勝面前晃晃說,人民來信。背后甩鞭子這種事我經(jīng)得多了。全勝沉默片刻,隨后拿出一封一模一樣的信說,你挪用貸款做期貨,這件事一直有人在戳你屁眼,全勝說著走近雙奎道,檢察院前天就到行里來了,還找我去問了話。雙奎愣了。他本來吃準(zhǔn)是全勝寫的人民來信,他計劃要當(dāng)面揭穿全勝背后甩鞭子的行徑,新賬老賬一道算。但他沒想到會這樣,全勝掉開了他的槍口,讓他把槍對準(zhǔn)了檢察院。
人民來信超越全勝,超越了銀行,和檢察院連在了一起,有了一層鐵柵欄的寒意,雙奎措手不及了。他忘記了全勝的鞭子,想的不再是幾個一千五百元,而是趙部長和一百萬。此地不留人,自有留爺處。雙奎說著,還拍了臺子。但臺子讓他詫異。他覺得臺子的聲音有些不對,沒有他想象中的威嚴(yán),不震懾人心。果然,臺子沒有讓全勝受到絲毫影響。全勝皺著眉頭,沉思了。這樣也好,三十六計,出去自由??晌以谙?,全勝話鋒一轉(zhuǎn),到底是誰泄露天機,寫了你人民來信呢?這件事不弄清楚,我們兄弟今后還要吃虧。他把我們做主語,不喊師傅,而稱兄弟了。兄弟在雙奎心里抓了一把。這一把,直接搡在了雙奎心坎上,痛是痛一痛的,但更多的是酸。痛很短暫,但是酸綿延了,一直在心頭纏繞。除了全勝,現(xiàn)在還有誰會和他說兄弟呢?雙奎默默接過全勝的煙。全勝說,我看像是趙部長的會計烏云。她對你賊心不死。雙奎拆香煙的手停了下來,全勝補了一句,她看上你了。雙奎眼睛一閉,滿臉痛楚,嗓子里咕嚕一聲,說,會計也是鞭子。
插圖: 楊平凡
四
雙奎就這樣辭職了。他來到趙部長跟前,趙部長把他介紹給他的朋友。這是個穿制服的人。趙部長說,這是檢察院的劉處長。雙奎心頭一緊,從頭麻到腳。劉處長熱情地伸出手,我是教育處的,我到你們單位找過你,想請你來給我們干警上上金融知識課。雙奎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你們不是去查案件的?
趙部長插話,是我推薦的,你專業(yè)學(xué)校出身,有理論,懂新衍生的金融品種??傻谝淮稳?,全勝說你出去了。第二次再去,你離開了。
事情清楚了。耳邊有鞭子聲再次呼嘯而過。他有沖動,戰(zhàn)斗的沖動。但新戰(zhàn)場跟前,他無暇他顧。趙部長的每句話,雙奎都能聽出來,趙部長是個要求很高的人。會計烏云說這下子我們可以在一起了??呻p奎在趙部長公司里一天班也沒去上,他對烏云說,趙部長要求高,你當(dāng)會計不合適。趙部長專門為雙奎設(shè)了一個私募公司。私募公司成立后,雙奎把公司搬了出去,并且新招了個會計。
新會計名叫彩云。彩云已經(jīng)不是個姑娘了,她有一個將近十歲的女兒。但在彩云身上,就一點兒也看不出生過孩子的痕跡。彩云身上能看出來的就是文靜。彩云的文靜好似一壇水,壇口蓋著一層透明的布,一動也動不得。一動,一壇水馬上就會羞得紅粉粉的。說不盡的春色,蕩漾了雙奎的心。雙奎為了找會計,遭遇過了數(shù)不盡的人頭。他出的工資高,一萬兩千塊。光熟人寫來的條子就數(shù)也數(shù)不清了。就在他快失去信心的時候,彩云來了。彩云不是一上來就能讓人眼前一亮的那種,她和其他三四個人站在一起,她一直在謙讓,讓其他人先面試。輪到她的時候,其實雙奎都有點疲倦了。他問了個問題,彩云半天不回答。雙奎抬起頭,就看見彩云抬起手來,把手腕貼上額頭,輕輕地碰了碰,好像在掖滲出的汗珠。但她碰不得,就連自己碰自己,也要碰出一抹粉紅,瞬間一朵桃花一樣,粉出了個滿懷的笑臉。雙奎當(dāng)即失語。他什么話也沒了。他想寫一句詩,但生疏了。明顯的生疏有一種滯澀的感覺,像有一張砂皮紙,粗糙地打磨在他嫩生生的心口。他咬了咬牙,他沒想到行情還會把詩歌摧殘得如此凋零。他不甘心,他在紙上寫海的印象,這是他曾經(jīng)書寫過無數(shù)次的幾個字。他本來想把紙舉起來,但他看了彩云一眼后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看彩云,但又不能把頭低下。于是他看著彩云身后的一幅山水畫問彩云,你能說說海的印象嗎?雙奎沒聽見彩云說什么,他已經(jīng)把眼睛順了下來。他不得不讓眼睛俯視下來。他在紙上寫海的印象,寫了很多遍后,就看見所有字都被粉色染過了。
海的印象成了一片彩云。雙奎來看老右派了,他把粉紅的彩云放在老右派面前。有指望了,他聽見自己的話有些顫抖,一陣風(fēng)過,老右派的臉也粉了??偹隳苋缒闼噶?,他說,玫瑰以后我就當(dāng)這輩子不能如你所愿了。雙奎看見老右派在點頭,老右派說,早點兒和彩云生個兒子,其他事情交給我。雙奎趕緊給老右派磕頭,他邊磕頭邊點頭,滿心的歡喜,淹沒在了一片粉紅的慌亂當(dāng)中。不安還是有的。那老右派除了孩子之外還有擔(dān)心在,可到底還有什么讓老右派放心不下呢?
新公司建賬的時候,烏云來了。烏云說老豆腐裝嫩,這話說的是彩云的鞋子。彩云穿著一雙翠綠的鞋子。翠綠粉紅,緊緊抓著雙奎的心。讓彩云始料未及的是,雙奎最初沒有抱她,也沒有親她的嘴,而是一把抓住她的左腳,然后身子就倚上來,發(fā)羊癲風(fēng)一樣嘴里喃喃自語。伴隨著身體強烈反應(yīng),彩云的腳被他抓得生疼,但她是仍能做到笑逐顏開的。她還能控制自己的聲音,聲音一控制,就成了鳥叫了。她說,別這樣別這樣,她在鼓勵雙奎了。她以為雙奎還會深入。下班了,他們在雙奎寬大的辦公室里,彩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但雙奎停下來了。雙奎在她身上倚了一陣后就停下來,放了她的腳,害羞一般走開了。彩云是過來人,但還是奇怪,男人到了這一步還有能停下來的,她還沒見過。想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她掠了掠碰亂的頭發(fā),笑笑,當(dāng)時還只當(dāng)是自己碰到了嫩生。原以為心里有了底,但一切全在意料之外。她怎么也沒料到,在男女關(guān)系上,雙奎會是那么回事。
雙奎操盤給趙部長留下的一直是一種波瀾不驚,缺少殺機的印象。雙奎身上是有煞氣的,但雙奎的殺氣是一塊璞玉,包裹在了石頭深處。因而某一天一出現(xiàn),趙部長沒準(zhǔn)備了。
趙部長說過,雙奎的優(yōu)點就在于他什么時候都能拿得住。正是雙奎拿得住,趙部長放手了。趙部長放手的是穩(wěn)重。但從春天開始,雙奎加倉了。當(dāng)時,趙部長的資金沒有跟進。趙部長認(rèn)為雙奎穩(wěn),不會賺快錢。所以這波行情一開始他就踏空了。等他察覺過來開始加錢時,最好的時機已經(jīng)過去,那些跟著雙奎的客戶賺得盆滿缽滿。
黃金來到了820美元盎司跟前,有了一個阻力位,雙奎再次向趙部長要錢,趙部長又遲疑了。他問雙奎,黃金多少錢了?雙奎說要漲到1180。趙部長倒抽一口冷氣。趙部長在市場上劈波斬浪,他驚異的不是行情,而是雙奎話里忽然冒出的殺氣。雙奎的殺氣來得太急,還重得很。他猶豫了。趙部長穩(wěn)了穩(wěn)神說,黃金當(dāng)年只要200美金。雙奎說,那是1992年吧。趙部長停了停,自言自語道,漲了二十年了。他問雙奎要多少錢。雙奎說兩個億。雙奎說,兩個億的盤子我操作起來最順手。
最后,到底是殺氣讓趙部長心神不定,止步不前了。他只給了雙奎兩千萬,還分了三次。趙部長讓烏云把他的決定告訴雙奎。烏云去見雙奎,穿戴的是束腰裙裝,高幫靴子和船形帽。她走到彩云面前,左手朝后一翻,右肩向上一聳,右手趁勢叉了腰。一張資金通知單就落在了彩云面前。往回走的時候,她把胯的擺動幅度做足了,做到了無法再夸張的地步。所有人都看她。她先哼了一聲,然后說,沒有我,用老豆腐,等死吧。
行情很快起來了,快得像一陣風(fēng),還沒明顯感覺到,就過去了。這一次雙奎沒再向趙部長請款。漲到1065美元盎司的時候,他動員了自己的客戶,兩個億資金半天就到賬了。2011年夏天,傳統(tǒng)的黃金淡季,但黃金沖破了1200美元盎司。趙部長問雙奎,怎么沒要錢?雙奎說,不跌到200美金,我不會再開口。趙部長沒再聲張。他聽出雙奎賭氣了。但雙奎不是真賭氣,趙部長想,要真和他賭氣,雙奎為什么不帶著客戶和資金另立門戶呢?
黃金漲到這份上,趙部長動心了。隨后的量化寬松,一輪又一輪流動性刺激,1400美元盎司就在眼前時,趙部長沉不住氣了。他問雙奎要多少錢,雙奎說他不要錢。雙奎說他就只能做兩個億的盤子。錢再多,他就不會做了。做了也賺不到錢。
那一次趙部長沒生氣。趙部長要生氣,就做不成大事了。對雙奎有了新認(rèn)識,心里有底了,趙部長最后說那就算了。趙部長說這話的時候還輕輕拍了拍雙奎的手背,帶著笑說道,好好干。趙部長的話,是要他如釋重負的,但是雙奎沒有。第二天烏云來了。烏云不是來傳達指示的,烏云告訴他要注意點,她說趙部長說算了那就是記下了他一筆賬,今后是要加倍算的。烏云進門的時候沒隨手關(guān)門,雙奎走過去,砰一聲把門關(guān)上。隨后他扔給烏云一雙棉拖鞋,他說以后你到我這里來不許穿高跟鞋。烏云嚇了一跳。嚇?biāo)牟皇撬脑挘悄峭闲?。拖鞋扔在面前,還稀稀拉拉擲出來一連串干硬的老鼠屎。她心口一緊,哭的念頭都有了。驚恐之下,破門而逃。雙奎在背后大聲說道,有種把鞭子亮出來。
雙奎大獲全勝。但得利最多的不是公司,而是他那些客戶。所有人都看2000美元的時候,趙部長行動了。他依了雙奎,說,我就拿兩個億,單獨開盤做。趙部長下命令了。但要是趙部長公事公辦,上級命令下級,像上次那樣簡單地把錢塞給雙奎的話,那可能又要碰一鼻子灰。雙奎拒絕過一次,就不會在乎第二次,趙部長深知這一點。這次趙部長改策略了,他打感情牌,他把私人交情派上了用場。他對雙奎說,這一次你就看在我們多年交情份兒上,算幫公司一次忙,好嗎?這話就不是命令了。繳了雙奎的槍,雙奎準(zhǔn)備投降了。他說讓我想想??删驮谙胂氘?dāng)晚,行情再次大漲。行情,終于逼著趙部長祭奠出殺手锏。雙奎沒想到,趙部長的殺手锏會是全勝
這輩子,雙奎一直在讓全勝,但全勝步步緊逼。一滴水滴進油瓶里,全勝再次步他后塵而來。全勝一來,格局就變了。兩個億資金強勢到位,趙部長親自開會,給雙奎和全勝分工。趙部長安排雙奎管公司的兩個億,雙奎手上的老客戶交給全勝。這樣的安排,雙奎就覺得不好再說什么了。但一切忽然就寡味了,瞬間成全了另一個轉(zhuǎn)機。雙奎說,我要結(jié)婚了。這話有情緒。趙部長是有準(zhǔn)備的,但他沒料到雙奎會把情緒揉進一件具體的事,而且是一件必須祝福的事。這在不甘當(dāng)中就有了自虐的味道,有點像小孩不服管教,耍潑了。趙部長笑道,你和誰結(jié)婚?彩云,雙奎說,等過年拿了年終獎,彩云就不來上班了,她要生孩子。
雙奎有些驚奇,他想自己本來是要說他不干了,他想大聲說出交易所,出一出憋著的氣,交易所現(xiàn)在挺著他的腰。他要說的是交易所,為什么他不說交易所,而說彩云呢?趙部長笑笑。雙奎說彩云,他就不準(zhǔn)備說什么了。雙奎那樣子,就像有多了解彩云似的。趙部長點點頭,最后看著雙奎離去,沒再說一句勸解的話。他知道雙奎想聽勸解,就像在地攤上扭頭而去的殺價人,指望著攤主在背后喊住他。但趙部長偏不喊,聽任殺價人離去。他看著雙奎離去,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興奮。他長長吐了口氣,但這時候他忽略了雙奎的另一種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決定著另一個結(jié)局,而這個結(jié)局,人命關(guān)天。
五
結(jié)婚的說法,雙奎在彩云面前說過,但彩云有顧慮。她不是顧慮大人,而是孩子。與彩云相處了將近兩年后,有一天下班了,雙奎走到彩云身后,抱住彩云說我們結(jié)婚吧。他的話很軟,像個陌生人在問路,怯生生的。彩云驚奇的是雙奎那雙手。他的手在顫抖,手心里全是汗。隔著襯衫,燙人得很。雙奎在期待彩云,他沒有撲去抓她的腳,他咬緊牙關(guān)死命在克制自己。他的話說中了彩云的心思。但彩云有顧慮。她有一個女兒,她想是女兒雪蓮讓她有了顧慮。雙奎忍不住了。雙奎恨自己,他恨自己最終總要以忍不住收場。他抓著彩云的腳,在彩云一片燦爛的粉紅色世界里瑣碎地說道,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沒有聽彩云解釋,一次也沒有。直到結(jié)婚后才發(fā)現(xiàn),雪蓮是個截去雙下肢的殘疾少女。
第一次看見雪蓮,雙奎忽然笑了。雙奎笑,是個不好的序曲,出乎彩云想象了。她有些慌張,她想事情可能超出了想象,要開始變得不妙和失控了。雙奎說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這意思不突然,但話還是突然了。雙奎說道,你不要去上班了,今后我們還會有一個兒子。這些話沒有邏輯性,意思雜亂無章,卻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驚疑、壓力、顧慮重重一起重兵壓境,堆上了彩云心頭。彩云驚魂難定,這時候她以為局面已經(jīng)完全失控。她斷沒想到,雙奎和雪蓮隨后就玩起了熊貓游戲。雙奎讓雪蓮喊他熊司令,雪蓮不喊,反而流露出笑容。雙奎蹲在雪蓮面前,期待著,雪蓮看著雙奎,但她的笑就漸漸露出了森涼的陰氣。她看雙奎的眼球四處轉(zhuǎn)動,不快不慢,沒有風(fēng),空蕩蕩的褲腿卻有節(jié)奏地飄動起來,雪蓮的牙齒在她的笑容下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她笑著,掩護著她使勁地對嚼牙齒,這使得她的眼睛不得不瞇縫起來。眼睛就這樣拉開了她和雙奎的距離,閃現(xiàn)出無比猙獰的陰涼氣息。雙奎不死心,他連人帶椅,把雪蓮搬到了太陽底下,這樣涼氣就少了很多。彩云沒想到,雙奎會給雪蓮買了那么多玩具。雙奎是真的要對雪蓮好的。熊司令就是熊爸爸。他一轉(zhuǎn)身就把大熊小熊,白熊黑熊,站熊爬熊都堆在了雪蓮身上。雪蓮被淹沒了,雙奎松了一口氣,他是出了力的。他必須出力,這樣他就可以不再看到雪蓮的眼睛。來到太陽底下,雪蓮就停止了咬牙。太陽讓她的牙齒發(fā)酥,一咬就會有無數(shù)牙粉填進嘴里,讓她呼吸困難。雪蓮有恨在胸,但是再恨也抵不過呼吸困難。她是感到了雙奎用力的,那是有意的,是能要她死的用意。死的念頭讓她一陣欣快,一掃失去父親后的沉悶。最好能去死,越壓她越高興。所以雙奎停下來的時候她笑出了聲來。雙奎沒料到。他不能在太陽底下懼怕一個鬼的聲音。那樣的笑聲很雜亂,好似一群披頭散發(fā)的吸血鬼滿嘴是血,爭先恐后地獰笑。雙奎很恐懼,但是他不能恐懼。他以笑對笑。雪蓮笑他也笑,他們都笑,只有彩云流淚了。
很晚了,雙奎也不上床。雙奎說要看盤。后來彩云催了兩次,雙奎說你先睡吧。這之前彩云還從沒讓雙奎肌膚相親過,她只讓他抓腳。結(jié)婚了,雙奎反而面了,連腳也不抓了?彩云穿著睡衣,特意還加了翠綠的鞋。果然雙奎有動靜了,彩云趁勢摔倒。雙奎沒注意,他抓彩云的腳,原來他怎么抓彩云也不會倒。他沒準(zhǔn)備,現(xiàn)在彩云一抓就倒了。他猝不及防,一下就摔在彩云身上。彩云沒戴胸罩,一對白兔似的胸卡在了他臉上。他只顧腳,他依然倚靠在彩云身上,哼哼著摩擦著,滿臉是汗,喃喃自語。彩云閉上眼睛,全身放松,今天要由雙奎了,她渾身放松地等待著。可過了會兒,雙奎放了她,走到電腦跟前說,你先睡吧。彩云心里一緊,再看雙奎,襠處已濕做一片。
彩云沒有失去耐心,彩云不是那種輕易失去耐心的女人。再往后的日子里,彩云移走了雙奎的電腦,更換了床頭的調(diào)光燈,精心挑選好臥室的背景音樂。雙奎洗好澡后,她讓他躺上床,對飲了法國紅酒后,她穿上意大利風(fēng)情內(nèi)衣,然后腳踏翠綠的鞋,在布魯斯音樂里朝他款款而去。但這一切,換來的還是雙奎發(fā)瘋地抓她的腳,喃喃自語著在她裸體上蹭下一攤精液。
彩云不氣餒,她去找心理醫(yī)生,把反思的重點放在了她翠綠的鞋上。她變得樸素了。她在家穿一件寬大的睡衣,一到晚上就一個人先睡進被窩,無論雙奎多晚也不催他了。她在被窩里做文章,她抱著雙奎,她摸他,她不讓他摸她的腳。一切慢慢有了起色,心理醫(yī)生叫她不要著急,一切要循序漸進。她鼓勵他,你不是要生兒子嗎?她在給他啟示。他點點頭,黑暗里是老右派垂淚的臉。一切慢慢開始好轉(zhuǎn),雖然還早泄,但至少,雙奎現(xiàn)在能在彩云身上做正確的動作了。彩云不著急,她慢慢引導(dǎo)他,她在不斷地給他信念,讓他明白得到兒子的道理。兒子在慢慢改變他。有一次,雙奎終于成功了。彩云在他進入的時候歡呼了。但歡呼的悲劇隨之上演。彩云久違了這樣的快感,而且對成功喜極而泣。她的叫聲連她自己也被嚇倒了。雙奎在彩云身上陡然一顫,然后發(fā)瘋一樣鉆進被子,狠狠抓住了她的腳。過了半天彩云才醒過神來,她去安慰雙奎,她以為她嚇到了雙奎。雙奎雙手冰涼,渾身發(fā)抖,眼睛死死地盯著彩云背后的門。彩云走過去,她記得分明,自己是關(guān)了門的??涩F(xiàn)在,門半開半掩。拉直了門,門外什么也沒有。她剛才就站在那里,雙奎輕聲說道,彩云看見他眼睛里閃著幽綠的光芒,她不要我們的兒子,雙奎用手指著彩云身后說,剛才她就站在那里,手指著我。彩云說,你說誰?雙奎眨眨眼睛,這房子里還有誰?
六
行情沒有漲上2000美元。在1970面前,戛然而止了。
行情不是那種斷崖式的一騎絕塵,轉(zhuǎn)變前來回反復(fù),逃頂?shù)臋C會延宕了一個月之久。但雙奎沒抓住。按照全勝對趙部長的說法,雙奎是故意的。
全勝習(xí)慣了在雙奎身后甩鞭子。但甩著甩著心里發(fā)毛了。雙奎并不是不知道他在甩鞭子,可雙奎在讓他。雙奎不是個讓人的人。不讓別人而讓他,這是個麻煩。雙奎把吃的虧都記在賬上,總有一天要清算的。他算算欠雙奎太多了。在銀行用檢察院搶得雙奎位置后,他已下決心不再對雙奎甩鞭子了。但人都有命,他再次來到雙奎身旁,又甩鞭子了。投奔趙部長隔夜,他夢見自己搶雙奎飯碗。他看見自己一直跟在雙奎后面,雙奎到東他到東,雙奎到西他又到了西。雙奎手捧飯碗,滿頭是汗,赤裸著往前跑。他舉著鞭子在后面追。他奪過了飯碗,但一下子就驚醒了。飯碗里,全是吃剩的骨頭,還有蠕動的蚯蚓和蟑螂。那些蟑螂布滿心機地看著他,觸須謹(jǐn)慎而冷靜地輕輕繞動。他聽見了笑聲,他看見在不遠的地方,雙奎正縮著脖子,袖著雙手對他笑。雙奎不知道從哪里找了頂破舊的船形帽,笑得滿臉皺紋,顴骨高聳,臉上只剩下一張露出黑洞的大嘴巴。全勝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他十分驚奇。明明醒了,怎么眼前會都是夢中情景呢?雙奎要報復(fù)他,這是癩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報復(fù)之劍高懸,分分秒秒會落下來。
他本來已如愿得到了雙奎銀行里的職位,加上和分管副行長關(guān)系特殊,前途無量。但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個跑路老板牽涉到一件非法集資案,副行長雙規(guī)。全勝是個聰明人,三十六計走為上,他和副行長之間可絕不止賄賂這點事。要不離職,再有其他事牽連到他的話,那就不是污點證人去做做筆錄那么簡單了。
趙部長讓全勝把辦公桌搬到雙奎對面。全勝嘴里答應(yīng),但就是不動。他從來就不能和雙奎面對面。但一上班他就發(fā)現(xiàn),趙部長已把他的臺子放到了雙奎面前。開歡迎會的時候,雙奎一直低著頭。開完了會,雙奎就把自己的電腦,幾本可有可無的書和筆記搬進了小會議室。
雙奎再次避開了全勝。全勝感到慶幸,實際上他都聽到雙奎報復(fù)的導(dǎo)火線嗞嗞作響的聲音了。阿彌陀佛,他警告自己,再不要碰雙奎??墒屡c愿違,行情再次爆發(fā)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地舉起了鞭子。他對趙部長說,雙奎吃里爬外,有意讓公司虧損。這話一出,石破天驚。這話讓全勝看見,只要雙奎在,他就要使鞭子。他的心是理智的,警告他遠離雙奎,但他和他的鞭子不管,無論形勢有多險惡,無論雙奎有多么可怕,只要有雙奎,鞭子就要出手。
寬大的辦公室里,全勝獨自擁有兩張辦公桌。這樣的格局讓他對行情忽然有了一種隨心所欲的心境。他聽到前方打仗的聲音,看著雙奎的桌子,猶如昔日鞭子在手。每當(dāng)有客戶過來咨詢,他就會推開雙奎的門,看一看雙奎埋頭工作的情景,耳邊便會響起皮肉當(dāng)年脆裂的碎響。那段時間里,行情在反復(fù)。但他心明眼亮,行情在心里亮如明鏡。連續(xù)幾天會議后,那天早上他看著趙部長,忽然就覺得行情不會再漲了。但這話他不能明說,因為趙部長還在看好行情,正信心滿懷。要讓趙部長知道他看跌,那會是件讓大家尷尬的事??吹瑢ψ窛q的人來說無疑是當(dāng)面下毒。他不能死諫,他需要時機。
全勝手里是雙奎的客戶,他從雙奎手里接下了這些客戶。等到客戶資金到期,他就覺得時機到了。他對趙部長說客戶看跌,不做了。全勝這話,本來是說給趙部長聽的,但沒料到刺激了雙奎。全勝說這話前,雙奎還在猶豫。雙奎猶豫的樣子,就像一座靜靜的火山?;鹕狡鋵崻q豫了很多日子,現(xiàn)在忽然噴發(fā),便勢不可擋了。雙奎不等趙部長說話,他說行情還要漲,要漲到2988美元?;鹕剿查g噴發(fā),就一點兒猶豫也看不出了。但在雙奎堅定的神情里,全勝看見趙部長并不開心?;鹕矫媲?,趙部長猶豫了。雙奎說,要不我和全勝換班,他做自營,我回去做客戶信托。趙部長手一揮,客戶信托結(jié)束了,你們一起做自營。這個決定意外了,全勝心里一緊,導(dǎo)火索被點燃了。他再次搶了雙奎的飯碗。而且這次,雙奎會站在他對面。他們面對面的時候,全勝心里沒底了,原來鞭子在手的把握,瞬間換做刀光劍影,血色迷霧。
雙奎行動了。他做多。他要求新來的財務(wù)專員紅云每天在他身邊放二十萬現(xiàn)金。行情很膠著,漲八美金,緊接著就會跌十美金。雙奎在用一種新的套利方式做短線交易。他先在一個賬戶上確定一個中軸線,然后在軸線上下20美金進行平倉對沖。他發(fā)現(xiàn)在既定倉位上下20美金時,他就需要追加保證金。這時候他就會和紅云連夜來到上海,用現(xiàn)金在他賬上追加保證金。他說只有把現(xiàn)金拿出去,才會覺得肉痛,才能喚起斗志。而在網(wǎng)上劃賬,就是一個奔馳車隊開進黃浦江,他也不肉痛。與上海同步,他在當(dāng)?shù)亓硪粋€賬上加倍做反向操作,來回套利。虧的錢,瞬間便加倍回返了。一段時間后,紅云很疑惑,在一個返程的深夜,她在高速上問雙奎,為什么不直接在上海賬上平倉呢?雙奎閉著眼睛說,在上海虧錢,是為了用現(xiàn)金割我的肉。只有肉痛了才會去博,把虧掉的錢雙倍賺回來。雙奎在黑暗里無法看清紅云的腳,但紅云身上味道更重,甚過彩云幾十倍。但光有味道是無法掀起雙奎沖動的。這是真正的賺錢。雙奎邊說邊下了決心,一定要在白天看清楚紅云的腳后下手。可來到白天,中軸線的短線操作讓他手忙腳亂,根本無暇顧及紅云。紅云每天進進出出幾十次,一次都沒能引起他注意。
雙奎干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全勝心驚肉跳了。久盤必跌,行情在1900美元盎司區(qū)間延宕許久,雙奎再搞下去,堆積的風(fēng)險必然爆發(fā)。他們是有分工的,雙奎操盤,他管信息和風(fēng)控,其實就是監(jiān)督雙奎。但雙奎對他置之不理,雙奎在和他對著干。他說漲,雙奎就拋。他說跌,雙奎反而買進。他的鞭子無法再驅(qū)使雙奎,這是他料到的。其實他還知道雙奎善于用刮刀近距離殺敵,但這次雙奎磨刀霍霍,用絲巾擦得雪亮的刮刀要對準(zhǔn)的敵人是他,這是他沒料到的。全勝覺得雙奎身后,正有另一條鞭子在驅(qū)趕雙奎,使雙奎在行情的死路上狂奔。全勝深知,只有找出這條鞭子,自己才能免遭拖累。否則風(fēng)險這個屎盆子,最后就會扣在他頭上。
七
雙奎的短線策略很奏效。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結(jié)算頭寸,給紅云和其他員工發(fā)獎金。他用發(fā)到手的錢給雪蓮買玩具,各色各樣的玩具。雪蓮對玩具沒有興趣。那些玩具在家里堆得越來越高。就在彩云擔(dān)心玩具堆成的山要倒下來的那一天,雙奎買回來一條金魚。這不是一條獨立的金魚,金魚被一只小貓抱在懷里,這個玩具叫小貓釣魚。魚被雪蓮從貓的懷里奪了過去,她倒了一盆水,把魚放進去,然后站在陽光下,看著看著就淚水漣漣了。雙奎行動了。他開始買各色各樣的魚,他還在客廳里添置了一個又一個魚缸。有一天,當(dāng)一只裝滿無數(shù)熱帶魚苗的魚缸燦爛地放在了雪蓮面前時,雙奎看見雪蓮笑了。他沒見雪蓮這樣笑過,他趕緊拍了照,放在了老右派面前。他笑,老右派也笑。他顫動著雙唇,連話也不會說了。他開始給彩云買各色各樣的鞋子,赤橙黃綠青藍紫買全了,唯獨沒買那種翠綠的。這讓彩云很欣慰。彩云在用中藥連續(xù)泡過腳之后,雙奎再也不抓她的腳了。一切開始好轉(zhuǎn),她的努力正在不斷得到回報,讓她滿心歡喜。有一次雙奎終于成功了。彩云忍住歡叫,淚流滿面。她咬著牙,她想再也不能輕易叫了。她想凡事她要忍住,雙奎就會圓滿成功。
雙奎各方面如魚得水,可這段時間全勝度日如年。下跌風(fēng)險加劇,全勝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等死。全勝總是能聽到前方在戰(zhàn)斗,這是他的特長,所以他總能避開風(fēng)險。但雙奎這次在他前面,挖了陷阱在等他。他抽過雙奎七鞭子,七鞭子是個仇,歷史悠久的仇。他不能忘記這一點。
全勝很快找到了新辦法。他的辦法是給雙奎送浮動虧損表。他的如意算盤是,只要把虧損表給了雙奎,大家就會知道他提醒過雙奎,這意味著他盡職了。今后追究起來,雙奎就無法把他拉進陷阱??伤l(fā)現(xiàn),當(dāng)他開始給雙奎送浮動虧損表的時候,雙奎賬上不虧損。不虧損又怎么下虧損單呢?全勝自有全勝的辦法。趙部長說過雙奎為公司賺了多少錢,全勝就拿這個錢做基數(shù),超過基數(shù)的他算賺,低于基數(shù)了,他就算雙奎虧。這樣的做法非常幼稚,可能連小孩過家家的游戲都抵不上。全勝還看見,雙奎的字紙簍里全是他送的虧損表。有一次,他還在廁所間未沖盡的紙片上認(rèn)出了自己的筆跡。行情還在繼續(xù)下跌,他更著急了。最后時刻,他想起了紅云。
全勝把虧損表交給紅云時,紅云正當(dāng)吉星高照。應(yīng)榮富一回來,她就和他建立了關(guān)系,隨后雙奎又把一批大客戶安排在了她名下。應(yīng)榮富是她的機會。她不厭其煩,盡心盡力為應(yīng)榮富服務(wù),終于得到了應(yīng)榮富夸贊。應(yīng)榮富說今后在辛店成立公司,就讓她做總經(jīng)理。紅云說好。她說好說得很含蓄,既沒有受寵若驚,更沒有缺乏自信。她一陣妖媚一陣清新地沖擊應(yīng)榮富,直奔應(yīng)榮富的新公司。新公司成立后,她理所當(dāng)然地跟著應(yīng)榮富過去了。但應(yīng)榮富食言了。她沒有做成總經(jīng)理,當(dāng)時也沒有辭職。她無所謂了,總經(jīng)理不是重點,重點是錢。現(xiàn)在除了雙奎,應(yīng)榮富開始給她拿錢了。很多錢。只要她不開心,應(yīng)榮富就會給她拿錢。于是她有了一個開關(guān),想錢的時候,她就把這個開關(guān)一拉,錢嘩嘩過來。自來水一樣。
半個月過去了,全勝發(fā)現(xiàn)虧損表在紅云手上效果并不如意。他看見雙奎的駕駛員小楊處理垃圾時,把一沓沓虧損表原封不動地夾在了舊報紙里。收舊報紙的人嘟嘟噥噥地蹲下來,他不收虧損表,他把虧損表挑了出來,結(jié)果在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氖掌茽€車走過之后,那些過時的虧損表鋪天蓋地,撒了滿滿一條街。以至于有一次,趙部長手里拿著幾張舊的虧損表,在辦公室里敲著桌子問雙奎,你知道這上面有公司的公章嗎?雙奎點點頭。趙部長說,那好,那我是否可以請求你,今后將這些涉及公司秘密的資料保存好呢?
一次次挫折面前,全勝沒有退縮。紅云沒用,他決定找彩云。給彩云送虧損單。每次找彩云的時候,他眼睛都不看她。他帶了一個小金球,他看小金球。他窩著手,小金球就在他手掌心里晃,他說這樣下去必死無疑。彩云沒有聽全勝說話,她知道全勝在偷窺她,但那時候她無法確定,全勝到底是通過小金球的折射,還是他低頭抬頭時閃向她的一瞥在觀察她。她看著全勝,全勝的喉結(jié)向下一滑,她的心也跟著一沉。她覺得全勝已經(jīng)完全吃透了她,所以才會在她面前那樣隨意地顛動著右腿,晃動他手上的小金球。因而在全勝第十九次給她送虧損單的時候她說道,你們分手吧。全勝還是愣了一下的,他不是沒有聽懂彩云的話,而是驚奇她的話。他沒想到雙奎會把應(yīng)榮富辦公司的事也對彩云說。他沒有停止晃動他的小金球,他說,我們早不合伙了。他這樣虧錢,誰和他合伙都虧不起。我來告訴你,是讓你勸勸他,他可以做多,但沒必要和全世界的空頭對抗;他可以和全世界的空頭對抗,但沒必要拉著別人陪他跳火坑;他可以拉所有人跳火坑,但沒必要拉你和孩子。
全勝的話,彩云無法判斷真假。她雖是財務(wù)出身,但已遠離行情多時。但全勝這話的真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全勝在揭開一個疤,讓彩云看到了疤后血肉模糊的事實。她和雙奎正在失去彼此的信任,這讓她震驚。一直以來,她認(rèn)為雙奎對她沒有保留,會把所有的事都告訴她??善?,虧損和散伙的事雙奎沒有告訴她。她有擔(dān)心,雙奎還有其他事瞞著她。
開始的時候,彩云把虧損表放在雙奎寫字臺上,后來又放在客廳,最后放到了餐桌上,結(jié)果都石沉大海。天氣經(jīng)過一陣?yán)渑惶婧?,在一個不冷不熱的日子里,彩云懶洋洋地對全勝說,今后你不要再把這些單子拿給我了。虧損在延續(xù),但雙奎還在不斷地給雪蓮買各色各樣的魚。天沒有塌下來,雪蓮的笑聲更多更亮了。彩云決定要讓這件事過去??伤龥]想到,這件事過不去了。她一有空兒就會想,后來一到晚上就想,再后來一看見雪蓮就會想。她忽然渴望雙奎能像一開始那樣抓她的腳了。但雙奎現(xiàn)在一上床就會睡著。聽著他熟睡的聲音,彩云漸漸明白了,彼此間的信任其實就是一塊玻璃,不能碎。碎一點兒,就破了全部,而且無法復(fù)原。睡不著,翻了個身,眼前竟然是全勝飽滿的喉結(jié),一滑一滑的。腳上忽然起反應(yīng),最后雙腳就浸透了汗。
第二天全勝又來了。他不再晃小金球,他帶來一雙翠綠的鞋子。他對彩云說,你應(yīng)該穿原來當(dāng)會計的鞋子。他看著彩云,彩云倒無法看他了,臉上慢慢洇上一層粉色。全勝從彩云的歡叫里聽到了土地荒蕪久遠后干渴的嘆息。彩云的歡叫還是悲涼的,甚至讓人發(fā)毛。彩云并不開心,她背對全勝,木然地整理衣衫,她說你今后不要再來了。全勝點點頭,把一沓紅云的照片放在魚缸上,然后恍然大悟地說道,你才是雙奎的鞭子。彩云神色大變,一把把那些照片從魚缸上掃落下來。清澈的魚缸里,她看見魚的眼睛注視著她,靜靜地,還帶著微笑。
雙奎一度被成功驅(qū)動著,但失去了彩云的配合,他一事無成。終于有一天,他們爆發(fā)了結(jié)婚以來的首次爭吵。他們大吵一架,彩云隨手撒出了紅云那些照片,以及一雙翠綠的鞋子。彩云喊了一句什么,她記得自己是喊了句什么的。喊絕對是喊了,但究竟喊了什么,她記不得了。因為她隨后就摔倒在地,被送進了醫(yī)院。
雙奎上班后,彩云現(xiàn)在每天都會在車庫后面,用雪蓮的工具做剪紙。她想剪一條紙鞭子,掛在床頭,可一次也沒成功。她無法一個人待在屋里,屋里全是那些會對她微笑的魚。一到下午四點,她的頭就準(zhǔn)時疼起來。她捧著額頭,疼得昏頭漲腦。她去看醫(yī)生。醫(yī)生沒給她配藥,而是推薦了一個地方對她說,這種情況下,你還是休息休息好。
彩云本來要出去一段時間。她還把母親接來,以便照顧雪蓮。但沒過幾天,她回來了。她擔(dān)心雙奎和雪蓮,擔(dān)心他們無法單獨相處。但事實看來不是這樣。雪蓮畫了很多畫,她把最滿意的送給了雙奎。雙奎高興地在畫上簽下了他的名字。晚飯后,雪蓮還和雙奎一起喂魚,這個習(xí)慣后來就一直保留了下來。這讓彩云驚嘆。一切都是天意。有天夜里,雙奎都快睡著了,彩云對他說,她在門診部偷聽過心理醫(yī)生和女病人談?wù)摽谝氖?。她就說這么一句,然后停在那里,仿佛在等雙奎的反應(yīng)。黑暗里靜場了半天,她又說下去了。她沒有對雙奎說這是心理醫(yī)生告訴她的一個藥方,她的描述很自然,完全像在說別人的事。雙奎還是有了點兒反應(yīng)的,但隨后就放棄了。他摩挲著彩云的臂膀,安慰她說,會好起來的。
也許就是從那天開始,一切對他們來說就大不相同了。一切在悄然改變。趙部長再次給雙奎提薪,雙奎給彩云買了輛車,是那種時尚的旅行轎車。彩云坐上駕駛座的時候,雙奎拿出了紅云的辭職信說,紅云自己開公司去了。此時此地,他們終于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多年來,雙奎說他還是第一次覺得,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彩云穿起翠綠鞋子,在床頭悄悄掛起了不太像的紙鞭子。但這一切最后落在雙奎身上,效果并不明顯。雙奎說,現(xiàn)在不是過去了,還是讓我們?nèi)ヂ眯邪伞S谑撬麄冮_著新買的車去旅行了。他們帶上了雪蓮和她的小魚缸。他們來到西太湖邊上,在他釣魚的時候,雪蓮就坐在他身旁,著迷地看著水面,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在旅行的帳篷里,彩云講起了雪蓮悲慘的童年故事。雪蓮的爸爸酒醉后,忘記掐滅煙頭引發(fā)大火,燒殘了雪蓮的雙肢。雪蓮手術(shù)的時候,她正遠在新疆出差。就在講故事的那個晚上,彩云再次發(fā)出了歡叫。她是忍了的,但沒能忍住,于是歡叫就沒能延續(xù)下去,一切都淹沒在了黑暗無盡的深處。短暫的歡顏在兩個人心里蕩漾出綿遠和龐大無比的深淵。黑暗里,雙奎繼續(xù)摩挲著她的手臂,安慰她說,會好的,都會好的。在他腦海里,此刻浮現(xiàn)的不是彩云滴在暗處的眼淚,而是黑暗里的第三雙眼睛。那雙眼睛,和魚缸里的金魚一樣明亮。好像,還會微笑。
旅行沒有治好彩云的頭痛病。他們離成功還很遠,成功的可能性依然渺茫。
八
雙奎在行情持續(xù)下跌的時候受盡煎熬。他就不想管行情,而向往交易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夢見交易所變成一張賭臺,他蹺著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曬太陽,賭臺四周的人排著隊來向他繳臺錢。他不要動腦筋,不管盈虧,誰都得向他交錢。他從夢里醒來,但賭臺沒有醒。就這樣賭臺要他離開行情了。行情讓他厭倦。尤其在他需要做出與上漲和持倉想法相反的決定時,他覺得簡直比死還難過。趙部長的兩個億,成了塞在他手里的燙手山芋。大跌當(dāng)前,他既不能虧錢,還要堅持做多。他想平倉,但必須顧慮趙部長的多頭情緒。這就不像在做行情了。他苦,更苦的是這樣的苦還沒有人處去說。到了郊游隔天,他去找應(yīng)榮富。
郊游是應(yīng)榮富提出來的,郊游把一出戲送上舞臺,成了所有人的轉(zhuǎn)折點。
要不是應(yīng)榮富提議,他們幾乎忘記了這個老傳統(tǒng)。之前應(yīng)榮富在外地,大家各忙各的,郊游已經(jīng)中斷多時。郊游隔天,雙奎找到應(yīng)榮富,但他發(fā)現(xiàn)在應(yīng)榮富面前,交易所反而很難開口。他們喝酒喝到一半的時候,雙奎有了引導(dǎo)詞。雙奎說做事情都要有個高起點。他說,定的起點高,目標(biāo)就實現(xiàn)了一半。他沒想到應(yīng)榮富會響應(yīng)他這話。應(yīng)榮富不但響應(yīng),還舉了例子佐證。他說當(dāng)年他從銀行里出來,只想賺五萬塊,沒想到一個月就賺到了。但如果我只想賺五百塊,應(yīng)榮富說,那一個月可能只能賺個四百三百的。定了五萬,即使打點折,那起碼也是三兩萬。應(yīng)榮富這話讓雙奎驚喜了,他不等應(yīng)榮富說完,便迫不及待地問,這說明什么?可是應(yīng)榮富搖了搖頭。雙奎說,樣板戲《龍江頌》知道吧?江水英拉著大隊長的手說過,不能讓巴掌山擋住你的眼。我們做行情的人,就不能被行情迷住心竅。要走出行情看行情,他看著應(yīng)榮富說,高起點,那就是交易所哇。說到實質(zhì)了,應(yīng)榮富卻笑笑,說,再找找趙部長。應(yīng)榮富這話曖昧了,這和趙部長有什么關(guān)系呢?應(yīng)榮富和趙部長本是老熟人,但現(xiàn)在中間似乎隔了層紙。紙不厚,但誰也不肯捅破,他們要說的話都留在窗戶這邊,都說給了雙奎聽。趙部長其實一開始就在防備應(yīng)榮富,應(yīng)榮富一回來,他就問過雙奎,他說你看應(yīng)榮富像退休養(yǎng)老的樣子嗎?這話雙奎一直記著。這話陰嗖嗖的,摻雜著防備應(yīng)榮富的意思。對此雙奎是有準(zhǔn)備的,他認(rèn)定應(yīng)榮富在擔(dān)心趙部長。也許應(yīng)榮富現(xiàn)在需要一個承諾。于是雙奎說,我要離開趙部長,我不做期貨了。雙奎說完,看見應(yīng)榮富一愣。他沒想到應(yīng)榮富會一愣。這時候應(yīng)榮富很有耐心地接了雙奎的話,說,要是公司不賺錢,能有什么發(fā)展呢?雙奎沒吭聲。他堅定地看著應(yīng)榮富說,趙部長是不會做交易所的。
這之前,雙奎找過趙部長。趙部長說交易所做不成,沒有人和政策做不成。這話暴露了趙部長的遲鈍。交易所就是賭場,兩邊抽頭,趙部長有關(guān)系,路子廣,做最適合。但雙奎不想說破。說破就沒勁了,就像他要靠奉承趙部長過日子一樣。雙奎那天離開趙部長時他對自己說,我又不討飯吃?,F(xiàn)在面對應(yīng)榮富,他又把這話說了一遍。
可你知道趙部長為什么不做嗎?應(yīng)榮富尋根問底,雙奎搖搖頭。趙部長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公司,應(yīng)榮富說。雙奎不明白,那他代表誰?應(yīng)榮富站起身來,笑笑說,其實趙部長自己可能也不知道他代表誰。他的上司未必就是有決定權(quán)的人。
趙部長那么神通廣大,那么有錢,原來并不是他一個人有多大本事,而是他身后有人。所以你不能不做,應(yīng)榮富說,非但不能不做,還要做好,不能有一絲松勁。
話到這里就有了些滋味,但沒說透。沒說透應(yīng)榮富也不說了。應(yīng)榮富說明天還要郊游。郊游再說。雙奎本來不想去郊游,但為了把話說透,就不得不去了。后來想想奇怪,每一次都可以說透的話,為什么一到應(yīng)榮富面前就說不透了呢?他把這說給彩云聽。彩云卻答非所問,拆遷的事,彩云說,還是盡快去找找人,料理料理吧。彩云這一說,雙奎才想起來這件事。彩云已催過他多次了,但他一直沒上心。心里煩,就沒好聲說道,我去找誰?天天老鼠一樣縮在黑屋子里看行情,還有誰認(rèn)得我?這話說出口,他和彩云都愣住了。這是現(xiàn)狀,但話怎么可以這么說呢?所有人都知道他靠行情賺了錢。知道這樣你還要離開趙部長?彩云說著,把他先前的話題接上了。交易所,交易所就比趙部長還靠得???別人都急著投奔趙部長還來不及。彩云說到這里,拿出一張字條說,這是趙部長叫人寫的條子,你拿去找拆遷辦的人吧。雙奎朝字條看了一眼,說了聲你去吧,就再也不說話了。
郊游一開始就不順利。四個老熟人當(dāng)中,趙部長出差了。于是就少了一個人。這也是蹊蹺,早不出差晚不出差。后來那些事情過后,雙奎想想趙部長不去郊游是故意的。應(yīng)榮富是東道主,最后他決定,讓烏云代替趙部長,和他們?nèi)ソ加?。聽說烏云代替了趙部長,彩云說你別去了。雙奎在整理漁具和帳篷,他說我也不想去。彩云還在雙奎身后等著。雙奎笑笑,雙奎的笑是啞聲的,他背對著彩云,于是彩云便看見笑的光芒在他身上羽毛一樣四散開來。雙奎說,但是釣魚總比煎熬好。
彩云一驚,她說,你說在家里是煎熬?她覺得她說這話時一定臉都白了。雙奎停下手來,但沒有轉(zhuǎn)身,直接坐在了墻角。當(dāng)時彩云以為他被她說服了,可天亮?xí)r,雙奎不見了。
他們原計劃在外面停留三天兩夜。但第一天他們遇到了麻煩。先是輪胎出了問題。隨后在傍晚,他們就遇到了那件麻煩事。
他們開始搭帳篷,可就在搭帳篷的時候,全勝發(fā)現(xiàn)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臉朝下浮在河面上,赤身裸體,纏繞在靠近岸邊的一堆蘆葦里。他尖叫起來,其他人就都過來看。沉默了半天,他們開始商量怎么辦。這時候,他們中有一個人說應(yīng)該馬上報案。但其他人沒有響應(yīng),他們用鞋子攪弄著湖邊的沙子,這時候天暗下來了,不知是誰,說他們首先應(yīng)該安頓下來。不知是誰?但這只是雙奎后來對彩云的說法,這個說法和后來揭示的事實完全不同。后來的事實表明,雙奎顛倒黑白,純粹是掩耳盜鈴。
大家后來一致認(rèn)為,雙奎當(dāng)時說他們很累了,天又晚,為什么要為一具無名尸體放棄輕松的假期呢?他們是出來休假的。一旦報案,假期就毀了。他們不能讓放松身心的旅行一開始就陷入泥淖,搞得比工作還緊張?!八廊怂蓝妓懒耍钊烁蓡岣芾??”這句話,現(xiàn)在大家也都認(rèn)定,當(dāng)時是雙奎說的。最后,他們決定先住下。他們弄好帳篷,生了火。入秋露營,涼氣開始逼人。那天晚上,他們沒有談行情,盡管行情已經(jīng)到了生死關(guān)頭,至少對雙奎來說是這樣。涼氣還讓他們喝起酒來。他們喝了不少酒,月亮升起來的時候,烏云披頭散發(fā)地跳起舞來,她好像還唱了。唱得嗚里哇啦的,有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腔調(diào)。酒高情濃,從那時開始,他們似乎忘記了河里的女尸。第二天早上,他們吃了早飯,然后分散去釣魚了。
等到晚上,他們用釣到的魚煮魚湯,喝完之后,烏云拿著碗碟來到水邊,在離尸體只有幾米遠的地方刷洗。隨后他們開始喝酒,拿出撲克邊喝邊玩。那天沒有風(fēng),打出去的牌不用拿石塊壓住。他們一直玩到篝火暗下來,最后看不清牌為止。全勝去睡覺了,剩下雙奎和應(yīng)榮富,他們又可以談?wù)劷灰姿恕_@才是雙奎來釣魚的目的,應(yīng)榮富才是他的一條魚。那個晚上是實質(zhì)性的突破。雙奎覺得,談話不但有起色,還深入了。應(yīng)榮富酒后主動提起了組建交易所的資金,并且說他最近有十億的信托指標(biāo),回去后可以專門做一個啟動基金。他的話讓人振奮。雙奎半蹲半跪著拉住應(yīng)榮富的手,話都不會說了。他們重新擺宴開盞,舉杯歡呼他們的計劃。從那時開始,交易所在雙奎肚子里算坐實了。半夜里雙奎夢中醒來過一次,他聽見應(yīng)榮富的鼾聲在黑暗里很穩(wěn)妥,海浪一樣一陣穩(wěn)似一陣襲上他心頭。他枕著海浪,想著應(yīng)榮富的承諾,哼著自編的小調(diào)直到天亮。
最后一天早上,他們起得很晚。全勝起來燒早飯,來到河邊他停下手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他說不好了。開始還沒人搭理他。后來全勝說死尸好像不見了。其實要是他不說,大家都忘記了這件事。他們一起來到水邊,但在原來出現(xiàn)尸體的地方,已經(jīng)空無一物。他們誰也不說話了。他們分散開來,沿岸找尸體。烏云在笑,她把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水邊行走,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焓c鐘的時候,應(yīng)榮富呸了一聲,他說警察馬上就要來了,他們應(yīng)該馬上離開。
車在高速上默默地駛著,后來停在了一個電話亭旁。全勝撥了110,其他人則圍在一邊聽。根據(jù)電話指示,他們來到最近的休息區(qū)。警察來后,詢問了經(jīng)過情況,并把他們帶到現(xiàn)場,最后每個人都做了筆錄。一切按程序做完,雙奎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但他沒想到,他已經(jīng)深深陷在了難以自拔的泥淖。
九
回到家,夜已經(jīng)很深。彩云睡了,但雙奎一進門,她就醒了。她看見雙奎靠在冰箱旁邊,她以為他還要吃什么東西。上床后,雙奎把手放在彩云身上,然后摸摸停停,好像在想什么事。后來她回想起來,雙奎的手顫動得厲害。彩云轉(zhuǎn)過身,把大腿擱在他身上。雙奎的手馬上連貫起來,在彩云背上摩挲著,這樣不一會兒,彩云就睡著了。后來彩云翻了個身,她聽到些動靜,睜開眼。天基本上亮了,鳥兒在叫,雙奎靠在床上抽煙。窗簾沒拉嚴(yán),陽光刀一樣把他的臉分做陰陽兩半。
天完全亮了,彩云還在睡。雙奎翻著晨報,想看看報上的消息。這時候電話急促地響起來。見鬼去吧,彩云聽見他對著電話喊。片刻之后,電話又響了。彩云匆匆起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說過了,沒什么好再說的了。真是!他摔下聽筒。
出了什么事?彩云問他,表情驚慌。坐下,雙奎緩緩說道。他的手在胡楂上抓來抓去。釣魚時的一件事,他說著,把晨報推過來,這樣彩云就讀到了那條消息:……身份不明的女子,二十四歲至二十六歲……尸體在水中浸泡了三至五天……初步判斷是勒殺致死……尸體解剖……強奸,尚在調(diào)查中。
彩云放下報紙,輕聲說道,昨晚你沒告訴我。
我是……你得理解……雙奎說著,忽然皺了眉頭,你什么意思?
彩云說,你說過你在家里受煎熬,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彩云看著他的手指,那些手指正顫動著,夾著一支點燃的香煙。這是一雙什么樣的手?在水里碰過尸體,然后一整夜在摸她,甚至還摸進了她身體。彩云胃里一陣吊惡,她想吐。雙奎癟了癟嘴說,昨天夜里,他說,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有什么區(qū)別嗎?昨天那么晚了,你那么困,我想還是等早上告訴你吧。他說著,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院子里,一只小鳥站在圍墻欄桿上,正用嘴梳理羽毛。
信任,彩云忽然大聲說道。她在喊,但是壓抑著,聲音憋在嗓子眼里,一只魚鉤一樣拋過來。信任知道嗎?彩云說著沖進房間,把全勝拿來的虧損單拋出來,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說,你從來就沒想讓我知道真相。雙奎低下頭,他沒有馬上接彩云的話,過了半天才緩緩說道,我沒做虧心事。你想多了,什么事也沒有。他說著走近彩云,像要去安慰她。彩云急步移開,走進了雪蓮的房間。在雪蓮房里,彩云又聽見電話響了兩三次。雙奎每次講話都很急促,掛機時情緒激憤。后來,她聽見了雙奎給應(yīng)榮富打電話,開始時緩慢而嚴(yán)肅,他們在認(rèn)真地討論一些事。最后她聽見雙奎急促起來,連著喂了幾聲說,你答應(yīng)過的。最后這話像自言自語,說得沮喪、失落,讓人擔(dān)心。不知為什么,雙奎這電話最后的話音遲遲揮之不去,彩云覺得這話深處不僅僅是銳利的不甘和譴責(zé)了,還有了仇恨鑲在里面,死死的,一動也不動了。
過了很久,沒有動靜了。彩云發(fā)現(xiàn)雙奎又躺下了。雙奎躺在那里,報紙和煙缸放在手邊,眼睛凝望天空。微風(fēng)陣陣,但溫暖宜人,鳥在啼鳴。不一會兒,電話又開始此起彼伏地響了。彩云把電話線從插孔里拉出來,然后走近雙奎說,發(fā)生了什么事?雙奎說,沒什么事。彩云:我說的是你和應(yīng)榮富。雙奎:是我和應(yīng)榮富。
他們對視著,過了半天,彩云軟下來,她說我們出去兜風(fēng)吧。雙奎問,去哪兒?彩云說,哪兒都行。雙奎欠起身,梗直了脖子看著彩云說,不要太在意,好嗎?
他們誰也不說話。駛過市區(qū),進入郊區(qū),駛近了辛店河。遠遠看去,一些男人和孩子正散布在水岸四邊,在那里垂釣。陽光照在水面上,反射著彩云的眼睛。彩云把眼睛瞇起來,離家這么近就有釣魚的地方,為什么要跑那么遠呢?彩云輕聲說道。雙奎沒作聲。停了一會兒,他把視線轉(zhuǎn)向垂釣的人群,他說,我們總?cè)ツ莾?,一年好幾次。誰知道呢,他搖搖頭說,會碰上這種事,一切就都要為此改變了一樣。雙奎像在說一件遙遠的事,盡量在做出與己無關(guān)的樣子。但好像,他又權(quán)衡再三,逼著自己拿出一種態(tài)度來。彩云有些驚異。她轉(zhuǎn)過臉,瞇起眼睛,把視線移向更遠的地方。她說,他們當(dāng)時也說他們是無辜的。她的話很輕,輕得像一陣與秋葉擦肩而過的風(fēng),微不足道,卻吹落秋葉。輕柔的骨子里,是刀一般的凜冽。
雙奎渾身一個激靈。他轉(zhuǎn)臉看彩云,誰?你在說誰?
桂林兄弟。
雙奎臉色馬上大變。桂林兄弟是他和全勝昔日的大哥。那時候街頭斗毆的每次沖鋒,桂林兄弟都沖在第一個。為了打掉小五子的氣焰,桂林兄弟在辛店河這里殺掉了小五子的女朋友黃紅。他們不解恨,最后還割下黃紅的頭,扔進了辛店河。律師后來說桂林兄弟是無辜的,因為他們是神經(jīng)病。
我和黃紅在同一條弄堂里,彩云說,她的頭被割下來的時候,我看見黃紅一直在打嗝,血就那樣從她嘴里一陣一陣地涌出來。雙奎忽然惱怒起來,他說,活見鬼,真是活見鬼。他說著一躍而起,在彩云面前轉(zhuǎn)起圈子來。彩云不做聲了。她看著遠處,看得出神。過了好一會兒,雙奎停了下來。他看見彩云的眼睛瞇縫著,看不出是睜著還是閉上了。雙奎說,走吧,回去吧。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很稠軟,他說著去拉彩云。彩云任由他拉,但雙奎拉不動。雙奎停下手,他搖搖頭,似乎不知道該干什么才好。
彩云臉朝下,看著河水東流,眼淚悄然滑落。那時候她想起了河里的女尸,忽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張枯葉,被風(fēng)推著,漂進河流。一切都還要繼續(xù)下去,她在心里對自己說,現(xiàn)在是需要互相幫助的時候。我應(yīng)該信任他,和他站在一起。她嘆了口氣,站在了雙奎后面,聽見雙奎在說,你對我不公平,無論對我還是對你,還有雪蓮。想想雪蓮。想想我。除了你自己,你也該想想其他人。彩云很驚訝。明明是雙奎在說話,但她聽見的卻是她自己的聲音。
歸途上依然無語。雙奎的注意力集中在路上,他用余光看彩云。太陽的余暉照在彩云半邊臉上,田野、樹林和房屋在車窗外閃過,四周很安詳。雙奎心里明白過來了,彩云當(dāng)初總對他笑的時候,就把淚水全擠在了今天,瞇著眼睛,流進了辛店河。
第二天一早,雙奎去上班的時候,他以為彩云還在熟睡。其實彩云早醒了,她遠遠地躺在床邊,背對著雙奎。雙奎把雪蓮的殘疾車放進車?yán)?,又把雪蓮放在了副駕駛座上。每到星期一,他要負責(zé)把她帶到學(xué)校去。雙奎刮了胡子,穿了一身新衣服。他兩次跑進臥室,還清了清嗓子,但是彩云始終閉著眼睛,在床上一動也沒動。
一切安靜下來,彩云起身了。她先看報紙。尸體仍然身份不明,無人認(rèn)領(lǐng)。事情好像一個急剎車,忽然就沒了動靜。沒人惦記了?信息時代,大家需要不斷更新視點。一切都在淡去,再艱難,這一頁也要過去。生活還要繼續(xù)。彩云坐下來,她想讓自己好好吃一頓早飯。電話不再響了。事情既像已過去,又像沒發(fā)生過。本來他們就只是路過,或者正巧碰上了一具毫不相干的尸體。如果那是個活人,也就是擦肩而過的意思。所有人都反應(yīng)過度了。想想自己的言行,彩云不免有些悔疚。
然而,這件事遠不像眼下安靜的表面那樣過去了。安靜至多只讓她吃了頓安心的早飯,她根本沒想到,隨之而來的,會是一連串命案。
十
行情邁過了盤跌的門檻,終于一個倒栽蔥下來。形勢變得更糟糕了。大難當(dāng)頭,全勝逢人就說,我早就說過是這樣子我早就說過是這樣子的。但他這些話說得很不從容。在說的過程中,他還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他給雙奎發(fā)了那么多虧損單,竟沒給自己留下一張。哪怕留一張,那也是個證明。趙部長面前,同行朋友面前,可以證明自己的盡職和先見之明。但現(xiàn)在嘴上抹石灰,一切等于白說。應(yīng)榮富都聽煩了,他直接就說全勝你是事后諸葛亮。趙部長更加怒不可遏,他對全勝說,原來你一直在巴望著公司虧錢啊,那樣你有什么好處呢是吧?全勝想不通了,錢明明是雙奎虧的,怎么反倒弄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呢?
全勝可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他沒有留下雙奎的虧損單,但找出了南天公司的交易記錄。南天公司是應(yīng)榮富和雙奎的,他也有份,但他管不了這么多了。他把那些記錄給趙部長看。你看,南天公司的全被他拋了,他是故意的。故意虧你的錢。全勝指點著交易單,這些記錄在他看來就像罪證一樣鐵實,記錄著雙奎的罪行。趙部長點點頭,拿出另一份交易記錄說,你看,拋南天公司的時候,自營盤他也拋了。全勝一驚,說,不可能。趙部長笑了,一切都不可能,一切又都可能。所不同的是,南天的拋了他沒再買,而自營盤后來他又買了。但有了一次次的平倉盈利,這樣自營盤總的并沒有虧。全勝無言以對。趙部長說到這里,注意到全勝的喉結(jié)特別巨大。趙部長說,你知道他為什這么做嗎?全勝搖搖頭。趙部長把全勝給他的單子隨手抖了一下,說,他就是想看看,會不會有人告他的狀。趙部長說到這里朝四周看看,繼續(xù)說道,也許,現(xiàn)在他就在某個攝像頭跟前,正看著我們說話呢,呵呵。
全勝拍了一記自己的腦袋,他當(dāng)自己在做夢。趙部長這時收住了笑,他說,習(xí)慣了在別人背后打鞭子的人,是不大會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其實他早就料到你會拿這些單子來告狀了,趙部長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說,有很多人自己笨,卻一直當(dāng)他人傻??傄詾闊o論他有多少本事,都逃不出自己掌心。說到這里趙部長話鋒一轉(zhuǎn),你可能一直以為,他只配被人驅(qū)使吧?可事實上呢,他比誰都明白,他一直有自己的目標(biāo)和追求。這就是制人和反制于人的道理。全勝血往上涌,滿臉通紅。牙一咬說,既然他不仁,別怪我不義。我愿意拿自己的財產(chǎn)抵押,來做公司自營盤,和他決一高低。趙部長一拍桌子,說了聲好,盈虧計算要扣除以前的盈利,從上一次多頭開倉算起。全勝脫口而出,那不全虧了?叫我怎么承受?趙部長笑了,這次笑就笑得猙獰了。幸虧你還知道自己承受不了。雙奎不在承受嗎?他非但承受行情的壓力,還有你的壓力,我的壓力,彩云的壓力……難道,他就不是人?
全勝一急,用手拍了桌子。他就不是人!他是作踐,沒鞭子抽他不自在。他的話擲地有聲,趙部長愣住了。你不知道吧,全勝不無幾分得意道,他不僅僅幫應(yīng)榮富南天公司賺錢,他還掩護紅云做老鼠倉。
老鼠倉?趙部長脫口道,你是說雙奎和紅云敢拿公司頭寸當(dāng)魚餌?事情在這里就轉(zhuǎn)了個彎,讓趙部長措手不及,陣腳都有些亂了。趙部長一直把自己當(dāng)成舉鞭子的人,一切盡在掌握,怎么對眼皮下的老鼠倉會一無所知呢?沒有了底氣,話就生硬了起來。紅云在哪里?他問全勝。
全勝搖搖頭。他被問住了。沖動過后,他開始后悔。他發(fā)覺自己犯了個大錯誤。這個錯誤甚至足以致命。他提南天公司,本來已經(jīng)很忌諱,不但得罪雙奎,還得罪了應(yīng)榮富。況且南天公司他也有份。但他沒有止步,還追加了紅云。紅云就復(fù)雜了。到底誰在幫紅云,紅云又到底在幫誰?這是一出大戲。而這出戲后面,事實上還有戲。在道理上,紅云這樣的角色是不該去碰的。是誰都會避開。他推出紅云,也許是情急之下,一心要把老鼠倉的罪名糊在雙奎頭上??杉埌蛔』穑t云今后站出來說句話,那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他在得罪了所有人之后,豈不還要落個欺騙趙部長的罪名嗎?心里后悔,但臉上帶住笑,強壓了驚慌,說,她早就飽食遠揚,成仙了。不行,趙部長火了,玩到我頭上了,上天入地也要找出來。
事情弄巧成拙,到這一步其實就有點不好收拾了。趙部長會誤認(rèn)為,南天公司在明面上,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幌子,暗地里翻云覆雨,是雙奎在指揮紅云運作更大的盤子獲利。全勝情知不妙,只以為事情敗露后自己再沒臉見人,又要拍拍屁股滾蛋了。但事情的發(fā)展石破天驚,結(jié)局遠不是他能想象到的。趙部長不肯輕信全勝的話,不肯相信雙奎會瞞著他做下這種事。他下決心去找紅云。找到紅云,就找到了答案。但接下來的事情詭異起來了。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沒能找到紅云。
在去郊游前,雙奎就想平倉了。但一想到平倉之后怎么辦,雙奎猶豫了。他不想做空頭,或者說他天生就不是做空頭的人。一想到空頭他腦袋里一片空白??疹^亂糟糟的,是團理不清,理還亂的麻。為此他不止一次地認(rèn)為,自己并不是做期貨的料。他在受煎熬。尤其是紅云離開他后,已沒人再把現(xiàn)金擺在他面前了。對電腦上的錢,他是麻木的,輸贏再多跟他沒關(guān)系。電腦上的錢其實全是真金白銀,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汽車和別墅,但他就是沒感覺,再多的汽車別墅,虧光了他也沒一點點痛感。趙部長說,就讓烏云給你送保證金吧。趙部長這話,差點把他眼淚說下來了。趙部長懂他,趙部長的話總能改變局面。輸贏面前,雙奎其實是有盈虧點的。他算的那個點很準(zhǔn),但必須有人在他面前一捆捆地,把現(xiàn)金搬來搬去?,F(xiàn)金能讓他痛。只有痛了,他才會逼著自己去廝殺。
現(xiàn)金是行情最后的鞭子,但烏云讓雙奎失望。烏云在用黑靴子煎熬他。烏云搬動一捆捆現(xiàn)金時總喊他幫忙,烏云的靴子還把房子敲得鏗鏗作響。她的手枯如干柴,紫黑的指甲一在雙奎手上劃過,他馬上會想起浸泡在水里的女尸。最后他對趙部長說,還是讓我一個人看盤吧。趙部長很驚訝。你變了,趙部長說,郊游回來之后你就變了。
雙奎沒理會趙部長這話。因為那時候他決心已下,他在等應(yīng)榮富最后的答復(fù)。趙部長說什么都不重要了。但郊游回來后,應(yīng)榮富開始回避他。有記者告訴雙奎,應(yīng)榮富對記者說,雙奎就是那個叫大家不要報案的人。他責(zé)問過應(yīng)榮富,但應(yīng)榮富否認(rèn)了。自此之后應(yīng)榮富就不大接他電話了。應(yīng)榮富總說在開會。應(yīng)榮富叫他等,但等了好幾天他也沒能等來應(yīng)榮富的電話。趙部長尋找紅云的消息傳來,紅云就揭示了一些東西。紅云是跟著應(yīng)榮富走的,一開始雙奎期待應(yīng)榮富來一個電話,給他一些解釋。但應(yīng)榮富沒有。后來電話就打不通了。這讓雙奎有了些不一樣的思考。這樣的思考過后,他就發(fā)覺,自己好像不該再期待應(yīng)榮富的電話了。
雙奎的心思,現(xiàn)在又回到了行情上,到了行情上他還有點內(nèi)疚起來。回頭看看,他的一切趙部長是清楚的,但趙部長硬是一個屁也沒放。趙部長寧可去找紅云。這個念頭和他一模一樣。他不想表白,即使趙部長不再信任他也沒關(guān)系。找到了紅云,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郊游回來后的第二天晚上。雪蓮住校,但那天她說她病了。彩云把她接回來。晚上,雪蓮說她們同學(xué)告訴她,雙奎在河里發(fā)現(xiàn)了尸體。雪蓮問那是什么樣的尸體?是個女孩嗎?雙奎愣了下,然后故作隨便答道,是的,是個女的。后來我們報告警察了。雙奎看看彩云。警察說什么了嗎?雪蓮又問道。
他們說他們處理。
尸體什么樣?可怕嗎?
夠了,彩云突然打斷雪蓮。你要背課文了,現(xiàn)在就去。雪蓮,我們說好的。
尸體是什么樣嘛?雪蓮還在堅持,我想知道。
彩云又在喊,聽我說話了嗎?我們說好的。彩云咬著牙,看得出她在克制。聽話,雙奎輕聲說道,就是具尸體,不報案,就會被水里的老鷹叼走。沒別的。
雪蓮站起來,她看著雙奎,慢慢朝后退,臉上浮現(xiàn)出第一次見到雙奎時的笑容。淡定而蕭條,在她和雙奎之間,開始編織一張巨大的蛛網(wǎng)。
那天晚上還發(fā)生了一件事。當(dāng)時他坐在轉(zhuǎn)椅上看電視,彩云坐在沙發(fā)上,手上拿了本雜志。電視本來在播廣告,忽然一個聲音插進來說,那個受害的姑娘身份查清了。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隨后坐直了身子。
電視上出現(xiàn)了那個女人的畢業(yè)照,這是個黑頭發(fā)、圓臉、嘴唇豐滿的姑娘,稚嫩,眼熟。隨后是警方人員接受采訪,接著出現(xiàn)的是那個女人的父母。鏡頭對著這對老年夫婦。女的哭著,用手帕捂住臉,男的嘴唇顫抖著,我們的女兒。他的聲音也有些顫動,害她的狼心狗肺的畜生,拉出去槍斃,一槍十八個洞……他在攝影機前用力比畫著,漸漸聽不到他的聲音了。這時候電視一個特寫,讓他們驚呆了。死去的女人是紅云。播音員說道,受害人紅云,生前是一位期貨證券從業(yè)人員,在火車站邊上的國際商貿(mào)中心7718開公司。警方調(diào)查表明,受害那天下班時間,有一輛掛外地牌照的越野車接走了受害人。接下來警方會集中線索,展開調(diào)查。
新聞播報過程中,他們完全出了神。等到新聞結(jié)束,又開始播廣告了,雙奎才清了清喉嚨,往椅子后面靠了靠,喝了一口茶。雙奎感到茶沒味道,他想換酒,他看了看彩云。彩云站起來,僵硬地從房間里抱出一床被褥,放在了沙發(fā)上。
你干嗎?雙奎大惑不解,他問彩云。彩云在沙發(fā)上鋪好床鋪,她還要去拿枕頭,可雙奎擋住了她。我再問你一次,他說,你到底想干嗎?彩云頭也沒抬,我要想想,她說,我需要一個人想想。雙奎吐了一口氣,他說我覺得你是對的。你確實需要好好想想。
彩云不答話,她要進臥室,但發(fā)現(xiàn)雙奎擋著她。她把雙手抱在胸前,頭偏向一側(cè)。雙奎盯著她看,過了會兒抬了抬肩膀。隨你吧,雙奎的話說得輕飄飄的,卻很糯,那幾個字奇怪,竟就黏在了彩云心口。在彩云印象里,這是雙奎面對面對她說過的最后一句話。雙奎說完,跨過客廳,拉開門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報上整版整版的消息,說的全是紅云和兇殺案的事。彩云注意到,紅云的葬禮將于明天下午兩點在她家鄉(xiāng)夏莊進行。彩云拿著報紙坐了很久。那天晚上,過了一點雙奎還沒回來。彩云就在沙發(fā)上睡了。半夜里彩云醒了,她聽見外面的風(fēng)吹打院門,發(fā)出咔嗒咔嗒的響聲。她等了一會兒,最后確定雙奎還沒回來,于是下地,匆忙關(guān)緊了院門?;氐娇蛷d的時候,她看見臥室里臺燈亮著。忽然有些緊張。她回憶了,但不能確定燈是不是自己睡前開的,還是雙奎回來過。她走進臥室,四周的一切,在光線下都有些可疑,彩云拉了拉睡衣,趕緊滅燈,重新睡上沙發(fā)。半夢半醒之間,她發(fā)覺自己在指望雙奎回來,然后把她抱進臥室。
天一亮,彩云就出發(fā)了。她想了很久,其實這個念頭開始并不明顯。但像一個葫蘆,摁下去,又浮了起來。最后天亮?xí)r她嚇了一跳。她很清楚,這件事自己必須去做。
去紅云家鄉(xiāng)夏莊的路不遠,但路讓她迷茫。她用導(dǎo)航試了幾次,都無法成功。她知道方向,她想自己可以沿路問過去。許多事情就是這樣,只要方向沒問題,就可以一邊做一邊試。生活就是試錯。試錯是成功之母,還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到了加油站,彩云想問問去夏莊的路。這個時間加油的人不多,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工人從休息室里出來,把油槍塞進汽車油箱。彩云忽然就不想問了。轉(zhuǎn)回頭的時候,她看見了全勝。她先是看見了那個喉結(jié),嚇了一跳。那個喉結(jié)時常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以為自己沒睡好。她喊了一聲什么,這才發(fā)現(xiàn)不是夢。全勝隔著車窗說,趙部長請你去一趟。彩云聽得很清楚,但她不相信。她搖下車窗,有些急促地問,你說誰?趙部長?什么事?全勝笑笑,然后喉口一咽,熟悉的大喉結(jié)一沉,一滑一滑的,彩云動搖了。她感到心跳,心急慌忙的。開出一段路了,她聽見全勝說,你去了就知道了。彩云驚魂未定,車子開出很久才意識到,全勝是專門在那兒等她的??扇珓僭趺磿浪ゼ佑湍兀窟@樣想想,汗毛都豎起來了。
十一
殯儀館大廳一側(cè)的門開著。門外的停車場讓她想起了廣闊的牧場。太陽光在車窗上次第閃爍。死者家屬列隊走過去,哭聲并不整齊,卻首尾相接,響成一片。彩云跟在最后,來到旁邊被幔幃隔開的地方??蘼暩罅?。一個穿黃色袈裟的瘦長男人站起來,叫大家低頭默哀。他念了一段禱詞,然后大家就都去看紅云。彩云閉上眼睛,眼前跳出了那雙翠綠的鞋子。她看見紅云舉著套有翠綠鞋子的腿,在雙奎身下哼哼唧唧的情形。彩云轉(zhuǎn)臉去看雙奎。雙奎從容不迫,手托紅云的腿,一副癡迷滿足的神情。彩云猛然睜開眼睛,四處搜尋起雙奎來。她覺得雙奎一定會來。雙奎就是那種人,雙奎是不會不來送別紅云的。她相信這一點。她這才知道,她來這里,原來是為了捉奸。她要當(dāng)眾捉他們的奸。她喊了一聲雙奎,然后又喊了一聲。但沒有人注意她。
紅云的家人開始給參加葬禮的人發(fā)年糕和紅糖了。紅云還年輕,要甜甜蜜蜜地走。殯儀館里亂哄哄的,彩云看見紅云傍晚離開公司,乘上了雙奎的車,然后就在車?yán)锝粴g起來。翠綠的鞋子在紅云腳尖上顛動著,最后一歪,從雙奎肩頭擦過,重重砸在了雙奎跪立的腿上,換來雙奎滿足而興奮不已的一聲歡叫。彩云的臉現(xiàn)在已完全被紅暈浸染,在太陽下,她閉著眼睛,無法自制地想象著紅云在沿河而下的行程里,赤身裸體地碰撞著摩擦著頑石淺灘,最后漂流翻轉(zhuǎn),頭發(fā)在水中飄曳著來到雙奎面前。她眼睛一亮,這個人是雙奎殺的。
雙奎是殺人犯,她說道,她的聲音不大,但話語鏗鏘堅定。她看著紅云,最后手和頭被彎垂下來的蘆葦牽絆糾纏鉤扯住,停在了那里,直到遇見了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一起盯著她看??蛇@兒有人知道這些嗎?彩云急切地問道。但知道了又會怎樣?彩云回首四顧,這些面孔和這件事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些面孔之間又有什么關(guān)系?彩云竭力在想這些關(guān)系,想得頭又疼了起來。她聽見紅云的父親在訴說紅云小時候在他腦海里的樣子:活潑美麗,大方可愛。一堆幃布后面,有人咳嗽,有人抽泣。樂器間或響動一下,吹奏的人在調(diào)音。當(dāng)他們收起樂器的時候,葬禮結(jié)束了。彩云跟著其他人走出來,匯入在下午明朗卻有些遙遠的陽光里。在快到辛店的時候,她接到了全勝的電話。全勝和她約趙部長見面的時間。這時候她就覺得,全勝的出現(xiàn)一點也不突然了。她說,明天,就明天吧。
紅云的身份確定后,雙奎不得不關(guān)掉了自己的電話。他已經(jīng)幾天不回家了,他遞交了辭呈,也不能住在單位里。他找了個房子,那個房子離雪蓮的學(xué)校很近,兩天前,他去學(xué)校,他在雪蓮床上放了個大抱熊,然后在雪蓮的床頭安放了一只微小的迷你魚缸,在魚缸里,他放了些雪蓮最鐘愛的熱帶魚苗。熱帶魚苗星星點點,銀白與幽綠之間,閃動的是歡快的憂郁。他給了宿舍阿姨一些錢,要求她定時喂食,在雪蓮上課的時候,把魚缸放到太陽底下曬一曬。他想得很周全,他說沒有太陽的時候就放加熱棒。他把加熱棒和溫度器都帶上了。阿姨覺得他給的錢太多了,幾次想退些給他,但都被他的神情擋住了。他和藹地說,不是一天兩天,拜托了。一連幾天,雙奎擋住了好幾撥拿著話筒的人,遠躲近繞不過的,就強突。他有了經(jīng)驗,上廁所也不在自己單位那一層??蛇€是不行,有一次他剛進廁所,就被一個蹲在一邊的記者攔住,那個人拿的不是話筒,而是一疊衛(wèi)生紙包著的手機。那個記者把一疊衛(wèi)生紙遞在他嘴邊說,你最懷疑的跟紅云相好的人是誰?他本來想奪門而出,但忽然有了說話的沖動,他想說是全勝,又想說是應(yīng)榮富,其實應(yīng)榮富更加可能。應(yīng)榮富給了紅云很多錢。紅云很簡單,誰錢多就跟誰走。他一猶豫,衛(wèi)生紙就直接戳到了他嘴上。記者說,那紅云手上的尼龍繩到底是誰捆的呢?雙奎說,全勝。他說著就急忙離開了。那個人還在身后追他,你說的是和紅云相好的人,還是捆她的人?
中午的時候,有人敲他的門。雙奎對敲門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敏感。誰敲了他的門,誰要做什么他就一清二楚了。他抹了抹嘴,還吐了一口唾沫。但想想不對,這不是拿衛(wèi)生紙的人。他換了房間,他早就不在那個會議室里看行情了。趙部長已經(jīng)好久不見,好像是在回避他的辭呈。其實早在他們郊游前趙部長就不容易看見了,后來趙部長讓烏云給他當(dāng)助手,只有烏云知道他這個房間。他打開了門,門口站著兩個警察。雙奎伸出雙手,他把雙手并在一起的時候,看見自己握過刮刀的大拇指有些畸形,像個桃樹上病變的椏枝頭,又黑又粗,和其他指頭很不般配。但他沒想到,這些人不是來調(diào)查紅云之死的,他們是經(jīng)濟警察,他們來調(diào)查紅云做老鼠倉的事。從道理上來說,即便趙部長兩個億資金全買了,價格也未必能拉上去,弄不好還要下跌,因而紅云這點量根本稱不上老鼠倉。但是你為什么一直持倉做多,一直在虧損,而你代理的南天公司一直在獲利?警察說,你是不是每天都是混合下單,當(dāng)天不確定盈虧,等到第二天盈虧明確后再分單?雙奎笑笑,他說,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誰還做這種小兒科的事?雙奎說得很淡定,他說著說著還點起了一根煙,你們要還有疑問,可以查閱原始的交易記錄。警察說,我們找你,就是來看這些記錄的。雙奎點點頭,說,行,那沒問題。他說著站起身來,朝那間會議室走去。走著走著,走了一多半了,他忽然不走了。他轉(zhuǎn)了個身,這個身轉(zhuǎn)得很明白,卻遲疑了。他看著警察說,那些單子都是紅云保管的。他說到紅云的時候停頓了一下,他看見警察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等著他把話說下去。紅云走的時候沒有移交,他說,這些事,我是不管的。
事情就這樣忽然有了一個轉(zhuǎn)機。在討論情況的會議桌上,全勝說,那就是說,紅云一死,這事就死無對證啦?他這話就像是暗示,趙部長接著他的話說,你的意思,不等于在說雙奎是殺人兇手嗎?全勝連連擺手,嘴里嗚里嘛里的,卻沒有是或者不是的明確表示。這時候負責(zé)案件的警察劉伯明聽見自己喉間“呃”的一聲,然后他神色嚴(yán)肅地站起身來,到外面給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去了。過了不一會兒,他來到雙奎面前說,看來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你不老實,上面派人來對付你了。
劉伯明不是刑事警察,一開始他對紅云的死對誰最有利的問題反應(yīng)遲鈍,所以省里派了專家過來辦案。但他一直在奇怪,這樣一個普通案件,為什么會派北京的專家,而且對外只說是省廳的人呢?這些專家很神秘,日夜工作,帶了很多資料。為此他一直等到了下半夜,等那些專家累了之后退場,他才得意地對雙奎說,只有我知道,紅云死了對誰有利??伤麤]想到,他這話會像救命稻草一樣被雙奎抓住。雙奎拉著他的手,眼睛里放電一樣煞亮起來。雙奎說,還是你內(nèi)行,你這話太內(nèi)行了。雙奎說著,拿出了一本筆記,翻定了一頁后說,你看看,我都記在這里,每一次都記。她和應(yīng)榮富睡覺,睡到第二十二次的時候我才把她開除的。她除了睡覺,什么也不會干。她哪里知道,應(yīng)榮富和她睡覺,目的是為了知道我的操作內(nèi)幕,用她做間諜。
劉伯明又遲鈍起來了,他后悔自己說的話,他覺得他的話實際上是自己給自己挖的一個坑。他不想跳下去,他掙扎??蓲暝鴴暝陀行├哿?,眼睛也開始打起了架來。雙奎還在滔滔不絕,你再看看,他又翻了一頁,這是他們要和我分贓的記錄。我現(xiàn)在才知道,她辭職其實也是應(yīng)榮富的安排,她卷走了所有交易記錄,這樣應(yīng)榮富賺的錢就死無對證了。雙奎的話越說越慢,他都是在夜里操盤,夜里是他思路最清晰的時候。殺人兇手,雙奎發(fā)表了了他的推論:應(yīng)榮富是殺人兇手。怪不得在水邊看見死尸時他說不要報案,其實在那時候,他就認(rèn)出了紅云。雙奎的話說到這里,有一種撥開迷霧見太陽的態(tài)勢,劉伯明豁然開朗了。劉伯明有清醒的時候,警察劉伯明的清醒是一陣一陣的。他清楚地記得,在最早的筆錄上,記錄的是全勝發(fā)現(xiàn)了女尸。當(dāng)時不是說全勝不要報案的嗎,怎么成了應(yīng)榮富呢?雙奎看著劉伯明,一字一句說道,不,是應(yīng)榮富。
劉伯明大腿一拍,怪不得,都派了北京的人來調(diào)查他了。
誰?
應(yīng)榮富。劉伯明說,你不知道這應(yīng)榮富吧。他有背景。他和北京的大老虎有關(guān)聯(lián)。
大老虎?
劉伯明不無得意地起來。他看過那些北京專家的秘密資料,對應(yīng)榮富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原來應(yīng)榮富在海南不但賺錢,還結(jié)識了貴人。貴人回北京升官,當(dāng)上了大老虎。最近這老虎被雙規(guī),應(yīng)榮富就失蹤了。
這么說來,這些人審我是為了查應(yīng)榮富?查應(yīng)榮富是為了打大老虎?
劉伯明點點頭,你知道他回辛店來做什么嗎?
和我辦公司,等期貨上賺了錢辦交易所。
他和你賺錢?呵呵,你太抬舉自己了。警察劉伯明開始還原應(yīng)榮富。原來應(yīng)榮富回辛店,竟然是要和趙部長決一雌雄,要報當(dāng)年在交易所上失手的一箭之仇。
見雙奎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劉伯明說出了事情原委。當(dāng)年應(yīng)榮富跟著大老虎做空線材,他們的對手就是趙部長。他們拋多少,趙部長就買進多少。最后就不是做生意,斗氣了。交易所出面也沒用。都不肯協(xié)議平倉。大老虎調(diào)動了物資部,還有儲備局的現(xiàn)貨,動員海上河里鐵路上一起拉貨,公路上卡車都用上了,賭的是趙部長沒錢。當(dāng)時,劉伯明說,他們不知道趙部長的底細啊。
趙部長什么底細?
你不知道,還有誰知道?。口w部長只是個出出頭的面首,他身后才是巨無霸。他躲在辛店這樣的小地方,就是為了潛伏,在關(guān)鍵時刻殺出,出其不意,克敵制勝。和大老虎這一仗,趙部長那邊,所有的錢都用上了,最后趙部長身后的巨無霸出場,銀行行長說,你要用多少錢,馬上就給多少錢。給多少錢也不違規(guī),有抵押。拉多少抵多少。拉進來的貨貼上銀行的封條,倉庫是銀行的,有什么風(fēng)險呢?巨無霸把帽子輕輕放在行長臺子上,他說我的烏紗帽放在你這里,有什么三長兩短,我這烏紗帽不要了。一邊是車輪滾滾,灰塵蔽天,一邊是錢潮洶涌,氣吞山河。最后應(yīng)榮富這邊吃了下面。行長說,錢不夠我可以馬上印。但是線材不行,倉庫里拉完了就沒有了,連儲備局生銹的庫存都拉完了,交割的數(shù)量還遠遠不夠。剩下兩天,只能逼倉割肉。那肉就割得生離死別,割得血肉模糊了。輸了錢還可以重頭來過,輸?shù)袅四樏婢拖褚辉缘降?,一落千丈的風(fēng)箏,就再無法抬起頭來了。交易所事件驚動證監(jiān)會,勒令停止了。應(yīng)榮富和大老虎的交易所也就這樣,被趙部長砸場子砸掉了。
怪不得,怪不得應(yīng)榮富從來不肯談交易所。雙奎不免感嘆。
時過境遷,多少年過去后,大老虎提拔了。應(yīng)榮富前去祝賀,提起當(dāng)年恥辱,自然不可忘記。應(yīng)榮富自告奮勇,請戰(zhàn)回辛店,要找趙部長報仇。當(dāng)年的趙部長已經(jīng)名聲顯赫,應(yīng)榮富不過是個小字輩,是個跟班,臺面上還沒有座位。因而趙部長在明處,他在暗處。他知道趙部長贏了他的錢,但趙部長不知道當(dāng)年的收成里,也有應(yīng)榮富輸?shù)腻X。所以應(yīng)榮富回辛店,趙部長還像對待老朋友那樣歡迎他回來。
照你這么說,他是拿我做幌子,叫我做孫悟空鉆在趙部長鐵扇公主肚子里。
不光是你,南天公司,交易所也都是幌子。
雙奎本來還有話要說,但他發(fā)現(xiàn)要說的話多了。多得填到了喉嚨口,他就覺得再說就沒什么意思了。
十二
趙部長從瑞士回來了,他給雙奎帶了一塊表。但正是表引起了雙奎的懷疑。他覺得趙部長并沒有去過瑞士,趙部長只是在回避他,不同意他的辭呈,想要他承擔(dān)虧損的責(zé)任。表只是個說辭,是百貨大樓隨手買來,要他就范的切入點。趙部長無法說出這塊表的好處,趙部長只是告訴他,這塊表的表帶是鱷魚皮的。是真正的鱷魚皮,趙部長這樣說道。趙部長這話泄露了天機。雙奎決定主動出擊,而不去管趙部長說什么了。他成竹在胸地問趙部長,應(yīng)榮富找你說過交易所的事嗎?趙部長一愣,說,交易所不是你對我說的嗎?雙奎笑了笑,他走了出來,他邊出來邊給警察劉伯明打電話,他說他們已經(jīng)串通好了,他們就要對我下手了。那一天,他還給彩云打了電話,他對彩云說,我們一起去找應(yīng)榮富,再談一談。彩云說,找他談什么?雙奎說,他答應(yīng)的事情時間快到了。他的話有一股寒氣,逼人得很,但彩云當(dāng)時沒能聽出來。那時候她正在趙部長辦公室里談拆遷的事。趙部長幫她把人叫到了他辦公室,事情全部解決了。趙部長的辦公室在雙奎樓上。也就是說,彩云是踩在雙奎頭頂上和他討論應(yīng)榮富的。因而她只是匆匆對雙奎說了聲好吧,就掛斷了電話。隨后在趙部長辦公室里,趙部長明確無誤地要求彩云做全勝的助手,全面接過雙奎的盤子。我是信任雙奎的,但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趙部長說,虧多少錢都不要緊,但雙奎成了殺人嫌疑犯。警察在調(diào)查,他隨時會離開我們的。
趙部長的話一語中的。
事情過后,彩云才想起來雙奎的那個電話。后來雙奎并沒有找她,也再沒給過她電話,因而后來雙奎到底有沒有去找過應(yīng)榮富,這對她來說是個未知數(shù)。最后面對警察劉伯明的問詢,她就用了未知數(shù)這個詞。這個說法很精練,說出來后她感到很過癮。
她不知道雙奎那天站在家門口,一直等她等到了黃昏。雙奎帶著一幅畫,那是雪蓮畫的老鷹。雙奎想把老鷹送給應(yīng)榮富。應(yīng)榮富高度近視,但雙奎想贊美他。雙奎要贊美的是應(yīng)榮富的眼睛。應(yīng)榮富高度近視,但近視眼一樣可以高瞻遠矚,應(yīng)榮富有著老鷹般的近視眼。但是沒有人最后聽到過這樣的贊美。到了第三天,雙奎再次把辭呈交給趙部長。他對趙部長說,時間到了,我去辦交易所了。趙部長點點頭,人總是不斷去實現(xiàn)自己理想。雙奎說,你叫警察不要擔(dān)心,我隨叫隨到。趙部長攤開雙手,對雙奎笑了笑。雙奎看見趙部長的嘴張了張,于是他聽見趙部長在肚子里說,我又不領(lǐng)導(dǎo)警察。
彩云回到趙部長那里上班。一個禮拜過后,一場火災(zāi)的消息傳來。火災(zāi)發(fā)生在雙奎的出租屋里,有兩個人死亡——應(yīng)榮富和雙奎。警察的現(xiàn)場調(diào)查結(jié)論是,當(dāng)晚他們喝了很多酒,其中有人酒后不注意煙火,結(jié)果導(dǎo)致火災(zāi)。房門鎖著……一切都晚了,人被燒得面目全非。驗明正身的,是他們隨身而帶的身份證殘片。
火災(zāi)過后,彩云來到了現(xiàn)場。現(xiàn)場上亂糟糟的,北面的房間受災(zāi)較小。她推開門,看見小房間墻上全是各色各樣的獎狀,記錄著雙奎各個時期的成果。有小學(xué)衛(wèi)生積極分子的,中學(xué)作文競賽的,財經(jīng)大學(xué)??瘍?yōu)秀通訊員的等等。吸引彩云的,是一張沒有公章,用手簽名的獎狀,獎項是,為家族爭光,生了孩子。簽名的是老右派,時間是雙奎和彩云的結(jié)婚日。彩云驚愕地退后一步,這時她就看見了老右派的照片。其實她一進門就看見了照片,但是注意力被獎狀分散了。老右派的照片落在屋子的一張臺子上,照片在一塊玻璃后面,煞骨锃亮,一塵不染。老右派比一個活人還要神氣,此刻面對著她,正對著她笑。彩云頓時頭皮一麻,趕緊退了出來。她來到殯儀館,忽然就想見見雙奎??匆婋p奎了,她心口猛是一涼。雙奎的臉被燒得模糊不清,沒有半點熟悉的樣子。還有身體,縮得太厲害了。彩云退了出來。她熟悉雙奎的身體,但燒焦的尸體在她腦子里有如一道閃電劃過。雙奎是個有條理的人,她想即使是去死,雙奎也是個有條理的人。他的尸體絕不會這么凌亂。夜里,她做了個夢,她夢見雙奎在大火里變成了一只貓,破窗而出,逃之夭夭。
到了夏天的時候,彩云和全勝的操作開始理順了。他們在一起水到渠成,把早些時候做下的鋪墊,在蟬鳴聲聲里全化做風(fēng)花雪月,爛漫聲色。他們生意興隆,生活如意。到了八月下旬一天下午,彩云收到了一封快遞。那是一張保險公司的保函,受益人和投保人都是雪蓮。一年一百萬,連繳十年。這樣到雪蓮二十五歲時,雪蓮每年就能拿到十二萬生活費了。一個月一萬。彩云算了一下,雪蓮二十五歲的時候,她已經(jīng)五十三了。到那時候,她能夠給殘疾人雪蓮什么呢?每個月一萬塊錢嗎?彩云問自己,答案嚇了她一跳。她做不到,到那時候,就連她自己也不能保證會有這樣的收入。那還會有誰對雪蓮這么細心,為雪蓮一輩子的生活在著想呢?
那幾天,彩云頭痛病又犯了。她請了假。全勝來看她,她拿出了全勝送她的翠綠鞋子,百無聊賴地說,對不起,我老了。一年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年她半病半休,年底的時候趙部長把她叫去,把一個企業(yè)章程交給她,讓她簽字。趙部長說,這是雙奎留給你的。原來雙奎還在銀行的時候,他們就合伙做生意了,約定十年分一次錢?,F(xiàn)在雙奎不在,拿這筆錢的人當(dāng)然就是彩云了。等彩云簽了字,趙部長感慨道,雙奎還真是個細膩的人哇。趙部長說這話的時候,天色已暗。他坐在那里,絲毫沒有要把房間里的燈打開的意思。趙部長說,他是不會放棄目標(biāo)的。彩云欣喜難抑,那你說他還會回來嗎?趙部長沉吟了片刻,道,難道他離開過嗎?
從趙部長那里出來,彩云一路在想趙部長的話,她覺得趙部長其實是知道底細的,交易所只是趙部長的幌子。雙奎拿著趙部長安排的錢,或許正在做更大的生意。這樣的念頭讓她感到輕松,她嘆了口氣。雙奎一輩子在鞭子下前進,可誰是他的鞭子呢?她問自己,她首先想到趙部長。趙部長一定會以為他對雙奎了如指掌,所以他是雙奎的鞭子。全勝呢?他當(dāng)然以為他是鞭子,他一輩子都在驅(qū)使雙奎,占盡了雙奎的便宜。其實呢,她想,她是雙奎的女人,她才是雙奎的鞭子。結(jié)婚以來,雙奎不都在為她忙碌嗎?連消失了,也圍著她,以她為中心,保險、分紅……這樣的想法,真的很安慰人了。人生如此,就算是得意的一種了。
冬至那天,彩云送完孩子后被老師叫住。老師給了她一張票,當(dāng)晚在學(xué)校禮堂,是孩子們年末的匯報演出。當(dāng)晚的節(jié)目很精彩,讓她高興的是演出前的展覽,雪蓮的畫藝壓群芳,博得滿堂彩。校長還安排了她上臺做介紹,談?wù)労⒆拥臉I(yè)余時間是怎么安排的。最后坐著看演出了,還難掩滿心歡喜。表演變臉節(jié)目的時候,禮堂的燈暗了下來。舞臺上,一陣煙火一張臉,每張臉都是一個世界,幻象叢生,妙不可言,讓人瞠目結(jié)舌。大家鼓掌的時候,彩云還沉浸在演出里。.這時候聽見邊上有人說話了,想不到小孩的臉譜也演得這么精彩。彩云轉(zhuǎn)眼一看是全勝,她已經(jīng)很久沒看見全勝了。走出禮堂,全勝說找個地方敘敘,彩云說沒必要了吧。全勝想了想,說,你別誤會,我來是為了把這個交給你。全勝遞給了她一個絲巾包裹。彩云打開一看,是一把刮刀。全勝說,你知道雙奎年輕時的綽號嗎?彩云搖搖頭。扎卡,全勝說著,像當(dāng)年雙奎那樣,嘴里噗噗地模仿著三角刮刀刺中人體的聲響。他還對著雪白的墻頭仔細笑了笑,仿佛墻頭上有雙奎的樣子,他要照著那樣子,做出一個雙奎當(dāng)年一模一樣的笑容來。他沒有死,全勝說,有人看見他抓了叫花子毛狗做替死鬼。他放火燒死了應(yīng)榮富,還有叫花子毛狗。彩云聽出來,全勝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她心里又驚又喜,她本來要再問全勝幾句,但全勝已經(jīng)背過身去。最后她聽見全勝邊走邊說道,老子也不怕你。你給老子寄刮刀,老子提著鞭子等你來就是。
夜里,彩云在睡夢里被鞭子啪的一聲脆響驚醒。她睜開眼,側(cè)目看見枕邊的刮刀。刮刀躺在絲巾上,在寒光里鐵骨锃亮地淌下了幾十年前烏黑的血,竟嘿嘿地發(fā)出了笑聲。笑聲里,回蕩著忽啦啦的鞭子聲,讓人毛骨悚然。到底誰是誰的鞭子?這樣的問號讓彩云無法入眠。每個人都會以為自己是鞭子,鞭撻別人,讓別人臣服。但鞭子面前,更多人會選擇不臣服,甚至奮起反抗。而一旦遇到雙奎這樣的“臣服”,便會讓人忘記雙奎其實也是一條鞭子,他也可以,或者也會想叫人臣服。不同的是,雙奎這樣的姿態(tài),他出的鞭子更狠毒,更出其不意,抽在他認(rèn)準(zhǔn)的要害,一點兒不手軟。彩云明白過來了,其實雙奎就是他自己的鞭子。他揮著鞭子,驅(qū)使自己一路向前。他不知疲倦,一直更新著目標(biāo)。也許在他眼里還從沒有過什么障礙,又或許正是如此,才沒有了他過不去的坎兒。這樣的坎兒,哪怕叫生死,也無法擋住他一路向前。而別人那些鞭子,在他眼前也就是做做樣子罷了。
第二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彩云在吃早飯的時候,傳來了全勝當(dāng)晚暴斃街頭的消息。關(guān)于全勝神秘死亡的傳說有許多版本,一個引起彩云注意的說法與鞭子有關(guān)。全勝當(dāng)晚與彩云分手后,陰歷年的第一場大雪降臨了。雪越下越大,天亮?xí)r分,全勝的尸體在下榻的賓館門口被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七條鞭痕清晰可辨。他躺在積雪上,發(fā)黑的鮮血襯托著他。鞭笞熟練而且舒展,他的肢體被完全打開,成了一個瓜分成七瓣的爪印,在雪地里碩大無比。
傍晚,雪蓮回家時帶回來一本詩集。她說這是在學(xué)校里收到的掛號信。彩云看見,詩集的名字叫《海的印象》,作者的名字是玫瑰。詩集讓她浮想聯(lián)翩了。但當(dāng)時她想的只是,作者真是個女的嗎?彩云當(dāng)時忽略了插圖。那些插圖都是雪蓮的作品,其中有一幅畫的是老鷹,題名是熊爸爸。
一年過后,雙奎祭日。彩云事先做了條紙鞭子,去給雙奎燒化。上香的時候,一個身影一晃而過。是雙奎,千真萬確。她追上去,好不容易追上了,伸開手,松口氣,剛喊了聲雙奎,眼一睜,就倒在了地上。那個人轉(zhuǎn)過身來,一副白聊聊的面皮,像剛剛上過了戲裝一樣,干凈而失真。是一個臉譜,彩云輕聲對自己說。
袁亞鳴,男,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作家班。曾在金融部門工作多年。200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鐘山》《花城》《十月》《北京文學(xué)》《大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山花》等期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牛市》《謊言》《生死期貨》等七部,中篇小說集《水花生季節(jié)》《太陽落雨》等。作品以財經(jīng)小說見長。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有作品入選多種編年體年度作品選本,改編成影視劇本。獲有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