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瑤

他一個人穿著大衣枯坐在橋上的貨柜屋里，桌上擺著警棍、對講機(jī)和一瓶礦泉水，角落里有個馬桶，他的帽子掛在墻上。晚間十點橋上的交通管制結(jié)束，南邊的警哨撤了，紅綠燈改成閃黃燈警示。凌晨過后行車更是少之又少，有時當(dāng)班兩小時還看不到五部車，大部分時間整座橋上只有他一個人。他雙手用力撐開門，一陣強(qiáng)風(fēng)差點將他夾在門縫里。他打著呵欠看一部機(jī)車顫抖地照亮橋兩側(cè)護(hù)欄上的反光鈕。對岸漁翁島上只剩下幾點燈光，應(yīng)該是廟吧，他想。漆黑的海深不可測，洶涌的海浪打著橋墩就像打著他的腳一樣。入冬以來新橋的工程幾乎停擺，這是他在舊橋上度過的第三個冬天，等到舊橋封鎖新橋開放的那一天他們才能撤離。暗夜里的新橋像是一道灰色的長虹，上個星期新橋又增加了一名犧牲者。舊橋頭上的紀(jì)念碑記載了建橋時犧牲性命的人數(shù)，等這橋功成身退，那些泅水的靈魂將得以安息。

阿諾是他給自己取的綽號，這當(dāng)然是緣自于美國影星“阿諾”，他的全名音譯是：“阿諾是我性格”。像阿諾一般正是他的座右銘。他從小就瘦，當(dāng)警察以后才發(fā)福的，多虧重了這十幾公斤，否則早就給跨海大橋上的風(fēng)吹跑了。他從來沒想過今天會當(dāng)警察，他雖然斯文膽小，七、八歲起也懂得過年時拿壓歲錢出去跟人家押一把牌九，那時最常聽見的一句話是：“過年賭博警察不會抓！”他對警察的印象就是這樣。村子里最多年輕男人從事的行業(yè)就是警察，他和他們比較不一樣的是他是當(dāng)過兵做過事才來當(dāng)警察的。一般人在十八歲前就曉得要報考警察，除了免服兵役，出來還有個頭路，可謂一舉兩得。雖然多走了一些冤枉路，此刻他站在寒風(fēng)刺骨的橋上心底想的卻是辭職的事。這個想法不是最近才有的，也不是發(fā)生那件事才有的，只是發(fā)生那件事之后他才想得更多。那并不是件不可告人的事，只是他沒告訴過人，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他的父親也沒有提過。

他們把巡邏車開進(jìn)最后一個村莊，速度緩慢，慢得有點令人害怕，好像正要通過一條快要斷裂的吊橋。他們剛支援馬公警局的勤務(wù)回來，馬公夏天來了許多觀光客，當(dāng)然也有偷渡客，押解兩名偷渡客飛到靖廬收容所為這次的支援畫下了句點。他們回到了熟悉的例行公事。路很平坦，毫無坑洞，順著一個宜人的微坡滑下去，突然間加速，緊急煞車?！案墒裁囱剑俊弊隈{駛座旁名叫伏生的警察往前沖了一下，同時他也看見車子前面蹲著一只青蛙，它被大燈照攝住了，一動也不動。

“fog！”伏生說。“fog是霧，frog！”駕車的阿諾說。“frog，是frog還是蟾蜍？”伏生又問?！笆求蛤芫徒o它輾過去了，還停？”阿諾看夠了它迷茫失憶的模樣，打開車門走下車去。他的視力很好，警備隊上只有小隊長和他兩個人沒有戴眼鏡。阿諾面對車子蹲下來，以便伏生看見擒拿的過程，他兩條腿故意蹲得開開的，用這姿勢嘲笑那只驚慌的青蛙，他張開左手手掌，輕而易舉地將它抓起來。

一般而言，這兒冬天晚上巡邏，路上可能遇見的只有另一部巡邏車和狗，春天和夏天則多了青蛙或者是蟾蜍，尤其是春雨的季候，霧蒙蒙的，一路上都是活蹦亂跳的青蛙或者贍蜍，它們歡喜到馬路上來排舞，車燈一照射就如水花四濺，走避不及的被車輪輾過，這似乎也是它們舞蹈的一部分。輾了又輾，扁平的尸體像枯枝敗葉般印在車道上，經(jīng)過一段時間再不知不覺消失無蹤。已經(jīng)是夏末秋初了，沒有太多的青蛙或者是蟾蜍了。

阿諾的家，直走轉(zhuǎn)個彎就到了，他把車靠邊停好向伏生說聲：“我進(jìn)去一下?！狈c點頭說：“煮的時候叫一聲?！薄耙恢徊粔蚩?，改天我去我們?yōu)蹩叨噌瀻字??！卑⒅Z說。下了警車立刻覺得通體舒暢，畢竟和一個警察在一塊不是件舒服的事，雖然伏生不是個討厭的家伙。

夜闌人靜，村落里甚至比荒郊野外還要寂靜，但待上一分鐘就會聽見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他打開客廳的日光燈，找東西來關(guān)那只青蛙，平常時他是不開燈的。并非為了那只青蛙，每巡邏到這里他必得回家一趟，這里是他們的管區(qū)，白天倒少，夜間他不會過門而不入。他們有兩個小時的巡邏時間，何況什么事都沒有，也不會有，不這樣打發(fā)，便只能開著車窮逛。他的同事從來不問他回家做什么。

阿諾打開車門時，伏生嚇了一跳。阿諾緩緩把車開出村子。

“開快一點，要不然會睡著，要不然說說話，說說話，你家有什么人在？”伏生說。阿諾笑了，“什么人？三個老的，三支雨傘標(biāo)，我阿嬤，我爸，我媽！”“幾歲了？”“一個快八十，一個六十，一個快六十?！薄凹悠饋韯偤脙砂?，都睡了？”“早就睡了！一個七點多，一個八點多，一個九點多?！卑⒅Z突然笑逐顏開，“我阿嬤，每天都在煩我說隔壁門口那支捕蚊燈，剝剝叫，剝……”“有，我有聽到，我以為是什么聲音?！狈遄?。“伊講剝整夜，不知抓多少蚊子……”“就是啊?！薄耙恢睙┪屹I一支來抓蚊子，她看人家有捕蚊燈就不用蚊香了，我跟她講那沒用，她不信，以為剝一聲就是死一只，剝十聲就是死十只，傻得有剩。明天早上我跟她講我給她買了一只不必插電的捕蚊燈回來了。她不是真的想要抓蚊子，她那個皮，皺得可以夾死蚊子了，怎么會怕蚊子咬，她是要那個聲音，聽起來很過癮，好像整夜在那里不停地幫你抓蚊子！”

沉默一會兒，伏生說：“我們家用電蚊香，沒有味道也不會吵。捕蚊燈，說不定真的叫一聲就死一只，它是用電，蚊子飛進(jìn)去就觸電，說不定……”阿諾說：“我們家沒用也沒看見蚊子?！薄岸寂艿剿麄兗胰チ耍　狈鸀樽约旱挠哪α似饋??！澳遣痪徒形脽??；厝タ纯?。”“回去就回去！”伏生又笑說。

阿諾住的村子是他們管區(qū)的南界，車子早已駛出村頭，掉頭北上。從北巡邏到南還花不到一個鐘頭時間，阿諾當(dāng)真掉頭折返，再度緩緩自村尾進(jìn)入。伏生笑著下車去，提了提配槍的腰帶。

鄰居家門前花木扶疏，隱約可見一叢如噴泉的光暈，捕蚊聲持續(xù)著，聽起來更加逼真，有飛蛾撲火的感覺。伏生貼著及胸的圍墻觀察守在門邊的捕蚊燈。捕蚊燈構(gòu)造簡單，一根藍(lán)色的燈管被關(guān)在圓形的鐵籠內(nèi)，這令人想到鋼管舞和色情影片。伏生頭傾進(jìn)圍墻內(nèi)，看不見任何飛行物體朝它飛去，回頭看阿諾一眼，阿諾坐在駕駛座上兩眼直視前方，紅和藍(lán)色的警示燈在車頂上互相追逐旋轉(zhuǎn)。

“怎么樣，不敢擅闖民宅？”阿諾戲笑說。巡邏車緩緩駛出村子，就像剛剛駛出村子一樣，一樣的速度，一切都沒改變，一模一樣?！芭率裁?，這里沒有小偷，他們睡得很死。告訴你，那真的不是蚊子，只是一些小飛蟲，有的會叮人，有的不會?！避囎虞p輕地穿過了兩個村莊。

進(jìn)入沿岸小路前，警示燈已先熄滅，他們得養(yǎng)成習(xí)慣，因為另一條海岸線巡邏是以查緝走私偷渡為主要工作，巡邏車必須暗中執(zhí)勤才能有所斬獲。但是這邊的鄉(xiāng)村海岸線都是容易擱淺的沙質(zhì)淺灘，走私和偷渡的漁船不會在這邊靠岸，有也是小宗的接駁。雖然隱了燈，仍然看得出是一部黑白分明的警車。他們帶著小菜和烏龍茶下車。

深更半夜，戶外就像冷氣房一樣涼爽。他們相繼舉頭看了看天空，然后邁步向海堤走。海風(fēng)十分清涼，他們浪漫地在海堤上坐下來。海堤上有一團(tuán)人影，是依偎在一塊的情侶，原本女孩子是躺著的，男孩子像蚌殼般覆蓋在她身上，兩人在海堤上形成一座小丘陵，剛剛車開過來時他們才爬起來面海坐著。伏生仰望著天空，天空像塊黑板，畫著點點星斗，如此的星辰潮聲，人與人應(yīng)當(dāng)相親相愛。

“小李說只要買新車馬上就會交到女朋友，想交女朋友買新車就對了?！狈f，“如果有女朋友，你會想去什么地方約會？”“約會？什么地方？沒有人民的保母的地方?！卑⒅Z瞄了那對情侶一眼，他們不再依偎在一塊，女孩子用腳后跟踢打著堤防，但那聲音被浪潮聲吞沒了。她的拖鞋掉到沙灘上，男孩子立刻下去幫她撿起來。阿諾又匆匆瞥了一眼，“好像是……”阿諾未說出來，伏生搶著說，好像世界上所剩的人寥寥無幾，彼此都應(yīng)該相識?！昂孟袷俏腋咧型瑢W(xué)，我記得好像住在這個村。”“住在這個村就不會在這個村約會了。”阿諾說。

情侶站起來，往他們這邊走，然后下階梯。這一分鐘，阿諾和伏生無語地望著海，聽得出女孩子穿的涼鞋是木頭做的。其實當(dāng)他們到達(dá)時，他們就想走了，多待這幾分鐘，讓人感覺有點人情味。伏生半轉(zhuǎn)頭，看著他們儷影雙雙地走去騎摩托車，說：“約會約到三更半夜，夏天可以，到冬天，女朋友就會吵著要買車了……”

凌晨四點，巡邏結(jié)束，十分鐘后阿諾平躺在宿舍的床上，這個時間不易成眠，但他已訓(xùn)練有素。他將可以休息到接近中午十二點，然后再上班到下午六點，接著就可以放假外宿了。他想著這個就入睡了。

這次該伏生填工作紀(jì)錄，他寫：“0204，巡查農(nóng)會、漁會、一信、二信等金融機(jī)構(gòu)和重要據(jù)點，如漁業(yè)電臺、白鯊海園、水族館、各中小學(xué)，未發(fā)現(xiàn)可疑人事物及不法情事。備考欄：無事故?！?/p>

阿諾下班的時候天還亮著，他把車停在路邊，想到田野上抓幾只蚱蜢來做釣餌。他涉過草叢，草叢里受驚嚇的蚱蜢飛竄出來，四處發(fā)射，有一只還往他下巴沖，他看著它降落卻懶得撲下身去抓。前面有一田銀合歡，樹梢緄著夕陽金邊，避免濺起的蚱蜢影響到棲息在樹枝上的蚱蜢，他看著晚霞輕輕走過去。果然有一些蚱蜢抱著樹枝，樹葉合閉，蚱蜢也收斂著翅膀。它們?nèi)杂芯X性，他伸出右手緩緩地靠近樹枝，一舉成擒。

他回到家，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客廳吃晚飯。他把隊上搭伙剩下的飯菜拿去廚房，明天好讓母親喂鴨子。他把裝著蚱蜢的塑膠袋暫時放在裝青蛙的網(wǎng)袋邊，蚱蜢踢得袋子啪啪響。

“抓那個要做什么？”母親問。他脫掉鞋襪，換上拖鞋，說：“回來唱歌給你們聽！”

他洗好澡下來，母親依然守在餐桌旁?！澳阌洸挥浀靡郧拔覀凁B(yǎng)牛蛙……”母親問?！安挥浀昧?！”阿諾盯著電視，一口否定?！芭Ｍ芙衅饋聿攀谴舐暋！卑⒅Z不耐煩說：“這是青蛙不是牛蛙，青蛙比牛蛙漂亮！”母親自顧自地說，他不想聽，喝斥她：“好了，別講了，拜托你，靜靜，讓我吃一頓飯，別吵?！蹦赣H依然喋喋不休。

阿諾出門釣青蛙的時候隔壁的捕蚊燈已經(jīng)點亮，看來像一盞晝伏夜出的鬼火，剝剝的聲音像是電線走火，他雖然感到一絲厭惡，卻不能不承認(rèn)那聲音有迷人之處。他順著大馬路往村頭直走，想著已經(jīng)洗好澡一身清爽，不如改天再去，但卻沒回頭。他左手拿釣竿，右手拿著蚱蜢，那蚱蜢踢斷了腿，仍在做困獸之斗，隔著塑膠袋，他觸及它斷落的后腿上的刺。

他穿著一雙夾腳拖鞋，啪答啪答走在馬路中央。“去烏窟，去烏窟，太久沒落雨，前日落那幾粒雨，汝聽，汝聽，叫得像雷動?！币娝殖轴灨停谙锟诔藳龅睦先思疫@么說。烏窟就像是村子里的石磨，雨后的青蛙熱鬧地在那里舉行豐年祭。

沿路只有蟲鳴，未聞蛙叫，到了進(jìn)烏窟的小徑前他停下腳步。路燈站在馬路右邊，右邊的田還有人耕種，再望外推去可以看見海和對岸的燈火，那兒不是他的管區(qū)。馬路左邊幾塊荒蕪的田連成一氣，烏窟就隱藏在里面。

他點亮手電筒走進(jìn)銀合歡夾道的小徑，才走幾步就聽到青蛙的叫聲，一只也仿佛一群青蛙在叫。樹叢間蘊(yùn)含著一股涼意，他又想，已經(jīng)洗好澡，不如明天再來，但是明天沒有外宿，他提醒自己不要打退堂鼓。他想起同伴阿清，他們總是一道來烏窟抓蝌蚪釣青蛙，阿清把蝌蚪變成的青蛙做記號放生，希望能夠釣到它與它重逢，但是從來沒有實現(xiàn)。

青蛙以求偶響亮的叫聲做他的向?qū)?，他兩手緊抓工具，兩腳穩(wěn)健地往前開路，不去理會在他身上毛手毛腳的樹葉。這一深入，走了約有兩百公尺，尚未到達(dá)烏窟。青蛙的叫聲仍與他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他手上的塑膠袋依然沙沙作響。長驅(qū)直入又走了三百公尺，他不敢相信烏窟居然消失無蹤了，以這距離，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越過整個村莊，走到村外去了。

三天后他們又一道在夜間巡邏，阿諾開車，伏生負(fù)責(zé)接無線電，他們一向如此搭檔。車上沒有放音樂，非常非常地寧靜。兩點到四點這個班，在黑暗與黎明交界，是夜晚也是清晨，不算昨天也不屬于今天。這個時候治安最好，因為大多數(shù)的動物都在睡夢中。車子緩緩滑進(jìn)村子，阿諾的眼睛像貓頭鷹般專注，伏生卻老在這時候愛困。

門輕輕滑開，又闔上，青蛙停止呱叫。“阿寬不是？”祖母在房底問?！安皇鞘枪恚俊卑⒅Z應(yīng)了一句。

青蛙試探性地叫了兩聲，它的叫聲使房屋有擴(kuò)大的感覺。阿諾走到電話架邊，蹲下來一把抓起裝著青蛙的網(wǎng)袋，網(wǎng)袋里放著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如果青蛙使勁便能挪動，只不過走不遠(yuǎn)。青蛙默默無聲，透過網(wǎng)子他摸到它的腳和皮膚，微潮微涼，那塊石頭也是這種感覺，蚱蜢已經(jīng)僵硬，青蛙碰也沒碰它。

他聽到祖母的腳步，但當(dāng)她靠近他時，他還是給嚇了一跳。她的身軀也有和青蛙石頭同樣的感覺。她扳住他的肩膀，湊在他耳畔說話：“汝去哪抓那只水蛙，叫整夜，活活要吵死人，這水蛙不能養(yǎng)，汝忘記咱養(yǎng)過那大只的水蛙，死的死逃的逃，放一個水蛙池在那，白白浪費(fèi)我一塊地，汝趕緊去將那個水蛙池打掉，那塊地看是欲種菜也好起厝也好……”

母親的房門啪地打開，“好啦，好啦，困不困，三更半眠起來吵死人，自日暗呷飯鬧到這陣，囝仔返來欲困一下，在那吵不?！?/p>

“兩個都去睡，我現(xiàn)在是在巡邏呵。”阿諾低聲吼著。

祖母和母親相繼去廁所解尿，各自回房去了。

阿諾回到巡邏車，伏生把收音機(jī)的頻道從談話節(jié)目轉(zhuǎn)回阿諾喜歡的輕音樂，甩甩頭說：“我怎么睡著了?！卑⒅Z說：“你盡量睡，這個時間只有小偷，這里沒有小偷?！?/p>

車輪輕緩地滾動，阿諾嘆了一口氣說：“這里沒有小偷，很久以前出過一個。他是神偷，家家戶戶都偷，他們把他說得簡直是會飛天會鉆地、會像圣誕老人爬煙囪。他偷過我一本集郵本，那時候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有一本集郵本，他比我小兩歲，我還哭呢，我媽去叫他還我，他真的還了。后來我也沒集郵了。他去讀書也偷老師的錢，偷到別村子去，他爸爸把他吊起來，用皮鞭抽他，他媽媽用針刺他的手心……”“欸，好像一只青蛙！”伏生指著馬路說?！拔矣锌匆姟冕槾趟氖中?，都沒有用，照樣偷，送少年管訓(xùn)所關(guān)了幾年，去當(dāng)兵當(dāng)了好幾年還沒有回來。有一個小偷也好，才不會太悶。很久沒看見他了，長得蠻英俊的，憑他那副長相，要偷偷女孩子的心就什么都有了，用得著……”“那不一樣，你沒偷過東西嗎？那不一樣。”伏生瞧著窗外。

祖母竟然為了這點小事，早也吵晚也吵，催人要去把蛙池鏟平。母親則是見到阿諾就要提起養(yǎng)牛蛙的往事?！澳菚r候還有布袋蓮，布袋蓮開紫色的花，落雨天，滿天全是蜻蜓，飛來飛去。日暗，牛蛙開始唱歌，唱得多大聲多熱鬧。過一陣子，池子底全是青苔，你們拿刷子去刷，跌得全身這也烏青那也烏青，你會記得，殺牛蛙那日，剛好是禮拜，還是落雨天，你爸講要煮清湯，你們說要炸……”“好了，拜托，不要再講了?！卑⒅Z摔下筷子，氣呼呼爬上樓梯，一忽兒又折返下來，把那只青蛙拎上樓去。

點起床頭的小燈，他把它擱在床邊的報紙上，它噤若寒蟬不出一聲。到了半夜，它還是對著套房里的浴室叫了起來，斷斷續(xù)續(xù)、若有所思地叫兩聲叫兩聲。

阿諾醒來覺得心平氣和精神飽滿，他換好制服便拎著青蛙下樓，打開后門，經(jīng)過長滿銀合歡的蛙池，把青蛙丟到井里頭。他回來穿過客廳，祖母說：“阿寬，汝怎不去買一支蚊仔燈，汝沒聽見隔壁……”

“你不是要青蛙嗎？昨晚梁伏生巡邏抓一只青蛙要給你?！卑⒅Z的同事一看到阿諾來上班就說，“在那個空的抽屜里！”

下班時阿諾把它抓回家，丟進(jìn)屋后的井里。但隔天又有一個同事夜巡后帶回一只青蛙?！霸趺从羞@么多青蛙？告訴他們，沒有人要青蛙！”阿諾說。睡在警察局的宿舍里，他似真似幻聽見了蛙鳴。

下午下班回家，阿諾偷偷從倉庫取出一根耙子，蹲在后院掘蚯蚓。生銹的耙尖挖開干硬的地面，他持續(xù)往下鉆鑿，洞穴中翻出濕潤的土壤。

他突然摜下耙子，跑到井邊，先是站著瞧瞧，接著跪下來，兩手環(huán)著井墘往井里面探看。暮色降臨，他看見自己的頭顱探入那圓弧內(nèi)，好像喉頭上的一塊肉。他吐了一口口水，喳喳兩聲，漣漪很快就消失了。他眨眨眼睛，繞著井從各個角度看，就是不見青蛙的蹤影。

他繼續(xù)掘土，一群鴨子全向他包圍過來，好不容易掘出一條蚯蚓，立刻被一只鴨子啄去，他一把勒住它的脖子，用另一只手扳著鴨嘴，又把它倒吊在井上恐嚇，它怎么也不肯吐出那條蚯蚓。

休了三天假，伏生再見到阿諾第一句話就問：“有沒有看到我抓的青蛙？”阿諾笑著點頭。馬路上顯然多了一些摩托車?！岸际莵砜戳餍怯甑睦??！狈f。“你看這天氣，會有流星雨才怪！”阿諾胸口傾向方向盤，瞧了老天一眼。

新聞報道離島光害少，引誘一些都市人飄洋過海來看流星。他們從市區(qū)騎乘租借的摩托車來到鄉(xiāng)間，找到理想的觀星地點，從天黑開始緊盯著天幕，等到凌晨，失望之余又稍安勿躁等了一個鐘頭，過了兩點，這時候終于按捺不住騎車出來兜兜風(fēng)。當(dāng)然有人依然在原地耐心守候，像保齡球瓶等候保齡球到來。警察攔了幾部摩托車下來臨檢，問了幾個無聊的問題。

“別忘了去初中，學(xué)生在那里看流星?！狈嵝寻⒅Z。

無線電響起，伏生接起來，“嗯、嗯……跟他說一定是去看流星了，好啦?！狈樟司€，對阿諾說：“天啊，一個晚上報了幾次案，說他孫女跟男孩子跑了，叫我們?nèi)フ?，去哪里找，拜托，跟他說一定是去看流星了?！?/p>

巡邏車駛進(jìn)校園，遠(yuǎn)遠(yuǎn)地即看見一群人在操場上或坐或臥，巡邏車吸引他們的目光，很快地他們把頭掉回去，繼續(xù)引頸翹望。

阿諾把車停在靠司令臺的跑道上，取了無線電下車，伏生跟在后面，他們先后抬頭看看天空，天上的星星比平常還稀少。學(xué)生在那里聊天唱歌，“老師，老師，警察來了！”一個躺在地上瘦小的男老師站起來和他們點點頭?！皼]什么事吧？”阿諾問?！皼]事，很好?！崩蠋熉柭柤缯f?！皼]事就好?！卑⒅Z說。“明天不用上課??？”阿諾問一旁同村的男學(xué)生?！霸缟蟽晒?jié)不必上?！绷硪粋€補(bǔ)充道：“已經(jīng)先補(bǔ)課了！”“喔，看到幾顆流星？”阿諾又問?！耙活w！”“五顆！”“一百顆！”學(xué)生七嘴八舌道。“這種天氣不會有流星雨，看不到流星雨。”伏生看看天空掉頭結(jié)論說。

他們走了幾步，背后少男少女尖聲驚叫著：“流星！流星！”他們急忙抬起頭，幾顆星星依然掛在天上。學(xué)生在那邊鼓掌喝彩、蹦蹦跳跳。阿諾打開車門之際，又傳來尖聲驚叫：“流星！流星！”“放羊的孩子?！卑⒅Z說。

“跑掉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阿諾問?！案嬖V他一定是去看流星雨了嘛！”伏生不耐煩地說。海灘邊、曠野中散布著情侶和年輕人，這場觀星夢陷入膠著狀態(tài)。伏生把音樂開得很大，阿諾未熄滅警示燈，巡邏車以正常的速度行經(jīng)海岸，他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海堤上立著一部輪椅。

車子進(jìn)入阿諾的村莊時，他們已經(jīng)忘記流星的事了。阿諾沒去海邊巡邏，直接把車開到家門口。他一下車就聽見隔壁鄰居家捕蚊燈的聲音，那聲音讓他想起流星，他再次抬頭看看天空。

“有本事就給我去約旦，去沙特阿拉伯，去沙漠看……一個小時一千顆以上，哇一千七八百顆，這已經(jīng)不是流星雨，叫流星暴。沙漠?！缬昕駷a而下……這才過癮?！_灣地區(qū)天公不作美，云層太厚，很多人到郊區(qū)空曠地、海邊甚至離島觀星，結(jié)果什么也沒看到。傻瓜，還在那里熬夜癡癡地等?！?/p>

流星雨過后兩天都是大晴天，阿諾看著報紙碎碎念。他準(zhǔn)備將那張報紙留下來作紀(jì)念，雖然這樣的報道對他而言就像天方夜譚，包括上頭有張說是在約旦首都安曼以東艾茲拉克沙漠拍攝到的彩色照片，照片中地面上有幾株枯樹，整個背景是酒紅色的，滿天瑩白的星雨自西北方斜射下來。

這天他休假，好整以暇睡了一場大覺，午后走下樓來，祖母問他：“汝那只水蛙咧？”“失蹤去了?！彼f?！笆й欀聊娜?？”阿諾沒有回答，走到廚房抓了一把飯，打開后門，來到井邊。他把團(tuán)緊的飯丟進(jìn)井里，飯團(tuán)沉入水中，一會兒四散的飯粒便浮上水面，不見青蛙或魚上來吃，井里除了青蛙，應(yīng)該還有他父親放生的魚。

他下巴掃著井墘，從各個角度俯瞰井底?！昂?！呼！”他巴不得吹開那些浮塵和飯粒。井底只有一些石頭。他撿了一顆石頭丟進(jìn)去，飯粒散開又聚攏過來，像跳著水上芭蕾。水面一靜，可以看見那顆新沉入井底的橢圓形的石頭。魚可能早已自生自滅，但丟進(jìn)去不久的青蛙沒道理消失無蹤，他非常納悶。他左手抓住井墘，右腳伸進(jìn)井中試著卡在井壁的老古石孔間。真正想干點事該穿雙鞋才方便，否則就打赤腳，趿個拖鞋不是辦法。他正想把拖鞋丟上岸，不料它搶先一步脫離他，撲通一聲掉進(jìn)井里。水花平息后，一只白色夾腳拖鞋清楚可見。他把左腳的拖鞋甩掉，決定下井一探究竟。

這是個小規(guī)模的民生水井，直徑約一公尺，高兩層樓不到，幸運(yùn)的掘井人祖父見水就收，他目測現(xiàn)在水深不到一公尺。上面的沙土層松軟，井身四周都打上了老古石，老古石坑坑疤疤，兩腳慢慢找孔，不難攀巖下去。還有更省時省力的辦法，那就是抓條繩索溜下去，雖然井水已經(jīng)很少使用了，但打水的水桶依然擱在井邊，像茶杯跟在茶壺旁邊。他把系著水桶的繩頭綁在如同壺柄的轆轤架上，連打了三個死結(jié)。他把水桶扔進(jìn)井里，兩手緊抓繩子！右腳拇趾剛找著石孔止力，一下子就溜到了井底。

井水沁涼涌到他的大腿，一剎那暑氣全消。在井底反而像瞎子一樣什么也看不見，他不停地仰臉望著光亮的井口。他穿上又脫掉了掉落的那只拖鞋，仔細(xì)用腳踩過整個井底，好像在做腳底按摩，但是沒有碰觸到任何生物。他彎下身，把井底的石頭一顆顆摸過，“奇怪！”他手腳并用又搜尋一遍?！肮质?！”他用力一踢，腳趾撞上了石壁，痛得他哇哇叫，還罵：“死老古！”長著青苔的老古石像青蛙的皮膚，他摸索周圍的老古石孔，好像青蛙在跟他玩捉迷藏。他氣自己落入了它們的陷阱，他很識時務(wù)，很快就起了放棄的念頭。決定上來前又搜尋了一遍。

“笨蛋！”他拉住繩索，使力的同時左腳也抬高往上攀登，忽然身體震了一下，整個往下陡落，同時有些輕輕的微粒從上頭飄下來。他抬頭一看，維系著繩索的轆轤架橫亙在井上，他小心拉拉繩索，幸好轆轤架尚未完全斷掉。他先把左腳腳趾卡著石孔再小心用力拉，又是一沉，頭頂又飄來木屑和灰塵，繩頭重重打在他的肩膀上。他不禁仰望洞口哈哈大笑。他開始撫摸井壁，在井里面旋轉(zhuǎn)。由于井淺，陽光照射得到，老古石長滿了青苔，他手做爪子狀一一試探，終于找到兩個較深較穩(wěn)的老古石孔，高度相當(dāng)，距離也夠，練習(xí)幾次，正式來的時候，腳還來不及向上跟進(jìn)，手就滑下去了。不服氣地再試幾次，照樣失手。他恨恨地咬著手指頭，姑且又試幾次，當(dāng)然也都失敗。

天空是一片藍(lán)，沒有云。藍(lán)色代表自由，自由最可貴。他把水桶倒放，踩上水桶，癡迷地?fù)崦瞎攀先峄那嗵?。膨脹的飯粒和木屑污濁了水面，飯粒漸漸沉入水底。他拿起一顆石頭，開始摩擦井壁的青苔，他將石頭放入水中漂洗，水被染成綠色。他又用水桶裝水來沖洗井壁上刮落的青苔。他的手隱隱作痛。再度嘗試時，他預(yù)備好，雙手雙腳一齊使勁，穩(wěn)扎穩(wěn)打地將身軀撐高，再一步就好，再一步就好，他在心底喃喃低語。試著再向上一步時卻立刻滑落，手指腳趾都淌著血，鼻梁和臉頰也擦傷了。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藍(lán)變成黑，他極度疲勞又心灰意冷。假設(shè)井深一點，他可能缺氧而死，假設(shè)下一場大雨，他可能被淹死，他開始懷疑這是即將下雨的天色。再接再厲，依舊失敗，弄得他滿頭大汗、渾身是傷。

他憋了好久，終于開始呼叫，愈叫愈大聲，愈叫愈憤怒，震耳欲聾的怒吼聲如沖天炮直達(dá)天庭。附近沒有人耕種了，也很少有人走動，他腦海浮現(xiàn)出鴨群一哄而散的景象。叫聲往耳朵深處鉆鑿，回音久久不散。他拿起水桶像鐘鎚似的敲擊井壁，把水桶撞凹了，依然徒勞無功。他警告自己再不安靜就會窒息，他差點要哭了，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倚著井壁休息。

天黑了，他的手表發(fā)出點點星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無力逃脫卻有信心打發(fā)這個夜晚。他把手表拿下來放入水中，這手表還是防水的。他突然想起那兩個偷渡客兄弟，那個哥哥緊拎著一只藍(lán)色的旅行袋，袋中凸出一個尖物劃破了他的褲管?！袄锩嫜b什么？”阿諾問?！拔覀冏瞿竟さ墓ぞ??！薄翱梢钥匆幌聠幔俊卑⒅Z說。他拉開拉鏈，阿諾看一看告訴他：“這些已經(jīng)是我們阿公那個時代的工具了?！彼麄儽磺菜突厝ッ獠涣诉€有牢獄之災(zāi)，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他們。他又想起他找不到烏窟落荒而逃的那個夜晚。他許久沒有害怕的感覺了，卻在短短幾天經(jīng)歷了兩次。荒涼到底了，冷，愈來愈冷，冷減輕了他的疼痛，也把他的淚水凍結(jié)住。水中的孑孓正在變身為飛行機(jī)器，它們帶來的癢的感覺還次于冷和疼。他知道他不會死，因為明天清晨用不慣馬桶的父親一定會來后院上廁所，這口井還好是他每天吊一桶水上來沖廁所，否則早就腐掉了。他想起糞坑就在地下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糞水或許來得溫暖些。村子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懷疑他們還住在上面。他耳朵貼著老古石，聽見遠(yuǎn)方的潮聲。他不時抬頭望著天空，期待流星真的是打發(fā)時間的好方法。有時他原地踏步，或許地殼底下有人能聽得到他也說不定。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出版社有限公司《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