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文浩
(安慶師范學院文學院,安徽安慶 240006)
卓文君私奔司馬相如的故事可謂家喻戶曉,其事最早載于《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皖籍現代通俗小說大師張恨水基于《史記》文君夜奔的原型,創(chuàng)作了章回體小說《鳳求凰》。在重新演繹卓文君故事時,張恨水恰當地處理了再創(chuàng)作與《史記》卓文君本事之間的關系,在人物形象塑造、故事環(huán)境的營造、故事基調的設定以及故事結局的安排等方面均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史記》卓文君故事濃郁的小說意味以及張恨水本人對《史記》的熟悉,是再創(chuàng)作的基礎。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梁孝王去世后,司馬相如回到成都,閑居無業(yè),其友臨邛縣令王吉邀其到臨邛,抵達后,王吉日日前往相如所在的都亭問候,對他極其恭敬,有時甚至連縣令欲見上相如一面都很難,臨邛大富卓王孫、程鄭聞知,商定以貴客之禮宴請縣令及其友司馬相如,宴請當日,卓氏高朋滿座,縣令早早到來,豈知至正午司馬相如也沒來,連縣令也不敢先動酒食,最后縣令親自去迎請,相如方才勉強到席,席間,王吉又呈上一具琴請相如彈奏,“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間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聞知,又羞又怒,聲稱不分一錢予文君。為了生計,卓文君攜相如回到臨邛,買下一酒舍賣酒,“而令文君當鑪。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保庸雜作,滌器于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馬長卿,長卿故倦游,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1]3000-3001。后來,相如官拜中郎將,奉漢武帝之命出使西南夷,目睹蜀郡官民迎接的盛大場面,“卓王孫喟然而嘆,自以得使女得尚司馬長卿晚,而厚分其女財,與男等同”[1]3047。與《史記》所收司馬相如的辭賦相比,其中的卓文君故事頗具傳奇色彩,雖然簡短,但其中琴挑文君、文君夜奔、文君當壚、卓王孫分財、相如榮歸等主要敘事單元卻相當清晰,頗具傳奇意味。
古今學者對《史記》卓文君事跡多有評論。早在南宋時期的《班馬異同》評論:“賦成而王卒,而困,是臨邛令哀古人之困,豈無他料理,顧相與設畫,次第出此言,是一段小說耳。子長以奇著之,如聞如見,乃并與其精神意氣,隱微曲折盡就”[2]570。清人則有直接視文君夜奔之事為傳奇小說者:“史公寫文君一段,濃纖婉轉,為唐人傳奇之祖”[3]64。當代學者也不乏持此類看法者,如周振甫稱:《史記》在寫司馬相如的本傳寫相如到臨邛去看臨邛令王吉,臨邛富人卓王孫因縣令有貴客,遂請相如赴宴,遂后琴挑文君、文君夜奔諸事,采用的便是小說筆法[4]330;韓兆琦援引日本學者之說,稱其開后世小說家之派,是后世才子佳人小說的濫觴[5]5755。若依照后世小說的視角來看,上述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事跡著實有幾分小說的意味。
就再創(chuàng)作的主體而言,張恨水生前不僅在報章上評論《史記》人物[6]53-54,并以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說的視角評論過《桃花扇》[7]318,還曾多次結合抗戰(zhàn)時局贊揚屈原式的忠貞愛國精神[7]321等等。據其子女的回憶,張恨水對《史記》等古文十分熟悉,并以《史記》為教材來教育子女,常常給他們講《史記》,以引起子女對古文的興趣。[8]146可見,張恨水對《史記》是相當熟悉的。
司馬相如本傳有著諸多小說因素,這是張恨水據《史記》卓文君本事進行小說再創(chuàng)作的文獻基礎,而張恨水對《史記》又相當熟悉,這是再創(chuàng)作不可或缺的主體條件。正因為有此主客觀因素,才使得再創(chuàng)作后的卓文君故事煥發(fā)出了新的藝術魅力。
小說基于《史記》司馬相如以“琴心挑之”的記載,卓文君與相如初見的情景進行了細致的描寫。若僅僅相如一人有心而文君不解其意,則文君萬難為其“琴心”所動,之所以琴心動人,是因為兩人彼此愛慕。為表現兩情相悅,小說對其進行了細致的加工,以展現二人初見時各自的心理活動。卓王孫設席宴請縣令的貴客司馬相如,文君初一見,“仔細一看”,相如身著儒服,白面無須,“心里暗下思忖,這倒是個好男子”[9]33,并趁司馬相如還禮作揖之時,“又看了一眼”,“臨去的時候,又把眼睛掃了一下”,在卓文君三番“火力”掃蕩下,司馬相如的心理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心里就動蕩了一下”。況且其有縣令王吉介紹:不僅卓王孫好琴,文君亦然。之后在松風閣花架附近無意間察見文君時,“就像小鹿齊胸撞了一下”,加之相如出人意料地暗中察知文君懂得琴音,并得知丫鬟建議文君不妨前往“偷看”相如彈琴——席間彈琴之際,司馬相如心理活動的劇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遂后,相如幽琴動意,寄心琴韻,其中意韻,文君相如二人是心照不宣的。奏畢復飲時,相如“忽然見糊窗的帷幕之中,里面露出一點缺縫。在缺縫里望去,就有一張半紅半白的臉,在那里看了各位。心里于是又動蕩了,他心里想著,這是文君又在看我啦,我當報答她一下,看她以后如何”。于是相如停杯,稱欲趁酒興為在座彈其昔日所作《鳳求凰》,“相如說了這話,從帷幕空當里向那面孔一望。那帷幕里露了一下臉,也是笑了一笑,面部還略微震動一下”。奏完《鳳求凰》第一曲后,“相如看那帷幕里面,還是露出一點面孔在那里靜聽”,相如不管酒桌上眾人懂與不懂,“只要帷幕里面還在聽,當然還要彈啦”!彈完后,相如又向帷幕空當里望去,“那帷幕空當里那個面孔,又是嫣然一笑”[9]42,相如心想,這兩道《鳳求凰》的琴聲,卓文君大概已經懂了。小說細致刻畫兩人初見之際彼此的反應,這一點至關重要,透過二人強烈而深沉的心理活動,深刻表現了雙方對彼此真摯而深沉的愛慕之情,因而,再創(chuàng)作后的故事中,文君決意要嫁給相如就顯得十分自然了。
小說中文君有沒有聽懂琴曲呢?其聽琴后的反映最能說明問題。卓文君認定司馬相如儀表非凡,才也是天下第一,“他托琴心說我,教我把婚事許他,那我還能拒絕嗎”[9]42?文君對相如其人其才極為欽慕,相如于琴聲表露心跡,更是挑動了新寡居家的文君對愛情的渴望。但其父今日宴請賓客,不宜提及兒女婚事,怎樣以合適的方式使他知曉女兒的心事?若相如求婚而卓王孫不許,那不就失掉了一樁絕好的婚事嗎?可琴聲里又暗示其與相如趁夜私奔,大財主之女私奔又顯得很不合宜。至此,小說中的文君在親情、禮俗、愛情面前進退維谷,小說隨即以文君與丫鬟如愿談論琴音給出了肯定的答案:相如對文君是否真聽懂琴音極為關切,差小廝向如愿打探,正當如愿欲以實情相告時,文君卻兩番叫住了如愿,然而當如愿問她是否還有什么要說的時候,文君卻又沒有說什么,只是末了說了句“今晚月色很好”,如愿把原話轉給小廝后,文君卻是“也不笑,也不說,把臉一繃著,向房中走去”[9]43-46。文君繃著臉,是因為如愿已經洞悉了她的心事:欲趁月夜私奔相如!卓文君與司馬相如兩情相悅,然而此情遭到女方父權的潛在阻隔以及世俗禮儀的羈絆,小說中的私奔情節(jié)便不再如《史記》本事那般突兀了。
小說中,文君夜奔是其猶豫再三后毅然的決定,但至都亭與相如相會后,相如問她是否要搬卸攜帶物件時,文君正色道:“我本不當前來,我堂上還有一個嚴父,有什么事,應該稟明,然后才怎樣處置,可是我略微懂得琴聲,聽一聽閣下所彈,是很盼切我馬上就來的,不然的話,你是思慕很苦的,所以我瞞了家中人,在這月下投奔于你”[9]55。并且叮囑相如千萬不能讓她父親捉住,文君一席話極為切合其大戶人家的出身。通過其言思行止,小說塑造了一個大膽追求愛情而不拘禮俗,雖違禮數而不失人格尊嚴,行事果決又絕不妄為的女性形象。
小說中的人物總是在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與自然環(huán)境中活動的。為了刻畫卓文君的形象,在再創(chuàng)作過程中,張恨水注重營造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對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的營造主要是通過對《史記》相關本事的改易來實現的,著重體現在強化楊得意、王吉二人與卓文君夫婦的關系,揭示相關的社會環(huán)境。
其一是相如兩次入朝為官之事。史載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1]2999。《鳳求凰》中相如得封此官是經過了楊得意舉薦:相如在長安城中偶遇楊得意,酒館一敘,得知宮中郎官尚缺,楊建議相如寫一札愿求做郎官的文書,“你寫好了,我替你送進郎中令署。”由楊得意舉薦,并經郎中令面試,相如始得為漢景帝朝的武騎常侍。這一舉薦,《史記》并無記載。此外,小說還據《史記》還寫了楊得意向漢武帝舉薦相如之事。如此,小說中的楊得意目睹了司馬相如在漢景帝、武帝兩朝官場的沉浮,而且,后一次舉薦直接關系到了文君私奔相如之后的生活境遇。
其二是強化了王吉與文君夫婦的關系?!妒酚洝分械呐R邛令王吉先是對相如“繆為恭敬”,再是“愈益肅謹”,直至在臨邛大富豪宴請而司馬相如稱病遲遲未到時,王又紆尊降貴去請,給足了司馬相如面子的同時,也抬高了相如的身價。酒席宴間王吉送上一張琴,并提議相如鼓琴——若沒有琴,《史記》后文便無琴挑,更沒有夜奔之事了,《史記》中王吉“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愿以自娛?!弊阋娡跫孕屑捌渌钪儆兄匾臄⑹乱饬x??v觀《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王吉的行止僅此而已,而在《鳳求凰》中王吉共計出現的場合計有三次:第一次是在其周密而又不顯刻意的安排下,相如琴挑文君;第二次是以縣令的身份勸卓王孫分財予文君夫婦,并勸二人得財后關閉酒店;第三次是相如攜文君榮歸蜀地時,王吉也在先驅之列。然而,《史記》本事中卓王孫分財是其昆弟諸公所勸,非指王吉;《史》載相如出使西南夷時,“縣令負弩矢前驅”,并未明言其中有王吉。小說中的王吉不僅見證了相如娶妻,還促成了卓王孫分財,而且親迎了身為天子使臣的相如。再者,小說中相如未以琴心挑動文君之前,已從王吉口中得知卓文君“很有文學,而且喜歡古琴”,因而琴挑時相如的諸多言辭、兩番彈奏、多方觀察并始終關注文君,均與王吉先前對文君的介紹密不可分。與《史記》相較,小說中的王吉在卓文君故事中扮演了更為積極而又重要的角色,其與文君夫婦的關系較《史記》強化的同時,也從其身上反映了卓文君夫婦的社會關系。
從《史記》本傳來看,楊得意為武帝時期主管獵犬的“狗監(jiān)”,與司馬相如是同鄉(xiāng),而臨邛令王吉則是司馬相如的故友。小說不僅承《史記》記載,將楊、王二人作為相如在漢景帝和武帝時期的人生窮達、官場沉浮的見證者,而且小說中的王吉更是文君與相如愛情的催化劑、文君夫婦與其父兄親情的調和劑、相如榮歸蜀地時官民世情的膨化劑,構成了卓文君與相如當時所處社會環(huán)境的重要因素。
再創(chuàng)作中,張恨水還十分注重自然環(huán)境的營造。卓王孫宴請王吉與司馬相如的地點松風閣,地處竹篁之中,時在丹桂飄香之際,琴音幽幽,自有情韻,而松風閣外桂花叢叢,假山一座,恰恰又為相如無意間暗中察知卓文君精通琴音提供了合適的藏身之所。小說中文君夜奔也恰恰在月圓之夜,結尾處,卓文君夫婦居茂陵,生活閑適,“那東方的圓月,慢慢升起”,相如說道:“多謝月亮”,文君私奔時,“要不是很好的月亮,你來與不來,那就未可定”,“就算決定來,那時漆黑,路一腳高一腳低,也難于行走啊”[9]123!《史記》原文并無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再創(chuàng)作后的文君故事,起于月圓之夜,結于月圓之夜。圓月不僅為二人的活動提供了必要的場景,也寓示了二人愛情的美滿。
《太史公自序》稱:“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夸,然其指風諫,歸于無為,作《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1]3317?!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中載錄相如文章辭賦八篇:《子虛賦》、《上林賦》、《喻巴蜀檄》、《難蜀父老書》、《上書諫獵》、《哀二世賦》、《大人賦》、《封禪文》,傳記中收錄的文章占《司馬相如列傳》篇幅的十之七八。很明顯,辭賦是《史記》為司馬相如立傳要意所在,而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愛情故事僅僅是其中一段插曲而已?!而P求凰》則主要描寫的是文君與相如的愛情,其中沒有收錄司馬相如的任何一篇辭賦,而是對它們統(tǒng)統(tǒng)作了簡化,盡略其文而僅取其義。
與略其辭賦之文相反的是,再創(chuàng)作后的小說增入了兩處重要的文辭,一處是司馬相如琴挑文君的琴曲,另一處是楊得意寫給司馬相如的書信。
司馬相如席間“琴挑”的兩道琴曲《鳳求凰》,其一:“鳳呀,鳳呀,你到了家鄉(xiāng)呵!飛遍了四海你找你的凰??!可是時候未遇呢,無所得啊照常。怎么一下省悟了,今天晚上到了這畫堂?這里有一個賢德而且非常美麗的女子,在那里獨守空房呀!她所住的屋子這樣近,可是人很遠啦,真是飲了一碗毒藥毒了我的心腸,有什么計劃交叉著頸脖作鴛鴦呢?那就上飛下飛呀,一共這樣飛得沒有短長”[9]41,鳳凰,亦作“鳳皇”,《詩·大雅·卷阿》:“鳳皇于飛,翙翙其羽。”毛傳:“鳳皇,靈鳥也。雄曰鳳,雌曰皇”[10]546?!傍P求凰”,“鳳”當是主動追求者,席間司馬相如正是乘著酒興,借琴曲撥動了卓文君的心弦。此曲以比興手法暗示其歸蜀實欲覓得佳偶,并對當時正在偷聽琴曲之人獨守空房之苦深表愛憐。而第二曲“鳳呀,鳳呀!跟凰飛落這一枝呀!托著你的好看的尾巴永遠為妻啊!交情遍體啊心事和諧呀,你要半夜里起身跟我在一處,那知道的有誰呢?舉起你的翅膀啊,我們共起來高飛吧,你要懂得我這意思啊,莫讓我傷悲”[9]42!曲中之意是明示聽曲之人:既已兩相知,則當長相守,須乘夜赴都亭,比翼齊飛?!扒閯佑谥卸斡谘裕灾蛔愎枢祰@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10]270。一方面是司馬相如以歌聲傳心聲,以琴曲傳心曲,另一方面是卓文君懂其心明琴韻,增入的兩段《鳳求凰》,更表明二人的兩情相悅,也為后文的夜奔作了很好的鋪墊。
文君跟定相如主要是認定相如有才。相如的確有才,《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漢武帝讀《子虛賦》時感慨“寡人不與此人同時哉”,楊得意稱:“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薄吧象@,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之,……’”[1]3002?!妒酚洝凡⑽刺峒皸畹靡馀c司馬相如私人之間的聯系,更無書信往來,小說中,相如受到賞識是在其被楊得意舉薦之后,增入了楊得意寫給相如的書信:“鄉(xiāng)弟楊得意奉書司馬相如足下:有不斷鄉(xiāng)人前來,道及足下與卓王孫聯親,是以家財富有,讀書有得,弟十分羨慕,為頌為慰。茲有喜訊,報于足下。一日,天子觀書,讀《子虛賦》而善之。時天子浩嘆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惜哉!’時弟在側,乃奏曰:‘此人為司馬相如是,臣之邑人?,F時尚在故里。往時,曾入宮門,為武騎常侍,因病免。陛下欲見之,甚易,臣發(fā)書召之,自然前來覲見?!熳哟笙?,命弟作書召之。書達,望足下即刻上道,足下還有不明白之處,請問來人,自必稟報。即來千萬,書不盡意。年月日”[9]87-88。前文已經提過,相如景帝朝為武騎郎時也是由于楊得意的舉薦,加上此番,司馬相如兩番入朝為官都得到了他的舉薦,楊得意無疑是相如宦海沉浮的見證者。文君與相如俱歸成都后,文君打發(fā)車夫回稟其父時,申述的重點便是相如的文才:“司馬郎文才很好,而且一表非俗,我要嫁他”[9]59。小說中,相如接楊得意書信時欣喜若狂,高舉書信,邊走邊喊:“文君文君,我的賦,有出頭之日了!”文君接過一看,笑道:“這是天子看重了你的《子虛賦》,恭喜恭喜”[9]88!與昔日夜奔的唐突與當壚賣酒的窘境相比,讀到楊得意書信的那一刻才是文君揚眉吐氣之時。其后,相如官拜中郎將,奉武帝之命出使西南夷,蜀地官民盛情迎接,卓王孫目睹相如出使的盛大場面,不禁大發(fā)感慨。以上諸事顯然都與楊得意舉薦的書信有莫大的關系,因為此書信不僅昭示了司馬相如即將否極泰來的命運轉折,而且還印證了前番私奔相如時卓文君的慧眼獨具。
但再創(chuàng)作畢竟不等于隨意發(fā)揮?!妒酚洝份d相如因賦得貴受封加官為“郎”,但究竟是何種官職卻無記載。小說中仍稱其為“郎”而無法坐實,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對此,張恨水在第十一回中以夾注的形式作了按斷:“所有書上就只言郎,沒有說明他是什么郎,我們又不能以意命他為什么郎,所以只好由他”[9]93。雖然此語和卓文君的愛情婚姻無關,但足以證明張恨水在再創(chuàng)作時并不是隨意發(fā)揮,而是緊緊圍繞中心事件,突出中心人物。
與《史記》相較,《鳳求凰》在對相關角色的安排、人物命運的設計以及對文君故事的接受等方面都比卓文君本事大為增色,這是張恨水再創(chuàng)作中“轉益多師是汝師”的結果。
從角色的敘事功能來看,再創(chuàng)作后的小說略去辭賦,維持了原有的文君與相如故事中不變的愛情因素,張恨水不僅僅將前文所述王吉、楊得意等角色做了相應的再創(chuàng)作,而且,新故事還對原有角色的活動或予以節(jié)略,或予以增容。節(jié)略如前述對司馬相如辭賦的處理,增容如據《史記》記載而虛構的小廝、丫鬟,根據《史記》所載而增加的卓文君兄妹等角色,這些再創(chuàng)作后人物,包括楊、王二人、卓王孫、乃至原《史記》傳記的核心人物司馬相如等角色,均圍繞文君展開了一系列的活動。如此,原有史傳中的輔助角色、核心角色充當了故事的穩(wěn)定不變因素,也構成了新故事的基本成分,再創(chuàng)作后的角色既構成了新故事的基本架構,又各自表現出了極強的敘事功能。
從故事的接受來看,張恨水早年愛看《西廂記》,其中許多騰挪閃跌的文法,對他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過莫大啟發(fā)[11]8?!段鲙洝分校瑥堢畛跻婜L鶯,“驀然見五百年風流業(yè)冤”[12]64,“怎當他臨去那秋波一轉,我便鐵石人也意惹情牽”[12]69,崔老夫人賴婚后,紅娘背著老夫人告訴張珙:鶯鶯酷愛琴音,張生你不妨待鶯鶯燒香時彈奏一曲,以琴音向鶯鶯傾訴衷腸,張生從其計,以《文鳳求凰》張琴代語,鶯鶯聞之,感嘆道:“是彈得好也呵。其音哀,其節(jié)苦,使妾聞之,不覺淚下”[12]175。西方現代學者曾經說過:“沒有任何一部文學作品中不在某種程度上帶有其他作品的痕跡”[13]36。《西廂記》此種筆法在《鳳求凰》的再創(chuàng)作過程中得到良好的運用,如上文第二部分寫兩人的初見、相如奏琴而文君竊聽的情節(jié),顯然是學習《西廂記》筆法的佳例。
同時,張恨水對卓文君故事的再創(chuàng)作,延續(xù)了自古以來民眾對卓文君與司馬相如故事的接受。與《司馬相如列傳》相較,《鳳求凰》中增入了“鹔鹴裘”、“升仙橋”兩個情節(jié),所增故事皆有淵源。早在《西京雜記》中就有二人初還成都時,相如“居貧愁懣,以所著鹔鹴裘就市人陽昌貰酒”的記載[14]11。后世以“鹔鹴裘”為題材的戲曲就更多了,其中有些還加入了司馬相如題橋賦詩的情節(jié),例如《太和正音譜》中所錄《鹔鹴裘》、明人的雜劇《漢相如獻賦題橋》、明人朱權的《卓文君私奔相如》、陳玉蟾的《鳳求凰》、孫柚的《琴心記》、清人袁于令及許樹裳的《鹔鹴裘》等等[15]。宋元話本直至明清創(chuàng)奇以至現代戲曲小說對卓文君私奔相如的故事不斷演繹,使得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故事廣為流傳,文君夜奔故事也在大眾所了解的藝術樣式中逐漸定型,而小說對《史記》文君本事、《西廂記》“琴心”以及古代戲劇中“鹔鹴裘”、“升仙橋”或剔除簡略以濃縮,或改編情節(jié)以應用,或增加人物特色以升級,激活了一段典故,并讓故事在人類的記憶中得以延續(xù)[15]。張恨水增入的“鹔鹴裘”、“升仙橋”情節(jié),正是沿著宋元以來卓文君和司馬相如故事的定式來進行的。
從故事的結局及人物的命運來看,《史記》并沒有直接寫卓文君如何終老,卻記載了相因病再次免官居家的境遇:“相如已死,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2]3063。《史記》中的司馬相如在漢武帝眼中形同俳優(yōu)[5]5836,臨終前仍然不忘為皇帝作《封禪文》,官場幾經沉浮,晚境卻不免寂寥頹唐。以《史記》中相如的遭際來推想,文君的晚境斷不會如琴挑、當壚那般浪漫幸福。不過,經張恨水再創(chuàng)作的文君與司馬相如故事的結局美滿:相如病免后在茂陵買了座別墅、與富豪交游,夫婦倆月下對飲暢談幸福往事,如愿亦在場,三人“對月亮哈哈一笑,這快樂之夜,永遠無窮期”[10]124。天上月兒圓,世間人團圓,始于月圓之夜私奔之際,結于月圓之夜廝守之時,這就是張恨水筆下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愛情故事。何以有如此結局呢?張恨水也自稱,青年時期的他是民國初年禮拜六派文人的典型,在沒有寫作之前,已經造就了禮拜六派的胚子[11]9。加之張恨水在后期感到自身創(chuàng)作能力衰退,轉而把創(chuàng)作改為再創(chuàng)作,從古代的愛情故事中尋覓題材[16]105。因而,雖然張恨水并沒有正式做過禮拜六派的文章,但其后期再創(chuàng)作的《鳳求凰》一定程度上保有禮拜六派的才子佳人格調也不足為奇。
由上所述可知,經過張恨水的再創(chuàng)作后,《鳳求凰》對《史記》原載的琴心、夜奔、當壚、榮歸諸事的再創(chuàng)作寫得十分厚實,尤其是通過對“琴心”重新演繹,塑造出一個聰慧可人、大膽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進一步彰顯了《史記》卓文君故事小說意味,同時,張恨水轉益多師,使《鳳求凰》在文本建構、形象塑造、故事基調以及故事結局等方面的再創(chuàng)作均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楊.史記集評[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
[3]吳見思.史記論文[M].陸永品,點校.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
[4]周振甫.史記集評[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
[5]韓兆琦.史記箋證[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
[6]張恨水.張恨水散文:第三卷[M].徐永齡,主編.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
[7]張恨水.張恨水散文:第四卷[M].徐永齡,主編.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5.
[8]張曉水,張二水,張伍.回憶父親張恨水先生[M]//張恨水.寫作生涯回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9]張恨水.鳳求凰[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
[10]阮元,???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1]張恨水.寫作生涯回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12]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M].傅曉航,校點.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5.
[13][俄]普羅普.故事形態(tài)學[M].賈放,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
[14]葛洪.西京雜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5]王立群.歷史建構與文學闡釋[J].文學評論,2011(6):147-154.
[16]張友鸞.章回小說大家張恨水[M]∥張恨水.寫作生涯回憶.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