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米肖++楊眉++譯
此外,像所有的米多遜莫,她只夢想進入彩紙屑的宮殿。
而當(dāng)他凝視她,就從她誕生了靈魂的孩子。
無盡的荒漠。一樣荒涼的城堡。高傲,而荒涼。懸空晃動著他的孩子,在風(fēng)雨中。
為什么?因為他不能把他活著送回家。起碼不曉得如何動手。他的孩子晃動在風(fēng)雨中。而他度日于匱乏。一身荒瘠。
雙方都為此受苦。但他們都無奈于急需改變的處境。
現(xiàn)在看U·L。瞧他的父子關(guān)系。他的孩子離他不那么遠。幾步之遙。卻不見得起色。他難得察看。時不時,他朝他啐兩聲:“嗤!嗤!”這就完了。他們再沒有別的交流。這可不怎么定心。不,這可不怎么定心:“嗤!嗤!”況且叫得悶聲悶氣??蓱z巴巴的援助。但不是一無用處,不,不是。
米多遜還有頗多對待其靈魂之子的懊喪的方式。必將提及。幾乎沒有幸福的靈魂之子。
在米多遜靈魂中敲響激情的鐘醒了。它的時間加速。周圍的世界迅疾,猛沖,去向一個猝然劃定的命運。
痙攣中扭曲的刀子攻擊,攪動深底的木棍洶洶揮舞。
三十四根錯綜的長矛能不能構(gòu)成一個存在?能,一個米多遜。一個受折磨的米多遜,一個不知道怎樣自容于地,怎樣措手足,怎樣去面對的米多遜,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個米多遜。
他們摧毀了他的“一個”。
但他還沒有被打敗。這些長矛,對付眾敵時總該助他一臂之力,他先讓它們刺穿自己的身體。
但他還沒有被打敗。
他們?nèi)馀葜巫鰤?,他們?nèi)√俾胃袆印?/p>
斜倚在墻上,一堵再無人瞥見的墻,一條長繩做的形體在那兒。她盤根錯節(jié)。
就這樣。這是米多遜莫。
而她等待,微微下沉,但遠不如她的維度中任何自我倚持的纜繩。
她等待。
日月,年歲,涌來吧。她等待。
米多遜極度的彈性,這是他們欣悅的源泉。也是不幸的源泉。
幾件從馬車跌落的包裹,一根飄蕩的鐵絲,一塊飲得快飽足的海綿,另一塊疏空而干燥,冰上的一縷蒸汽,一道磷閃,仔細看吧,看吧。這也許是一個米多遜。也許他們都是米多遜……被形形色色的情感所攫緊,蛀咬,膨脹,硬結(jié)……
這來臨的獸群,好像慢吞吞的厚皮動物,魚貫而行,他們的質(zhì)量亦有亦無。他們拿它怎么辦?怎樣將它承載?這碩重,這關(guān)節(jié)僵硬的步伐只是他們抱定的主意,為了逃避久而久之悚起毛骨的他們的輕盈。
去了,這竭力自滿起來的龐大薄膜的行列。
立于她細膩而內(nèi)曲的長腿,高大,優(yōu)雅的米多遜莫。
比賽奪勝之夢,一腔悔恨和規(guī)劃的靈魂,總之是靈魂。
而她沖刺,狂亂,在漫無興致地喝著她的空間之中。
遍布電的,痙攣的顫栗的紛繁之線,正是以此游移不定的柵欄為臉,焦灼的米多遜試探著靜靜斟酌籠罩他的滯重的世界。
正是以此他要答復(fù)世界,像一只哆嗦的鈴鐺答復(fù)。
在召喚下被搖撼,被敲打又敲打,被召喚又召喚,他渴求一個星期天,一個真正的星期天,仍舊毫無蹤影。
瞧他馳騁如炮彈。目力不可逮的速度。將如何?他會在抵達時粉身碎骨,確鑿無疑,倒入血泊。哦不,他甚至還未出發(fā)。
他僅僅以心靈的步態(tài)出發(fā)。
今天,是米多遜莫消遣的午后。她們爬樹。并非從枝條,而是從樹液。
那一丁點兒穩(wěn)定形體——她們維持得垂危——就要失散在枝葉,苔蘚和花序梗之中。
醺醉的上升,柔似肥皂溜進了污垢。飛速于細草,遲緩于山楊古木。旖旎于花瓣。在蝴蝶吻管那細微而強勁的汲取之下,她們紋絲不動了。
接著,她們沿著根莖降落,友好的土壤里萬物豐收,如果你懂得采擷。
喜悅,喜悅襲來如恐慌襲來,喜悅?cè)缑赫谏怼?/p>
隨后應(yīng)該把米多遜小孩扯下來,他們在樹叢中迷路,迷亂,無法脫落。
威脅他們,或者還羞辱。于是他們歸來了,不費吹灰之力他們被剝落,被領(lǐng)回,溢滿了蔬菜汁和怨氣。
在冰中,他神經(jīng)的細繩在冰中。
它們在其中的彳亍短促,糾結(jié)于陣痛,于歸入虛無之冷的道路上的鋼刺。
腦袋爆裂,骨頭腐爛。而肉,誰還提肉?誰還能料想肉?
然而,他活著。
鐘翻滾,時辰停止。悲劇的羊腸徑,他在此。
無需向此飛奔,他在此……
大理石流汗,下午昏冥下去。
然而,他活著……
哦!她玩耍不是為了笑。她玩耍為了站住腳,為了懸崖勒馬。
咬鉤的月亮,脫鉤的月亮。
她對一頭牛押彈子,輸了一只駱駝。
閃失?哦,不,惡性循環(huán)之中絕無閃失。
不存在笑。無處容笑。一鼓作氣為了受苦,為了挺住。
滿桶的淚水忍在沿口。
米多遜像一枚火箭燃亮。米多遜像一枚火箭遠離。
快點,他要返回了。
興許速度減弱,但他將返回,被系于密封艙的纖維召喚。
她唱,不愿狺吠的她。她唱,因為驕傲。但必須懂得聆聽。這就是她的歌,往寂靜里深吠。
火星的疥瘡使痛楚的頭顱瘙癢。這是一個米多遜。這是奔突的疼痛。這是打滾的逃逸。這是沸騰、迷狂的空氣之殘廢者。難道不能幫他一把?
不!
他們戴了手套為相遇。
手套里,找到一只手,一根骨,一把劍,一個兄弟,一個姐妹,一縷光,這取決于哪個米多遜,哪天,運氣。
嘴巴里找到一根舌,一種食欲,一些詞,一絲甜,井中水,地中井。這取決于哪個米多遜,哪天,運氣。
在米多遜嘴巴的大教堂,他們也讓旗幟剝啄作響。
一片銅質(zhì)天空將他籠罩。一座糖的城市朝他發(fā)笑。他要怎么辦?他不會融化城市。他無法刺穿黃銅。
放棄吧,小米多遜。
放棄吧,再堅持下去,你的物質(zhì)要付之東流了……
他有吸引力,但是……
他裹著浩渺之痛睡在馬背。他的道路是環(huán)繞的地平線與天文之天所刺透的塔。
他有吸引力。他的未被覺察的地平線拓展了別的米多遜,他們說“出什么事啦?到底出什么事啦?……”而嗅到怪異,以及他接近時的擴增之感。
然而,他裹著浩渺之痛睡在馬背……
這個米多遜少女正盛開旗幟。她的臉僅僅流露出“瞧我的旗幟”。而它們明凈得興高采烈,不禁讓人琢磨“這個旗手米多遜莫是誰呀?”因為,盡管她渾然不察,這卻是一面面毫無意味的旗幟。
另外,若叫來看,人就能看透:她自己簡直蒙在鼓里,一味沉浸于她的彩旗獵獵。
危險!得趕緊逃。趕緊。快。
他不逃。他右側(cè)的統(tǒng)治者不允許。
但是得趕緊。右側(cè)的統(tǒng)治者不愿意。他左側(cè)的震悚者輾轉(zhuǎn),扭曲,備受折磨,嘯叫。沒用,右側(cè)的統(tǒng)治者不愿意。倒斃了米多遜,不可分的他,本該逃之夭夭。
一命嗚呼了。蕩然無存了。人只能,如果非要不可,借此編個故事。
雖然延展起來那么靈活,從一種形體彈變到另一種,這些游絲大猴仍然求索著如何更彌漫,更迅疾,只要不費功夫而且他們確信能復(fù)歸原狀。因此,欣喜或著魔的米多遜去往大擴展的許諾之地,以求活得更激烈,而從那里又奮然奔赴雷同的諾言擲落的地方。
情感流,侵染流,創(chuàng)痛的附庸軍之流,往昔的苦焦糖,緩緩成形的石筍,攜這些熔流他行進,攜此他忐忑體會,從腦袋貫注的海綿質(zhì)肢體,被千條橫切的小熔流刺穿,被迸裂小動脈的外滲之血刺穿,但這不是血,這是記憶之血,源自靈魂的開鑿,源自孱弱的核心之室,掙扎于廢麻,這是被徒勞的回憶染紅的水,無意而流,但在他的四處逸漏的微腸中不無理由;針芥而繁復(fù)的爆裂。
一個米多遜爆炸了。他的信自己的千條小靜脈爆炸了。他跌倒,平躺,滲流于全新的半明半影,全新的池塘。
這樣行進是多么艱難……
纏著鎖鏈的臉,瞧吧。
銜絞的鎖子甲睜眼支撐他,把他的脖子盤繞,跌落,撕扯,使他蝕磨于扭合著奴役之重的鎖子甲之重。
他投擲在前的長影對此滔滔不絕。
時間!哦!時間!是你的,本該是你的一切時間……
零落的器官,打斷的游歷,被石頭捕獲的意向。固體抓住你了。以你自己的淬渣。念茲在茲的固體終于抓住你了。
脫臼,粉碎,騰躍之膝。奇特的米多遜柵欄。
比章魚的胳膊還多,齊頸深全是腿和手的長條傷痕,米多遜。
但是這樣并非心花怒放。截然相反:酷刑,緊張,根本找不到什么重要東西要抓取,警戒著,無時無刻不警戒著,腦袋上布滿吸盤的漩渦。
米多遜,支著喬木所駐扎的腦袋,并非從瞠裂的眼睛看,而是從損失之痛,從鉆刺性的煎熬。
無限的喬木狀……在精疲力盡的面孔那半透明的薄質(zhì)下,表達一種被穿透的生命,而下面另一張形成復(fù)形成,驚悸,謹慎,碾薄而又鏤空了。
高大,高大的米多遜,而看他的腦袋,總歸不那么高大。米多遜一副燒焦的臉。
什么把你燒成這樣,炭翁?
昨天嗎?不,今天。每個今天。
那臉跟所有人過不去。
焦?fàn)€如此,不自然么?
赫然的對角線長矛,從頭到腳安插于漸漸衰弱的米多遜,為了將其支撐。為了告終將其支撐?
從額頭到膝蓋,無骨髓的大拐杖。威風(fēng)凜凜的穿透,以軍事化的鐵骨。
兇猛的支架,你欲殺還是扶持?
不僅僅基督被釘十字架。這位也被釘,米多遜被刻在死路此刻的刺蒺藜多角形之中。
遠超過法官的判決,遠超過城池的崩潰。
他的傷口的飽滿使他與一切偶然隔絕。
他遭殃如掌權(quán)柄。
渾圓大腿,渾圓胸膛,渾圓的頭。而眼睛呢?傾斜,滾落,刺透。但雙目之間呢?多么廣大,空曠。要饕餮何物,以這空曠?
警戒般執(zhí)拗錚錚的蜥蜴,他等待,這個米多遜。不眨眼,盼著被蓄滿,他等待……
支撐少而又少,總是少而又少,再瞧他們,椎骨之柱(可稱得上椎骨?)在其存在的外質(zhì)下隱約可見。
想必他們不會行遠。
錯了,他們將行遠,旋緊于自己的虛弱,可以說從那兒強勁,甚至幾乎所向披靡……
糜軟的身體上,圍剿與獵獲之頭,廢柴的暴君之頭,像一臺拖拉機午后停放在輟耕的田野的犁溝之中。
碎片、石英、斷塊的雙晶體。
光線筆直而來,筆直而去,從未進入任何地方。
陰鷙的累累巖石核,在模糊而陌異的軀體之上,等待最終將它分裂而如釋重負的劈理。
痛苦的別針,你們在此脅制了。然而米多遜旋即招架了。好笑的抵抗!皮膚柵欄頂著老虎牙。不過……興許這次足矣。
他的獸的牛佛……
低等世界在他身上被懸想,并未拆解他的曲線,而米多遜嚼著,那被理順卷刃的銳痛的無形之草。
他統(tǒng)治?不;僅僅是無人與他匹敵。
欲墨激蕩的女魔頭,毛發(fā)拂誘的三角臉,那兒穿透著流雨的萬般注視,糾纏的萬般注視,為了招攬回眸的注視。蠕小的黑蜘蛛,徐徐吐沫,為了讓時間停一刻。
從空氣的礦車,或者從埋身電離層的一小塊未知土壤,降下了一小群赤裸的米多遜,一些懸于降落傘,一些系于某種細繩或者一片俯沖的泥塊,另一些則無牽無掛。
輕飄,纖維與線拋在后面,這些米多遜傾斜而降(無疑是某種漂流),手安睡,枕著小腿。
為落而落,他們寧愿跌落得明哲,微微漂流。
不,不忐忑,沉著,沉著下降,舒展肢體,舒展。沒有潛在動機。為何已經(jīng)忐忑?粉碎之前他們?nèi)杂袔酌腌姟?
看呀不可分的死結(jié),這便是一個米多遜。若諦聽他,滿耳是噴發(fā),但這是不可分的死結(jié)。
扭結(jié)得深邃而錯綜。他的腿若曾是也不復(fù)是腿了,攣縮胸膛的尾掃帚,那胸膛也綻露繩與黃麻。
哪個被勒死的不在哪天談起解放?據(jù)說,連桌子,也談起從木纖維中解放。
昆蟲腦袋,蜻蜓腦袋痙攣的小球,高擎在婆娑舞步上,在鄉(xiāng)巴佬的風(fēng)姿上。
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腦袋,猶如老鼠身上支楞的那一顆,探向下毒的干酪,零星種子和碎布渣。
腦袋為了被搗碎。
這兒一朵云形成鼻翼,鼓滿了磅礴鼻翼如繚繞的氣味,也漾起了眼波,好似一片風(fēng)景,它的風(fēng)景撲面而來,此刻又在體內(nèi),在胡天胡地擴張的碩大的頭顱之中。
從薄霧到肉,無窮無盡的通道在米多遜國度……
以譴責(zé)為形的側(cè)影,刻劃少女落空的希望,看呀這米多遜側(cè)影。
尤其是凹面,悵然若失的凹面,但并未潸然淚下。
不同意硬骨頭,不同意淚水。不同意。
從來只是飛瞥了他們一眼,米多遜們。
蒙眼布條,箍緊了縫在眼睛上,酷然橫撲好像鐵遮板打窗。但正是以他的布條他看見。正是以這一切縫紉他拆解,再縫綴,以他的缺乏他擁有,他捕獲。
在他的為感受共鳴而穿起枷鎖,向著連汗水都鏗鏘的世界繃緊的軀體之內(nèi),他搜索著浪跡的戲劇,這戲劇無休無止地周旋于他,于他那惴惴不安、茫然捕風(fēng)的四海兄弟米多遜。
當(dāng)他們憂心忡忡,腦袋就被鑿盡,碗形,木桶形,但空蕩,越來越空,盡管越來越大,而顱骨近乎爆裂。
當(dāng)兩個事物令他們敗興,兩者之中他們必須抉擇,當(dāng),非此即彼追索,每個都棘手并可能滋生別的難以預(yù)先捉摸的棘手之事,他們便無措,而左右為難的處境每時每刻敲著警鐘,他們遂行動,落荒而退于頭顱,在侵擾的難題前騰空的頭卻沒有少受侵擾,痛徹的空洞占據(jù)一切,虛無之球。
從他的鼻子抽出了一種彎曲的長矛。它剛剛成形。這是一根平衡棒。
米多遜幾乎總是需要平衡棒,雖然不出所料,這常常令他們羈縻不堪,無論開步或奔跑;還是碰面。
常常你們看見米多遜戛然而止,卻停得無緣無故,除了平衡木被房梁,吊竿或者陽臺鉤住,或者僅僅是彼此纏絆,不能前進,興許等著磨滅,要么險象環(huán)生地掙脫,借助某個破壞分子從一窩蜂事故中迸出的救星事故。
為了避免卷入此類平衡木的拉鋸之災(zāi),他們更愿意列隊前進,而不是獨行踽踽或者一團散沙。
一個年輕的米多遜折疊,再折疊,拼命消隱,像套馬索向后閃著。但生機勃勃的恐怖之塔威脅著他,向他攲側(cè),儼然是大廈將傾于小樓閣的披檐……
但恐怖之塔……在天鵝絨的此刻……
靈魂的巖石。戧著它,無助。他們找不到。無路可繞。他們找不到。
在這點上,他們?nèi)羟靶芯偷沧捕@只是風(fēng),風(fēng)的交鋒。
那兒,溯泥漿河而上,跨一匹駿馬,他渴望抵達把應(yīng)該汩沒之物吞沒的泥漿海。目光釘住三角灣,他深信看見了彼處飄著最初的浮標(biāo),那抖開浩瀚泥濘的蛛絲馬跡,就要將他解放,一如幽暗籠以自由。
一條老鼠溜走,頻頻啃嚙一只舊手套的指頭?!澳銚v鼓什么呢,老鼠?”“我是明日之鷹”,話音一落,周圍的米多遜已逃得魂飛魄散了。刁橫的喙一眨眼崛起。這茬兒為了奪命得腳下生風(fēng)。
他們變?yōu)槠俨?,罅隙,烈火。恰是身為米多遜,才這樣變作粼粼的風(fēng)波。
為什么?
起碼,這不是些傷口。而米多遜去了。寧愿是太陽和影子的瀲滟游戲,而不是煎熬,不是思索。寧愿是瀑布。
奄奄而不息的貓頭鷹宿舍呀。他們到這里來了,精疲力盡的米多遜,被一條線牽著,從陰性到行竊,從出生到腐爛,從陶然到黏土,從空氣到氮肥。
他們抵達了。再無話可說。
米多遜從窗簾起飛,從雨水池返回。
米多遜扎入溪流,撈身水塘。怪異呀,米多遜自然而然的怪異。
教他浪跡天涯的爪子不是毛茸茸的,不是骨頭撐的,也并非掛在硬又圓的骨盆上。
它們像樹膠,像奔跑的厭倦。
草原的露水不粘它們。
教米多遜奔跑的爪子不是當(dāng)犧牲品在目,驚跳得盡態(tài)極妍……當(dāng)向它撲去,野獸為了飛馳而樂意擁有的爪子。
不,此爪不是這樣。
瞧瞧米多遜生活的幾處地方,確實很蹊蹺;很蹊蹺他們甘心遣生于此……
必須說,他們主要生活在集中營。
米多遜居住的集中營,他們興許能換個地方住。可他們擔(dān)心別處怎么過活。他們害怕外面太無聊。他們被揍,被虐待,被拷打。但他們害怕外面太無聊。
這里一片原野向著米多遜涌起了丘陵的狂瀾,他愕然停頓,松開了本來全神貫注的工作,松開了一切,去服從致命的心醉神迷。
他存在的彈膠物拉緊,膨脹。
也許這并沒有大家斷定得那么危險。
塔里一條繩,他纏繞在繩中。套住了!他覺察犯了錯。他纏繞在塔里。他覺察犯了錯。它彎曲,它搓捻。必須把它矯直。他迎接三只猴,極盡塔中人之誼。猴子騷動,招待遂不理想。然而塔還在,必須上上下下,必須攜猴重登,兩只盤踞臂上而第三只相中了他的頭發(fā)。但是米多遜比猴子更加心猿意馬。米多遜總是游神它物。
這纖弱的,游神于更纖弱的,當(dāng),觸及他那幾根線的蜂亂盡頭,為時不久,他會像從未存在過。
暫且,還需另外的塔。為了望得更遠。為了憂心更遠處。
從坼裂的天花板突然冒出了腦袋,貪婪,好奇,驚恐,米多遜的腦袋。
從煙囪,從罅隙,從接納覷探儀器的一切。
屋宅內(nèi),房間里,從板條之間(穿門有許多小板條),驟現(xiàn)了米多遜,消失了米多遜,重現(xiàn),重又消失。
好刺探的米多遜匆匆來此,匆匆離去……
這是長廊橫行的舊宮殿,母雞啄食,驢子來探頭探腦。舊宮殿這般遺風(fēng)。有逾千個米多遜寄身于此,遠逾千個。
一切放任自流。無人被侍候。人人有求無應(yīng)。屋頂朽爛。他們僅僅有,齊心戮力攥住的,永不松手的,四根爛繩。
沒有繩,甚至在宮殿,他們也會局促不安。至于無繩出去,別指望了。他們會恐慌。抓在手心時已經(jīng)恐慌了,深恐有誰將它們切斷。而它們被切斷了。頓時大家一哄而上去挽結(jié)碎繩,亂糟糟,摔倒,變得氣勢洶洶。
還有許多別的繩子。但拿著別的,他們怕不小心勒死自己。
這里是墻之城。屋頂呢?沒有屋頂。房子呢?沒有房子。這里是墻之城。你不斷看到,手持地圖,米多遜一心想逃出城外。但他們從未逃出去。
因為降生(而眾木乃伊蠶食著墻內(nèi)的地盤),因為降生,老是更旺的人丁。必須在已存在的墻內(nèi)筑新墻。
墻中滋蔓著米多遜長談,關(guān)于無墻,無界,無盡甚至無開端會怎樣。
沒有梯子的米多遜風(fēng)景如何呢?從四面八方,到地平線盡頭,梯子,梯子……而從四面八方米多遜的腦袋躍躍攀爬。
滿足,激憤,熾熱,忐忑,貪婪,勇猛,肅穆,滿腹塊壘。
從下面米多遜穿梭于梯子之間,工作,養(yǎng)家,付款,付給接踵而來的穿各類制服的收款員。據(jù)說他們不聽從梯子的鱗次召喚。
為了與渺遠處掠過的禿鷲和蒼鷹促膝談心,他們用堅固材料建造了參天大樹,高過一切樹,照他們盤算,有能耐令鳥兒幡然入夢,也令它們一目了然:總之多么雷同,米多遜和鳥。
但鳥兒不曾隨意上鉤,除了會筑巢于長矛的麻雀的幾抹“拉毛墻面”,只要有近在咫尺的米多遜,食品,和雞毛蒜皮的騷動。
有時,一群海島之鳥或者一隊候鳥被視線捕捉,停落在最高的枝椏上,聒噪片刻便飛逝,絲毫不沾惹與米多遜的瓜葛,令他們失望,但從不徹底失望,而是永遠等候著。
他展開身體的表面,為了判明方位。
他否認自己的存在,為了判明方位。
他為一些虛空穿襯衫,為了在另一虛空之前,掛起一絲盈滿的幌子。
他們乘坐的攀升莖通向一個無遮攔的露臺。許多攀升莖。節(jié)節(jié)寂靜。許多露臺。但這僅僅是露臺,遲早因必需品而迫降。
接著,匆遽地,再攀升。
費盡周折為找到攀升莖。并非總是人人有份。急性子得搭乘別人所操縱的壯碩之莖,它載走攢動的米多遜們。
登上高處,司機的報酬是喧囂。若寬敞,嘈雜聲便暴動在諸種的露臺。況且,近乎一切露臺都是咆哮的解放者。
每個屋頂上都有一個米多遜。每個岬角上都有些米多遜。
他們沒法待在地上。這里沒有好心情。
一旦吃飽,他們就投身高處,虛妄的高處。
無頭,無鳥的翅翼,肉身落盡的翅翼飛向太陽的蒼穹,還未閃耀,但為了閃耀而奮力搏擊,往九霄深處開鑿如同一枚未來之至福的炮彈。
肅靜。起飛。
這些米多遜的夙愿,終于觸及了。他們來了。
亨利·米肖(1899 - 1984),法國詩人、畫家。出生于比利時,其父是法國人,母親是比利時人。1922年和一批比利時作家創(chuàng)辦《綠色唱片》雜志,從此開始了漫長的寫作生涯。在以后的六十年里共發(fā)表《一個野蠻人在業(yè)洲》《痛苦的奇跡》《內(nèi)部的空間》等詩集、散文集八十多部,被公認為二十世紀法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
楊眉,詩人,譯者。出生于陜西。譯有小說《佐利小姐》等。今年來主要致力翻譯亨利·米肖的詩歌與散文?,F(xiàn)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