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衡
(江蘇大學 文法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湯顯祖的《牡丹亭》與唐詩*
周 衡
(江蘇大學 文法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湯顯祖的《牡丹亭》在其上場詩和下場詩中大量使用集唐詩,又在其曲辭、賓白中廣泛化用唐詩。唐詩的使用使《牡丹亭》語言趨于典雅清麗,戲劇風格更具文人化氣質(zhì),同時,其集唐詩在唐詩異文辨正上有??眱r值。湯顯祖使用唐詩一方面是受其取法唐詩、追求文學個性的詩學觀影響,另一方面也是其具體詩歌實踐的必然結果。
湯顯祖;牡丹亭;唐詩
傳統(tǒng)戲曲作品作為戲曲舞臺搬演的預設文本,其多將文、賦、詩、詞、小說等多元文體融合一爐,以綜合性的文體風貌來塑造絢麗繁富的戲曲立體空間,以增強戲曲作品的可讀性和可觀性?!赌档ねぁ纷鳛橹袊鴤鹘y(tǒng)戲曲文本杰出的代表,湯顯祖同樣通過綜合性文體特征來尋找戲曲藝術的化境,如其大量使用唐宋詩歌、唐代傳奇、宋元話本及雜劇等內(nèi)容元素,使《牡丹亭》在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和語言風格上具有深厚底蘊和獨特魅力,也體現(xiàn)出湯顯祖自身獨特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和文學觀念。本文擬以《牡丹亭》與唐詩為切入點,通過觀察《牡丹亭》集唐詩、化用唐詩等內(nèi)容來思考《牡丹亭》唐詩使用的藝術效果及其與湯顯祖的詩歌觀念、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
集句詩作為中國文學追求藝術形式美和功能娛樂化的結果,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人在認知、接受和運用前人文學的自由獨立的文學態(tài)度。同時,集句詩創(chuàng)作是極富難度的文學活動,“它不僅要求作者具有鄰接詩句的橫組合能力,還必須具有相當強的語言縱聚合的聯(lián)想能力?!盵1]也正因如此,它成為兩宋以來中國文人展現(xiàn)其文學素養(yǎng)和藝術技巧的重要媒介,并且其使用領域也從兩宋時期的詩詞領域進入戲曲空間。
在明清戲曲作家中,湯顯祖是將集句詩形式運用到戲曲創(chuàng)作中較為頻繁和成功的文人。在《牡丹亭》中,湯顯祖大量采用唐詩,以集唐詩的方式將集句藝術發(fā)揮到極致。通觀《牡丹亭》集唐詩,多以下場詩為主,間有劇中出現(xiàn)。從《牡丹亭》集唐詩使用特征來看,大致可分為三種形式:其一是總括式。湯顯祖以集唐詩形式對劇本情節(jié)、人物心理等每出戲曲內(nèi)容進行總結,從而達到概括劇情、凝練情感的藝術效果。如第二十六出柳夢梅下場詩:“不須一向恨丹青,堪把長懸在戶庭。惆悵題詩柳中隱,添成春醉轉(zhuǎn)難醒?!盵2]131湯顯祖通過此集唐詩細致描述柳夢梅展畫、題詩、念想等劇中行為而概括此出主要劇情。其二是獨白式。湯顯祖以集唐詩為形式,借助人物賓白進行人物內(nèi)在心理和情感的獨白性描述,從而塑造人物形象和揭示戲曲情節(jié)發(fā)展。如第六出劇末柳夢梅下場詩:“應念愁中恨索居,青云器業(yè)俺全疏。越王自指高臺笑,劉項原來不讀書。”[2]22此集唐詩并未對本出戲劇情作概括,而是以柳夢梅獨白方式展露其索居困頓的生存狀態(tài)和懷才不遇的心靈狀態(tài),向讀者或聽眾傳達出柳夢梅的內(nèi)心活動,從而塑造其落拓不羈的人物形象。其三是聯(lián)句式。湯顯祖以多個劇本人物唐詩對吟或共吟的方式進行賓白,從而在人物互動中展現(xiàn)情節(jié)和心理,具有類似詩歌聯(lián)句創(chuàng)作的藝術效果?!赌档ねぁ访砍鰟∧┤宋锵聢鲈姶蠖嗖捎昧诉@種聯(lián)句式集唐詩,在《牡丹亭》五十五出戲中,共有三十一出戲使用聯(lián)句式集唐詩方式,偶運用于劇中上場詩,如第二十七出石道姑和小道姑的集唐詩。此聯(lián)句式集唐詩根據(jù)劇中人物和情節(jié)設置的差異又有兩種不同形式,第一種形式是兩個劇中人物的對吟,其中,或是兩個劇中人物一人一句進行聯(lián)句,如第十一出杜夫人與春香的對吟,或是前三句兩個劇中人物聯(lián)句,而后一句為共吟,如第四出府學門子和陳最良的聯(lián)句,第七出杜麗娘和春香的聯(lián)句。第二種形式是三個劇中人物的對吟。其中,或是兩個劇中人物一人一句,而第三個劇中人物賓白兩句,如第五十四出杜夫人、郭駝和杜麗娘的聯(lián)句,或是前三句為劇本人物一人一句,后一句為共吟,如第二十出杜太守、杜夫人和陳最良的聯(lián)句。當然,《牡丹亭》集唐詩的運用形式往往是組合性的,并不拘泥于一種方式。如第十出杜麗娘下場詩:“春望逍遙出畫堂,間梅遮柳不勝芳??芍獎⑷罘耆颂帲厥讝|風一斷腸?!盵2]47即是將總括式和獨白式結合,既通過前二句總結本出劇情,也通過后二句展露杜麗娘游園后的心理活動。從中可以看到,湯顯祖根據(jù)劇本需要靈活運用集唐詩,使劇本形式活潑多樣,增加了劇本的可讀性和搬演的多變性。
在《牡丹亭》集唐詩中,湯顯祖所集的唐詩來源具有一定規(guī)律。首先,從集唐詩所采詩歌體式來看,其276句唐詩中,采自七絕者有157句;采自七律者有114句;采自其他體式者5句。從此可看出湯顯祖集唐詩的詩歌來源和其集唐詩七絕形式有一定關系。其次,從集唐詩所采詩歌的詩人來看,湯顯祖所集詩涉及唐五代詩人127人。其中,詩歌被采錄5首以上有18位詩人,其數(shù)量次序如下:杜甫(14句)、韓愈(10句)、李商隱(8句)、曹唐(8句)、韋莊(8句)、白居易(7句)、王建(7句)、羅隱(7句)、李白(6句)、劉長卿(6句)、元稹(6句)、劉禹錫(6句)、許渾(6句)、杜牧(5句)、張祜(5句)、司空圖(5句)、韓偓(5句)、譚用之(5句)。在此結果中,多數(shù)來自中晚唐詩人,僅李白和杜甫來自盛唐,且無初唐詩人。同時276句詩也以中晚唐詩人作品為多數(shù)。從中我們可看到,湯顯祖集唐詩多集中于中晚唐詩人和詩歌,究其原因,一方面與湯顯祖自己的詩歌實踐有一定關系,此在下文詳論,另一方面也跟唐代詩歌的發(fā)展軌跡有關系。唐代詩歌古體詩和近體詩一直處于彼消此長的狀態(tài),初唐時期是近體詩逐漸規(guī)范化的階段,多數(shù)詩人近體詩尚未完全成熟,而至盛唐,盡管近體詩已規(guī)范化,并逐漸走向自動化創(chuàng)作,但古體詩更能契合盛唐氣象和盛唐文人的磅礴心胸。到中晚唐時期,大歷詩歌多以近體詩為主,元和以后的詩人亦多以律、絕著稱,僅元和時期以韓孟、元白為代表的元和詩人卻以古體詩聞名。而看湯顯祖選錄元和詩人的作品,又多采其七絕,如韓愈被采10句中,8句來自七絕,而七絕可以說是韓愈諸多詩歌體式中風格最為淺近自然的,不像其古體詩歌趨于奇崛雄奇之風。因此,湯顯祖集唐詩所體現(xiàn)的規(guī)律其實正好體現(xiàn)唐代詩歌的發(fā)展規(guī)律,這一點也可以知道湯顯祖對于唐詩的接受不僅僅停留于簡單的集句,更可看到其對唐詩深層特征的獨立思考。
最后,我們從文獻學角度來思考《牡丹亭》集唐詩的價值。趙山林認為:“考慮到湯顯祖寫作《牡丹亭》的時候,不僅《全唐詩》尚未問世,連作為《全唐詩》編纂基礎之一的胡震亨的《唐音統(tǒng)簽》亦尚未問世。”[3]正因《牡丹亭》集唐詩問世在《唐音統(tǒng)簽》和《全唐詩》之前,其才更具文獻??币饬x。通觀《牡丹亭》集唐詩,其與《全唐詩》所錄詩句存有異文。一部分異文是湯顯祖根據(jù)劇情需要而作出的主觀修改,如第六出柳夢梅下場詩集李商隱“青云器業(yè)俺全疏”句[2]22,而《全唐詩》作“青云器業(yè)我全疏”。易“我”為“俺”,正體現(xiàn)了戲曲賓白的通俗之風。又如第二十七出小道姑出場和石道姑的聯(lián)句集韓愈“見向溪山求住處”[2]133,《全唐詩》作“偶到匡山曾住處”,湯顯祖的改動是為了隱去原作的創(chuàng)作背景,使詩句更符合劇情背景的需要。但有一些詩句異文并非始自湯顯祖,故其異文對于《全唐詩》、詩人文集具有??眱r值。如第十一出下場詩集鄭谷“寂寥未是采花人”[2]51,《全唐詩》卷六百七十六鄭谷《蜀中春日》作“寂寥未是探花人”。此處非湯顯祖有意改動,其自有來源,元人郝天挺《唐詩鼓吹》卷十錄鄭谷此詩,題作《益州》,句亦作“寂寥未是采花人”。如第十四出下場詩集韓偓“令人評泊畫楊妃”[2]66,《全唐詩》卷六百八十三韓偓《遙見》作“令人斗薄畫楊妃”。按: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卷五十亦作“令人評泊畫楊妃”。王士禛《池北偶談》卷十三“評泊”條云:“韓致堯詩:‘白玉堂東遙見后,令人評泊畫楊妃。’李子田云:‘評泊者,論貶人是非人也。今作評駁者非。近諸本或作斗薄,或轉(zhuǎn)訛(徙)〔陡〕薄,殊無意義?!度f首絶句》本作評泊,當猶近古。”[4]故“評泊”當為是。又如第十八出下場詩集李涉“為報東風且莫吹”[2]86,《全唐詩》卷四百七十七李涉《春晚游鶴林寺寄使府諸公》作“為報春風且莫吹”。按:金人李俊民《庒靖集》卷六七言絕句集古《惜花》集李涉此詩,亦作“為報東風且莫吹”。這種情況在《牡丹亭》集唐詩中比較常見,故不可簡單認為“這些出入或許是湯顯祖根據(jù)實際有意改動的,或是出于疏忽造成的”[5]。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正是這些異文的存在,對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唐詩原貌有一定幫助。
所謂化用,“就是將主體認可的傳統(tǒng)活化為自身的藝術生命,融化為自己新的藝術思想、方法、風格及境界,成為自己藝術世界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盵6]湯顯祖在《牡丹亭》戲文中不僅集唐人詩句來塑造人物、檃栝情節(jié),而且還大量化用唐人詩句來潤色、推動《牡丹亭》的語言和情節(jié)。和《牡丹亭》集唐詩較為客觀保留原始形態(tài)不一樣,湯顯祖在化用唐詩過程中,往往依據(jù)具體情節(jié)背景和人物形象進行改變,從而自由運用唐詩為劇情服務。下面我們就圍繞《牡丹亭》化用唐詩的方式來分析。
首先,《牡丹亭》化用唐詩的第一個方式就是沿用唐詩。湯顯祖在劇情安排中往往沿用唐詩的成句,僅根據(jù)情節(jié)和人物特定背景作字面修改,但依舊保存原詩的句法結構。如第九出春香上場詩:“花面丫頭十三四,春來綽約省人事。終須等著個助情花,處處相隨步步覷。”[2]38此詩全沿用劉禹錫《寄贈小樊》一詩。除了這種情況之外,湯顯祖更多地是沿用唐詩中某一聯(lián)或某一句。如第九出春香下場詩:“年光到處皆堪賞,說與癡翁總不知?!盵2]39此句沿用自張仲素《漢苑行》“年光到處皆堪賞,春色人間總不知”一聯(lián),湯顯祖為展現(xiàn)春香對陳最良的譏諷之意,更好地鋪墊情節(jié),塑造人物,故將后一句改作“說與癡翁總不知”。又如第三出杜太守上場詩:“到來只飲官中水,歸去惟看屋外山。”[2]7此句沿用方干《獻浙東王大夫》中“到來唯飲長溪水,歸去應將一個錢”一聯(lián),湯顯祖一方面將“長溪水”改作“官中水”來隱棄原作的創(chuàng)作背景,另一方面對后一句進行潤色,融入王維《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中“城外青山如屋里”一句,使其文辭愈加淡雅。
其次,《牡丹亭》化用唐詩的第二個方式就是截用唐詩。湯顯祖在化用唐詩時,常截取唐詩成句中某一部分,或為獨特意象,或是特殊語匯。葉維廉《中國詩學》曾言:“我們讀的不是一首詩,而是許多詩或聲音的合奏與交響。中國書中的“箋注”所提供的正是箋注者所聽到的許多聲音的交響,是他認為詩人在創(chuàng)作該詩時整個心靈空間里曾經(jīng)進進出出的聲音、意象和詩式?!盵7]湯顯祖將唐詩意象或語匯化入其戲文中,以一種類似用典的手法使戲文內(nèi)在空間和意蘊在和唐詩進行互動時得到擴展和深化。如第十三出柳夢梅自述:“雖然是飽學名儒,腹中饑,崢嶸脹氣。夢魂中紫閣丹墀,猛抬頭,破屋半間而已?!盵2]59其中“破屋半間”截取自韓愈《寄盧仝》“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通過“破屋半間”的渠道,我們似乎可以將唐代落拓疏狂的盧仝和戲文中流落郁悒的柳夢梅聯(lián)系重疊在一起,從而深化柳夢梅壯志未酬、江海漂泊的人物形象。再如第十四出杜麗娘唱云:“日炙風吹懸掛的好,怕好物不堅牢。”[2]65“好物不堅牢”一語截取自白居易的《簡簡吟》詩中“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句,湯顯祖僅截取此聯(lián)前句,但正是這種用典式寫法,使“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句也被隱藏在《牡丹亭》唱曲深處,讀者在閱讀“好物不堅牢”時,自然會喚醒對“彩云易散琉璃脆”的記憶,從而使唱詞文字簡約,但意蘊更顯深沉蘊藉。
最后,《牡丹亭》化用唐詩的第三個方式就是合用唐詩。湯顯祖將一首唐詩或多首唐詩融合使用,打破其既有章法結構,重新對其編排而獲得新的意境,但又能讓讀者了解其新語句的唐詩來源。如第二十出杜麗娘所唱“怕樹頭樹底不到的五更風”[2]93一句,其語句來自王建《宮詞》“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一詩,湯顯祖將王建此詩原有章法打破,以斷章方式省去中間相關語素,僅僅將詩首“樹頭樹底”語素和詩尾“五更風”語素相融合,再在兩者間增添詞語,從而構造一個新的語句空間,但又通過保留的語素來指向原詩,從而使唱詞擷取前人句中精華而趨于凝練。又如第五出陳最良曲辭“將取順,望古稀,儒冠誤人霜鬢絲”[2]16,其中合用了杜甫《曲江》中“人生七十古來稀”句和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儒冠多誤身”句。而將這種合用唐詩技巧使用到極致的是第三出杜太守的曲辭:“吾家杜甫,為飄零老愧妻孥。(淚介)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憐也。他還有念老夫詩句男兒,俺則有學母氏畫眉嬌女?!盵2]8在這一短短戲文中,湯顯祖根據(jù)杜太守身份融合使用了多首杜甫作品,如杜甫《自閬州領妻子卻赴蜀山行》:“何日干戈盡,飄飄愧老妻?!庇侄鸥Α肚才d》:“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又杜甫《北征》:“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籍畫眉闊?!绷硗?,在合用唐詩中,湯顯祖偶會將不同時代作家的作品融合使用。如第四出陳最良上場詩:“咳嗽多病疏酒盞,村童俸薄減廚煙。爭知天上無人住,吊下春愁鶴發(fā)仙?!盵2]12其中前一聯(lián)出自金人姚孝錫詩句“詩忙疏酒盞,俸薄減廚煙”,湯顯祖在此詩聯(lián)每句前擴用相關語素,從而擴展來信息量。后一聯(lián)來自陸龜蒙《自遣》中“爭知天上無人住,亦有春愁鶴發(fā)翁”詩聯(lián),基本保持其原來章法。因此,相對于沿用唐詩和截用唐詩而言,合用唐詩是一種綜合性化用手法,這對于提升《牡丹亭》戲文的典雅品質(zhì),增強其詩情有重要影響。
湯顯祖生性傲岸,在其《答余中宇先生》中自言有“伉壯不阿之氣”[8]1320。其評詩論文亦類其性情,湯顯祖《序丘毛伯稿》云:“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氣者,全在奇士。士奇則心靈,心靈則能飛動,能飛動則下上天地,來去古今,可以屈伸長短生滅如意,如意則可以無所不知?!盵8]1140湯顯祖認為文章之有生氣在于創(chuàng)作本體性情的獨立自由,這種論點無疑和韓愈所提倡的“氣盛言宜”有一脈相承之處。又湯顯祖《答呂姜山》云:“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摸聲,即有窒滯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盵8]1302湯顯祖認為,為文之道以“意趣神色”為主,不能被“九宮四聲”形式約束,可見其論文強調(diào)自由抒寫,不拘形式。
湯顯祖的詩學觀念一個重要出發(fā)點就是對七子派詩學觀和詩風的批判。湯顯祖《答陸君啟孝廉山陰》詩云:“文家雖小技,目中誰大手?何李色枯薄,余子安定有?”[8]689湯顯祖論何景明、李夢陽詩因主“詩必盛唐”而導致其詩歌創(chuàng)作缺乏獨創(chuàng)性,也導致其詩歌缺乏源自心靈的意蘊,從而詩風偏于枯槁淡薄。正是基于對時俗之風的不滿,湯顯祖的詩歌創(chuàng)作,多以否定七子、尋求突破為主線。錢謙益《湯義仍先生文集序》記湯顯祖曾言:“吾少學為文,已知訾謷王、李,搰搰然駢枝儷葉,從事于六朝?!盵9]又《與陸景鄴》云:“弱冠,始讀《文選》,輒以六朝情寄聲色為好,亦無從受其法也。規(guī)模歩趨,久而思路若有通焉?!盵8]1436可見湯顯祖欲以六朝綺麗詩風對抗七子復古僵化的詩體。湯顯祖早期以六朝之風來標舉文學個性的詩歌觀念也深刻體現(xiàn)于其具體詩歌創(chuàng)作。湯顯祖早期詩歌多匯于《問棘郵草》中,徐渭評湯顯祖《問棘郵草》多認為其詩風類于六朝,如論《龍頭阻風晚霽待月有酌》則云“似晉,亦似齊梁”[8]56,論《遲江泊飲楊店草閣》則云“齊梁”[8]57,論《出塞曲》、《春怨》、《寄外》、《金鏡》等則云“六朝”。但正如湯顯祖所言:“搰搰然駢枝儷葉,從事于六朝。久而厭之,是亦王、李之朋徒也。”[9]湯顯祖詩學觀念中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善于對詩歌創(chuàng)作作自我審視和調(diào)整,從而尋求其自身藝術的個性化表達。如《問棘郵草》雖以六朝風味為歸依,但其詩風又不能簡單被六朝聲色所羈絆,時由六朝入初唐之風。如徐渭評《送新建丁右武理閩中》云:“是六朝而無六朝之套。自出新奇,多異少同。”[8]74評《二月十九日恭聞大昏禮成,長秋道始,普天之下莫不欣躍舞忭歌謠》云:“初唐之上,六朝之間,而聲調(diào)似兼兩代?!盵8]78又評《古意》云:“初唐?!焙笥衷疲骸斑€只是六朝之佳者?!盵8]95從中可見,徐渭對于湯顯祖《問棘郵草》詩風的判斷游離于六朝和初唐之間,這一方面是因初唐詩歌其文學根底正在六朝上,兩者有著創(chuàng)作慣性和詩學血緣,另一方面也說明湯顯祖詩歌出入六朝和初唐之間,并非一味模仿某一家一派,開始尋求其詩風的自我解放和藝術成熟。
同時,湯顯祖詩歌創(chuàng)作隨著其文學觀念的流變而發(fā)生變遷,從《問棘郵草》出入六朝、初唐和李賀逐漸向《玉茗堂詩》出入唐宋之風轉(zhuǎn)向。錢謙益《復遵王書》曾這樣評價湯顯祖詩歌接受的轉(zhuǎn)變:“四十年來,希風接響之流,湯臨川亦從六朝起手,晚而效香山、眉山。”[10]確實,從湯顯祖《玉茗堂詩》可看到其詩風向唐宋轉(zhuǎn)向,尤其是其與唐詩的因緣較為密切。沈際飛曾選《玉茗堂詩》,其評論湯顯祖作品多強調(diào)湯顯祖詩風與唐詩的暗通。如評《送來黃梅》頸聯(lián)“潛廬半入?yún)嵌急M,江漢遙分楚塞出”云:“唐調(diào)。”[8]183確實,湯顯祖此聯(lián)和杜審言《登襄陽城》頷聯(lián)“楚山橫地出,漢水接天回”,杜甫《登兗州城樓》頷聯(lián)“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在句法、氣格上很相近。又《廣南聞雁》詩:“傳道衡陽有雁回,炎州片影更飛來,似憐遷客思歸苦,為帶鄉(xiāng)心過嶺梅。”湯顯祖此詩的意象和語匯皆常見于唐代南遷詩人作品中,情感沉郁而詩風流轉(zhuǎn),正和李益、錢起、許渾和鄭谷等中晚詩人的七絕氣味相近,故沈際飛評曰:“中晚之調(diào)?!盵8]461沈際飛評《南海郭觀察夢菊約西城寺琴集別袁滄州文榖》頸聯(lián)“云浮睥睨鳥棲樹,月冷招提鶴在林”云:“晚唐。?!盵8]163觀湯顯祖此聯(lián),寫景細僻,語言淺近,和中晚唐七律聯(lián)對、句法有相似處。又如評《同孔陽宗侯陳伯達陳仲容小飲閑云樓》頸聯(lián)“遠磬一聲分暝色,暮帆千里帶晴云”曰:“唐聯(lián)選句。”[8]749認為此聯(lián)仿佛從唐代七律對句中選出來的句子。細揣此聯(lián),確實詩境半細半闊,詩聯(lián)嚴整,對仗工巧,與晚唐七律名家趙嘏、許渾詩風相侔。在《湯顯祖詩文集》所錄湯顯祖詩中,其中七律493首,七絕1012首。這兩種詩歌體式分別是湯顯祖2284首詩的21.58%和44.31%,共占湯顯祖全部詩歌的65.89%,可以說這兩種體式是湯顯祖用力最勤處。而總觀此兩種體式詩風,七律多嚴整工巧,而七絕多流利淺切。無論是七律還是七絕,其總體詩風都較接近中晚唐詩歌風貌。這樣的結果,正可以印證湯顯祖《牡丹亭》集唐詩之所以大量采集七絕、七律,多源自中晚唐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
但是,湯顯祖《牡丹亭》大量使用唐詩,其詩歌創(chuàng)作多效仿唐詩,這僅僅是湯顯祖探索詩歌之道,尋求其文學個性的階段性的結果。趙煒認為:“從萬歷三十八年(1610)至萬歷四十四年(1616),在湯顯祖生命的最后六年中,其留下的大量詩文時常流露出一種悔過的心態(tài),對其自身學術之發(fā)展(尤其是中年以詩文自娛的一段時期)更多地表現(xiàn)為惋惜和遺憾?!盵11]因此,我們可以知道,湯顯祖《牡丹亭》使用唐詩僅僅是其文學個性追求和觀念反省道路上的一個標志性符號,最終其也在湯顯祖晚年的自我反省中也成為一種被批判的對象。
[1]王國巍,楊經(jīng)華.宋代集句與明清戲曲[J].殷都學刊,2007(2):87.
[2]湯顯祖.牡丹亭[M].徐朔方,楊笑梅,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3]趙山林.湯顯祖與唐代文學[J].文史哲,1998(3):88.
[4]王士禛.池北偶談[M].靳斯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314.
[5]黃 斌.略論《牡丹亭》中的集唐詩[J].哈爾濱學院學報,2006(1):100.
[6]李曉明,王喜伶.論納蘭詞的化用之美[J].中國韻文學刊,2008(2):84.
[7]葉維廉.中國詩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70.
[8]湯顯祖.湯顯祖全集[M].徐朔方,箋校.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
[9]錢謙益.牧齋初學集[M].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905.
[10]錢謙益.牧齋有學集[M].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359.
[11]趙 煒.從湯顯祖到錢謙益:一種“詩道”觀念的復歸[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3):69.
(責任編輯 文 格)
Relationship between Tang Xianzu's Play of The Peony Pavilion and the Poetry of Tang Dynasty
ZHOU Heng
(SchoolofHumanitiesandLaw,JiangsuUniversity,Zhenjiang212013,Jiangsu,China)
“The Peony Pavilion” of Tang Xianzu showed extensive use of the set of the Tang Dynasty in play poetry and end poem, as well as in song speech. The Tang poetry used to make “Peony Pavilion” elegant in language with more literary temperament in style. At the same time, the collation value set Tang's poetry different. On the one hand, Tang's poetry was influenced by its emulation of Tang poetry, and the pursuit of literary personality. On the other hand, it was the inevitable result of his poetry writing practice.
Tang Xianzu; “The Peony Pavilion”; the poetry of Tang Dynasty
2015-05-10
周 衡(1975-),男,江西省吉安市人,江蘇大學文法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
2009年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9YSC008)
I207.3;I207.22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5.06.0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