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狎妓冶游是唐代的社會風尚，到了晚唐又進一步深化，歌妓生活在極端扭曲的環(huán)境中，她們用詩歌抒寫自己的心緒，以凄婉的語調(diào)講述著靈魂深處的情愫，傳達內(nèi)心最隱秘的情思。她們的詩作既是當時社會背景的反映，也是文學史的補充。較之普通女性，晚唐歌妓的社會地位比較低，她們沒有穩(wěn)定的家庭港灣，詩風呈現(xiàn)凄然與落寞的情懷，她們用自己的血淚鑄造著精神家園，正因為晚唐歌妓承受著情感缺失帶來的痛苦，所以她們的詩作“字字看來皆是血”。

文章編號：2095-2708（2015）03-0145-04

收稿日期：2014-11-25

唐代歌妓是個很復雜的女性階層，她們除了年輕漂亮之外，還有一門以上的特長，或能歌，或善舞，或會雜技，供統(tǒng)治者或有錢人淫樂之需?！堕_元天寶遺事》記載說：“長安有平康里，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蔽藪?！?［1］唐孫棨《北里志》云：“平康里入北門東回三曲，即諸妓所居之聚也。妓女有錚錚者，多在南曲、中曲。” ［2］至于晚唐詩壇歌妓詩人的創(chuàng)作情況以下分別論述。

一、“無限煙花不留意，忍教芳草怨王孫”——落在風塵的歌妓之詩

（一）舞柘枝女

唐代舞女，約生活于唐德宗貞元十年（公元了794年）前后。她是韋應物愛姬所生；后流落潭州為舞女，常舞柘枝（唐代西北少數(shù)民族的舞蹈）。李翱看見了，非常憐惜，把她贖出，并給作主嫁給一位年青士人?！度圃姟反妗东I李觀察》一首：

湘江舞罷忽成悲，便脫蠻靴出絳帷。誰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懷舊嫁文姬。

封建娼妓制度，不知道造成了多少人間悲劇，一旦成為名人愛姬，并不意味著終身有靠，可能愛衰被棄，可能因故落拓，而她們所生的子女，更無地位可言。連有名的大詩人韋應物愛姬所生之女，也未能幸免委身樂部的命運。所幸她遇到了好心的李觀察，為她選夫脫籍。舞柘枝女懷著感激的心情作這首詩獻給李翱。首句悲嘆自己委身樂部，淪落為妓的身世，表演時要裝作瀟灑強為歡笑。每當舞罷，又為自己的身世而悲傷；第二句寫“脫蠻靴出絳帷，”跳出火坑的喜悅，一悲一喜形成強烈的對照。既淪為舞妓，又如何跳出火坑呢？末二句用典故作了回答。此處比喻確是神來之筆，既貼合身份又能表達對長輩的尊敬。

李觀察翱答詩一首曰：“姑蘇太守青娥女，流落長沙舞柘枝。滿座繡衣皆不識，可憐紅臉淚交垂?！崩钤娨恢北缓笕怂鶄髡b，人們贊頌他關心下層女子命運的美德。

（二）襄陽妓

唐代官吏冶游之風極盛，有時二人共一妓，有時互換互讓，也有以攜妓眾多炫耀的。他們游山水、賦詩詞，飲酒狎妓，流連忘返。襄陽妓，名不詳，唐代襄陽妓女。她是一位妓女，能作詩，可身份下賤，有人尋她作樂，沒人給她愛情。她偶然陪武補闕在硯山飲酒，席上送他了一首詩，算是在人間留了一點痕跡。她沒有請名人書丹把詩刻在石碑上，但流傳之久遠遠超過那些自吹自擂的碑文?！度圃姟酚小端臀溲a闕》：

弄珠灘上欲銷魂，獨把離懷寄酒樽。無限煙花不留意，忍教芳草怨王孫。

襄陽妓這首詩顯然是對賈武二人冶游時所發(fā)的感慨：前兩句寫冶游時情景：飲酒賦詩唱和酬答，令人神魂飄蕩。但這光景轉瞬即逝，所以歡娛之時就意味著分手即在眼前。一杯杯痛飲寄寓著離情別緒。后兩句抒發(fā)感慨：達官貴人哪里會將無限煙花放到眼中呢？他們只硬著心腸任我們?nèi)淌芩寄畹膽n愁之苦。詩妓付出了藝術才華與青春容貌，得到的是離恨、寂寞與空虛。

（三）王蘇蘇

王蘇蘇，唐南曲（唐制妓女所居的地方叫坊曲，《北里志》有南曲北曲，如明兩京之南院北院）中妓。工于詩歌，善恢諧、戲謔。進士李標，跟著王左諫弟侄去見蘇蘇，飲酒之后，在窗上題詩一首：

春暮花枝繞戶飛，王孫尋勝引塵衣。洞中仙子多情態(tài)，留住劉郎不放歸。

蘇蘇先前不認識李標，不服他的題詩，說：“阿誰留郎君，莫亂道。因取筆繼和，題了一首詩譏誚他：

怪得犬驚雞亂飛，羸童瘦馬老麻衣。阿誰亂引閑人到，留住青蚨熱趕歸。

此詩倒裝，應該是：是哪一個把不三不四的人引到這里來，這幫小人帶著面黃皮瘦的童兒，騎著皮包骨頭的瘦馬，穿著破舊的粗布衣，怪不得弄得雞飛狗叫。你們這批閑人俗客，還是收起你的臭錢，早早回去吧。詩句竭盡諷刺挖苦的能事，也顯露了作者不肯與俗客交往的孤傲性格。也表現(xiàn)了蘇蘇能詩詞，善詼諧的潑辣性格，詩中充滿了詼諧和輕快的情趣。而李標性情狹隘，受不了難堪，面紅耳赤，拂衣而去。

（四）平康妓

《北里志》裴思謙狀元條：裴思謙狀元及第后，作紅箋名紙十數(shù)，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詰旦賦詩：

銀缸斜背解明鐺，小語低聲賀玉郎。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枝香?！?［3］

“銀缸背照”“小語低聲”，描寫出初見“玉郎＇時的羞澀心理，使女兒情態(tài)維妙維肖。與新及第裴思謙相會，作者感到是個可貴的良機，因此使蘭麝無香，惟有夜來這個新近折桂及第的人，才是最可愛了?？磥碜髡邔@“玉郎＇是抱有一線希望的，盡管她們大都會以失望告終，但也表現(xiàn)了不甘為妓的心理狀態(tài)。詞婉約而情細膩，別具風情。

唐代人才進身，特別重要的是進士。而進士最出風頭，尤在初及第時。進士及第曲江宴會又是最得意的事情。挾妓游宴，簡直如同奉皇上詔旨一樣，而妓女又逢迎唯恐落后，所以新第進士人人有“一日看遍長安花”的模樣。這首詩即新科進士裴思謙宿平康里，第二天一早妓女贈給他的一首詩。前兩句寫夜來歡娛的情景，美姬一面輕解羅帶，一面低喚哥哥、恭賀玉郎，從此夜夜春霄，不知蘭麝熏衾，究竟有多貴了！進士及第后第一件樂事即曲江攜妓游，可以想象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昏憒與腐朽。她能得到新及第郎君一夕之歡愛，自足感到欣慰滿足，因她得情愛之不易。在極度興喜之時，發(fā)之于詩，幽默詼諧，蘊藉嫵媚。陸昶評曰：“妓女欣幸之詞，一紙紅箋，十分媚氣，卻是蘊藉?！?［4］蘇者聰也評價說：“（平康妓）沉溺于聲色之中，津津樂道倚門賣笑生涯?！?［5］

（五）常浩

常浩，唐代中和年間妓女。她地位低下，生平自然沒人給她記錄。從她留下的詩推知，她有心上人?；蛞蛩秋L塵中人而有意遺棄了她？或因自己是個窮書生無力救她跳出風塵？他離常浩而去，使常浩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陷于痛苦之中。人們說妓女是水性楊花，如果她確實如此，她又何嘗找不來新歡？可常浩苦苦等他，可見她是一朵泥中蓮花。她留下的詩有：

其一《贈盧夫人》：

佳人惜顏色，恐逐芳菲歇。日暮出畫堂，下階拜新月。拜月如有辭，傍人那得知。歸來投玉枕，始覺淚痕垂。

首兩句有“恐美人之遲暮”之感。一個漂亮的女人應該很好地保養(yǎng)自己，否則就如同芳香的花草那樣衰老凋謝。中四句是拜月，其“辭”（禱告）應該是求得青春常駐。此四句似來源于唐李端之《拜新月》；“開簾見新月，便即下階拜。細語人不闖”。她拜罷新月回房，躺到床上卻不是滋味，痛苦得直掉眼淚。這是因為愛人不在身邊，心頭孤獨、寂寞、空虛，又恐怕紅顏消損，青春逝去。這兩句又寫祈禱的內(nèi)容，雖是念念有詞，但旁人哪得知道她說些什么呢？這就留給讀者以豐富想象余地，最后兩句寫祈禱歸來，思緒不絕，珠淚滴玉枕的情景。這首詩很有“欲說還休”的意味，盡管沒有直言其悲苦，但舊時妓女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總有隨風飄泊、前程未卜的憂慮?！笆加X淚痕垂”的“始覺”二字，流淚而不自知，更以穿透紙背的力量，刻畫了這種由心中涌出的悲苦之情，全詩的情調(diào)是傷感的。此詩前四句用入聲韻，后四句換平聲韻，構成雙疊，疑為聲詩。鐘惺曰：“始覺淚痕垂，宛而傷心，情中偶然觸想，不知其畢竟何淚垂也，寫來妙動?！?［6］

其二《閨情》：

門前昨夜信初來，見說行人卒未回。誰家樓上吹橫笛，偏送愁聲向妾哀。

昨夜得信，說情人還不能回來，心中當然很憂愁，偏偏人家吹笛的聲音送到耳邊，更是愁更愁了，想必這笛聲是“折楊柳”一類的送別之曲，所以才使作者更加痛苦。

（六）武昌妓

中國古代有很多歌妓，她們能歌善舞，擅長器樂，有的還會寫詩。她們雖淪落江湖，卻仍掩蓋不了其文學藝術才華。武昌妓就是其中之一。

武昌妓，姓名里貫均未詳，僖宗朝人。乾符中，于祖餞鄂岳觀察使韋蟾席上續(xù)詩而受嘉嘆。蟾遂書《文選》句云：“悲莫悲兮生別離，登山臨水送將歸?！蔽洳穗S口寫道：

武昌無限新栽柳，不見楊花撲面飛。

“悲莫悲兮生別離”是屈原《九歌·少司命》中現(xiàn)成的句子，后面一句是“樂莫樂兮新相知”，韋蟾雖然沒有說出后一句，其實正隱隱包含了這層意思，既為分別而悲，又為相知而樂?！暗巧脚R水送將歸”，這是屈原的弟子宋玉《九辯》中的名句。原句是“登山臨水兮送將歸”，現(xiàn)在刪去助詞“兮”非?，F(xiàn)成又非常合乎格律。這兩句詩集得實在妙。以二四六分明的格律要求看，“悲莫悲兮生別離”其中“莫”、“兮”、“別”三字正好是“仄平仄”。“登山臨水送將歸”中的“山、水、將”正好是“平仄平”，非常工整。這兩個古老的詩句一經(jīng)拾掇，不但語氣聯(lián)貫，連平仄也大致協(xié)調(diào)。既存古意，又居然新聲，可謂語自天成，妙手偶得?！氨馍鷦e離，登山臨水送將歸”，這是送行者的語氣，自當由祖筵者來續(xù)之。但這二句出自屈宋大手筆，集在一起又是那樣渾成；而送別情意，俱盡言中，續(xù)詩弄不好就成狗尾續(xù)貂。這里著不得任何才力，得全憑一點靈犀。

二、“應是前生有宿怨，不期今世惡因緣”——脫離風塵的歌妓之詩

前面探討的歌妓是落在風塵中的悲劇，而楚兒的悲劇則是脫離風塵后的悲劇。

《北里志》曰：楚兒，字潤娘，素為三曲之尤，而辯慧往往有詩句可稱。近以遲暮，為萬年.捕賊官郭鍛所納，置于他所。潤娘在娼中，狂逸特甚，及被拘系，未能悛心。鍛.主繁務，又本居有正室，至潤娘館甚稀。每有舊識過其所居，多于窗牖間相呼，或使人詢訊，或以巾箋送遺。鍛乃親仁諸裔孫也，為人異常兇忍且毒，每知，必極笞辱。潤娘雖甚痛憤，已而殊不少革。嘗一日自曲江與鍛行，前后相去十數(shù)步，同版使鄭光業(yè)時為補袞，道與之遇，楚兒遂出簾招之，光業(yè)亦使人傳語。鍛知之因曳至中衢，擊以馬箠，其聲甚冤楚，觀者如堵。光業(yè)遙視之，甚驚悔，且慮其不任矣。光業(yè)明日，特取路過其居偵之，則楚兒已在臨街窗下弄琵琶矣。駐馬使人傳語已，持彩箋送光業(yè)詩，曰：

應是前生有宿冤，不期今世惡因緣。蛾眉欲碎巨靈掌，雞肋難勝子路拳。只擬嚇人傳鐵券，未應教我踏金蓮。曲江昨日君相遇，當下遭他數(shù)十鞭。

這首詩說：大概是前世有冤，偏偏今世得報，讓我遇上這段惡姻緣?？蓱z我這柔弱的身體怎受得了那巨靈掌加子路拳！可惜他有嚇人的權勢，使我不得脫離苦海。你可是親眼看到了，昨天就因為和你相遇而當即遭打數(shù)十鞭！詩的節(jié)奏急促，句句押韻，表現(xiàn)出一個弱女子見到故知后迫不急待地訴說苦衷的急切心情，將舊時女子毫無人格自由，甚至在太庭廣眾之中就可任遭鞭打的境遇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向鄭昌圖訴說郭鍛對她所旋的淫威。楚兒遭郭鍛毒打，稍有良知的人當會同情泣下，況楚兒遭此鐵拳是因鄭昌圖之故?？舌崒λ翢o憐憫之心，還拿她開心，奚落她一頓，在馬上作《答楚兒詩》：

大開眼界莫言冤，畢世甘他也是緣。無計不煩乾偃蹇，有門須是疾連拳。據(jù)論當?shù)兰訃拦姡愫吓l念法蓮。如此興情殊不減，始知昨日是蒲鞭。

這首詩嘲諷楚兒挨打是假，嚇唬她是真，如果昨天在大街上真揍了她，今天就應該懺悔去了，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興致不減、多情依舊了。鄭的嘲諷，更讓人替楚兒感到不平與辛酸?？芍伺\悲慘，難遇知音。妓女迫切期望從良贖身，得到歸宿，收納她們的多是武將、商人、下屬官吏。或為外室，或為姬妾。而從良后也并非都能善終，有的因為碰上專橫暴戾的丈夫，不把她當人看，將再遭厄運。

三、小結

林語堂曾說：“妓女在中國的愛情、文學、音樂、政治等方面的重要性是怎么強調(diào)都不會過分的?！?［8］晚唐的許多歌妓正體現(xiàn)出這一點，她們在才智和詩詞造詣上的品味都不會太低，“她們在中國文藝史上無疑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她們的作品在一定意義上是她們的心史。青樓女子寫自己的生活，寫自己的心緒，寫自己的靈魂私語，或者說，這個靈魂世界的得到開啟，將會大大開拓古典文學乃至整個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研究領域?！?［9］

這些女詩人們跌宕的悲劇命運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都反映出她們的內(nèi)心情感?！八齻儗懺姡皇菫榱丝既」俾?，也不是為了獲得名利，她們以獨語的形式排遣心中壓抑的情感，抒寫歌妓在情愛中的歡悅、痛楚、失落甚至憤慨的控訴。她們不僅在用筆寫，用心寫，更是用生命飽蘸著血和淚寫就了反映晚唐歌妓生活的絕唱?！?［10］晚唐歌妓的詩歌在藝術形式上呈現(xiàn)柔美凄婉的特點，她們無論是懷人記事還是感物抒懷，總給人一種陰柔之氣，詩風顯現(xiàn)出一種柔美。這一風格的形成除了她們自身的柔弱內(nèi)質(zhì)外，社會地位也是重要因素。較之于普通女性，晚唐歌妓在精神和肉體上飽含傷痛，她們更能敏感體會到生活的艱辛和內(nèi)心的痛楚，情由心起，愁因情來，對于身處封建桎梏的晚唐歌妓來說，她們攜塵世之心，雖然歷經(jīng)了各種不同的痛苦，她們對自由與愛情的追求從來沒有被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