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一

愛是電光火石間

文◎三一

時間從來不是真正的解藥，一切取決于人心。有些事情，你若想忘，必有一日能忘；若不想忘，一輩子都記得。但人生總要有一個新的開始。哪怕艱難地、緩慢地，重新愛上一個人。

第一天

夏喬到達香格里拉的時候已接近黃昏。云層很厚，空氣里有風(fēng)雨欲來的潮濕味道。她穿著毛衣，依舊感到了寒意。香格里拉的六月，超出她想象的冷。

她在一個狹窄的巷弄里找到了她預(yù)訂的旅舍。旅舍的外墻上釘了很多木板，被刷成不同的顏色，在黃昏的光線里異常安靜。她推開木門，風(fēng)瞬間灌進去，有紙張被刷刷翻動的聲音。前臺的男生探出頭來，笑著問好，“你就是夏喬吧，旅舍老板出門了，讓我先接待你。我叫梁任。”那是一個小時前，他們的第一次正式照面。梁任是自由攝影師，很自由，不安定。夏喬是失戀的畢業(yè)生，對未來充滿了困惑。

梁任提議，夏喬應(yīng)該去買一件沖鋒衣。夏喬喝著梁任遞給她的熱水，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噴嚏，默許了他的提議。雖然他們才認識不到一個小時。

旅舍的老板遲遲不歸，他們百無聊賴，便留了個字條出門去買沖鋒衣。石板路的兩旁有很多商店，夏喬隨意挑選了一件，比劃了一下大小，迅速結(jié)束了購物。

梁任打趣道：“我還以為女生買東西都要花很長時間?！毕膯讨皇切?，不說話。她笑的時候嘴角左側(cè)會有個小米窩，很可愛，卻偏偏神情淡漠，沉默得像北方的冬天。梁任忍不住對著她按了快門。

買完，夏喬直接把沖鋒衣穿上身。他們走著，一個轉(zhuǎn)角，就瞬間從一條冷寂的街道來到了一個喧鬧的小廣場。

廣場的上空掛滿了五彩的經(jīng)幡，這樣的畫面夏喬想象過很多次，那些寫滿了祝福和祈禱經(jīng)文的彩旗在風(fēng)中飄搖，唯一與想象不同的是，經(jīng)幡圍繞下的人們并不是肅穆的，而是在歡樂地起舞。

夏喬是被梁任猛然拉入人潮中的，他拉起她的左手，她右邊的老人也自然地牽起了她的右手。老人的手掌帶著老繭，粗糙卻溫暖；梁任的手很大，幾乎把她的手完整地包裹起來。她被人潮帶著旋轉(zhuǎn)。其實是非常簡單的舞蹈，就是所有人圍成一個大圈，手拉著手，順著一個方向抖抖腿抖抖腳。這么簡單的舞蹈，卻讓所有人都跳得心花怒放，忘記了城市里的疏離。

夏喬的嘴角帶著笑，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跳了多久，一開始還有些生澀和尷尬，漸漸被這歡樂感染，快樂得幾乎有一瞬間完全忘記了那個身在遠方的呂離。

第二天

這天之后，閑來無事的梁任充當(dāng)起了夏喬的免費導(dǎo)游。

2010年，松贊林寺已經(jīng)開始售票，一撥又一撥的人隨著大巴車上山，又隨著大巴車下山。梁任帶著夏喬穿過一片田野，沿著小道走到了松贊林寺的山腳下。

前往松贊林寺的山路很寬闊，四面環(huán)山，安靜得能聽見腳下鞋子與地面的摩擦聲。梁任會偶爾細碎地說一些話，聲音特別寂靜溫柔。夏喬開始會看著他的眼睛笑。

他的眼睛很亮，笑的時候眼角會有很深很整齊的魚尾紋。她可以從那眼睛里看見她自己，短發(fā)，在笑，消瘦，但已經(jīng)沒有太糟。

當(dāng)他們終于爬到山頂看見松贊林寺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當(dāng)空照了。他們沒有入寺，只是沿著寺廟周邊的轉(zhuǎn)經(jīng)路慢慢走。他們沒有念誦六字真言，也沒有手搖轉(zhuǎn)經(jīng)筒，但一步一步走著，情緒竟然也真的緩緩沉淀下來。轉(zhuǎn)經(jīng)路旁邊就是大片寂靜的田野，在六月的陽光里閃光。轉(zhuǎn)經(jīng)路上人很少，極安靜。他們遇見了一個老喇嘛，他身邊圍繞著幾個當(dāng)?shù)氐牟孛?。老喇嘛問他們有沒有去過五臺山。

梁任說，他去過，曾經(jīng)真的有一瞬間想要皈依佛門。

夏喬大笑，她的笑里有幾分落寞。她想起自己一直生活的那座城市，其實百無聊賴，但因為呂離而心安理得。呂離是她曾經(jīng)唯一想抵達的世界，可惜那世界終究驅(qū)逐她出境。陽光亮得讓她有點想要流淚，她不知道這條轉(zhuǎn)經(jīng)路她需要走幾遍才可以說服自己不要再為呂離傷心。

梁任看著她的笑，莫名地覺得有些心疼。他皺著眉頭想問她到底有什么不開心，但終究保持住了最后一絲理智，什么也沒問。

他不過才認識她兩天而已。

第三天

夏喬第一次知道香格里拉，是和帕納海相關(guān)的傳說。傳說有一個姑娘，為了死去的情郎掉眼淚，哭成了一片海，淹沒了草原。于是每年九月，這個草原就會變成一片海。所以，一個草原卻以海為名。

那年的夏喬才13歲，那時候呂離對她來說還只是帥氣的鄰居哥哥，她喜歡追著他跑，喜歡和他說話，喜歡把糖分給他吃。17歲，呂離第一次親吻她的嘴角，她的心里蕩漾成一片甜蜜的海洋。

她反復(fù)想起那片帕納海。她想，總有一天，他們會牽手旅行，去看看那片以愛為名的海。

她來了，一個人。

眼前的帕納海就是一片草原，開滿了山花。夏喬和梁任租了兩匹馬，有人在前頭給他們拉馬繩、當(dāng)導(dǎo)游。其中一位藏民轉(zhuǎn)過頭，指著不遠處的地方說：“那是情人谷，以前倉央嘉措寫情詩的地方?！?/p>

梁任和夏喬下了馬，步行過去。他們談起倉央嘉措的情詩，最負盛名的莫過于那句“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結(jié)果這詩意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打斷。他們隨著藏族導(dǎo)游和馬兒一起在大雨里狂奔，去導(dǎo)游家里避雨。

因為沖鋒衣的關(guān)系，他們并沒有濕透，只是頭發(fā)和臉都濕漉漉地滴著水。他們圍著火堆坐下來，重新談起了倉央嘉措。倉央嘉措被認定為轉(zhuǎn)世靈童找到的時候，已經(jīng)長到了15歲。已經(jīng)到了懂得情愛的年紀，所以才又格外與眾不同。

梁任想，遲到的遇見也許也可以很美好。

第四天

梁任原本是留了時間給梅里雪山的，卻臨時被告知因為香格里拉到德欽的路正在修理，無法通行。

他們留在了旅館。傍晚時夏喬買來了一打啤酒，老板娘燒了一桌子菜。好菜好酒，熱氣騰騰。夏喬敬梁任：“第一杯，敬我們相遇?！彼e杯，他猜，她還沒喝就已經(jīng)做好了醉酒的準備。

夏喬的酒量不堪一擊，很快就開始變得聒噪起來。她說青梅竹馬的呂離，說愛情的背叛和傷害，說她微薄的恨意和不甘，說她的不再相信。

梁任一字一句地聽著，一口一口地喝著酒，他一個人喝完了所有的酒，卻依舊清醒得可怕。他背著醉倒的夏喬回房間，替她蓋好被子，便一個人晃蕩到了大佛寺。

深夜的大佛寺空無一人，燭光閃爍，世界上最大的轉(zhuǎn)經(jīng)筒安靜地矗立在夜色里。

他在想，是不是時間從來不是真正的解藥，一切取決于人心。有些事情，你若想忘，必有一日能忘；若不想忘，一輩子都記得。

與前女友分手時，她說他口口聲聲追求自由，但其實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走不出初戀背叛的陰影，他滿口關(guān)于愛的大道理，其實根本就是愛不起。

也許她是對的，他一直沒有走出來過。

總要有一個新的開始。

哪怕艱難地、緩慢地，重新愛上一個人。

第五天

梁任送夏喬去機場。他記下了她的電話和地址。

夏喬看著他白晃晃的牙齒，整齊又漂亮。她欲言又止。

她和呂離有著23年的緣分，他們不過是認識了5天的陌生人。

重逢的開始

夏喬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在長，臉似乎也胖了一些。沒了呂離離開時的半死不活，父母開始放寬了心，和她一起積極地準備出國留學(xué)的事。

那封蓋著香格里拉郵戳的信輾轉(zhuǎn)來到夏喬手里時，已經(jīng)是10月，她已經(jīng)到了倫敦。

梁任在信里寫：秋天的時候，帕納海真的會變成海。信里夾著一張照片，是帕納海變成海之后的樣子，滿目濕潤的氣息，還有停留在水面上的黑頸鶴。它幾乎就是夏喬曾經(jīng)想象的模樣。

她開始持續(xù)地收到梁任的信，來自不同的城市。他拍下不同的風(fēng)景，寄給她看，仿佛兩個人一起旅行。在一個快速的時代，他用古老的方式表達愛意。

有一天，他終于在信里說：“紙短情長，甚為想念。”

夏喬想要給他回信。她想告訴他，她開始學(xué)會做飯了，每次做飯的時候也會想起他；她開始經(jīng)常笑，但眼角沒有魚尾紋，她還是會想起他。

可是她不知道梁任在哪里。

有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說起對門呂離搬空了的家終于有人入住了，是個好小伙，經(jīng)常來串門，幫忙修電燈、修馬桶。他說他是她的朋友。夏喬還來不及反應(yīng)，電話那端突然傳來梁任如水一般的聲音，無非也是一些家長里短的話，卻叮咚叮咚，動聽得讓她想哭。

夏喬買了回國的機票。兩年的課程已經(jīng)結(jié)束，原本計劃的歐洲之行她放了朋友鴿子。她心急火燎地明白，原來23年和5天的緣分，距離并不太遠。愛可以是年月綿長里發(fā)生的事，也可以是電光火石之間的事。

梁任去接夏喬飛機的那天，碰上的出租車司機是新手，不熟悉路，繞了幾圈才到候機樓，他也不惱。他們才要重逢，他們還有大把時間。

夏喬從機場里跑出來，氣喘吁吁地看著梁任笑。梁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是單薄但生機盎然的身體。他知道，他的另一種自由正要開始啟程，自由地交付出他所有的愛，不畏傷害。

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睛笑，嘴角的弧度怎么也扯不平。

一切剛剛好，兩個正當(dāng)年齡的人，正開始相愛。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