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貓
云開霧散后的答案
文◎素貓
她只是覺得委屈,僅僅只是因為陸璟的漠視帶來的委屈?還是委屈這抓都抓不住的青春尾巴?抑或在不對等的老去中懷揣著對未來的惶恐不安?說真的,她不知道。
余一一度覺得自己的更年期有提前的趨勢。壞脾氣像是有點兒受潮的鞭炮,點了不是馬上著,而是燒完了線引子,再悶悶地燒到芯,然后毫無預(yù)警地炸開。
這種毫無預(yù)警的爆炸,甚至能把她自己嚇一跳。
這天早上好像就是諸事不順,臨著一年一度公司工作匯報會議,闖紅燈被街角埋伏著的交警抓了個正著,罰完兩分巴巴地趕到公司,電腦當機,雞飛狗跳地從云盤下完報告,整個會議議程已經(jīng)過半,老板金框鏡片后一雙綠豆眼斜視著她灰溜溜坐下來的樣子,像看著一個仇人。
她只得強打起一百二十倍的精神,努力詮釋她帶領(lǐng)的審計團隊這一年來的成績,好在這份成績單讓她有了點兒底氣,不至于理虧到畏縮。
煎熬般的會議總算過去。出了會議室,死對頭財務(wù)一姐老佘還不忘笑嘻嘻地補刀,“恭喜你啊,這次大BOSS想忘掉你的臉都難咯?!?/p>
她皮笑肉不笑,“是啊,兵貴用奇,一招勝過一百次熬夜加班?!?/p>
對方笑得有點兒僵硬,訕訕地撤了。
口頭勝不代表實際真占了便宜,她的心情糟透了。
星座果然說的沒有錯,水星罕見六十年不遇的大逆行,壞脾氣火星也落腳在她的事業(yè)宮,結(jié)局就是家電損毀,事業(yè)下滑,財破人散。
她看著手機上這些壞字眼,覺得自己三十六年的好運氣快要用光了。
午飯的時候陸璟給她發(fā)了一條微信:晚上出差到寧夏。
她看了看,沒有回復(fù)。
一年前陸出差時的匯報短信是:今天晚上又要出差,去寧夏三天就回,有沒什么想吃的,我?guī)湍銕Щ貋?。晚上記得鎖門,檢查天然氣。
幾年前熱戀時還叫人小甜甜,轉(zhuǎn)眼就成了牛夫人。如今,連牛夫人也懶得叫了。
也許是自己太敏感?已婚八年,小丫頭都7歲了,老夫老妻還介意這些有的沒的,說出去倒顯得自己倍兒矯情。其實婚前兩個人都彼此約定,尊重是第一位的,彼此互相不查崗,不干涉,兩人扯證的當天,陸在民政局借了工作人員一只筆和白紙,潦草幾筆寫了一段話:我陸璟有生之年若辜負余一,凈身出戶,絕不言悔。
毫無疑問他一直堅守著他的諾言,只是工作越來越忙。忙得像陀螺,彼此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連影子也找不著了。
也許還有其他的事攪亂她一貫的從容,比如陸璟提出來趁了現(xiàn)在的政策,給小丫頭添個弟弟,湊個好字!
她沒好氣,“好什么好,要生你自己生。”
說起來簡單,幾億顆精子追逐著一顆卵子造就了新生命,其實呢?一生又要耽誤三年。她哪有第二個三年可以虛擲?
就在三個月前的某個午飯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得余一妝容不整,回公司的電梯里偶遇一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見了她猶豫片刻,才脆生生地問:“阿姨,請問人力資源部怎么走?”
毫無防備的被“阿姨”這個稱謂擊中的余一那當口有點兒愣神,片刻之后她憑借多年職場修煉出來的冷靜給小姑娘指了路,而后直奔衛(wèi)生間,想看看鏡子中的那位阿姨究竟是誰。
大概因為淋了雨,衣衫半濕、儀容不整倒也罷了,綰好的頭發(fā)散了幾縷貼在臉頰邊,襯出一張讓她幾乎絕望的臉。細碎的魚尾紋,眉頭一皺,連抬頭紋都露了真相,還有一雙長期熬夜導(dǎo)致的淡青紫眼圈——原來她的肌膚只能藏在粉底液和隔離霜背后作威作福,原來她作為一個女人基本的自信,連一場雨也招架不住。
再看看,濕了半截的上衣貼緊她的身軀,連胸際線都墜了好幾分。
無緣無故想起一句詞:美人辭鏡花辭樹。
歲月的凌遲之刀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一刀刀削去了她的美麗呢?
那天晚上她窩在沙發(fā)上良久,窗外的天一層層黑了下去,她猶然不覺,黑暗中自怨自憐,不知什么時候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滾進來一個渾身酒氣的陸璟,十分鐘后,披著浴巾路過的他被沙發(fā)上的余一嚇了一跳,大著舌頭問了一句:“還沒睡?”
繼而,睡房里響起了他的鼻鼾。
她在那鼻鼾聲中鉆著牛角尖,這個男人,像所有的男人一樣,被命運之神眷顧著,他們有緩緩上升的事業(yè),憑什么還有姍姍來遲的青春?
她用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把這個男人從一個毛頭小伙子供奉滋養(yǎng)成了一個風華正茂的男人。而自己呢?除了魚尾紋、不斷下移的胸際線和他的視她如無物,她還落了什么?
壞運氣一茬接一茬,下午接到高層指示,西北地區(qū)賬務(wù)出現(xiàn)問題,大BOSS欽點她親赴前線查賬,籌備工作完畢后即刻開拔。
她心中一凜,顧自先涼了半截。看來早上的遲到果然給老板留下了深不可滅的壞印象,不然這種駐外查賬的苦力活怎么會讓她親自出馬?
這種方式警告意味太重,不一會人力資源張總前來慰問,先是高調(diào)地肯定了她頭一年的工作,進而強調(diào)了西北地區(qū)財務(wù)的糟糕狀況,委以重任,因為放眼公司上下,除了她再無人可承擔此重任。再說嘛,張總話鋒一轉(zhuǎn),“你看你,事業(yè)心這么重,難得又這么年輕,打拼的黃金時期又遇上黃金機會,這可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啊?!?/p>
“余一啊,不要怕工作影響家庭!公司保證每禮拜都給你定頭等艙往返機票!”張總臨出辦公室,拍著胸脯給她下了保證書。
一句話堵得她余一心里頗不是滋味,“我余一怎么怕影響家庭了?為了這份工作,小丫頭剛斷奶就送去全托了,我的犧牲難道還小嗎?”
送走了張總,她坐在轉(zhuǎn)椅上沉思了片刻,一度有了辭職的沖動。其實公司對西北分公司的疑心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說起來還是她最開始查出來的紕漏寫的報告,可是公司上下幾百號人,能人不缺,有能力的審計員也不缺,為什么去現(xiàn)場的偏偏就是她?
片刻之后她從忿忿不平的祥林嫂又恢復(fù)成那個精明干練的余一,尤其是回想起那一聲讓她幡然驚醒的阿姨,事實上她覺得這世界上如果說還有什么是自己能牢牢握在手中的,大概也只有工作了。
至少,她付出了十分,還能收回一半的回報,物質(zhì)及精神的。
她還能拼。她當然要拼。
陸璟回來那天,余一刻意從招待飯局上提早離席。
她有兩件事想和陸璟攤牌,一當然是工作問題,二嘛,她想把這個秘密留給陸璟去揭曉。
但是那天晚上她等到半夜2點才等到一條三個字的短信:你先睡。
早上她醒過來的時候陸璟已經(jīng)躺在他的身邊,他側(cè)著臉睡得死沉,鼻翼因為鼻鼾有節(jié)奏地微微聳動著,下巴下面冒出一片青茬,裸著的上半身只有小肚子微微凸起,反倒平添了一些正值壯年雄性動物的性感,散發(fā)著成熟男人獨有的誘惑。
這TM的太不公平。所以她忿忿地撲了上去,半兇狠半挑逗地咬住了陸璟的嘴巴。
陸呼痛驚醒的同時把她幾乎搡到了床下,睜開眼忍不住斥責:“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呢?”
那天早上他們很不愉快。陸璟摔門而去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晚上加班!”
余一披著睡袍給自己和小丫頭做早飯。
牛油果醬烤土司。小丫頭吃著吃著皺起了眉頭:“媽媽,這枚牛油果熟過了?!?/p>
她突然眼眶一熱,一股子委屈無處安放,小丫頭說的那是牛油果,根本就是赤裸裸地點評了她自己。
余一的調(diào)動問題拖到臨出發(fā)的前兩夜才對陸璟提及。
小丫頭睡了,她泡了一壺茯苓,難得兩個人能面對面坐著。
他的表情比她預(yù)想的要豐富一點,皺著眉頭問:“要去多久?”
“也就幾個月吧?!彼^續(xù)觀察著他,企圖從他臉上的那幾塊肌肉中分析出一點兒蛛絲馬跡的不快。
“你決定了?……那你就去吧。”
余一窩了一肚子無名火,但她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嗯,決定了,我想過,這幾年正好我們都是事業(yè)黃金期。錯過這村也沒這店了。”
她聽見陸璟的鼻子里飄出一聲不屑。她想也許自己所謂的事業(yè)在他的眼中不值得一提。是啊,這一年他的網(wǎng)絡(luò)科技公司終于突破僵局,勢頭正勁,一筆單子抵得過她小半年的收入總和,可那也是她一手一腳拼出來的陣地,怎么能說丟就丟。
“哦。西北天氣干,你去了多喝點兒水?!笨瓷先ニ钠綒夂汀?/p>
他的淡定讓她一度狐疑,那些曾經(jīng)的信任像個被戳破的氣球,一點點的在她的胸腔里干癟了下去。
陸璟起身去書房的時候,她對著他的背影問了最后一個問題:“難道你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有什么不同?”
她一問出口自己就后悔了,這個問題怎么該由她問呢?這是一種恥辱。
陸璟轉(zhuǎn)過身,很是詫異地想了想,問:“什么意思?”
轉(zhuǎn)而面色一亮,“難道你……有了?”
她卻再也藏不住自己的不悅。
三個月了,他居然自始至終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身體的變化。
她為自己做了一次小小的改變,修剪了那些藤蔓般蔓延的面部細紋,同時,還挽救了被地心引力不斷拉扯的胸。手術(shù)之后她還遮遮掩掩了許久,一度擔心陸璟對于“做假”行為的嫌棄,同時想好了理由打算說服發(fā)現(xiàn)真相之后的他,可是很快她發(fā)現(xiàn)這些都毫無必要,這個夜夜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居然毫無察覺。
這本身就是一種侮辱。男人對女人的侮辱,丈夫?qū)ζ拮拥奈耆琛?/p>
三個月來,每一個清晨,他從她共臥的床鋪間起身的時候,都在她的壞心情上添了重重的一筆。
就在此刻,那根燃燒殆盡的火線引子,終于點燃了她這根炮仗。
她破天荒摔了自己最心愛的那只價值不菲的柴燒圓珠提梁壺。
上飛機前陸璟還打來一通電話:“要不要我送你?”
她知道他的性格,也算是一種曲線示好,可是她到底沒能原諒他。一個人推著兩只箱子上了飛機。
到了分公司她才給他回了短信,書房抽屜第三格——那抽屜里放著她的整容病歷,胸部硅膠注射,和微激光去皺。
下定決心手術(shù)前她曾經(jīng)裝作無心地問過陸璟,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他眼中該是什么樣?
陸璟當時正在看阿里上市的背景分析,過了很久,才回過頭來,“?。磕銊偛耪f什么?”
他們早就不再說什么風花雪月的愛,也許愛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還美麗,還能戰(zhàn)斗,還能在這個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一錐之地,還能為自己而活。
新工作環(huán)境比她想象的好很多,至少工作還能占據(jù)她絕大部分的思緒。
只是晚上難熬,躺在床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陸璟下了降頭,不然怎么會聽不見鼻鼾就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
一個禮拜后助理問她需要訂機票么?她猶豫片刻,合上賬簿,算了,工作剛開展起來,還是克服一段時間吧。
她以為陸璟對這件事至少有點兒反應(yīng),可是除了零星幾句你好好照顧自己,別無他話。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等待一個答案,可這答案是什么?難道要他說出這種相比你年輕時的容顏,我更愛你飽經(jīng)滄桑的臉?
她不年輕了,愛自己,還是愛這些和她息息相關(guān)的人更多一點,其實早不再困惱她,她只是覺得委屈,僅僅只是因為陸璟的漠視帶來的委屈?還是委屈這抓都抓不住的青春尾巴?抑或在不對等的老去中懷揣著對未來的惶恐不安?
說真的,她不知道。
兩個月后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推開門的時候她還有點兒心灰意冷,陸璟不在。
她知道他在上海參加網(wǎng)絡(luò)公司交流會。房子被陸璟保持的還算干凈,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像個普通的邋遢男人一樣把家里禍害得臟亂不堪?
算了,怎么想都是累,還是洗洗睡吧。
余一打開衣柜取換洗衣物的時候有點兒愣——因為衣柜里放了一疊還掛著標簽的嶄新內(nèi)衣。
沒錯,都是她全新的Size——原來他知道的比她想象的還要多。
那些柔軟舒適的面料貼合在胸前,恰到好處的熨燙著她一顆以為已經(jīng)冷掉的心。
這幾個月來壓在她心中沉甸甸的一團慌張好像一下子云開霧散。她突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那些內(nèi)衣里還夾了一張黃色的便利貼,陸璟的字跡還是和當年那張宣告書一樣潦草:要不要第二胎你拿主意,下次別干這種蠢事了,聽說硅膠后遺癥很多,什么都比不過你的健康最重要。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