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飛
在社會生活中,離別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離別關乎雙方,一方是居者,一方是行者(也有少數(shù)雙方同時是行向不同目的地的行者),居者送行者,古代送別詩詞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因為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古代交通工具一般只有兩類:一類是陸路的車馬,一類是水路的舟船。正如南朝梁江淹在《別賦》中所寫:“舟凝滯于水濱,車逶遲于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送別詩詞中出現(xiàn)的“長亭”和“南浦”意象,就與運用這兩類交通工具出行密切相關。
秦漢時期,自兩京始,在車馬所行的官道兩旁,已經(jīng)開始設置郵亭與驛站。郵、亭、驛的設置在功能上是有區(qū)別的?!稘h書·平帝紀》云:“二千石選有德義者以為宗師??疾觳粡慕塘钣性┦氄?,宗師得因郵亭書言宗伯,請以聞?!边@里就提到了“郵亭”。顏師古注曰:“郵,行書舍也。言為書以付郵亭,令送至宗伯也?!鳖佔ⅲ骸班],行書舍也?!敝^郵是負責遞送文書的機構,這是不錯的,但《漢書》說的是“郵亭”,而不是單一的“郵”,顏師古注似乎沒有將“郵”與“郵亭”區(qū)別開來。
關于“亭”,《漢官舊儀》卷下記載說:“民應令選為亭長……設十里一亭,亭長、亭候;五里一郵,郵間相去二里半;司奸盜。亭長持三尺板以劾賊,索繩以收執(zhí)盜。”從《漢官舊儀》的行文來看,“司奸盜”似是“亭”與“郵”二者之共同職能,但它實際應是指“亭”之職能?!班]”的職能如前所述,應為“行書舍”也,是負責遞送文書的。
驛站的設置是我們比較熟悉的一個古代制度。驛的功能主要是遞送朝廷文書或為朝廷任命的使者和官僚提供上任與出使的旅行服務。
但郵、亭、驛三者又是有聯(lián)系的。驛與郵及亭有太多的重合,故有郵亭、郵驛、驛亭等復稱。北周庾信《哀江南賦》說:“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白孔六帖》卷九“館驛·長亭短亭”注:“十里五里,長亭短亭。言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扁仔潘浴笆镂謇?,長亭短亭”,我以為是文學家夸張之語言,而非實錄?!稘h官舊儀》所載“十里一亭”、“五里一郵”,并言“郵間相去”僅“二里半”。這么密集的郵、亭,得有多少人在其間工作,朝廷或民間的負擔又是多少?史氏似乎缺載。因此,我很懷疑《舊儀》所記設置郵與亭之制度在漢代是否曾經(jīng)付之實施。
《說郛》卷四七下引宋人李有《古杭雜記》說:“驛路有白塔橋,印賣朝京里程圖。士大夫往臨安,必買以披閱。有人題于壁曰:‘白塔橋邊賣地經(jīng),長亭短驛甚分明。如何只說臨安路,不數(shù)中原有幾程?”這首打油詩卻道出了中原地帶有“長亭短驛”這樣一個事實。
古代詩人們在南方寫的詩詞和在北方寫的詩詞,其所選用的意象形成的意象群顯示出明顯的差異。在古代送別詩詞中,這種差異同樣存在。南方作家所寫的送別詩詞,長亭、短亭、陽關、古道等意象,相對較少。如《楚辭》中,“長亭”、“短亭”等意象的用例幾乎沒有;相反,與河流相關的“浦”或“南浦”的意象卻極為常見。這種現(xiàn)象,與中國南北不同的地理特征緊密相連。
屈原是南方詩人的代表,其賦中多見“浦”字,如《九歌·湘君》中有“望涔陽之極浦,橫大江兮揚靈”,《九歌·湘夫人》中有“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九歌·河伯》中有“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涉江》中有“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哀郢》中有“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等等。
對于“浦”,《說文》解釋說:“浦,水濱也?!薄讹L土記》說:“大水小口別通為浦?!边@里有大小河道分流處,理所當然成為舟船停泊之所。如《方輿勝覽》卷十九“江西路”所言:“南浦亭在廣潤門外,往來艤舟之所?!币虼?,所謂“南浦”,在中國南方的大地上簡直說不清有多少處。
“南浦”是什么時候開始演變?yōu)樗匪蛣e詩中比較固定的意象,據(jù)初步考察,或與屈原《九歌·河伯》中“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這一名言有很大關系。但使“南浦”這一意象和送別情懷形成比較固定聯(lián)系的,似得力于南北朝詩人。如江淹《別賦》“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謝朓《送遠曲》詩“北梁辭歡宴,南浦送佳人”,《臨溪送別》“悵望南浦時,徙倚北梁步”,庾信《周柱國大將軍長孫儉神道碑》“南浦送而行云,東風飄而零雨”,張正見《征虜亭送新安王應令》“鳳吹臨南浦,神駕餞東平。……歧路一回首,流襟動眷情”等等皆是。故《太平御覽》卷七十五引《江夏記》曰:“南浦在縣南三里。《離騷》曰:‘送美人兮南浦。其源出京首山,流入大江,春冬涸竭,秋夏泛漲,商旅往來,皆于浦停泊。以其在郭之南,故稱南浦。”《江夏記》僅記“商旅往來,皆于浦停泊”而對商旅往來何以在“浦”中停泊,卻未曾道出個中原由。
唐詩宋詞中,“南浦”意象俯拾即是。如盛唐詩人王維《送別》詩曰:“送君南浦淚如絲,君向東州使我悲。為報故人憔悴盡,如今不似洛陽時?!崩畎住顿洕h陽輔錄事二首》(其二)前四句曰:“鸚鵡洲橫漢陽渡,水引寒煙沒江樹。南浦登樓不見君,君今罷官在何處。”柳永《傾杯》:“離宴殷勤,蘭舟凝滯,看看送行南浦?!羁嗾龤g娛,便分鴛侶。淚流瓊臉,梨花一枝春帶雨?!表n元吉《薄幸·送安伯弟》詞曰:“送君南浦,對煙柳、青青萬縷。”石孝友《更漏子》詞曰:“北沙門,南浦岸,望得眼穿腸斷?!眲⒊轿獭短m陵王·丙子送春》詞曰:“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秋千外,芳草連天,誰遣風沙暗南浦?!比绱说鹊?,不一而足。
就這樣,一代一代的詩人承繼屈原這一手法,不斷將離愁別緒的文化因子,添加到“南浦”之上,以致使”南浦”這一意象成為送別之地的代名詞。李賀《黃頭郎》詩曰:“黃頭郎,撈攏去不歸。南浦芙蓉影,愁紅獨自垂?!鼻迦送蹒⒁嬷f曰:“南浦,送別之地?!比~蔥奇注亦言:“古人送別之地多稱‘南浦。”
“南浦”與“長亭”之成為古人“離別之地”,與中國古代的驛傳制度緊密相連。秦代便確立了郡縣制政體,縣以上的城邑,都有馳道(當時的高速公路)相通,“車同軌”是秦朝對中國統(tǒng)一所作出的突出貢獻之一。漢承秦制,居延漢簡中所見傳遞官方文書的形式有“以郵行”、“以亭行”、“(以)燧行”、“驛馬行”等十余種,由此可見其制度的完備性。
陸上交通有驛傳,水上交通亦有驛傳。于江河上置驛站,始于何時,史無明文。但兩唐書均記“水驛有舟”(《職官·兵部·駕部郎中》)?!短屏洹酚浱煜麦A站凡一千六百三十九所(兩唐書同),其中二百六十所水驛,一千二百九十七所陸驛,八十六所水陸相兼之驛(分述數(shù)字有誤)。水驛之設,肯定在唐朝以前。
在詩詞中反復出現(xiàn)的“南浦”、“別浦”等意象中的“浦”,是水邊可以供舟船??康拇a頭,自然也成為水驛設置的站點。所以,它成為“送別之地”就很自然了?!颁仭被颉芭m”是古代驛站,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如江西的“石頭驛”又稱“石鎮(zhèn)鋪”;“浦”的得名,我甚至懷疑是“鋪”或“舖”之借音。
(作者單位:韶關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