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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虹口(中)

        2015-03-14 01:56:25孫建偉
        東方劍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伯納德索尼婭石原

        ◆ 孫建偉

        生死虹口(中)

        ◆ 孫建偉

        凈土宗西本愿寺是石原健一小時候聽到最多的一個詞。祖父一說起來就勁頭十足,要是沒人打斷,他就會一直說下去,說到唾沫擠出嘴角,仍沒有罷休的意思。祖父常常摸著童年健一的頭說:“健一,那是我的祖父告訴我的,現(xiàn)在我來告訴你,以后呢,你再告訴你的孫子。”石原健一這時就看到祖父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他想,祖父的喉嚨真好玩,里面好像有顆珠子。他不知道祖父其實已經(jīng)口干舌燥得厲害,于是拼命地吞咽,無奈他的唾液消耗太大,幾乎彈盡糧絕。祖父最為強調(diào)的是,他們這個家族是明治以后就來到上海的日本居留民。本愿寺上海別院建成后,我們居留民就有了依靠了。石原健一在上海的日本普通高等小學(xué)校讀書。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祖父突然拉著他的手,又說起本愿寺的事。祖父全身都已經(jīng)衰落了,唯獨他的喉結(jié)依然保持著持續(xù)的強勁,力道非凡。祖父翻來覆去地說:“這下好了,本愿寺上海別院馬上就要遷到乍浦路來了。這下好了。”石原健一看著祖父的喉結(jié)想,這大概是祖父生命集中的地方吧。他不禁為自己小時候想象的那顆好玩的珠子深感羞愧。后來祖父的喉結(jié)就像一根拉到極點的弦突然崩斷,不動了,健一知道,祖父走了,再也沒人會像祖父一樣跟他說本愿寺了。他忽然想起祖父曾經(jīng)跟他說過的那句話,我什么時候說給我的孫子聽呢?健一的父親石原純倒是說得不多,他帶著健一去過別院,健一學(xué)著父親虔誠祭拜的樣子,感覺自己的精神跳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他還說不太清楚的世界。

        石原健一讀大學(xué)前,只跟父親回過日本兩次,而且時間都非常短。比起來,他九州老家的境況跟上海相比差距太大了。父親聽了他的評價后說,你長大了。又說,健一你記住,上海也有我們的家。1932年那次回去,是因為第一次上海事變(指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駐滬總領(lǐng)事向居留民發(fā)布遣送回國的命令,船上很擁擠,父親一直都鐵青著臉。健一想,父親一定是不愿回去的。

        從小耳濡目染父親的日升堂藥房,健一選擇了醫(yī)學(xué)。從東京帝國大學(xué)醫(yī)學(xué)部獲得博士學(xué)位回到上海的時候,正是1937年那個硝煙彌漫的夏天。日升堂在百老匯路上興隆了很多年,最近出現(xiàn)了頹勢。父親告訴他,到藥房來的本地人越來越少了,馬路上出現(xiàn)了抵制日貨的招牌。報紙上說,有本地人因為買日貨遭到警告甚至被毆打。老石原一向埋頭生意,這么多年來,他在上海虹口過著愜意的日子。這里的店鋪店招,燈籠,日本混煮,料理店,劇場,舞廳,清酒,榻榻米,藝妓和妓館,和式家居,茶道、糕點,吳淞路菜場,學(xué)校,醫(yī)院,他的日升堂藥房,當(dāng)然,還有本愿寺。所有和他同樣來自九州的日本人都覺得這里跟日本沒什么不一樣。人們都稱它為小東京。那為什么還要打仗呢。短短幾年,石原純就經(jīng)歷了兩場戰(zhàn)爭,雙方都投入了重兵,傷亡了很多軍人和老百姓。石原健一的想法跟父親差不多,甚于父親的是,作為上海福民醫(yī)院一個新晉外科醫(yī)生,健一對生命感悟更深。醫(yī)院創(chuàng)辦人頓宮寬先生曾說,患者都是醫(yī)院的客人,沒有人種和等級差別。如果給中國人治病,醫(yī)生要把自己當(dāng)中國人。石原健一覺得,這句話和父親平時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有點像。父親說過,任何時候,救人性命總是最重要的。石原健一覺得這兩句話都很有道理,父親用藥房救人,他用的是手術(shù)刀。

        盡管在醫(yī)學(xué)院看過不少關(guān)于戰(zhàn)爭救護的現(xiàn)場記錄,但真實場面仍使石原健一不寒而栗。那些滿身血污,頭上纏著繃帶,炸斷了手腳的同胞,年齡其實跟自己差不多,臉上掛著稚氣,甚至連胡子都沒長出來。他聽到他們嘴里不停地喊著媽媽媽媽,但明顯不是叫痛,他們是在囑咐在家里的弟弟妹妹為媽媽養(yǎng)老送終。進入手術(shù)室的時候,健一感覺自己的腳微微發(fā)軟,帶他做助手的外科主任用勁搭了搭他的肩膀,他的步履才恢復(fù)了正常。

        幾年后,很多日本軍人和平民,也有中國人在石原健一的手術(shù)刀下挽回了生命。但是有一次,一個與他同齡的同胞,軍裝上的血污已經(jīng)發(fā)黑,還在昏迷中不停喊著,為了天皇陛下,殺……殺。殺戮的氣息和生命的拯救就這么狂亂而奇異地交雜在一起,讓他深感恐懼。他一邊盡著他的責(zé)任,一邊詛咒著戰(zhàn)爭。但他不幸看到,戰(zhàn)爭之花以更殘酷的姿態(tài)絢爛地噴射出它的黑色汁液。

        石原健一獲知皇家海軍轟炸珍珠港的消息時正在進行一臺心臟手術(shù)。聽到這個消息后,他自己的心臟竟然狂跳不止,連拿著手術(shù)刀的手也微微顫抖了幾下。這是從來沒發(fā)生過的情況。他回身瞪了一眼那個傳話的護士,護士的眉頭蹙了一下,很快又被難以抑制的興奮覆蓋了。石原健一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做完這臺手術(shù),感覺非常虛弱。他希望那是個假消息,等著官方的辟謠。他很快就看到了更為詳盡的報道。報道的粗黑色標題充滿自豪:山本大將率領(lǐng)日本海軍奇襲珍珠港,美軍太平洋艦隊遭到重挫。

        上海完全成了日本人的天下。租界里的歐洲人被宣布為敵國僑民,并被要求戴上輟有特殊標記的臂章以示識別。石原健一心情復(fù)雜,他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國內(nèi)輿論對襲擊珍珠港成功的報道連篇累牘,世界頭號工業(yè)強國美國的軍事力量已受到大日本皇軍重大打擊,至少幾年翻不過身來。他周圍的同胞也為巨大的勝利高度亢奮,但他的思路老是糾集在出自醫(yī)生本能的那個點上,這么一場戰(zhàn)爭究竟會死傷多少人?為此他常常沉默,甚至在手術(shù)臺上走神。他覺得自己的確是懦弱的(已經(jīng)有同事這么評價他),為此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對皇軍如此輝煌的戰(zhàn)績無動于衷,竟然出現(xiàn)這種類似婦人之見的想法。真是恥辱。他又想起當(dāng)年在本愿寺別院為那些戰(zhàn)死的皇軍亡靈祭拜的情形。既然如此,為什么非要動用那些致命的武器呢?

        那天下班后,石原健一信步到了西本愿寺別院。此時已進入立冬,天暗得飛快。健一在別院周圍盤桓。一會兒,他停下腳步,專注地看著那些穿著和服進進出出的人,夜色中他們的身影似乎顯得詭異。健一忽然聯(lián)想到兩個中國成語,究竟是人影憧憧還是鬼影幢幢,混沌而凌亂。這樣的聯(lián)想使他驚悸起來。他懷疑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但是眼前的景象越來越詭異。他下意識地抱住了腦袋,緊閉雙眼。

        有一天,日升堂來了一個年輕的日本軍人,山巒丘壑一般的青春痘殘骸顯示出當(dāng)年這張圓臉上曾經(jīng)洋溢過逼人躁動的氣息,小了一號的軍服使他的身體顯得突兀和膨脹。石原純先是一愣,很快又回過神來,這個過程稍從即逝。

        “請問這里是日升堂藥房嗎?”年輕軍人問。

        “是啊,請問你是?”

        “我是剛到上海服役的石原次郎,大日本帝國陸軍中尉。我來找日升堂董事長石原純先生,請問他在嗎?”

        “哦,是這樣,中尉先生找石原純董事長有什么事嗎?”

        “請原諒,先生。這是私事,不便回答?!?/p>

        石原純閉了閉眼,說:“先生,董事長今天外出了。如果你需要給他帶話,我可以為你轉(zhuǎn)達?!?/p>

        “哦,不必了。我會再來的。告辭。”石原次郎干脆利落。

        石原純站起身來,向中尉還禮,然后目送他遠去。

        石原次郎,他真的是次郎嗎?剛才他并沒有太過注意中尉的臉,其實是不愿面對。

        當(dāng)年那個大雪紛飛之日,石原純回到九州老家。僅僅一個多月,他與女鄰居美奈子的感情像一鍋狂火煮沸的水,達到沸點的速度連他們自己都感到驚訝。他的妻子早就跟著他一起到上海,還有一個五歲半的兒子石原健一??上能|體已經(jīng)不再服從腦袋了,美奈子小姐就像一盆熾熱的炭火炙烤著他,他則像一塊高溫下不斷潷出脂肪的肉。這塊肉后來就延伸到石原次郎,剛才那個來找他的年輕人身上。不過他還不能輕易就確認,所以他的目光被這個背影久久牽引著,尋找他當(dāng)年留下的印記。獲知美奈子生下次郎后,石原純懊悔了很久,這孩子是個意外。他不想把他們母子帶到上海。他知道,美奈子是炭火,這盆火會把他燃盡的,那時候他就成了燒剩下的干枯的黑炭。而他的妻子是那種可以跟他同甘共苦一輩子的人。石原純和美奈子維持了三年的通信,然后就風(fēng)一般消失了。三年通信讓他保留了次郎的三張照片,一年一張。石原純花了很多時間把三張照片翻出來,凝視良久,還是不能確認這個年輕人的眉眼之間存在的昔日痕跡。他究竟來干什么呢?這二十多年來,他很努力地把這件事從記憶中趕出去,但要趕走一個延續(xù)了自己骨血的生命太難了。他不想告訴任何人,他覺得這是他人生的荒唐,既然是荒唐,為什么不能擺脫呢?然而,他擺脫了美奈子,擺脫得了自我的炙烤嗎?

        這個自稱次郎的年輕軍人一副意氣軒昂的樣子,他來上海執(zhí)行什么任務(wù)?如果他真的是次郎,那我該不該和他相認呢?

        這一天,五十開外的石原純被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年輕人弄得神思恍惚了。

        石原次郎的確是石原純的兒子。這個名字是美奈子起的。美奈子知道石原純已經(jīng)有個兒子,作為他的第二個兒子,就叫他次郎。美奈子一直在等待石原純的歸來,但他一去不復(fù)返,杳無音信。美奈子也想去上海找他,但終是沒去成,這就成了一塊心病。也因為如此,她沒在次郎身上花多少心思,任由他野草一般生長。一個號稱父親失蹤的孩子,雖然會得到同情,更會受到歧視,美奈子也不管不問。其實次郎也用不著她出頭,一直野慣了,無所顧忌。十六歲他上了軍校,在這個崇武的世界里如魚得水。臨近畢業(yè)他被編入了作戰(zhàn)部隊。那天整理行裝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那一疊信。美奈子驚慌地看了兒子一眼,卻無法阻止了。讀著讀著次郎激動起來,然后暴怒。美奈子流淚了,石原純對她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個巨大的謎,淚水不斷從她的淚腺里分泌出來,它們儲藏了二十幾年,她的淚腺成了一個豐盈的蓄水池。她想,淚水怎么就流不完呢。除了流淚,美奈子不知道還能干什么。她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兒子。于是淚水就順著臉頰抵達她的嘴角,在那里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水洼,她就把它們吮入嘴里。開始還是咸的,后來就變成了苦澀,漸漸變得麻木。次郎站在她的對面,那些信被他攥成了胡亂的一團,但他并不想把它們撕成碎片,雖然他充滿了對這個叫石原純的男人的憤恨,這男人是他的生父。唯一可惜的是這些信中沒有一張這男人的照片。他相信只要這個男人和這家名叫日升堂的藥房還在,他就一定能把他找出來。

        石原次郎的部隊去了武漢,又去了長沙,先后打了幾場硬仗,他由列兵升遷到中尉。他的理想是去駐上海的海軍陸戰(zhàn)隊。他執(zhí)著地認為,他曾是軍校優(yōu)等生,作戰(zhàn)勇猛,頗有韜略,具備軍中精銳的特質(zhì),在這個普通作戰(zhàn)部隊顯然阻礙了他的發(fā)展。為此他沒少跟聯(lián)隊長提出要求。聯(lián)隊長心不在焉地用那只因為受傷而斜視的眼睛瞄著他,這使次郎心生不滿,但他除了忍耐,還得表現(xiàn)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否則就很有可能飽受這家伙突如其來的一頓拳腳。但是石原次郎后來接到的命令是去上海的猶太人隔離區(qū),管理那里的猶太難民。次郎接到命令那一刻,像一根水分過度流失的茄子那樣,完全蔫了。然后,他一整天窩著,沒邁出宿室一步。

        新上司是高橋昌大佐,早操列隊點名的時候,次郎根本就沒聽進去大佐在說什么,只是木頭一般說著是。大佐很快洞察到這個下屬對他的無視,于是他停了下來,在次郎面前走了幾步,突然左右開弓扇了次郎兩個耳光。次郎保持著木頭狀態(tài),彷佛還是一根被蛀空了心的木頭。這讓大佐更加惱火,他接著扇次郎的耳光,他必須竭盡全力恢復(fù)這根木頭的觸感和痛感。大佐努力保持著自己的圓心位置,但他的胳膊由于連續(xù)超過半徑的擊打運動導(dǎo)致肌肉極其緊張,于是他快速抖動了起來。這時他欣喜地看到了擊打的效果,這根木頭轉(zhuǎn)了一下,又轉(zhuǎn)了一下。它變得有了內(nèi)容,含著一絲憤怒和不甘。吆西,吆西,大佐嘿嘿笑著對這根有了內(nèi)容的木頭說:“石原中尉,我知道你曾經(jīng)是軍校優(yōu)秀畢業(yè)生,你作戰(zhàn)很勇猛,但是海軍陸戰(zhàn)隊嘛,你還不夠格。先把那些從歐洲逃出來的猶太難民看好吧。他們可不是那么順從,夠你煩一陣的。要讓他們都服你,才是你的本事,明白嗎?”

        石原次郎軍姿筆挺地站著回答:“明白?!?/p>

        大佐的耳光和訓(xùn)斥極大地刺激了石原次郎的想象力。他從小在缺乏大人庇護的環(huán)境下長大,需要自行構(gòu)筑強大的外殼,在他的玩伴群體中很早就凸顯了這種能力,這種能力的確立和鞏固需要擁有比別人更聰明更狡黠的手段。需要花招,需要糊弄,甚至需要惡作劇。這些都曾是他引以為豪的。

        次郎摸著被高橋大佐扇得火辣辣的臉頰,笑了。這次他說的“明白”是由衷的,甚至充滿了感激。

        對越來越多來到隔離區(qū)的猶太難民來說,生活的艱難除了物質(zhì)匱乏,最痛苦的還是對他們?nèi)松碜杂傻木饖Z。在日軍當(dāng)局的管制下,隔離區(qū)變成了一座非囚徒的監(jiān)獄。

        因為不能隨便進出,伯納德原來開在公共租界的建筑師事務(wù)所只能關(guān)門打烊。早年住在租界富有的猶太人大都已入英國籍,他們的財產(chǎn)也被日方宣布為敵產(chǎn),有的還被關(guān)進了龍華集中營。對難民同胞的接濟被迫中止。伯納德一家堅持了幾個星期后,盤子里的東西逐漸稀薄,而后空空蕩蕩。饑餓蠕蟲般在腸胃里撒嬌,蜿蜒到食道的時候,就伸出了它兇狠的爪子。伯納德明白,要想在隔離區(qū)進行商業(yè)活動幾乎是不可能的了,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坐以待斃。他悄悄做了一個決定,去擺攤。

        第二天上午,埃茲拉在接近隔離區(qū)盡頭的匯山路,遠遠看到一些前胸后背都掛著牌子的男同胞。她回憶起來,曾經(jīng)在中文報紙上看到過類似照片,那都是被押赴刑場執(zhí)行的犯人。顯然他們并不是。但他們在干什么呢?她解謎一般漸漸走近他們,看到了牌子上的漢字:“木匠”,“泥水匠”,“漆匠”,她明白了,這是在招徠生意。啊……怎么伯納德也在這里,他掛的是“修鞋擦鞋”。埃茲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生怕自己叫出聲來,連忙捂住自己的嘴。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伯納德也看見了她,他倒是比她坦然多了,對她做了一個手勢,讓她鎮(zhèn)定些,居然還朝她笑了一下。一個穿著長衫腋下夾著公文包的上海男人疑惑地看了看伯納德,似乎在質(zhì)疑他的身份。伯納德指了指放在他面前的一張小板凳,微笑著做了個請坐的動作,男人稍顯遲疑,坐了下來,然后脫鞋。伯納德不再看埃茲拉,低著頭開始接待他的顧客。埃茲拉繼續(xù)捂著嘴,她不敢放開,一旦放開,就極有可能泄漏她的驚恐和悲傷,雖然她的眼睛已經(jīng)抑制不住地盈滿了淚水。片刻后,她背轉(zhuǎn)身。逃跑一樣離開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伯納德手里拿著幾張餅,放到桌上后,就一頭倒在了床上。

        連續(xù)幾天,天天如此。

        埃茲拉和弗蘭克爾就在這樣日復(fù)一日的心如刀絞中度過,卻別無他法。埃茲拉在家門口放了一塊牌子,變賣服飾,如果能以原價的百分之三十出手就算幸運的了。這已成為隔離區(qū)一個常見的場景。

        一天晚上,伯納德照例倒頭便睡。但翌日早上,他并沒有像平常那樣起來,然后匆匆出門。

        從開始的驚愕、煎熬,到后來的習(xí)以為常,伯納德掛著牌子“上班”似乎成了常態(tài)。埃茲拉也知道這是一種可怕的麻木,但除此還有其他辦法嗎?伯納德說過,生存高于一切,為了生存,這又算得了什么呢?也許,麻木也是一種生存方式,就像中國人說的,好死不如賴活著。

        埃茲拉一走到伯納德身邊,就感到他的氣息粗重,呼吸都是發(fā)燙的。一摸他的額頭,他發(fā)燒了,憑感覺,還不輕。她叫他,他不應(yīng)聲。好久才呼出一口濃濁的熱氣,他微弱地說:“埃茲拉,今天我看來出不了攤了,讓弗蘭克爾去吧?!?/p>

        “他已經(jīng)去了,你好好休息。”她在他頭上敷上一條冷毛巾,毛巾很快就被焐熱了。埃茲拉說:“伯納德,我得送你去醫(yī)院?!?/p>

        “不,太麻煩了,我可不愿見到那張長滿疹子的臉?!辈{德把石原次郎的青春痘殘骸叫作疹子。

        埃茲拉心里也是一沉,一提到這個拿著審批印戳的日本人,心里就很是反胃。“但是,你現(xiàn)在發(fā)著高燒……”

        “發(fā)高燒也是一種免疫反應(yīng),我沒這么脆弱。休息一天就好了?!?/p>

        埃茲拉抓著他的手,不知該說什么。她很少跟伯納德爭執(zhí)。不管什么事,他都儲備著無數(shù)理由。不過眼下,他的后一條理由并不充分,但在這個可惡的隔離區(qū),沒有誰不知道那個自命“隔離區(qū)最高統(tǒng)帥”的日本人,一個喜怒無常的家伙,只要遇到他,戲謔侮辱甚至毆打就變成了一種程序,在劫難逃。

        這一天,弗蘭克爾很晚回家,他告訴伯納德,幸虧平時跟他現(xiàn)學(xué)了兩招,否則今天應(yīng)付不過來。伯納德依然十分虛弱,他說弗蘭克爾,我們猶太民族適應(yīng)生活的能力超乎想象,你當(dāng)然也是。

        “爸爸,您好點了嗎?”

        “我好點了。別擔(dān)心,明天醒來,我又能去擺攤了。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好鞋匠,你可以繼續(xù)當(dāng)我的徒弟。”

        埃茲拉和弗蘭克爾都被他逗笑了。

        又一個清晨到來時,伯納德依然沒有起床,而且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埃茲拉把手背放在他的額頭,比昨天更熱更燙。她立即對弗蘭克爾說,快,我們得帶他去醫(yī)院。弗蘭克爾應(yīng)聲,然后抱住父親的身體。他的身體都是滾燙的,好像抱著一盆炭火。

        伯納德軟綿綿的,高燒使他完全虛脫了。不過在石原次郎眼里,這個身材高大的猶太男人簡直太不順眼了。在過去的幾個月里,石原次郎不打仗不訓(xùn)練,養(yǎng)尊處優(yōu),身材竟然出現(xiàn)了微胖,這種并不明顯的胖,相對一米六十五的高度卻是一種隱匿的威脅。這讓他非常不爽。不爽的主要誘因來自別人的高度。比如現(xiàn)在這個歪歪扭扭的猶太佬,即使歪著腦袋,居然還這么高。還有這個扶著他的小子。跟他們說話需要自己的仰視,真太令人喪氣了。所以,他聽完猶太保甲的翻譯,竟然笑了起來,先是咕嚕了一句什么,然后大聲說:“你,渾身發(fā)熱的家伙,脫光衣服在原地跳跳吧,跳出汗來,高燒就退了?!?/p>

        埃茲拉聽完翻譯,渾身顫栗。石原次郎繼續(xù)說:“不相信嗎,我小時候就是這么治療的?!彼俅未笮ζ饋?。

        埃茲拉哀求地看著石原次郎:“先生,請您給個方便吧?!彼职蜒酃廪D(zhuǎn)向保甲。保甲閃爍的目光里全是同情,卻不敢作出任何反應(yīng)。石原次郎又對埃茲拉說:“我不懂英語,但是我知道你的英語講得太好了,那么你為什么還要到這里來呢,你最好去英國或者美國?!北<走€沒翻譯完,石原次郎突然大聲喊了起來:“快走開,走開!滾回去,我沒有耐心聽你們的廢話?!?/p>

        就在這時,一個猶太男人出現(xiàn)了。這是個中年人,還是高個子,面容英俊,留著非同一般的大胡子,埃茲拉眼睛一亮,救星一般叫著:“索羅維奇克拉比,您來了。這太好了,我丈夫發(fā)高燒,急需去醫(yī)院治療,請您跟這位軍官解釋一下吧?!?/p>

        索羅維奇克拉比早就來到上海,是猶太教法典學(xué)習(xí)方法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學(xué)養(yǎng)豐厚,在上海猶太教區(qū)擁有極高的威望。他先向石原次郎點頭示意,然后用日語問道:“中尉先生,請問是這么回事嗎?”

        石原次郎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誰?”

        “我是猶太教拉比索羅維奇克。我建議,如果這位先生確實發(fā)著高燒,你應(yīng)該批準他出去就醫(yī)?!?/p>

        石原次郎哼了一聲,說:“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知道什么拉比,你最好別管隔離區(qū)的事,否則會給你帶來麻煩?!?/p>

        索羅維奇克拉比克制著自己:“中尉先生,你是這里的長官,請注意貴國政府設(shè)立隔離區(qū)的目的。被隔離難民是因為他們沒有國籍,并不意味著失去了人身自由,何況是生病就醫(yī)呢?”

        石原次郎顯得有點尷尬,為了掩飾,他對保甲吩咐道:“把那張桌子給我搬過來?!?/p>

        石原次郎一步跨上桌子,這樣他就與索羅維奇克拉比平起平坐了,然后他指著拉比的鼻尖說:“你說得對極了,我是這里的長官,一切就得由我說了算。包括他是否生病,是否需要就醫(yī)?!?/p>

        “中尉先生,根據(jù)我的觀察,這位先生得的很可能是傳染病。如果真是這樣,你不讓他出去就醫(yī),疾病將在隔離區(qū)傳播,你承擔(dān)得了后果嗎?”

        石原次郎突然啞了。他腮部的肌肉痙攣一般,像找不到咬合部位的齒輪。沉默幾分鐘后,他對拉比說:“那么,你擔(dān)保?”

        “當(dāng)然可以。”

        “你準備拿什么作擔(dān)保呢?”

        “我在申請上簽字?!?/p>

        “不行,不行。”

        “那你說呢?”

        “你的胡子,我覺得你的胡子太威風(fēng)了。但是在我這里,不需要這樣的威風(fēng)?!?/p>

        埃茲拉見石原次郎指著拉比的胡子,便覺得其中蹊蹺。

        索羅維奇克拉比眼睛里射出憤怒的光,而在石原次郎看來,這正是他要的效果。與一位看起來很有身份的什么拉比開這樣的玩笑,太有意思了。再說,這不是你自找的嗎?

        石原次郎這么想的時候,看到對方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把自己的頭擱在了那張桌子上,他對石原次郎說:“中尉先生,請吧?!?/p>

        石原次郎愣了愣,也許他是想用這招鎮(zhèn)住對方,沒想到他真的……不,我不能收回說出去的話。好吧,既然這樣,那就來吧。

        這時埃茲拉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叫了起來:“不,不,索羅維奇克拉比,不要聽他的。我們寧愿不出去,也不要?!?/p>

        實際上石原次郎的遲疑不到一分鐘,但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足夠長了。誰都希望這個日軍軍官改變這個荒唐的決定,但他們不幸地看到,這個人的手正向他身上的佩刀伸去,“嚯”地一道寒光閃過,那把刀就對著索羅維奇克拉比的頭上……砍了下去。埃茲拉和弗蘭克爾禁不住都閉上了眼睛。

        “哈哈哈哈……”一陣肆虐狂放的笑聲過后,人們看到石原次郎五個手指捏著一撮銀白色的須髯,然后他的手一松,須髯立即在風(fēng)中飄散了,在晨光的映射下泛著它們脫離了肉身的凄冷。

        “走,走吧。該死的猶太佬?!笔卫沈湙M地揮著手。

        索羅維奇克拉比鎮(zhèn)靜地抬起頭,向埃茲拉示意快走,免得這個喜怒無常的家伙突然生出什么新的花招。

        埃茲拉的淚水已經(jīng)盛不下她的眼眶了,她任它們暢快地奔涌著。弗蘭克爾盡力克制著自己,但他發(fā)現(xiàn),有滾燙的水滴在手上,他微微低下頭,原來父親也在流淚。

        那天是休息天,石原次郎又去了日升堂。那里換了招牌,上面寫的是日升堂株式會社,店堂內(nèi)保持著原樣。石原次郎進入董事長室的時候,石原純正低頭看著一份日文報紙。他的前面放著一個不大的茶幾,就是一個杯子和一把茶壺。這時他聽見門口他的店員的說話聲,先生,請您等一下,我要通報董事長。另一個聲音輕蔑地咳嗽了一下,然后門就被推開了。石原純站起來,眼里顯出不滿,但是對方先開口了:“啊,原來您就是董事長。我們見過的,忘了嗎?”

        石原純愣了一下,然后問道:“我們見過嗎?”

        “石原純先生,別演戲了。上一次我來找他,您說他不在,可今天他不就在這里嗎?”他說“他”的時候,指了指石原純。

        石原純尷尬地笑了笑。

        “今天是休息天,所以我沒穿軍服,董事長不會忘得這么快吧?”

        “啊,年紀大了,容易健忘,請原諒?!笔兿蛘驹陂T口的店員揮了揮手,店員告退。

        “請允許我再請教一下先生大名。見諒了。”

        “我叫石原次郎,陸軍中尉。我想,今后我們再見面的話,您應(yīng)該不會忘記了?!?/p>

        石原純拿了一個茶杯,為石原次郎斟茶。由于他一直在揣摩次郎今天再來的意圖,所以就有點走神,直到次郎說“滿了”,他才慌亂地住了手,嘴里連續(xù)說著:“抱歉,您多包涵?!?/p>

        “董事長是有什么心事吧。是不是我今天不該不期登門?”

        “不,不是。石原先生多慮了。今天先生來是……”

        “我是軍人,說話直來直去,我想再次請問,您確實是石原純先生嗎?”

        “我……”

        石原次郎站了起來:“是還是不是?”

        門忽然被打開,進來一個年輕人,見狀立即夾在兩人中間,一邊問道:“父親,他是誰?”

        石原純沉默著。

        年輕人看著石原次郎問:“請問您是誰?你們這是干什么?”

        石原次郎笑了笑:“別問我是誰,重要的是他?!彼南掳拖蚴兟N了翹。

        年輕人發(fā)現(xiàn)對方臉上混淆著粉色和青紫色的凹陷,這使他的感覺非常不舒服。他局促地站在兩人中間,微轉(zhuǎn)過頭來對石原純說:“父親,如果他是你的客人,我不會干涉,如果不是,我可以請他離開這里嗎?”

        石原次郎十分不屑:“你以為我會離開嗎?”

        “既然我的父親不歡迎你,你當(dāng)然應(yīng)該離開?!?/p>

        “他是否歡迎,得我來問他?!?/p>

        這時石原純說話了:“健一,請他坐下吧。唉,如果你不介意,你是否可以到外面去坐坐,我們等會再談。”

        石原健一吃驚地看著父親,又看了看對面這個人,他正對自己笑著,是一種諷刺的笑。健一看了他一眼,然后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幾分鐘后,從里面?zhèn)鞒隽耸兊暮奥暎瑓s是壓抑的。健一遲疑了一下,很快又聽到了這聲音。即使父親確有不能相告的事情,相比他可能受到的傷害,健一覺得不能再猶豫了。他快步跨出去就去推門,門已被關(guān)上了。健一焦急地敲門,但里面根本就沒有應(yīng)答。聲音似乎又減了下去,但聽上去充滿了疑惑。健一繼續(xù)敲著,突然聽到一聲悶響。健一一腳把門踹開,見那家伙正卡著父親的喉嚨,父親艱難的聲音被扼殺在氣管里。石原健一對準石原次郎的脖子上一擊,那兩只手就松開了,但健一馬上就感到自己的臉熱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挨了一拳,然后回擊,兩人扭在一起。畢竟石原次郎是歷經(jīng)戰(zhàn)爭的軍人,健一很快就顯出了頹勢。不過石原次郎真正感興趣的對象并不是他,而是呆在一邊的石原純。石原純再次被次郎拉到墻角,讓他面壁,兩手高舉,然后揪住他的頭發(fā),下巴緊抵墻面,這樣石原純看起來就像個巨大的壁虎。健一喘著氣撲上來,但再次被次郎擊倒,而后健一聽到了他對父親說的話,“給我聽著,我還會來。如果不把事情講清楚,你的后半輩子就別想再有安寧了?!?然后,他松開手,整了整衣服,準備離開,突然又回過頭來對仍在喘著氣的健一說,“你要是再不老實,就再也別想起來了?!彼鲩T的時候,健一還可以聽見這家伙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的咯咯的響聲。

        石原純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石原健一也慢慢從地上爬起,兩人默默對視。健一問:“父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石原純痛苦地搖了搖頭:“健一,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p>

        石原健一堅持著:“那家伙是誰?他竟敢對你如此無禮。如果我今天不在,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p>

        石原純很長時間沉默著,自言自語地說:“如果真的發(fā)生了什么,那也許就是我的宿命吧?!?/p>

        健一看到,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是空洞的,像是面對一個遙遠的世界。

        高燒稍稍退去,伯納德仍感綿軟無力,雖然他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樂觀。那天邵伯騫又來看他,帶來一袋米和幾只大餅,還有一瓶紅乳腐。當(dāng)然少不了他的重點推薦,他語重心長地對躺在床上的伯納德說:“阿拉上海人生毛病都吃這東西。弄一把米燒燒白粥,吃塊紅乳腐,味道交關(guān)好?!?/p>

        伯納德笑著說:“看著它的顏色,我就想吃了。不過老邵,儂這些東西是偷來的嗎?”

        邵伯騫一臉嚴肅:“老白,不要亂開玩笑嘛。我這膽子哪敢去偷啊。儂看啊,我們杏珍在讀大學(xué),她在學(xué)校里吃,我一個人吃飽全家就飽了。儂講對不對?”

        “那以后儂天天給我送好不好?”伯納德繼續(xù)揶揄著。

        一邊的埃茲拉忙說:“伯納德,你看你都在說什么?邵先生是接濟我們,眼下誰還寬裕啊。你不能,不能……”她突然卡住了。

        伯納德接住了話頭:“不能客氣當(dāng)福氣。你看,跟你說學(xué)學(xué)上海話,關(guān)鍵辰光急煞人?!?/p>

        邵伯騫哈哈大笑:“阿嫂,伊這個不叫客氣當(dāng)福氣,伊是看我不順眼,尋我的開心。不過這樣也好,伊開心了,毛病就好了,我也開心了?!?/p>

        “老邵,儂真靈光,有儂這個上海朋友,我老白這輩子值了?!?/p>

        兩個男人說到后來緊緊抱在一起,他們大笑著,笑出了淚水,淚水又混在一起。在隔離區(qū),在這樣的時候,笑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埃茲拉也被感染了,她有點激動,但不知說什么才能表達她的激動。

        笑過之后,伯納德忽然抓著邵伯騫的手輕聲問:“老邵,儂女兒跟你說起過婚姻大事嗎?”

        邵伯騫說:“啊呀,老白,我這個人其實是糊涂來兮的,女兒大了,她的婚姻她自己做主。”

        “老邵,這個,孩子的婚姻大事,你們不是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

        “現(xiàn)在早就改規(guī)矩了。老白你不懂,兒孫自有兒孫福,操那么多心做啥?”

        “儂不管最好啦,以后我們要是真成了親家,弗蘭克爾把她帶走了,儂可別想她哦?!?/p>

        邵伯騫又笑了:“哼,我的女兒帶不走的。你想得倒美。”

        “哈哈。你的狐貍尾巴暴露了吧。儂是想讓弗蘭克爾留下來,白白得個兒子。我講得對不對?”

        邵伯騫急了:“對什么對,對什么對?啥人眼熱儂兒子。不過呢,儂兒子的確是不錯的,至少我做起衣服來愜意了。伊要是愿意留下來,我可以教伊做裁縫,說不定將來成為時裝設(shè)計大師。到時候,我們兩個老頭子就沾伊的光嘍?!?/p>

        “看來儂早就打好算盤啦。儂這個家伙,腦子比我們猶太人還精。好啦,過幾天,我們選個黃道吉日,給孩子們辦個訂婚儀式吧。雖然阿拉現(xiàn)在沒多少鈔票,也要盡力讓生活變得美好些,儂講對不對?!?/p>

        “老白,儂講得對。不過現(xiàn)在這樣子,我看還是算了吧?!?/p>

        “不,這個不能算了。一定要辦,還要在《以色列信使報》刊登啟事。這是大事,人生大事。老邵,儂想想,如果將來有一天,人家說起阿拉在這樣的日子里還在尋開心,是多么有趣的事啊?!?/p>

        邵伯騫已經(jīng)好久沒流過淚了。這天他覺得老是控制不住想流淚,他為此感到羞恥、自責(zé),又覺得是受了伯納德的感染,兩個男人家老是流淚實在是難為情。何況在老白的老婆面前。不過既然眼淚水沒出息,就讓它們痛痛快快流一次吧。

        埃茲拉也不再說什么了。她知道,伯納德在他們的同胞溫蒂斯醫(yī)生開在漢彌爾頓大廈的診所治療期間,臨近法學(xué)院畢業(yè)的邵杏珍奔波于學(xué)校和診所,竭盡全力。她相信了兒子的選擇。她需要做的,就是默默祝福兩個年輕人。伯納德說得對,即使生活如此艱難,還得盡力讓她變得美好一些。對年輕人來說這更重要。因為他們才剛剛開始。

        訂婚儀式上雙方?jīng)Q定在邵杏珍法學(xué)院畢業(yè)后舉行婚禮?;槎Y前的三個月,邵伯騫的裁縫鋪貼出告示,關(guān)門打烊。他要悶頭做衣服,五個人的衣服,全套中式服裝,為此他動用了多年的積蓄。忙得不亦樂乎,不過真是開心的。

        將近三個月后,邵伯騫把新郎新娘、兩位親家和他自己的五套服裝拿出來時,大家的眼睛都直了,然后豁亮了。他們充滿喜悅地簇擁著,炫耀著,簡直把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屋晃成了一座金碧輝煌的殿堂。

        伯納德還在不時咳著,臉膛潮紅著,邵伯騫為他做了一件標準的中式長衫,他穿在身上,連連稱贊:“簡潔方便,上下一體,省去了系領(lǐng)帶的繁瑣,還可以省掉褲子。就是有點寬大,很適合太極拳?!闭f著他來了一個太極拳的起始動作,“老邵,儂看這個動作怎么樣?”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邵伯騫認真地說:“老白儂又瞎講了。我是想,儂生病后人瘦了一圈,過幾天還會胖起來的,所以呢還是要寬舒一點?!辈{德一把抱住了邵伯騫說:“太好了。太好了?!?/p>

        埃茲拉是在晚上試裝的,新旗袍一上身,就禁不住贊嘆,邵先生真是好手藝。不肥不瘦,恰到好處。暗紫色的綢緞底色和藍色花卉相得益彰,加上小白花的點綴,顯著一種雅致的高貴。伯納德說:“我敢說,這件衣服如果去參加一流的時裝表演,也會讓大師驚訝的。當(dāng)然,那是穿在你身上?!?/p>

        這是一個中式婚禮,地點就在伯納德家的小屋里。對弄堂居民來說,一樁異國婚姻足以激發(fā)他們的興奮點和群體性關(guān)注,而且還是頗具影響力的邵裁縫的千金小姐。因此,他們家門檻都要擠得軋扁頭了。人們吵鬧著喧嚷著尖叫著,放肆地提高自己的分貝,擠在前面的和主持人一起叫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后面的人喊著,新郎官,新娘子出來。新郎官,新娘子出來。片刻,有人從前面擠出來,立即被后面的人包圍,便即興開起了現(xiàn)場新聞發(fā)布會:“人家猶太人公公穿件長衫,不認得了。猶太人阿婆穿旗袍,嘖嘖,真真漂亮?!庇腥司驼f,這是邵裁縫的手藝好。那人反駁道,人家身材也好,不相信儂穿穿看,靈不靈。對方不滿了,去去去。儂穿上去樣子也不見得好。這時又有人叫道,鬧洞房了鬧洞房了。人們盡心煽動著這個鬧哄哄的氣氛,在這個時刻,聚集在一起的難民和居民似乎把他們共同棲身的這個隔離區(qū)遺忘了。

        屋里,埃茲拉給邵杏珍披上一件鏤空繡花絨線披肩,這是她幾天幾夜精心編織的成果。邵杏珍的高興是寫在臉上的,她知道這是市面上最時興的蜜蜂牌絨線。她曾經(jīng)也想織一條,但繁忙的學(xué)業(yè)使這個念頭一拖再拖,想不到猶太人阿婆用她并不怎么樣的手工活實現(xiàn)了她的念想。埃茲拉含著羞澀,用生硬的上海話對邵伯騫說:“拿不出手的,太不好意思了?!鄙鄄q忙說:“親家母,這個太珍貴了。我可是做不來的?!辈{德認真地說:“你是大裁縫,怎么會弄這種小兒科呢。”一家人都大笑起來。

        十一

        有個猶太女人也在默默地注視著這場弄堂婚禮。索尼婭從德國逃亡的時候,英國和德意兩國已在大西洋和地中海展開??諔?zhàn),海上流亡線路因此被切斷。陸路的逃亡路線更為艱險,穿越廣袤寒冷的西伯利亞,經(jīng)中國東北,朝鮮或日本再到達上海。雖然索尼婭的住處與豐德里相隔五六條弄堂,但作為一個穿著時髦的女人,她很快知道了這一帶頗有名氣的邵裁縫。有一次,她連續(xù)等了兩個小時才輪到,她注意到邵裁縫在給她量衣服時看她的那種目光,那里面有什么,不曉得。也許是自己的虛幻感覺。邵伯騫也算閱人無數(shù),尤其是閱女人無數(shù),他的關(guān)注點在于身材。這個女人凹凸有致的身材的確引起了他的注意,比起一般猶太女人帶著點生硬或者矜持,她顯得靈動。邵伯騫很喜歡這樣的靈動,但始終沒跟她講什么話,因為她明白他每一個輕微的動作的含義,哪個部位轉(zhuǎn)過來,再朝哪個方向轉(zhuǎn)過去,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時候,邵伯騫竟然開了小差,想起了他在某個舞廳里遇到過的默契的舞搭子。在后來的日子里,邵伯騫一直等著她來試裝,但她在約定的時間并沒有出現(xiàn)。因為衣服還擺著,邵伯騫就很難忘掉。邵伯騫已經(jīng)好多年沒女人了,當(dāng)然要想女人。他一天忙到晚,有時晚上繼續(xù)干活,其實是為了忘掉女人。但女人豈是這么容易就能忘掉的。她們從邵裁縫的記憶深處出發(fā),然后無孔不入地向他的皮膚、神經(jīng)、肌肉和器官,甚至看不見摸不著的經(jīng)絡(luò)緩緩滲透。邵伯騫測量的女體常常給他帶來難言的欣喜和歡樂,這種隔著一層的體驗仍然維持在精神的世界,也強烈地刺激著軀體的反應(yīng)。邵伯騫把這種反應(yīng)成功地掩蓋于表象之下,偶爾在他的測量和裁剪中幻化為某個女人的軀體想象,偶爾也會去四馬路會樂里兜一圈。邵伯騫雖然有點銅鈿,畢竟還是節(jié)制的,在那些頗具盛名的聲色場所中,他光顧最多的還是卡巴萊歌舞、音樂表演。很多像邵伯騫一樣的上海人想不到,這些猶太難民在如此艱難的環(huán)境中還可以活得有滋有味。

        邵伯騫就是在一場歌舞表演中再次看到了她??吹剿拖肫疬€掛在鋪子里的那件積滿灰層的半成品女裝,而后他就成了她的熱心觀眾。

        現(xiàn)在,隔離區(qū)難民索尼婭又一次來到邵記裁縫鋪。邵伯騫給她試裝,她挑不出任何瑕疵,但她說不想要了,因為她面臨窘境已有多時了。邵伯騫看著她,然后慢悠悠地說,算我送你的。索尼婭的臉色由白轉(zhuǎn)紅,又由紅轉(zhuǎn)白。邵伯騫說,布料是你的,我只是免費為你做件衣服,無所謂的。你不拿走,反而變成我白拿了你的布料了。兩人推來搡去的,兩雙手就觸到了一起。觸到一起的時候都有電擊一般的感覺。這感覺都不會忘記了。那天晚上,邵伯騫把這種電擊的感覺傳導(dǎo)到索尼婭的身體里。索尼婭難以想象,一個精瘦男人竟然藏著如此蠻橫的精力。她當(dāng)然不知道,這個男人已經(jīng)積蓄了好幾年。邵伯騫舒服地趴在索尼婭豐滿柔軟的軀體上,突然想,自己的身體下面竟然是個白種女人,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所以,在電擊的感覺如愿撞擊了兩個人之后,他意猶未盡地研究起了她的身體,包括它的構(gòu)造,潤滑度,凸起,凹陷,色澤,皺褶、體液,皮膚,紋路,肌理,毛孔,毛發(fā),痣……索尼婭在邵伯騫開拓性的探究之中被再次激活,于是進入第二輪。后來,邵伯騫拿出那件衣服,親手穿在她的身上,用他的作品覆蓋這個剛剛被他喚醒過的身體。他覺得自己真正開了眼界,索尼婭就像一張新大陸地圖那樣清晰地在他面前打開了。然而打開之后,她忽然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邵伯騫一連幾天無精打采,無心干活。他忍不住在心里罵道,婊子生的,老話講婊子無情,真正不錯。不過想想,索尼婭也不是婊子,最多是戲子,跳舞的戲子。

        邵伯騫就在附近轉(zhuǎn)悠。日本人全面控制上海后,虹口地面不少表演場所已遭取締,很是蕭條,連邵伯騫的生意也大受影響,蕭條程度是他當(dāng)年從寧波到上海來從來沒有碰到過的,倒是有時間和伯納德聊大天了。他們現(xiàn)在是親家,關(guān)系就更近了一層,但也常感百無聊賴。他是個做慣的人,停下來就渾身不舒服。他說自己是賤骨頭,伯納德說他也是,不干活就難受,好像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來干活的。邵伯騫說,所以說你們猶太人勤勞,加上天生的經(jīng)營頭腦,哪有不富的道理。伯納德長長地嘆了口氣,對我來說就是一場夢。前幾年,幸虧我們還有在美國的同胞和上海賽法迪猶太人援助,但是日本轟炸珍珠港后就全部切斷了。我曾經(jīng)在溫蒂斯醫(yī)生的診所看到過國際紅十字會致華盛頓的一份調(diào)查報告,說上海市民處境悲慘,而且還在惡化……最糟糕的可能就是歐洲猶太移民,至少有六千人處于饑餓的死亡線上?,F(xiàn)在日本人發(fā)放通行證越來越苛刻,就像那個狗娘養(yǎng)的家伙,那個日軍中尉,我們連依靠自身能力維持基本生活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難民不是餓死就是疾病纏身。狗娘養(yǎng)的。伯納德又大聲咳嗽起來。其實他仍未痊愈,他的肺部感染除了藥物,還需要補充足夠的營養(yǎng),但這完全是奢望,每天能吃上一點胡蘿卜和洋山芋已算不錯。

        邵伯騫還是第一次聽到伯納德罵“狗娘養(yǎng)的”,他吃驚地看著這個人,好像突然不認識了。直到伯納德大聲咳嗽,他才醒過來一樣去幫著拍他的背。一邊拍一邊也溜出一句,娘希匹,這只東洋烏龜不得好死。“娘希匹”更像是邵伯騫的口頭禪,并沒有特指的意思,但是他覺得,伯納德罵出這句狗娘養(yǎng)的,是藏在心底里的仇恨。這個溫文爾雅的建筑師,根本跟罵人不搭界的。

        邵伯騫去了漢彌爾頓大廈,想找溫蒂斯醫(yī)生為伯納德弄點藥,至少搞點維他命。但是那里站著一個荷槍實彈的日軍士兵,招牌上仍然是英文,但已經(jīng)不是Doctor,而是Enemy Aliens Office,(敵僑辦公室——美、英、荷、比等國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被日本宣布為敵國,這些國家在上海的僑民也就成了敵僑)邵伯騫不認識這幾個字,又不敢問。突然日軍士兵端起槍指著他,用中文說了句“喂,走開”。邵伯騫慌忙后退,一邊向士兵鞠躬,一邊在心里罵道,娘希匹。又加一句,種生(畜生)。他悶頭悶?zāi)X在街上走著,想想這個猶太親家也真真作孽。

        走到斐倫路(今九龍路)的時候已近黃昏。一路走下來,邵伯騫感到有點餓了,馬路對面正好有家Venus Bar吸引了他的目光。見多識廣的邵伯騫既不放棄大餅油條乳腐泡飯,也對西式飲食來者不拒??Х韧考呻u尾酒慣奶油樣樣來。用他的話來說,一個中裝洋裝都拿得起的奉幫裁縫,哪能可以不吃洋酒洋面包,他邵伯騫是屬于跟得上形勢的。他不認識Venus(維納斯)不要緊,認識那個Bar就可以了,酒吧,哪個上海人不認得。既然心里不愜意,就進去喝一杯。

        他坐下來,昏暗模糊的燈光中,就有一個外國女子走過來,在他桌上放上一杯雞尾酒。邵伯騫在陰影中瞄了一眼,感覺那是猶太女人。他又暗自罵娘希匹,就算不是難民,猶太人日子也難過啊。賣淫不去講了,聽說還有親娘賣親生小囡的。一會兒,又有一陣香水味在他周圍飄逸,這是另一個女人,他分辨出味道不一樣。一定是來陪酒的。這樣一想,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內(nèi)袋,不曉得袋袋里夠不夠。她叫他先生,竟然是上海話,雖然硬嗆嗆。邵伯騫一驚,阿呀,聲音熟得來?;仡^一看,心就別別跳起來,輕聲說,索尼婭,是儂啊。女人顯然沒想到這一幕,她看到的只是客人的背影,加上燈光昏暗,哪里會想到是他呢?女人眼角一挑,很快恢復(fù)了平靜,說,先生,儂講啥呀?儂看錯人了吧。邵伯騫想,分明是她的聲音,哪能不是呢?但是人家說不是。他又看了她一眼,沒錯,不是索尼婭是誰呀?他說,儂忘記啦索尼婭,我是邵先生,邵裁縫呀。儂真的忘記啦。索尼婭叫他邵先生。女人還是搖頭,說,先生,我不認得邵先生,也不認得邵裁縫。先生,來,請喝酒。說著她端起了酒杯。邵伯騫只得跟著端起酒杯。女人說,干杯。邵伯騫一口干了。心想,她一定故意這樣的。困也困過了,何必呢?我想了她幾個月,尋著了,人家裝不認得。娘希匹。女人很敬業(yè)地請他喝酒,直到他醉醺醺地掏出錢來要給她小費,他特別強調(diào)說他是講規(guī)矩的人。但女子堅持不要,后來又說先生儂喝醉了,進來辰光就醉了,這里沒有索尼婭,儂勿尋伊了。邵伯騫感到女人的手在他的肩上輕輕撫了撫。然后他就真的醉過去了。

        邵伯騫發(fā)出呼嚕聲的時候,索尼婭正抹著清淚。從隔離區(qū)逃出來后,她就隱身于這個他們富有的同胞開設(shè)的秘密淫窟中,茍且度日。即使不知道哪天是個頭,她也發(fā)誓再不回那個鬼地方了。我只能跟你說對不起了,善良的邵先生。

        (未完待續(xù))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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