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
我的朋友之中不乏男性,年紀(jì)分布各個階層,令我驚異的不是他們的戀愛史,而是他們的嗜好,這些男性省籍國籍各異,卻都有昂貴的喜好,有人收藏三宅一生與川久保玲的高級服飾,有人收藏大量鋼筆,有人玩具似地?fù)碛袃刹恐匦蜋C車。這些男人,我稱他們?yōu)槔夏泻ⅰ?/p>
我父親也是一個老男孩,這種事我見識過。
父親生性節(jié)儉,不煙不酒,衣著陳舊,飲食簡單,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年輕時是木匠,后來改行賣成衣,父親是對什么都抱懷疑態(tài)度的人,給人一種冷漠的感覺。父親的熱情,幾乎只投注于他收藏的物品,他對“物”比對人感興趣多了。童年時我們家境只是小康,家里就有六聲道唱機音響,上百張黑膠唱片,父親時常儀式般將黑膠唱片從封套里拿出,細(xì)心擦拭,每次父親要“放音響”,孩子們都有“放鞭炮”的喜慶感覺,因為父親音響老愛開得很響亮,連鄰家的親友也會跑來聽。
后來父親投資失敗,我們四處流離,家中物品大多變賣,連母親的嫁妝都賣掉,曾經(jīng)閃著水晶亮光的客廳荒廢成倉庫,整棟透天厝變成廢墟。
父母日以繼夜地工作還債,象征著家業(yè)逐漸恢復(fù)的,依然是家里的音響。倘若父親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他必然會迷戀蘋果計算機,甚至手上拿個iPhone、iPad也毫不為奇。在我高中時代,家里從地攤變成了服飾店,父親又開始收集各種高級電子產(chǎn)品,各種音響設(shè)備。父親是最挑剔的買家,是永不饜足的收藏者,他會花幾年的時間存錢,然后將舊的機器轉(zhuǎn)賣,買回更高檔的設(shè)備,他耐得住性子,他愿意花時間等待,沉默的父親只有在那些機器面前,才有喜色。家里的音響層層疊疊,幾乎堆了一整墻。
開店四年,我們又從店鋪轉(zhuǎn)回做夜市,父母再度變成小販,我們又搬回竹林里的小樓房。父母到夜市圈里結(jié)交許多新朋友,父親的收藏范圍也擴大,甚至買回了寬達(dá)1.3米的花梨木原木桌,黑膽石石壺。
不到幾年,好日子隨著經(jīng)濟衰敗漸退,那些已經(jīng)買就的龐然大物與那些繁復(fù)的音響裝置,仍占據(jù)在家中重要位置,母親也不再阻止父親,甚至還會跟著他到處參觀其他發(fā)燒友家中收藏,忍耐著聽父親每天下午的“放音響”。
父親老了,他其實好多年沒再出手了,他像一個國王,巡視著那已破敗的領(lǐng)土,他臉上仍有尊嚴(yán)神色。那些物品,每一件都紀(jì)錄著他某一階段的狀態(tài),得意失意,起伏跌宕。確如他所說,他所買回的,都是真正的好物。父親一輩子終沒能闖出他夢想的事業(yè),只有那些物品,象征著他的挑剔,他的價值,他不為人知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