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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03-13 07:25:47林青霞
        婦女之友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新世界公寓廚房

        林青霞

        我遲到了五分鐘。

        金圣華已經(jīng)坐定在文華酒店二樓Clipper Lounge長廊邊的位置,自從張國榮走后,為了避免傷感,我總是避開這條我跟他曾經(jīng)坐下來談心的長廊。

        圣華是我婚后認(rèn)識的朋友,我們的交往過程中經(jīng)歷了SARS的歲月和雙方父母相繼離世的哀傷,一路在互相扶持中走過人生的困境。她跟我是忘年之交,我們的學(xué)問也很懸殊,她早年留學(xué)法國,拿了博士學(xué)位,曾經(jīng)是翻譯學(xué)會會長,在中文大學(xué)執(zhí)教多年,而我們竟然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待我坐下,一派優(yōu)雅婉約地跟我聊起近況,我極力地集中精神,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國榮在這兒、在我對面跟我說的話:“青霞,不要再拍戲了,也不要打太多麻將……”不一會兒思緒飄到了淘大花園非典傳染的前夕。

        當(dāng)時(shí)我們分別與朋友在以前的麗晶酒店喝下午茶,我三缺一想找與他同桌的陳淑芬打牌。她沒空,我失望地轉(zhuǎn)身離去?!扒嘞迹 鄙砗笥幸粋€清脆的聲音叫住我,是國榮,他說:“我跟你打?!蔽毅读艘汇?,他怎么會?——那是他跟我打的最后一場麻將,記得那天他“沖”了一把很大的牌,有五十五番,之后又連放了幾把炮。我們打的是小牌,輸贏不大,但是我知道他性格要強(qiáng),事后很過意不去。

        迎面走來兩位穿著得體大方、有型有款的女子,一中一外,我一眼認(rèn)出那位穿著墨綠呢子西裝外套的中國女人。她保養(yǎng)得宜,面孔和十幾、二十年前一樣。她們隔著一桌坐在我前面,我等她坐定,起身走到她身后環(huán)抱著她。我抱住的是過去那些迷失的歲月。她是見過世面的人,定了一定:“你系邊個?”我操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廣東話:“你永遠(yuǎn)估唔到我系邊個?”她沒有動:“再講多一句!”我抱著她不放,輕笑說:“我再講多一句你就估中了!”她一回身:“啊呀!青霞!謝謝你的擁抱。”

        圣華喜歡聽我說故事,經(jīng)常我們聊完天,就是我下一篇文章的開始。我重新回到座位,這會兒才真正地回到當(dāng)下,專注地跟她聊起我剛剛擁抱的往事。

        認(rèn)識Winnie是一九八五年,我拍《警察故事》、《刀馬旦》和《夢中人》那一年。搬進(jìn)新世界公寓之前,聽朋友說這間公寓住進(jìn)去會不好,他們所謂的不好是搬進(jìn)去的人都很孤單寂寞,我心想,我老早已經(jīng)孤單寂寞了。Winnie住在我的樓上,她煮得一手好上海菜,我們住在那兒的單身女子經(jīng)常到她家打牙祭。還記得她家一進(jìn)門右邊小小的開放式廚房,我經(jīng)常在廚房外欣賞她做菜的樣子,只見她輕輕松松,抓鹽、倒醬油、炒菜,在那個小方塊里面就像在跳華爾茲。她本事倒真大,一個人燒菜煮飯招呼十個八個客人,一點(diǎn)也不費(fèi)力。

        有一天不開工,我賴在床上不肯起,賴到下午三點(diǎn),一邊摸著肚子,一邊自言自語:“好餓,好餓?!焙髞韺?shí)在餓得受不了,起床戴上特大的太陽眼鏡到樓下新世界商場吃面。當(dāng)我正在挑起碗里的面條,張大嘴巴吃的時(shí)候,迎面來了一群人,前呼后擁的,走在前面的是鄧麗君,她見到我驚奇地問:“你一個人???”

        《警察故事》通常是天亮才收工,有一天收工早了,半夜三點(diǎn),我一點(diǎn)睡意也沒有,茫茫然,走進(jìn)公寓,打開房門,望著窗外的無敵海景,好美啊,這就是東方之珠—香港。心想我應(yīng)該開心地欣賞這美麗的景色,可是,我一點(diǎn)也開心不起來。這樣璀璨的夜景,讓我感覺更是孤單。心里一陣酸楚,突然之間號啕大哭起來,待我停住哭聲,撥了個電話給張叔平,叔平說:“你哭啦?”我一邊抽泣一邊說:“我好寂寞?!?/p>

        拍《刀馬旦》之前,徐克為了讓演員進(jìn)入角色,提議大家一起圍讀劇本,正好我們?nèi)齻€女主角葉倩文和鐘楚紅都住在新世界大廈,我們先到前面兩個女主角家去讀劇本,最后到我家。一進(jìn)門葉倩文就找吃的,打開冰箱,空空如也,廚房里也沒有零食,她難以置信地問我:“你們家怎么什么吃的都沒有?”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一下子給問住了。過一會兒,不知道誰踢到地上的空罐頭,又是一陣驚訝:“這是干什么用的?”心想干嗎那么大驚小怪:“天花板漏水,接水用的?!?/p>

        從1984年林嶺東請我到香港拍《君子好逑》到一九九四年拍《東邪西毒》,這十年我孤身在港工作,每天不是在公寓里睡覺就是在片場里編織他人的世界,有時(shí)候一覺醒來,仿佛一個人置身于孤島。時(shí)光飛逝,驀然回首,好像不見了十年。

        就在這個下午,我找回了迷失的十年。

        婚后這十多年,每次出門,車子都會經(jīng)過新世界公寓。記得愛林才幾歲大的時(shí)候,我常指著那個方向:“媽媽以前一個人住那兒,好孤單?!薄澳悻F(xiàn)在有我就不孤單了?!彼奶鄣卣f。

        送圣華回家,車子經(jīng)過新世界公寓時(shí),我們兩人都不自覺地往那個方向望去。

        編輯/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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