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百惠
摘 要:臧版《合汗衫》賓白豐富,情節(jié)跌宕,然而細讀文本可發(fā)現(xiàn)賓白中存在地理矛盾,親人相認,重復贅述,張孝友出走原因等各種問題,這些問題多與歷代雜劇藝人出于各種考慮對賓白的加工有關(guān)。
關(guān)鍵詞:合汗衫;賓白;作者;雜劇藝人
比起《元刊雜劇三十種》中的《公孫汗衫記》,臧晉叔《元曲選》中的《相國寺公孫合汗衫》內(nèi)容多有加工潤飾,賓白極其豐贍,可見臧本《合汗衫》對科白進行了全新的創(chuàng)作。然而賓白的潤飾與改動給后世的閱讀帶來方便的同時,也凸顯出許多創(chuàng)作上的前后矛盾處,有些問題從細節(jié)上印證了賓白很可能出自歷代雜劇藝人的加工。
一、地理矛盾
《合汗衫》中有三個重要的地理位置:南京,黃河,徐州安山縣。這三個地點串聯(lián)起文中人物的行動軌跡。
張員外是南京人,家在南京,文中有三處提到。第一折開頭張員外說道:“老夫姓張名義。字文秀。本貫南京人也……在這竹竿巷馬行街居住?!钡谌劾钣穸饘鹤雨惐f道:“若到京師。尋問馬行街竹竿巷。金獅子張員外老兩口兒?!钡谒恼劾钣穸饘鹤雨惐侣秾嵡榈溃骸霸垡膊皇沁@里人。元是南京馬行街竹竿巷人氏。”
明初朱元璋定都應天府,南京是為京師,后明成祖遷都北京,應天府改稱南京。文中稱謂的不嚴謹亦從側(cè)面說明《合汗衫》的賓白可能在元代作者張國賓之后形成,是明代歷代藝人的加工所致。
陳虎家鄉(xiāng)徐州比較明確,第一折陳虎自報家門提及,第二折陳虎拐騙張孝友亦提及“我那徐州東岳廟……”,以及后來陳豹相認的地點情節(jié)亦是明晰。
黃河則是張員外父子分別以及陳虎謀害張孝友的地點。第二折張員外夫婦追趕張孝友夫婦時,張員外道:“咱來到這黃河岸邊。許多的那船只。咱往那里尋他去?!敝箨惢⒀垡娺h處火起與張孝友離開,張員外隨即發(fā)現(xiàn)失火的是自家宅院。第三折開頭陳虎道:“我陳虎只因看上了李玉娥。將她丈夫攛在黃河里淹死了。”第四折李玉娥講述道:“陳虎將你父親張孝友推在黃河里淹死了?!睆埿⒂阎v述自己經(jīng)歷時亦道:“自從離開了家來。被陳虎那廝推在黃河里。”
元明時的南京和徐州與今天地理位置相同,而如今黃河流經(jīng)徐州以北,山東境內(nèi)入海。文中關(guān)于黃河的悲劇是否有可能發(fā)生?
南宋以后,黃河奪淮入海。明初黃河同樣向南經(jīng)淮河流入黃海,其入淮河道較大的有賈魯故道、渦水、潁水,此外還有一些較小的支流。除南流外,明初黃河還時常北決,沖入山東運河。這些支流此決彼淤,迭為主次,黃河不斷作南北擺動。所以張孝友一行北上徐州,途徑黃河遇害是可能的。然而這期間黃河最南也不過走淮河支流,從未流經(jīng)南京,眾所周知南京毗鄰長江。所以張員外夫婦在家不遠處(能看到家中失火),追到張孝友的“黃河岸邊”應是有誤。
二、別后重逢相認否
《合汗衫》講述張員外一家悲歡離合的故事,在這個傳統(tǒng)大團圓結(jié)構(gòu)中涉及了6組別后重逢的情況:
①張員外夫婦與張孝友——沒有認出。
②張員外夫婦與李玉娥——立即認出。
③張孝友與李玉娥——沒有認出。
④趙興孫與張員外夫婦——沒有認出。
⑤趙興孫與張孝友夫婦——沒有認出。
⑥趙興孫與陳虎——立即認出。
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別后重逢的相認結(jié)果爭議之處。首先,張員外夫婦一眼便認出兒媳婦李玉娥,卻沒有認出親生兒子張孝友,而李玉娥竟也沒有認出丈夫,難道是張孝友出家后容貌發(fā)生了巨變?其次,趙興孫與眾人皆是一面之緣,為何十八年后卻能一眼認出惡賊陳虎?
筆者認為,這一方面確實邏輯欠妥,另一方面也是文中角色演出戲份分配,以及演出結(jié)構(gòu)上的遷就所致?!逗虾股馈繁姸嘀胤曛校攸c和看點是張員外家人(尤其是祖孫三人)的重逢。陳豹在家人分別后出生,不存在別后相認的問題,然其與張員外夫婦的偶遇,并因容貌肖似,被認作父親張孝友,跌宕起伏,是推動故事發(fā)展的重要戲點。張孝友與父親張員外則是藝人現(xiàn)場插科打諢,用了已死去的親人忽然出現(xiàn)面前的常用結(jié)構(gòu)橋段:一方(趙氏)道:“哎呦。有鬼也。有鬼也?!绷硪环剑◤埿⒂眩┑溃骸案赣H母親。孩兒不是鬼。是人?!币环剑◤垎T外)云:“你若是人呵。我叫你三聲。你一聲高一聲。你若是鬼呵。我叫你三聲。你一聲低似一聲?!倍髲埿⒂言诘谌暥铝艘豢跉鉀]叫出來?!短一ㄅ贰敦浝傻贰读_李郎》中亦有類似結(jié)構(gòu),可見是雜劇藝人基于實際演出的創(chuàng)造。而作為次要角色的李玉娥與趙興孫,在處理上顯然馬虎的多,尤其是趙興孫與陳虎的相認,為了情節(jié)不再拖沓,繼續(xù)烘托振奮緊張的舞臺氛圍,推進大團圓,從而犧牲掉了趙興孫的邏輯線索。
三、重復贅述
合汗衫中存在許多賓白的重復敘述,白與曲結(jié)合時的重復問答,這些重復有些為突出強調(diào)人物境遇,如張員外對于自家遭難過程的再三抒情;有些為刻畫人物心理,如張孝友與張員外相認時反復確認;而有些重復則顯繁瑣。
第一折中,趙興孫自報身世共重復了三遍。
出場時,
[外扮趙興孫戴枷鎖同解子上][趙興孫云]自家趙興孫。是徐州安山縣人氏。因做買賣到這長街市上。見一個年紀小的打那年紀老的。我向前諫勸。他堅意不從。被我扳過那年紀小的來則打的一拳。不誆就打殺了。當被做公的拏我到宮。本該償命。多虧了那六安孔目救了我的性命。改做誤傷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門島去。時遇冬天。下著這等大雪。身上單寒。肚中饑餒……
張孝友問時,
[趙興孫云]孩兒徐州安山縣人氏。姓趙名興孫。因做買賣到這長街市上。有一個年紀小的打那年紀老的。我一時間路見不平。將那年紀小的來只一拳打殺了。被官司問做誤傷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門島去。時遇雪天。身上無衣。肚里無食……
張員外問時,
[趙興孫云]孩兒徐州安山縣人氏。姓趙名興孫。因做買賣到這長街市上。有一個年紀小的打那年紀老的。我一時間路見不平。將那年紀小的則一拳打殺了。被官司問做誤傷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門島去。時遇雪天。身上無衣。肚里無食……
趙興孫是次要角色,本無需占用大量篇幅反復自報經(jīng)歷,賓白藝人從結(jié)構(gòu)考慮,需要趙興孫與張員外面質(zhì),然而這既造成了趙興孫的重復繁瑣,又在張孝友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造成邏輯矛盾。
趙興孫將情況對張孝友說明后,張孝友回稟父親說的是“父親。孩兒問來了。這一個是打殺了人發(fā)配去的?!睆埿⒂褜②w興孫見義勇為的行為悉數(shù)不提,簡略描述成一個普通殺人犯,解釋為張孝友善惡不分尚通,但接下來張員外的話就無法理解了:
[正末云]哦。他是犯罪的人也。不知官府門中屈陷了多多少少。我哪里不是積福處。小大哥。你且著他上來。等我問他。
張員外如何不理會兒子張孝友“殺人犯罪”的轉(zhuǎn)述,馬上判斷那罪犯是“屈陷”的?莫不是作為老好人的張員外認為每一個罪犯都身懷冤屈?此處可見,結(jié)構(gòu)文章功力不足的賓白藝人為完成趙興孫與張員外的見面,又不知如何跳出張孝友引述的套路,于是只好讓趙興孫再三自報家門。
四、張孝友出走的原因
張孝友受陳虎拐騙,擅自離家的原因在劇中的處理比較混亂,前后矛盾。
第二折中,張孝友對陳虎道:“你也說的是。多收拾些金珠財寶。一來擲杯珓。二來就做買賣。走一遭去?!边@里將離家的兩個原因交代的很是清楚。
張員外夫婦發(fā)現(xiàn)張孝友攜財物離去時便猜測是去做買賣:
[卜兒云]張孝友孩兒挈了媳婦兒。帶了許多本錢。敢是出去做買賣么?
[正末唱]元來他將著些價高的行貨。
當追上張孝友一行時,張孝友道:“父親母親休慌。您孩兒擲杯珓兒便回來。”兒媳婦李玉娥也說:“公公婆婆。俺擲了杯珓兒便回來哩。”這里有兩個疑點,其一,在前文中,張孝友原本要說與父母。卻聽信陳虎“則除你知我知嫂嫂知。第四個人知道。就不靈了”的誆騙,因此才不辭而別,為何父母追來一問,馬上便把擲杯珓兒的事說了出來?其二,張孝友夫婦離開原因有二,這里為何與張員外反復爭執(zhí)擲杯珓之事,而對做生意一事只字不提?
到了第三折中,張員外對陳豹訴說前史時卻唱,“俺孩兒聽了他胡言亂道巧差排。便待離家鄉(xiāng)做些買賣?!睆垎T外從兒子張孝友親口得知,離家是為了擲杯珓,為何在這里卻說成是早先自己推測的做買賣?
張員外與陳豹訴說前史時并未吐露奸人便是陳虎的真相,因此不存在隱瞞張孝友離家原因的理由。張孝友從全劇看來,是個有些缺少心智的糊涂人,這里更談不上人物方面有什么深刻原因,筆者認為,原因主要是藝人在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疏漏,導致前后不一。
五、其他
賓白多是雜劇藝人根據(jù)原曲所做,但藝人出于演出的實際考慮,為了追求舞臺效果,出現(xiàn)了賓白的前后文矛盾或言語不恰當處。
第三折中李玉娥千叮嚀萬囑咐讓陳豹尋親,并以半塊汗衫作信物,而后陳豹卻見不相干的乞丐(張員外)衣衫襤褸,便輕易贈與半壁汗衫補衣服。這里情節(jié)的緊張刺激有了,陳豹的人物形象卻不免給人不靠譜之感。
第四折趙興孫聽了張員外的十八年來的窘境后道:“誰想陳虎這般毒害。員外。那陳虎元是徐州人。這窩弓峪正是徐州地方。我務(wù)要拿住此賊。雪恨報酬?!奔氉x文本可知十八年前陳虎與趙興孫沖突時,趙興孫并不知陳虎是徐州人,張員外與趙興孫的此番對話,也未曾提及陳虎是徐州人,那么趙興孫是從何得知的?如果趙興孫做徐州當?shù)匮矙z通過別的途徑知道陳虎是徐州人,豈不早早報了仇。前三折讓觀眾看的委屈,第四折趙興孫重新出現(xiàn)給人以報酬有望的期待感,為了讓趙興孫協(xié)助復仇的話痛快淋漓地表達出來,不使情緒掉落下去,賓白藝人便在這段話里去掉了可能的解釋。
最后,插科打渾的使用本應有限度,但藝人為了調(diào)劑場上氣氛有時會不顧說話人的身份。第四折最后陳豹與生父張孝友相認時,身為提察使的陳豹卻說:“母親。你好喬也。丟了一個賊漢。又認了一個禿廝那。”言語粗俗,既失身份,又對生父生母顯得極為不尊。
綜上,臧版《合汗衫》賓白紛復,情節(jié)曲折,但出自歷代藝人潤飾的賓白問題很多,并從結(jié)構(gòu)上可以看出很多基于演出的痕跡。因此,基于文學意義的曲和基于演出的賓白我們是應該區(qū)別對待的。
參考文獻:
[1] 臧晉叔編.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2] 楊晴帆,解玉峰.論元劇賓白之作者.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 2006, 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