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毅
時間總是那么殘酷,讓人也變得麻木。那些舊憶,好像只要若有若無地做幾次祭祀似的回憶,便可以把它坦然地埋葬了,然后無憂無慮地面對未來。
所幸,大腦的薄情還是有身體常常提醒的,又所幸我是個一天要寫許多字的學生,故我能夠時常懷念起您。但,也終究是漸漸模糊了。你瞧我又不得不把這模糊沒話了的舊憶搬到紙上,來勾畫您的剪影,畫一個圖騰似的符痕,畫一筆書生意氣。
我至今記得最初看見您的樣子。
那是大約五周歲的時候,我被姥爺領(lǐng)著來拜會我未來的書法老師。我在街心花園里看見您,一身地白色綢子唐裝,板寸頭,精瘦。您手中提著一只拖把,在地上龍飛鳳舞,旁邊放著一桶清水。我湊過去看,并不懂得什么。寫的什么那時我不認得,現(xiàn)在也自然不記得了。只記得,那一片從腦際沖天而上的崢嶸意氣。
然后,姥爺拉過直愣愣站在那里的我,對我說,“來,這是你常老師,叫老師?!?/p>
“那時,我還小呢!”我現(xiàn)在也只是找些這樣的借口罷了?;仡櫾谀揖殨ǖ娜兆?,我只記得窗子前面的畫眉鳥,翔哥哥捏的玫瑰花,婆婆做的點心,卻始終不記得您教我寫過什么。倒是奇怪,雖然不記得,但看過我字跡的人都說我的字跟您的風骨神似。我只是羞愧,我怎么比得上您呢?
您家里那些文人墨客的筆墨,以及您教我學的本事,都在時光的沖刷下漸漸模糊。只是記得這樣幾個片段——
您握著我的手,讓我緊緊地攥住那只毛筆,對我說,“寫——豎——橫折——橫,好——一筆豎下去——用力!好——豎——橫折——好,里面是個或者的或,會寫吧,哎哎,別撇,好——橫,就這樣——中——國——,這就是我們地大物博幅員遼闊的中國的寫法,寫這兩個字的時候,尤其要方正端莊啊!”到現(xiàn)在,我寫到“中國”二字,無論怎樣懶散都不由得挺直了腰身,下筆也有力了幾分。
您教我背《沁園春·長沙》,我不知怎的就是記不住“書生意氣,揮斥方遒”幾個字。師母說,你想想你老師看新聞的時候的樣子。我笑了,然后這幾個字就想用刀子刻進心里,從此再也不能忘。
跌跌撞撞如同幼兒,我行走了十幾年,回望,也只余一片熟悉的陌生。
到了該上小學的時候,我被忙碌地爸媽從姥爺姥姥家接走,進了寄宿學校。過了幾年灰暗的日子,爸媽又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把我?guī)г谏磉?。從此,我沒有了跟您學書法的可能,但我是真的很愛毛筆字,所以從未擱下。
夢醒時分,還是會想起什么。那時候,我拜師進門,應當是跪下磕頭的,可那時我不知是什么想法,死也不跪下。姥爺在旁邊發(fā)急,我就是倔在那兒,還是您笑笑,“磕什么頭呢。這個徒弟我收了?!边€記得跟我在一起學的翔哥哥寫不好會被打手心,我卻從來沒被打過。您總是會花十萬的心思,來教我一點東西。我還記得,你握著我的手,寫“平”字那一點,寫了一次又一次。拳拳教誨,我怎會忘記啊。
今年過年我去看見您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大變了。您家原來住四樓,如今卻搬到了一樓,那些古色古香的瓶子架子各類字畫也不見了,各類紅黃醒目的東西貼在墻上,墻角被海綿包著。婆婆推著您來客廳,您誰都不認得了,我說,“我是瑞瑞。”您抬了抬頭,“哦,瑞瑞,瑞瑞。”您患的是阿爾茨海默綜合癥。我不愿用那個殘忍的通用名來稱呼您的病。世事無常,我說不出話。
那天,翔哥哥也來了,冷冷地看我一眼,生得很。大約是我常常忘記他一樣,他也早就忘記我了,況且,我早就不是原來的那個小女孩了。我們要走,婆婆不舍,您在后面,突然發(fā)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我卻忍不住熱淚盈眶了。在很久以前,我跟媽媽去河口的時候,你對我說的是“好好寫字”四個字。今天,我依稀聽著也是這四個字,您是認出了我嗎?
曾經(jīng)跟婆婆通過話,她說,原本您們是要跟著兒子移民加拿大來安享晚年的,只是您死活不肯,只是說,“我是中國人?!边€說,那時候您已經(jīng)神志模糊了,稍微清醒了一點,看新聞,看到有關(guān)釣魚島的消息,激動的不得了。婆婆說您那年看了姥爺帶來的我寫的《少年中國說》,說,“配上這文章,猶有意氣?!逼牌培]寄過來一份您的墨寶,上面赫然四個大字:“書生意氣”。婆婆說,這時您最得意的。還有一副“溫良恭儉讓”給了翔哥哥。
最近,我又做了一場讓我?guī)缀醴植磺迨菈暨€是現(xiàn)實的大夢。我夢見,我在不停地練字,練得就是“書生意氣”四個字,您在我旁邊指導著,筆下是一片云霞燦爛。您一生執(zhí)筆,就是書生意氣四個字??!
恰同學少年,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我決心不愧負我手中的筆,踐行這句話。因為,您時時刻刻在我身邊,夸獎,“少年,有意氣??!”
(作者單位:天津靜海一中(光明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