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五年了,我的錢包里一直放著一張照片,是我5歲生日那天拍的,父母坐在一起,中間站了一個小不點的我,他們都緊緊地捉住我的手,父親把臉貼在我的身旁,笑得有型有款,母親把烏黑的長頭發(fā)甩到了一邊,穿著整齊又時髦,對著鏡頭展開了燦爛如花的笑容。
這是我童年最珍貴的回憶,也是我這一生中,跟父母之間最幸福的定格。
父親只有初中文化,年輕時的父親當過縣城電影院的放映員,三十年前,父母生下了我,他不知取什么名字合適,正值當時有一部前蘇聯(lián)的電影在縣城里放映,影片里的女主角叫“莉娜”,電影里的莉娜,美麗、智慧,堅強和勇敢,父親希望長大后的我,也能像女主角一樣,用自己的智慧收獲生活的幸福,于是,他給我取了一個當時看來十分洋氣的名字——莉娜。
在那個娛樂文化資源貧乏的年代,一場電影,一張電影票,對于縣城里人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 我經(jīng)常要父親帶我到投影室里看他放影片,我喜歡坐在他大腿上,趴在小小的投影窗口向外張望,另一廂,他靈活地一手擺動著放映機,一手逐格逐格地搖動著影片膠卷,一束光影射到大熒幕上,男女主角就在那凄風苦雨下演繹著他們的悲喜人生,我喜歡看父親工作時的樣子,是那般的專注和認真,駕輕就熟的功夫,父親還是那么的一絲不茍。
散場后,父親收拾著東西,我瞪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搖著頭對他說:“爸,我長大了要當個電影演員,那樣,無論我到哪里,您都可以每天都見到我了?!备赣H用卷曲的電影海報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小辮子,假裝生氣地說:“你就想爸爸做一輩子的放映員,那么一點出息?呵,爸爸是要賺錢好好養(yǎng)你跟你媽媽的!”我麻利地接過了父親給我的電影海報,打開一看,是上影的新片《快樂的單身漢》,我知道,又是父親用來修補房間墻壁上的窟窿。
人生如戲,我當然沒有當上電影演員,父親也沒有做一輩子的放映員,意想不到的是,上天給他的是這樣的戲劇人生。
我11歲那年,正值壯年的父親因一場突然襲來的車禍,落下了終身殘疾,經(jīng)過了三年的醫(yī)治,才初步康復(fù),我和母親也從舅舅家里搬回了父親身邊居住。
從那時開始,我發(fā)現(xiàn),父親變了,原來就內(nèi)向話不多的他,由于受傷后口齒不清,性格變得更懦弱封閉,原本往來的朋友,也因為父親乏味的言語變得疏離,除了上班下班外,父親就只與我和母親在一起了,但我知道,父親沒有變,他愛我和母親的心是沒有變的。
初三那一年,我在緊張地準備著中考,一天早上,我正要上學,門外一位老漢叫著我的名字,我伸頭出去張望,他笑了笑說:“妹子,是你啊。”“哦,是我,什么事?”只見老漢小心翼翼地遞給我一瓶鮮牛奶,告訴我:“你爸給你訂的?!蔽医舆^那瓶還有余溫的牛奶,看著老漢騎著自行車揚長而去的背影,想起了前幾天,父親曾背著我出神地看著一張宣傳單張,又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十元錢,數(shù)了又數(shù),我瞄了一眼那張宣傳單,寫著什么“高峰純奶”。當時我也沒有為意,原來,他為我訂下了三個月的牛奶,那可要二百多元啊。這是當時我們家里一個月大部分的收入了。
晚上,我在微黃的臺燈下復(fù)習功課,父親回來了,他走到了我的身邊,坐下來,笑瞇瞇地問我:“牛奶好喝吧?”
“嗯?!蔽翌^也不抬地回答。
“好味道就行了,我知道您不喜歡爸媽生下弟……”父親還想說下去。
“爸爸,快考試了,我要復(fù)習功課,別的不想說了。”我不耐煩地插了父親的話。
父親自覺無趣地站了起來,走開了。
父親走后,我怎樣也寫不下作業(yè),我抽泣起來了,小聲的,為什么,是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我當時的感受,我只知道我的眼淚像小線一樣,從眼眶里狂飆出來,流到臉頰,像小雨點似的滴到我的作業(yè)本子上,打濕了一大片,我的淚水,因為感動,還是因為無奈,我心里也弄不清楚。
16歲那年,我要離開家到肇慶讀書了,我知道這筆學費來之不易,是父母從親戚那里東挪西借回來的,父親和我來到了學校里破舊的宿舍,他忙里忙外地為我打點一切,吃過中午飯后,他就與我話別了,我站在學校的門口,看著他的背影,那是初秋,他穿著一件幾年前的外套,寬松又單薄,腳上的皮鞋是在家里特意用皮鞋油擦過的,明亮又潔凈,他一邊刷鞋時,一邊跟母親嘮叨,“明天要送女兒去學校了,那是城市哦,我要穿得體面些?!?/p>
那一次告別,他走著走著又回頭看看我,示意要我回去。我望著遠去的他,向他招了招手,紅著眼眶,心里那句話,始終沒有說出口:“爸,您保重了?!?/p>
往后的歲月,我一直忙著在這個城市里打拼,偶爾給家里幾個去電,問候一下父母,每月寄上固定的生活費用給他們,每次回家也是匆匆的幾天,只記得,每當我到家時,父親都會在家門口的小巷里等著我,他老了,左眼已幾乎失去了視力,他是用手摸著路邊的墻壁步履蹣跚地慢慢走過來的,見到我回來,他總是笑逐顏開,還要忙著幫我提行李……
2009年5月的一天,我聽說父親這段時間身體不太好,于是我向單位請了假,回家一趟,那一次見父親,臉色發(fā)黑,精神有點憔悴,舉止也顯得更笨拙了。
晚上,他洗了頭,我拿起吹風筒,把熱風吹向父親潮濕的頭發(fā),這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為父親吹頭,我記得那天,父親的頭發(fā)洗得很干凈,滿頭都是清香,我觸摸下去,柔軟而稀疏,我慢慢地幫他一根根地梳理著,逐層逐段地吹干,一邊吹一邊關(guān)切地問父親:“吹風會不會太熱了?”從父親蓬松又參差不齊的頭發(fā)看得出,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理發(fā)了,父親的頭發(fā)沒有染過,花白花白的。我知道,父親這些年過得不容易,病情幾次反復(fù),讓他身心都受盡折磨,人也老了很多。
“爸,明天我?guī)ダ戆l(fā),好嗎?”我靠著父親的耳垂邊輕輕地說。
“好啊,好??!”父親像個孩子似的高興地點著頭。
想不到,就是這個晚上,父親又病發(fā)了,往后的半個月,在醫(yī)院里,他的病情是每況愈下,6月初,父親終于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在父親的遺物里,我?guī)ё吡艘槐娟惙舛鄷r的像冊,冊子里全是父親年輕時的黑白照片,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當時二十出頭的父親,剛剛出來社會工作,曾到過肇慶七星巖、牌坊等我熟悉的地方游覽。年輕的父親,英俊又神采奕奕,意氣風發(fā),可謂是帥哥一名,同樣是年輕的母親依偎在他身邊,男才女貌,甜蜜而溫馨。
原來一切都是天意,我親愛的父親,您的女兒和外孫,從今以后就居住在這個您曾經(jīng)形容過的美麗如畫的地方了。
今天,我又再一次翻閱著父親的像冊,翻至最后一頁時,我合上了眼,低下頭,輕聲地說了句:“爸,我們到家了?!?/p>
黃莉娜:80后,文學創(chuàng)作三級。做過記者、編輯。在《羊城晚報》、《深圳特區(qū)報》、《西江日報》、《肇慶都市報》、《清遠日報》、《西江文藝》、《江門文藝》等報刊發(fā)表過作品?,F(xiàn)供職于肇慶市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
責任編輯 劉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