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1958年盛夏的一天，鄧稼先對妻子許鹿希說：“我要調(diào)動工作?！彼龁枺骸罢{(diào)哪里？”他說：“這不能說?！薄叭ザ嗑?？”“這也不能說?！薄澳墙o我信箱號碼，我給你寫信。”“這也不行。”良久，他說：“做好這件事，人生就有意義了，就是為它死了也值得?！彼氩怀鲞@是什么樣的事，但她相信，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務(wù)。

調(diào)動工作后的一年間，聚少離多，愛卻不曾停止。他的工資都用來資助家庭困難的同事，有時，錢不夠了，還管她要。她毫無怨言：“我的工資夠我跟孩子生活了?！彼f：“比起精神上的需求，這些物質(zhì)上的根本算不了什么。飯，夠裹腹就好;茶，能解渴便可。如果允許有奢求，那最好是：飯是你做的，茶是你斟的。”

他對她的愛，她是能體會到的。那一年，她做科研遇到瓶頸，急需一份外文資料來佐證，他不知從何得知，悄悄地利用休息時間，幫她找齊，工工整整翻譯成中文，寄給她。她捧著這個沉甸甸的信封，流淚了。信封上沒有任何有關(guān)他的信息，但她知道，知道他的挑燈夜戰(zhàn)，他的柔情蜜意。這對現(xiàn)實版的牛郎織女，“ 一宵光景潛相憶，兩地陰晴遠(yuǎn)不知”。沒有歸期，沒有承諾。

直到1986年6月24日，許鹿希才知道，這28年，丈夫都做了些什么。這一天的《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在頭版頭條刊登了《兩彈元勛——鄧稼先》的長篇報道。報道介紹了鄧稼先為了研制原子彈、氫彈等核武器，隱姓埋名，艱苦奮斗，譜寫“精忠報國”新曲的感人事跡。他們的親朋好友聞訊激動萬分，許鹿希卻淚如雨下。

鄧稼先已生命垂危。

當(dāng)年核實驗失敗時，他親自去現(xiàn)場尋找殘片而遭到的核輻射和長年的勞累，致使身體嚴(yán)重受損?；氐郊抑械泥嚰谙?，已是晚期直腸癌患者。越來越頻繁的疼痛和出血，讓他明白，自己已時日無多。頒獎會隆重而盛大，他沒去，他想回家吃一頓家常飯。28年了，他真的想念家的味道。

許鹿希準(zhǔn)備了甲魚、蘆筍等鄧稼先愛吃的飯菜。菜做得精細(xì)，但他已經(jīng)吃不下了。一家人強顏歡笑，那些精致的菜肴，吃在嘴里，盡是苦澀。

飯后，鄧稼先想去走走。他去了自己在北京的辦公樓、研究室，還去了辦公樓對面他們常常去買東西的小賣部。之后，他們?nèi)チ恕鞍艘缓薄Ｄ抢锏暮?、垂柳和石凳，記錄著他們的美好時光。第二天，他又強撐著病體去天安門前看國旗。他看著她微笑：只有她最懂國旗對他的意義。

這是他最后的告別。

鄧稼先沒有時間傷感。他要寫出今后10年核武器發(fā)展的建議書，思考核能源如何造福百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留給妻子的只有兩句話，一句是“苦了你了”，另一句是“死而無憾”。

1986年7月29日，巨星隕落。

他走了，她卻還要繼續(xù)活下去。33年的夫妻，有28年，他們?nèi)笔г诒舜说纳小Ｋ胗糜嗌?，去尋回她缺失在他生活中的時間。她走他走過的路，靠近他那高深的核領(lǐng)域，一步一步，艱難攀登，一扇一扇的門，她耐心地叩開。幾年后，她編輯了《鄧稼先圖片傳略》，又整理出《鄧稼先文集》。這是她對他最好的愛和紀(jì)念。如果歲月重來，她相信，她仍會說：“我支持你。”

（摘自《文史月刊》）（ 責(zé)編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