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彝族)
命運輔食毒
這是個不大的鎮(zhèn)子,比起周圍的繁華鎮(zhèn)區(qū),它小得像一顆豌豆。在這里居住的人很多,如果他們?nèi)加康浇稚先?,會感覺無路可走。天橋就是這樣出現(xiàn)的。從空中開出一條路,讓人們從擁擠中解脫出來。
最初占領天橋的是幾個乞丐,之后來了一群賣各種小玩意的貨郎。算命先生是最后到天橋的人,他們最像天橋的守護者,無論晴天下雨都會長期蹲守。
一年前天橋裝修了一次,地面和棚頂都鑲了彩燈,夜間看著像一條閃光的彩虹。來這里賣小貨物的商販因為裝修而多了起來,并且聚集了幾個賣手機的,甚至賣古董的都來了,一下子不知從哪里冒出一批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些面孔,但一種奇妙的直覺告訴我,這些人是從別的鎮(zhèn)子或別的天橋上來,他們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天橋游民的味道。他們圍著那些手機和古董指手畫腳,最后一樣也沒有買。
有時逛天橋就像逛露天劇院,尤其是傍晚時分,天色暗淡燈光昏黃,一種天然的劇院特效就展現(xiàn)在眼前。你看到的算命先生,如果他微閉雙眼又搖著扇子,如果頂棚的彩色燈光像蝴蝶一樣落在他的扇面上,你很有可能懷疑他是從古畫中走出來的白胡子老者。而那些來算命的人,會讓你想到撒繆爾·貝克特,想到他的《等待戈多》。這種神經(jīng)錯亂的想法荒謬卻讓你倍感驚喜,你似乎可以確定那位伸出手掌擺在算命先生眼前的人:他有一張幸運兒的臉,同時還有一股奇怪的神色。算命先生扮演著戈多的角色,不,他本人是虛構的——這一點你很清醒——他占卜的訊息才是那位算命者期盼的戈多。戈多不存在。但是戈多存在。這種錯亂的幻想一直到算命先生和問卦人離去,才孤零零醒來。
我好奇算命先生的住處,但這永遠像一個謎,他們只會在天橋五十米遠的人群中出現(xiàn),然后也消失在那里。我感覺他們不是從某個地方走來,而是從那些掌紋里走來。
我熟悉的那位算命先生,黑色挎包里裝著簽筒、鏡子、老黃歷、一張寬大紅紙、一只不銹鋼飯盒,以及他的老花鏡。如果早一些走到天橋,就會親眼看見他從黑色挎包里掏出這些東西,然后以每日不同的方位擺下,有時鏡子往左,紅紙向右,老黃歷壓頂,簽筒墊底;而他本人斜靠欄桿,始終保持一貫的坐姿和神秘莫測的臉。若去得晚了,就只能見他戴上老花鏡,兩眼盯著一只女人的手說,小姐生于十九日,十九乃太陽日,酉時辰,命相喜憂參半,你且聽我細說……他已開始替人推算。
他的那張寫著“神算子”的寬大紅紙總是擺在最顯眼處。這是唯一不需要測算方位擺設的東西。
神算子的攤子靠近電器市場,那里放出的高分貝音樂直沖天橋,他必須提高嗓門說話,路過的人都可以聽見一小段誰的命運。有人說他故意找了這么一個吵鬧的角落,好讓他有理由高聲說話,以便吸引更多人算命。不管他是不是這個目的,反正這個效果已經(jīng)達到。當他高聲說“你且聽我細說”時,人們會自然而然停一下腳步。
在沒有人找他算命的清閑時刻,他就靠著欄桿閉目養(yǎng)神,或用兩根手指敲擊膝蓋聽歌。有一次我看見他免費給擺攤的小販算命,不過那樣子不太嚴肅,有些玩笑味道。小販們說,你既然會給別人算,為何不給自己算?哪里發(fā)財就往哪里去。
這樣的話一定有不少人說,神算子輕輕抬一下手,回了半句:“你們不懂,天機不可泄露……”
另一位算命先生坐在天橋中央,他是后來者。在他之后沒有算命先生再來。所以這座天橋只有他們兩個。都說一山不容二虎,這一橋,卻可以容下兩個算命先生。雖然從不往來,但他們八字不相生,也不相克,一南一北,各安天命。
有時我在想他們誰的本領更高超,按照有算命經(jīng)歷的人的講述,年齡越大本領越高,尤其是那種長了胡子,半瞎眼,腿腳不十分靈便的人,他的推算十說九準。
那么,這位后來的算命先生,他的年齡足夠大了:白胡子,白頭發(fā),老花鏡的年齡也不小,用繩子綁來架在耳朵上。他沒有簽筒,簽條像擲在地上的令牌。如果沒有人翻動,那些暗藏玄機的批語將永遠被捆成一扎放在那里。我注意的是他銀色的頭發(fā),稀稀疏疏,因為所處的天橋中央有個風口,從那里鉆來的風正好吹在頭上。如果這時候你站在他面前,你會肯定他是算命先生中的算命先生。他頭上稀疏散亂的頭發(fā)和臉上古舊的老花鏡,他面前陳舊的攤子和搖著羽扇的手,都給你一種世外高人的感受。
可他生意并不十分好。因為他看上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深厚沉默,這種沉默像百年老屋,過于蒼茫,過于沉寂。人們喜歡在算命人身上找到高深莫測的感覺,但同時,這種高深莫測不能是蒼茫的低沉之氣,不能像深淵,不能像無底洞。不過,即使來得比他早的神算子也有生意不景氣的時候,所以生意好壞,不能完全歸咎于他不入世的表情。
而有時生意又很火爆,忙得他忘記了作為算命人要保留的“天機不可泄露”。他算來算去算漏了一條——點到為止。人們有時喜歡將自己的命運算透,有時又愿意藏掉一些??伤X子一熱就捅破天機,他說:“你初運平平,中運漸佳……你感情波折,落花流水。”
不管怎樣,這種偶爾的失算人們也會諒解,不然那短暫的火爆生意將不會發(fā)生在他身上。
很多時候算命先生充當著煉金術士的角色,他們要從這些人的命運中提取發(fā)光材質,煉出人們內(nèi)心希望的黃金。提煉人們內(nèi)心的黃金不僅需要從掌紋中獲取,還得從他們的臉上尋找,所以神算子和另一位算命先生都有一塊小鏡子。所有想知道自己命運的人都照過這兩面鏡子。神算子也照過,不過他只是端著鏡子修剪胡須。鏡子在他們用來是極其普通,就像天上的桃子和地上的桃子,一樣都是桃子,但一個叫仙桃,一個叫桃??傊谶@天橋上,你永遠不會看見這兩位算命先生照著鏡子對自己說,我初運平平,我晚運潦倒。
我從來沒有照過那兩面鏡子,它會讓我想到鄉(xiāng)下一些人家門檐上掛著的照妖鏡。
聲音捕食者
來這條小巷唱歌的不是流浪歌手,這里熱鬧的時候太熱鬧,冷清的時候太冷清。在巷子很遠的一家銀行門口,我倒是見到一個流浪歌手,他唱一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我僅見過他一次。他的聲音透著寂靜和孤獨,長得像我少年時候的一位音樂老師。
人們在流浪歌手的身邊或走或停,有時往那只攤開的黑色背包上放一兩張小面額紙幣,那些紙幣和他稍長的頭發(fā)一樣,在微風里翻動著。之后在那家銀行門口再沒見到這位流浪歌手。銀行旁邊的理發(fā)店把兩個大喇叭裝到門前,喇叭里轟出的歌聲可以淹沒十個流浪歌手。流浪歌手可能去了地鐵站,或者某個不熱鬧也不冷清的街。他沒有選擇來西街獻唱。
這條叫“西街”的巷子沒有迎來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流浪歌手,但每天可以聽見很多歌聲在巷子里回旋,歌聲來自一些特殊人群,他們靠那聲音獲取人們的幫助,然后換取食物。因為行動緩慢,那聲音像地鼠捕食在沙土上的響動,細碎而清晰,幾乎可以用耳朵辨別他是否捕到食物;若聲音響亮悠長表示食物充足,聲音低沉又斷斷續(xù)續(xù)表示收獲慘淡。
我住在三樓,距這條巷子200米,那些聲音大多是從我樓下流過去。
在這些聲音的主人中,一位失去雙腿的人趴在一塊可滑行的木板上,他長期出現(xiàn)在西街。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里。人們無法從他的歌聲中辨別他的故鄉(xiāng)。也許他沒有故鄉(xiāng),在他失去雙腿那一刻,故鄉(xiāng)也一并失去了。他只能以手代足去接觸故鄉(xiāng)的泥土,但這與親自走在泥土上的感受大不一樣。
不過他還有上半段身體,好歹這半個身體讓他得以存活。有時他唱歌提不起勁,該是高音的部分卻以中低音滑過去,那聲調(diào)恰好是《二泉映月》里轉音時低沉嘶啞的味道。
對于這位殘疾人,人們在同情的時候也表現(xiàn)了警惕。在類似西街這樣的小巷,時刻會遇見幾個殘疾人,他們有的真的殘疾,有的假扮殘疾。人們的同情心是懸在心尖上的露水,就像日月之精華。因此,在受到虛假落難者的欺騙時,人們會痛心疾首,會心灰意冷。
也許為了表示自己的誠實,在西街出現(xiàn)的這位殘疾人將自己的截肢部分裸露在外,令人看著是一種殘酷的可憐,無法同情,也無法不同情。
我在意的是他的歌聲。他隔一段時間就會把歌聲送到西街。他的嗓音并不好,但唱得十分投入;嘴角右邊有一條紋路,唱歌時,那紋路展開,像一片葉子落到耳側,也像一朵隱藏在臉部的模糊笑容。這笑容在陽光強烈時更加顯眼。
他的歌聲與滑板在地上蹭出的聲響混合在一起,組成粗糙的喧鬧,這種聲音閉門聽到是一種厲害的騷擾,而站到他身前,那明亮光線下展開的臉部紋路出現(xiàn)在你的視線時,你就會被那引線似的紋路牽到他的心境中。你可能會感受到一場難以說清的悲傷,若你聽過《大悲咒》,走進你耳朵的他的唱曲,就會變成那些經(jīng)文流淌在你的血液。這時,你會想到人生短暫、及時行善等等這樣的感悟。你不會在意他的唱詞是當下最為流行又粗制濫造的。
當然,人們不會時常感嘆“人生短暫”,因為有時也會感到人生漫長。
不管人們心情好壞,木板上的滑行者總會出現(xiàn),他的歌聲總會響在這條巷子。夏天時他來得勤一些,唱的曲子也歡快一點,在那滑動的木板上站著一個比他高的箱子,里面裝著唱曲用的音響,也順帶在箱子頂端開一條投放錢幣的縫隙。箱子是黑色的,與夜晚的顏色一樣。但它不是夜晚的顏色。夜色雖然深沉,偶爾會有星光,箱子是一種單調(diào)的純粹的黑。
我很想在他箱子的一側畫一個太陽,另一側畫一個月亮,在這太陽和月亮下畫一些高山流水和花草樹木,這是我從小喜歡畫的事物。但又一想,也許他根本就喜歡黑色,這是一種封閉但安穩(wěn)的底色。
漢字捕食者
第一次去一個詩人朋友的家里,他帶我繞了好幾條巷子,巷子兩邊除了店鋪就是一排正在開花的紫荊。那是一條非常適合詩人經(jīng)過的巷子。那巷子的中間也有一所適合詩人居住的出租屋。
我從前想的是,一個詩人一定是性格奔放又有些悶騷和神經(jīng)質,他可能喜歡流浪、好酒,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為生活顛沛流離,房間雜亂,衣著隨意;當然,他也可能是世上最完美的人,性格開朗或者內(nèi)斂;可能還是個情種,喜愛干凈,物質不缺。不管他們是哪一種人,我想他們心中一定住著一只可以飛翔的鳥。但事實證明我并不了解詩人。
我這位詩人朋友的房間在二樓,樓道狹窄,樓梯扶手銹跡斑斑。他喜歡靠著墻壁上樓,與生銹的樓梯扶手保持一點距離。而我喜歡把著扶手走路,在我摸著那些銹跡斑斑的扶手時,它們身上發(fā)出的咝咝聲,像一種看不見的光陰的回響。這種感覺原本不應該是我這個寫散文的人該有,可是我想,不一定非要寫詩才是詩人。在上樓和下樓的那兩個時間段,我的詩人朋友不停地跟我說,鐵銹有毒,不能觸碰。當我們走到外面,走到那條開著花的紫荊巷子,他又說,葉片上有細菌,不能觸碰。我們不過是第一次這樣長時間地走了一段路,既不是戀人也沒有相當好的友情基礎,但我還是忍無可忍地告訴他,生活在滿是銹跡的樓梯扶手里,在粘著灰塵的葉片上;你不去摸一摸樓梯扶手,不去摸一摸粘著灰塵的樹葉,你怎么感知生活。他點頭。可我知道,他沒有點頭。
人和人有一種天生的陌生感,即使親人之間也難免。我和這位朋友雖然談天說地,研究寫作題材和交流心得,他也帶我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巷子拐進他滿地啤酒瓶的家,也還是難免生活方式或者性格上的差異所造成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會讓我慶幸,好在我們不是戀人,不然要天天聽他念叨,這樣不能觸碰,有毒,那樣不能觸碰,有細菌,我想我會煩躁不安,會有逃跑的心思。
有人說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就找到了半個知音。我不相信這樣的話。不是所有志同道合的人都是半個知音。他們也可以是天生的仇敵。他們有時互相贊美,有時互相抵觸,有時關注,有時取消關注,他們的社交自由和他們組織漢字的自由一樣,隨心所欲。當然,他們永遠是孤獨的。尤其組織漢字能力越強的人,孤獨感越強。這種孤獨是內(nèi)斂的,加之他們的修養(yǎng)和自尊心,使他們不愿意釋放孤獨,他們用一種悲壯的享受來接納孤獨,并且認為,在這樣的圈子中最安全,也最適合組織漢字。
永遠不會有人理解這些漢字組織者為何喜歡熬夜,他們浪費清夢,浪費約會時間,浪費談情說愛,浪費勞動力。尤其是浪費勞動力。對于這個浪費勞動力,千萬不要解釋“我寫作也是勞動”。尤其當你收到郵局寄來一張寫著“稿費27元”的通知單時,不要哈哈大笑,也不要低聲下氣,要拿出你漢字組織者應有的氣質,淡泊地走到柜臺,然后拿著你的27元去超市買8.98元一斤的火龍果,回到家,在掛著“氣節(jié)”兩個大字的墻壁下吃完它。對于漢字組織者來說,應該懂得生活需要真實鋪墊,更需要虛構填充的道理——組織漢字是你真實的選擇,而27元是虛構的。你得這樣想,李白也只說他“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卻沒有明著告訴誰,他顛沛流離,壯志難酬。
在我看來,酒桌上的漢字組織者是最可愛的,雖然酒讓他們感情脆弱狼狽不堪,但這時候他們活得最為真實,也最為豪氣。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是李白,可能連姓李的都沒有,但是他們在酒桌上一定會說一些李白的話——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我那位詩人朋友的客廳放著一張大號圓桌,就是專門為喝酒準備。可惜我不喝酒。
在東莞觀音山我看見一個寫散文的人,他的醉大概就是李白式的醉,或者徐霞客的醉。他愛寫游記,言行舉止都是一股沾著露水的清朗的游記味道。那天下午,他喝醉后就把自己放在一棵樹下的石桌子上睡覺。那時深秋,不管南方天氣怎么暖和,在一棵樹下吹風睡覺還是會感冒的。他果然就感冒了。他感冒后寫了幾句話,那些話帶著一股清淡的酒味。他說,看別人吃一頓飯一擲千金,我.就為寫字的人心疼。這些話只有經(jīng)歷過熬夜,經(jīng)歷過27元才能說出來。當然,我想他說完一定又投入熬夜寫作中,因為27元可以是錢,也可以是一種力量。
當我再一次去那位詩人朋友家,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和小舅子合伙開了一家小吃店。沒有辦法,養(yǎng)妻養(yǎng)兒,還要養(yǎng)一所剛購買的房子。這個自稱房奴的朋友把錢包抖開,從夾層里掏出35元放在桌上,他大概想跟我表示他的家當全部耗在那間小吃店和新買的房子上,現(xiàn)在就剩下這35元,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又將那35元噦噦嗦嗦裝回去,就像裝一個已經(jīng)暴露在陽光下但他還想繼續(xù)隱瞞的秘密。
自從我那位詩人朋友做起了小吃生意,他約我曬太陽的時間就少了。也許他的店面朝著東方,他一開門就可以看見早晨第一縷陽光。我以前很少去想象一個拿筆的詩人拿漏勺和鍋鏟是什么樣子,而現(xiàn)在這位朋友除了要拿漏勺和鍋鏟,聽說還要兼顧跑堂和洗碗抹筷的工作。
其實我應該恭賀這位詩人朋友,他從此不用再熬夜,也不用再孤獨地組織漢字。以往他房間總是亮到深夜的燈現(xiàn)在可以提早熄滅。更不用煩惱周邊喧鬧的人群攪擾他組織漢字的思路。總之,那份清苦的堅持現(xiàn)在可以放下了??墒俏覜]有恭賀他。
像我那位朋友一樣選擇做生意或者做兼職的漢字組織者逐漸多了起來,他們有的已經(jīng)發(fā)財,有的正在努力發(fā)財。他們說,生活比詩歌重要。
生活確實比詩歌重要??墒撬麄円仓?,生活里不能沒有詩歌。尤其是他們曾經(jīng)與詩歌為伍。一個有精神世界的人永遠不會在富足的物質生活中感到舒適和快樂。對這些人來說,世界就像一個越來越緊的夾板,只能側身前行,對詩歌和生活都保持著自己的懷疑。
我想只有擁有近乎愚蠢之耐力的人才能長期與漢字為伍,他們大部分時間宅在家中,寫到口干舌燥才會想念超市里的火龍果——假如他像我一樣住在南方,并且喜歡火龍果的味道——火龍果清熱化痰,潤肺排毒,味道清淡,正適合熬夜之人。
工廠捕食者
晚上出去才會有清凈的空氣,尤其在那一股長風的吹拂下,能聞到走廊邊紅色三角梅的味道?,F(xiàn)在春天,三角梅開得正好,可是我很少有興致在晚間賞花散步。我丈夫早出晚歸,或者晚出早歸,他是一家外企的普通工人,兩星期轉一次班,疲憊,匆忙,精神緊張,少白頭加深了他的年紀。他的大部分時間給了工作,余下的時間給了睡眠,只有在睡眠和工作的夾縫中擠出來的時間才是我的。他沒有多余的時間陪伴我,像那種花前月下的日子很難發(fā)生在我們身上。我們的戀愛結婚都是匆忙式,閃電式,節(jié)儉式。當然,這并不影響我們組成一個幸福圓滿的家庭。
有時我會接到一些表示關心的電話,詢問都比較直接,丈夫做什么工作,有沒有車子房子等等。我只能理解他們。就像理解農(nóng)夫把桑樹截斷后重新嫁接是為了使它長得更好。他們不會認為這樣的行為有什么過分,有什么殘忍。這樣的行為屬于人之常情。
可是,當你不斷去理解別人的時候,上帝也會不斷考驗你的耐力。上帝要歷練和督促一個人的成長,總會給這個人設定無數(shù)關口。他可以給你吃一口蜂蜜,也可以讓一只蜜蜂叮咬你的耳朵。但是,上帝給你吃的不一定是蜂蜜,他派的蜜蜂也不一定真的讓你變成聾子。他有時試探你的耐力,有時試探你的定力,有時試探你的慧根和悟性,有時試探你的良知,總之他會試探你承受一切的內(nèi)心底線。
我想我那位已經(jīng)十年不聯(lián)系的初戀男朋友就是上帝派來的。他從前窮得像個拾荒者,如今他說,他占了天時地利人和,企業(yè)占了他的土地,他得了一筆賠償款和一所安置房,不久的哪天要準備買一輛車。他把他近年得到的人生大菜一盤一盤端給我看,然后問我這些年過得怎么樣,他很傷心愧疚當年娶了別的女人,他想得到我的原諒,如今他懺悔難過,也許哪天他就要離婚了。他叨叨地說了一大串。我知道他并不是想得到什么原諒,他無非想表示,他如今比我這位昏天暗地上班的丈夫更有能力和條件,更有出息。他可能認為一個男人只要有錢就是有出息,就會比我這位拿著普通工資的丈夫更有條件獲取一個女人的歡心,哪怕他曾經(jīng)犯下難以寬恕的錯誤,也可以用今天得到的物質地位來抹平那些錯誤。事實證明他確實比從前更有自信,他的語氣充滿過去沒有的底氣,當他問到我丈夫做什么工作時,我如實回答了他。他說,他的直覺告訴他,我可能過得不是很好,如果哪天遇到什么困難,一定要告訴他。最后他自信地掛了電話。
接完那場電話,我丈夫也睡醒了,他刷牙洗臉,然后給我做了一碗面條。面條里加了一小撮綠豆芽,幾絲青椒。味道正好。
跟那位有錢的初戀男朋友比起來,我丈夫如今更像拾荒者,頭發(fā)里躺著早年在建筑工地腳手架上摔出來的一寸半傷疤,睡眼惺忪,鼻梁上架著一副掉漆的黑邊框眼鏡。只有戴上這副眼鏡的時候,你才會覺得他不是拾荒者,而是一個落魄的書生。即便他是這樣一個落魄書生,你也能毫不費力感受到他的勇敢和堅毅。我覺得他像一棵長在懸崖的樹,每一節(jié)根須都在石壁上蜿蜒,像尋找陽光一樣尋找石壁縫隙里少量的土壤。我見過那樣的樹,在故鄉(xiāng)的峭壁上,它們的根須在石壁表面四散延伸,哪一節(jié)根須先遇到土壤,它就扎根在哪里,其他的根須繼續(xù)前進,直到它們都在峭壁上找到扎根之處。樹就是那樣被無數(shù)根須定在峭壁上,它本身并不高大,長得也彎彎扭扭,但它的根須必定粗壯有力,看上去好像整座山都在這棵樹的環(huán)抱中。當然,我只是這樣比喻。我丈夫只是一個普通工人。他和樹唯一相同的是,樹有很多根須,他做過很多工作。這些工作和樹的根須一樣,它的作用都是讓它的主人在世上安穩(wěn)存活。遺憾的是,不是每一棵懸崖上的樹都那么容易存活,因為它分布出去的根須很可能找不到扎根的土壤,那僅僅夠發(fā)芽的土壤永遠不能提供足夠的養(yǎng)分。人和樹一樣,終生奔忙于給自己提供養(yǎng)分的路上。
樹有不幸的時候,我丈夫當然也有找不著工作的時候。來南方之前,他在北方一家菜市場門口蹲著,十五歲,找不著工作,身無分文,那是挨餓的第七天。七天前他和另一個少年還堅持四處找工作,白天出去,晚上回到菜市場,在那些攤子背后撿別人不要的好一半壞一半的水果充饑。他們這樣堅持了六天,直到第七天,他們的意志在這一天崩潰。另一個少年不知去向。我丈夫一個人蹲在菜市場門口。他說,他當時雖然很餓,但是思想活躍,他已經(jīng)計劃了很多越軌的事情。當他決心要這樣干的時候,一個中年女人解救了他。那個女人開一輛車停在菜市場門口,她住在菜市場旁邊的七樓上,她買了一樹盆景,要雇人幫忙。我丈夫在最倒霉的時候遇到了最幸運的事,那個女人選中了蹲在墻根角的他。雖然他搬這樹盆景歇了十五次,眼冒金星,滿頭大汗,但總算完成了任務。原本說的十元錢,那個女人卻給了他二十。他買了幾個饅頭,吃了一碗熱面,之前想好的計劃在那一頓飽飯后全部忘記了。
事情就是這樣,上帝讓他十五歲出門他就十五歲出門,讓他餓七天他就餓七天,讓他餓七天后遇見一個需要搬花的女人他就遇見這個女人。最后上帝的考驗暫時告一段落,讓他來了南方,進了這家廠。
有時我在畔湖西街遇到我丈夫的同事,會忍不住想象他們從前是干什么的,會不會也有蹲墻角的經(jīng)歷,會不會因為搬一樹盆景改變命運?;蛘呦蛩麄兊钠拮哟蚵牐瑔査齻兊恼煞蚴遣皇且埠臀艺煞蛞粯?,在看到春天走廊邊的三角梅,只提起三分欣賞的力氣。但我沒有去問。我想到懸崖上的樹,它們在峭壁的縫隙中生根發(fā)芽,有向陽的秉性,但也有孤獨封閉的性格,它們在忙于輸送養(yǎng)分的路上,最喜歡寂靜的、不受干擾的生長環(huán)境。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