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弭家（江蘇）

清乾隆年間，海州有個叫許林的年輕書生，自幼成孤，讀書刻苦。這年，他進京趕考，在客店遇到一個體貌與他有幾分相似的青年。交談后，得知這人叫王尚榮，許林感覺同他很投緣。不料，兩人都時運不濟，雙雙落榜。許林盤纏已盡，就離店露宿。

恰巧這時有人雇他代寫訴狀，約定傍晚在某巷中見面詳談。他準時赴約，卻久等雇主不來。他饑腸轆轆，徘徊在兩旁矗立高樓的街巷中。忽地，聽到頭頂有響動，未及仰頭就被一物砸中。一個圓竹籃，分量不重，發(fā)著誘人的香味。許林忙把竹籃打開，見里面放著五六張餡餅。許林抓起一張就往嘴里塞，可餅到嘴邊他停住了，“俗話說‘天上不會掉餡餅’，這掉下來的不會有毒吧？”恰巧，一條狗跑過。他靈機一動，撕下塊餅扔過去，然后含著口水盯著狗。過了小半個時辰，見狗沒有不良反應，他打跑狗，吞光餡餅。

“只要轉轉腦子，天上掉的餡餅也是可以吃的?！彼杏X胸中悶氣一掃而光，眼前的路又開闊明亮了。正要離開，忽見王尚榮走來，四處張望。見到許林，他就竹筒倒豆子似的道出了來此的目的。原來，考前郊游時，他結識了官家小姐劉金嬋，情深意篤，本打算及第后去劉家求親，卻因名落孫山無顏登門。此后劉小姐便不見蹤影，今天他難抑思念來到劉家樓下，可侯門似海，哪里見得到劉小姐。許林也傾訴了受雇主戲弄的怨氣，王尚榮說明早返鄉(xiāng)，要回店整裝。

王尚榮剛走，來了個使女打扮的小姑娘，見到許林就說：“吃了餡餅身上有勁了吧？這封信給你。”小姑娘把一封信塞進他手里，轉身跑出了巷子。許林摸不著頭腦，忙打開信，見寫道：“王郎：功名如糞土，兩情似海深。金嬋身先許，夜半窗垂繩。吃飽餡餅攢足勁，春宵帳中任君狂。”信末畫了只蟬。“好個仗義、豪放的女子，她的王郎還在傷心欲絕哪。”許林追到客店，卻被告知王尚榮已連夜出發(fā)。他又追向城門去，路上被一個陌生人撞倒。爬起再追，城門已關。

這時，他發(fā)現(xiàn)懷里的那封信不見了，循著來路找回去，沒有。轉來轉去，又轉到那條巷。夜色中，見從一幢高樓的窗口吊下根繩子，一個人影正順繩爬向窗口。隨后，屋內(nèi)傳出女子尖叫。許林想：壞了，定是那封信被壞人拾去，找到垂繩窗口，爬進作惡。

他不及多想，也攀繩進屋，昏暗里看到一壯漢正對一女子施暴，他怒吼一聲撲上，壯漢閃身躲過，翻窗逃出。出窗時，一封信從他袖口落下。女子哭叫：“王郎，你為何才來？這個人怎會進來？”許林道：“我不是王郎，你的餡餅錯砸了我的頭，你的使女錯把信給了我，我追王郎時丟了信。王郎沒追上，倒讓這家伙拾信鉆了空子?！?/p>

他拿起壯漢遺落的信交給女子。女子把信燒毀，然后冷不防抱住許林，哀求道：“你是王郎的朋友吧？怎么就錯把餡餅和信都給了你，莫非我們有緣？王郎走了，只有你能救我了?！?/p>

許林驚得直哆嗦：“劉，劉姑娘有何難處，只要我能做到……”

劉金嬋嘆口氣，道出了一番令人震驚的話來。

原來，她與王尚榮結交后，情深意篤，早已有了肌膚之親。前不久她發(fā)現(xiàn)自己珠胎暗結，剛要告訴王尚榮，卻趕上落榜消息傳來。為不給沮喪至極的王尚榮再添堵，她就沒講這件事。這時劉父劉母已察覺了金蟬懷孕，把她囚禁家中，打算給她墮胎后送到外地。劉金嬋卻暗下決心保住孩子，同心上人私奔。她知道王尚榮幾天見不到她定會來樓下探風，于是時時留意窗下。今晚果見他身影，就忙不迭地拋下了餡餅籃，不曾想?yún)s砸錯了與他相像的許林，后又送錯了信，真是陰差陽錯。

看著劉金嬋楚楚可憐的樣子，許林心中升起一股豪氣，說：“劉姑娘，小的愿意幫你出逃！”他的話音剛落，屋門被撞開，響起一聲斷喝：“誰敢?guī)ё呓饗?！”門外闖進一個粗壯、濃須的老男，劉金嬋驚叫：“父親，你怎么……”

劉父吼道：“我早就想教訓騙我女兒失身的混蛋！”聽說面前這個青年不是女兒的相好，他仍厲聲道：“不管你是誰，深夜翻窗爬進我女兒閨房，就要對她的聲譽負責。你說，如何打算！”

許林磕磕巴巴道：“我……不知道?！?/p>

劉父揪住他領口，兇狠道：“你要跟金嬋拜堂成親，馬上！”

許林別無選擇，稀里糊涂地同劉金嬋結了婚?；楹笏诺弥瑒⒔饗雀緵]懷孕，而劉父劉存江原來是刑部的大官。劉存江叮囑許林，因以前他向同僚透露過有王尚榮這么個準女婿，所以今后務必使用王尚榮的名號，這樣才能保住金嬋的名節(jié)。隨后，他帶許林出入各種應酬場合。不久，冒用王尚榮名號的許林被聘為刑部幕僚，掛個閑職。

許林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能混進刑部，興奮得直想翻跟頭。他想：管他用誰的名號，總算有機會實現(xiàn)從政為民的夙愿了。他積極參與案件審理，幫著審官四處搜集證據(jù)，尋找證人，忙得不亦樂乎。不過，他也察覺到，重大案件是不讓他插手的。比如，一樁皇上親自督辦的追查罪臣遺孤的案子，他怎么也參與不進去。此案的辦案官牛得很，防賊般地防著他。

他難捺好奇，乘著給辦案官扶鞍時，從他隨身的提袋中偷出房門鑰匙，待辦案官走后，潛入官房偷看案宗。他看到，此案是指二十多年前禮部侍郎胡炳麟謀反案，胡炳麟的家人或被殺或遭流放，僅他的不滿周歲兒子胡克成被人藏匿民間，蹤跡難尋。雖已查過多條線索，但一直沒能定案。現(xiàn)又發(fā)現(xiàn)新線索……看到這，突然有人從后面將他蒙眼捂嘴，拖拽離去。片刻工夫，他被放下，嘴里被塞進一塊餅。睜眼一看，是劉金嬋架他到走廊的長凳上，從竹籃里拿餡餅喂他。這時，他見到那個辦案官拐進走廊，驚出一身冷汗。這家伙沒走遠啊，要不是劉金嬋救他，會被逮個正著。辦案官嗅到餡餅味同劉金嬋開玩笑：“能不能給分張餡餅吃??？”金嬋把餡餅遞上去，談笑著陪辦案官往官房走，偷偷將鑰匙放回他的提袋里。

回去后，劉金嬋憂心忡忡地對許林說：“雖然一時掩飾過去，可很難說會不會留有禍患。”果然沒過幾天，許林突遭扣押。劉存江打探出是因為許林的偷窺舉動露出了馬腳：他在官房門前晃蕩時被人從遠處看到，事后密告給了辦案官，辦案官就察覺案卷被翻動過，想起了那時許林和劉金嬋在走廊里的形跡可疑。沒抓劉金嬋，完全是礙于劉存江的情面。

審訊室里，幾個審官碰了下頭，猛拍驚堂木，喝令許林報上姓名、籍貫。問得太突然，許林哪能反應過來自己正假冒“王尚榮”，脫口便答：“許……”不料，話音剛起就被門外突暴的高喝蓋住了：“許林抓到了！”

只見劉存江闖入，嚷道：“抓到個叫許林的，八成就是那罪臣遺孤，還不放了我女婿！”他身后有個青年被捆押進來，許林見竟是王尚榮。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讓我冒充王尚榮，而王尚榮卻以我的名被抓！

審官們打量著王尚榮，目光狐疑。問了籍貫、兒時經(jīng)歷，王尚榮對答如流。許林驚詫王尚榮對自己的情況了如指掌。他張下嘴又咽下了話，因為劉存江狠瞪著他，示意他閉嘴。審官們終于對假冒許林的王尚榮發(fā)生了興趣，他們讓劉存江把真許林帶回嚴加管教。

回到劉家，劉氏父女嘀咕一陣，便陰起臉數(shù)落許林，說他招災惹禍，以后還不知要怎么拖累他們。越吵越兇，最后劉存江命人將許林掃地出門。

許林流落街頭，又困又餓，不禁想起當初餡餅砸頭之事。抬頭仰望，卻只見漆黑夜空。不過，想到餡餅，還真就聞到了餡餅味。他嗅著鼻子尋找，發(fā)現(xiàn)這誘人的味道來自一輛慢慢駛來的帶蓬馬車。馬車到他身旁停住，跳下兩個大漢，把他架起扔上車。剛進黑暗的車篷，他嘴里便被塞進了餡餅。他吞下餡餅后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在車里顛簸、昏睡了半夜，天放亮時，他被推下車，滾入路旁溝里。待他爬出溝，馬車已絕塵而去。放眼四望，山高林密，遠處隱隱顯出村莊的房舍。他急奔進村，尋到一座正建的房屋墻角坐下。突然，頭頂又被一物砸中，一個竹籃滾落身旁，打開一看里面竟又是餡餅。這時，房頂響起大笑，是個姑娘，渾身灰土，面容俊俏。她喊道：“吃了餡餅來幫我干活吧。”

許林順著腳手架爬到房頂，見那姑娘跟幾個瓦工在砌磚起屋。他搬了幾塊磚就累得氣喘吁吁，姑娘譏諷道：“看你這個樣子也只能指望天上掉餡餅了?！痹S林受了刺激，咬牙猛干起來。晌午時，姑娘拉許林下了房頂，說她叫張紅玉，這村叫遠山村，山高皇帝遠，極少與外面聯(lián)系。村里人都自食其力，沒一個閑人，也早沒人追求功名了。許林說他被莫名其妙帶到這里，可在京城還有未了之事，一定要回去。張紅玉說靠兩條腿是走不出去的，等待路過的馬車吧。

此后，許林好像很受這里樸實民風的感染，整天跟著張紅玉干活，變得體格健壯，開朗無憂。張紅玉見了喜上眉梢。后來那座房子建好，他們幫房主人喬遷時，見主人將好多本科舉八股書棄在廢品堆上。許林一見眼放綠光，懷揣袖藏，將書盡數(shù)搬到住所，如饑似渴地讀起來。張紅玉問他，現(xiàn)已置身事外，讀書何用？許林正色道：他并無久留此地之意，現(xiàn)在苦讀，他日再考功名。張紅玉搖頭嘆息。

幾天后，張紅玉不知為何哭泣起來，傷心欲絕。許林放下書本，探問緣由。張紅玉說她剛收到飛鴿傳書，她的未婚夫王尚榮三日后在京城要被處斬。許林驚跳起來，急問你的王尚榮可是前次趕考，體貌跟我相似的？張紅玉點頭。許林嘆道，那可是個神秘人物，在京城搞上了官家小姐，又莫名失蹤，后又冒名救我……不管怎樣，沒有馬車，跑斷腿我也要回京城，向刑部坦白自己才是許林，解救王尚榮。張紅玉大為感動，抹去眼淚說，其實村里有一輛馬車，藏在山里，誰遇危難請求里正就可動用。

他們連夜出發(fā)，快馬加鞭趕到京城刑部衙門，車未停穩(wěn)許林就跳下，奔到門旁大鼓前狠敲起來：“我才是許林，你們抓的是冒牌貨！”

劉存江出來喝道：“皇上把這案子交給我了，快跟我進宮，皇上等著哪?！?/p>

殿堂上，皇上高坐龍椅，眾多大臣侍立兩旁，王尚榮被押在堂下。劉存江稟道：“真許林來投案了。這廝假冒王尚榮，誘騙臣招他為婿，后拋妻出走?！?/p>

皇上瞪眼吼問：“那許林，知道你與罪臣遺孤案有牽連嗎？這可是大罪，為何還敢送上門來？”

許林答道：“我寧愿獲罪，也不愿讓我的朋友代我受過。請皇上放過王尚榮，一切由我承擔。”

聽了這話，皇上臉色轉暖，“嗯，還算仗義。定案后朕會酌情給你減罪。劉愛卿，你說今日定能審結此案，那就當著眾大臣的面，把案情擺個清楚?！?/p>

劉存江語調沉穩(wěn)地敘述起來。他說，錯抓了王尚榮，許林心虛出逃，他就派人去許林的家鄉(xiāng)海州，查清了許林的身世。說到這，劉存江轉了話題：“啟稟皇上，多年來追查罪臣遺孤，已涉及多名嫌疑人，可最終都被排除了。個中緣由皇上清楚嗎？”

皇上驚異道：“你的意思是……”

劉存江呈上一份厚厚的奏本。皇上先大略瀏覽，見那上面有眾多大臣簽名，便瞇眼細讀，讀完便龍顏大怒，降旨將禮部尚書汪勇收監(jiān)審查。

原來，劉存江早已懷疑所謂罪臣遺孤案是子虛烏有。他接案后，深入調查，終于查清了禮部尚書汪勇散布罪臣遺孤藏匿民間的虛假傳言，慫恿皇上追查這一根本不存在的案件。汪勇的目的是什么呢？汪勇嫉賢妒能又貪婪成性，每次科考凡是文章出眾且不給他行賄的，他就尋機給扣上罪臣遺孤嫌疑的帽子，讓及第考生無端受害。掌握確鑿證據(jù)后，劉存江安排在殿堂會審遺孤案，聯(lián)合眾大臣揭穿汪勇貪贓枉法、炮制假案的罪惡行徑。

獲知真相后，皇上深為自己受貪官蒙蔽，埋沒賢才的行為愧憾。他決定彌補過失，重新選賢，命人調來王尚榮和許林的科考試卷審閱。閱后，皇上大喜，稱贊這兩位文章超俗，應予酌情重用。王尚榮當即跪地辭謝，稱因假案牽連受驚，難當重任，只想同未婚妻張紅玉回鄉(xiāng)休養(yǎng)?；噬蠝兽o。

因許林主動投案解脫王尚榮的行動給皇上留下了好印象，皇上有心抬舉他，就問他愿不愿意接受朝廷任用。

許林眼看天上的“餡餅”又要砸頭，心如蹦兔，嗓門哽咽。他平復一下心緒，正要開口應諾，卻不料劉存江殺出攔阻。只聽劉存江又奏上驚人一本：“皇上，據(jù)許林鄉(xiāng)鄰反映，這廝其實是個好逸惡勞之徒，不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而且有偷雞摸狗、賭博等惡習。”說著呈上據(jù)說是多名鄉(xiāng)鄰簽名的指控許林的訴狀。因前面有了查證汪勇罪行的奏本，皇上順理成章地相信了劉存江的這個狀子，惋惜地嘆氣道：“縱然有些才氣，品行不端也難成大器。念他蒙受了不白之冤，赦他無罪，讓他回鄉(xiāng)反省去吧。”

出了宮，許林恍惚亂走，不知要去哪里，但想到已救下王尚榮，心中也坦然許多。他繼而想到，在劉金嬋用餡餅砸他頭之前，盡管貧窮，可還有望考取功名，而如今卻是腳下無路了。

不知不覺走到護城河邊，望著映出藍天白云的河水，他驀然涌起去那個干凈清平世界的愿望，正要縱身躍下，身后有人叫道：“夫君，螻蟻尚且貪生，為何自尋絕路？”許林聞聲停住，強忍啜泣，可片刻后他又朝河水沖去。

身后的劉金嬋急叫：“我明白是我和父親毀你前程，對不住你?？墒郎蠜]有無緣無故的愛恨，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們?yōu)楹芜@么做嗎？”

許林終于轉過身來，劉金嬋遞給他一封信，說：“這是當年令尊托我父在你迷途難返時交你的?！?/p>

他見信上寫道：“許林吾兒，如你見到這封信，就一定是你癡迷仕途不知回頭。為父以一生宦海之血淚奉勸吾兒……”

到這時，許林才知道自己是前吏部尚書許忠祥之子。許忠祥為官清廉、秉性耿直，倍受污濁官場的排擠、中傷，后來積郁成疾，臨終前請求摯友劉存江：如果將來寄養(yǎng)在老家的幼子許林癡迷仕途，務必設法讓他脫離苦海。并留下規(guī)勸信。

劉存江謹記囑托，長年暗中關注許林動向。許林長大成人后，令劉存江擔憂的事發(fā)生了：許林一心科考，只想當官。于是，在許林因無錢賄賂汪勇而落榜后，劉存江動用女兒劉金嬋、外甥王尚榮、外甥媳婦張紅玉等人，巧妙地運用天上掉餡餅等手段，將許林引入他設定的勸誡圈套中，讓許林體驗一番官場的黑暗和殘酷。然后，設計送許林去世外桃源遠山村，本以為許林會安心在那里生活下去，卻從張紅玉的飛鴿傳書得知，許林仍然執(zhí)迷不悟，又死讀八股。劉存江為治頑疾下猛藥，把許林推上所謂罪臣遺孤案的風口浪尖，讓許林感受宦海沉浮的滋味，然后把一切向他和盤托出。

獲知真相，許林幡然醒悟，毅然決然地同劉金嬋登上了遠去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