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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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在什么時候容易被鑒定為精神病
□石勇
“今天看到一老人摔倒了,于是趕緊過去扶。沒想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說我撞倒了她。我急忙說,監(jiān)控會還我清白的。老人說,別傻了,這里沒有監(jiān)控。我直接一腳踹過去,說沒監(jiān)控你也敢這么‘屌’。她兒子說,我們邊上把你踹人都給錄視頻了。我冷笑一聲,從兜里緩緩地掏出了一本火紅的《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證》”。
這是一個流傳于微信朋友圈的諷刺性段子,背景是前段時間比較火的新聞事件:南京寶馬撞車案的司法鑒定,讓“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這個詞火了。
如果問一個普通人:你知道“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是個什么病嗎?
回答肯定是“不知道!”。
因為精神病專家們自己都講不清楚。比如,南京腦科醫(yī)生的鑒定人員只是這樣解釋:“臨床特征為起病快、病程持續(xù)時間短并表現(xiàn)為精神病性且又找不到發(fā)病原因的精神障礙,就是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
講不清楚的表現(xiàn)之一,是這個詞什么都沒有說明?!凹毙浴?、“短暫性”,最多只能說明某種“精神障礙”的特征,來得快啊,消失也快啊,可是什么樣的“精神障礙”???沒有任何描述,并不像“精神分裂癥”、“被害妄想癥”那樣有界定性的描述。從知識的嚴謹性來說,這個定義顯然不夠明確。
講不清楚的表現(xiàn)之二,是精神病專家們都承認了“找不到”或“不知道”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的病因。
問題來了,你都找不到病因,不知道病因,在邏輯上,如何能夠絕對確定這是一種精神病呢?
而為什么就把某些人的語言行為表現(xiàn)認定是精神病呢?不可以是一種心理問題嗎?甚至不可以是正常人情緒不穩(wěn)定時的表現(xiàn)嗎?
精神病專家們還算厚道,努力描述了一些“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的“癥狀”,比如“基本表現(xiàn)有片段妄想或多種妄想、片段幻覺或多種幻覺、言語紊亂、行為緊張或緊張癥”?,F(xiàn)實中,這些“癥狀”其實在正常人、有心理問題的人、精神病患者都可能有。比如,當一個人面試時,說話混亂、行為緊張,還害怕面試官會不喜歡我,那我們不能因此就懷疑,這個人是不是得了“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
盡管“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這樣一種“精神病”的界定還缺乏創(chuàng)造一種知識去解釋世界、解釋人時的嚴謹,甚至從某種角度說“有違常識”,但很多精神病專家還是以“專家”的姿態(tài)做出“權威鑒定”,并沒有任何對“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的反思和質疑。
這正是可怕的地方。
印象中,某些經濟專家、精神病專家、心理專家在拋出反常識也很可笑的言論時,面對公眾的質疑,最喜歡用的一招就是“你們不懂”,再進而就是“你們不配質疑”。
這種情況,好比一個普通人吃一種水果,說很酸,但是,水果專家說你錯了,是甜。普通人爭辯,然后水果專家說我是專業(yè)的,你不懂。于是,普通人雖然覺得搞笑,但面對人家抬出來的“專業(yè)”,心理上也不占優(yōu)勢。
問題是,你的“專業(yè)”雖然是研究水果的,可是這個領域也不是獨屬于你這個“專業(yè)”而和我們夠不著哦,它就是我們生活中飲食的一部分,我們怎么就沒有發(fā)言權了,就沒有判斷它到底是酸的還是甜的能力了?僅僅因為你也“研究”它,就獲取了壟斷權?
這是一種倚仗“專業(yè)”的知識霸道。
可是“專業(yè)”又是個什么東西呢?
我在很多場合都講過,一個只懂心理學的人,非??赡芨静欢祟惖男睦?。要懂人類的心理,并不需要你懂心理學作為必要條件。換句話說,你懂不懂人類的心理,跟你懂不懂心理學沒有邏輯上的關聯(lián),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是松散的。如果你愿意,你甚至不需要去懂所謂的“心理學”,而是需要去懂點哲學,懂點社會,了解人的存在,了解人性。
原因很簡單,心理學只是一套人為建構的知識體系,這套知識體系,跟人類的心理規(guī)律、人類的心理表現(xiàn)是兩碼事。不是你懂了這套知識體系,把它背得滾瓜爛熟,你就真的懂了人類的心理規(guī)律和心理表現(xiàn)。并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所謂的“心理學”不過是一套錯誤的知識體系,你被它洗腦,只按它提供的那一套知識來套,反而搞不懂人類的心理。
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
可是,為什么一個人懂物理學、懂醫(yī)學,卻沒有這樣的問題,他確實能夠制作杠桿、設計電路,能夠給人治病呢?
原因在于,物理學、醫(yī)學屬于科學,是非??陀^的學科,它們具備兩個特征,可以客觀驗證,可以有量化的指標,而且這些指標在反復驗證中可以反映出研究領域的真實情況,極少例外。但心理學,還有很多社會科學(其實不應該叫“科學”),比如經濟學、社會學就做不到。至于歷史、文學、藝術這類,更不用說了。
這些學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所研究的對象是社會或跟人類精神有關的事情,研究對象會“參與”并影響你的研究結果。它們根本無法抹去主觀性,甚至主觀性非常強。其在知識上的可靠性,是不可能跟物理學、醫(yī)學等比的。
那么精神病學呢?它雖然把自己往醫(yī)學上扯,可是,研究的畢竟是人類的精神表現(xiàn),雖然器質性病變也會導致精神異常,可精神異常并不等同于器質性病變本身(那只是神經的“物質基礎”)。更何況,大量的精神表現(xiàn),跟器質性病變沒什么關系。它并不具備像醫(yī)學那樣嚴謹的客觀性。
至于精神病專家們對精神病的鑒定過程,也并不神秘。他們無非是根據“精神病嫌疑人”(這是我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詞)的語言、姿態(tài)、神情、行為表現(xiàn)等(他們叫“臨床表現(xiàn)”),并根據他人對“精神病嫌疑人”的表現(xiàn)的描述(可能還有一些生物學指標的測量),來綜合地作出判斷。并沒有一個萬能的神秘的儀器,像醫(yī)學上的判斷那樣“科學”。
而在這個過程中,留下了兩個漏洞。
第一個漏洞,是精神病專家受精神病學的規(guī)訓,有可能“看誰都像精神病”,即使這個人只是有心理問題,甚至只是個因受刺激而情緒不穩(wěn)定的正常人,像“精神障礙”這樣含混的說法,就是看誰都像精神病的一個詞語后果。第二個漏洞,一個人可以偽裝得符合精神病診斷標準所描述的那些“癥狀”,從而去迎合精神病專家們的判斷。
這也意味著一個人要裝精神病,也是可能的。
我們終于明白,為什么精神病專家們要強調自己的“科學性”,他們,還有一些經濟專家、心理專家們要強調自己“專業(yè)”了。這純粹是心虛。知道自己不具備科學那樣的客觀性,但又要確立知識霸權,建構“知識-利益”的合法性,于是需要這樣干。
還是可以嚇唬人的。
哲學家趙汀陽在他的文章《關于命運的知識》中揭示了這一點。他說,“由于人文社會知識缺乏像自然科學那樣‘硬’的證據和效驗,便只能通過知識的‘專業(yè)化’這種不夠‘硬’的辦法來湊乎建立知識的標準和信心,就是說,雖然無法知道某種人文知識是不是真的,但既然能夠把它搞得看上去很專業(yè),那么它就好像是真的,而它既然好像是真的,那么就算是合理化了?!?/p>
趙老師的犀利程度讓人驚嘆。我們反觀一下,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研究自然科學、醫(yī)學的專家們基本上都較為謙虛,知道自己知識的邊界,在公眾面前自我感覺并沒那么良好,但是,搞“社會科學”的,很多人在公眾面前自我感覺卻相當不錯,而且刻意強調自己的“專業(yè)”。從心理上只能解釋,這正是知識的“權威”不足所給他們的知識合法性焦慮,為了否認這一點,只能在公眾面前秀自己的“專業(yè)”。
他們弄出一套所謂的“癥狀”表現(xiàn),說成是什么什么病,什么什么癥,然后,根據一個人的表現(xiàn)去套。精神病專家和心理專家有了這一套診斷“標準”,不需要去理解一個人,就可以傻瓜式操作了。
這一招是從自然科學那里學來的??墒菛|施效顰了。人不是物體,精神表現(xiàn)、心理活動是極為復雜的,真正重要的是去理解他內心的心理邏輯,而不是外在表現(xiàn)出了什么“癥狀”。每一種“病”,在“癥狀”上都可能存在交叉,而每一個正常人,也都可能具有某些“病”的“癥狀”。這種方法,同樣是非常偷懶和無能的做法。它的嚴重后果就是亂診誤診。
精神病診斷和權力結合得非常緊密,它可以為權力對一個人的強制或法律責任的減輕、豁免提供知識“合法性”的論證。所以,我們無意否定精神病學的價值,但其本身的不確定性,可能會帶來現(xiàn)實的嚴重后果。
因此,我們需要保持對它的反思性審視。
(摘自《南風窗》2015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