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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書房的電腦前準備下周五到荊州分公司講課的課件,我考慮講一段我過去的自學經(jīng)歷。我這樣做并非說我就是那種人:自己把自己當前輩,自己把自己的過去變成資本,兜售給年輕人以勵志。我甚至不愿意提起我的那一段經(jīng)歷,我自以為那一段經(jīng)歷并不光彩,甚至有點丟人,我更不希望下一輩人重蹈我的經(jīng)歷??墒牵洃浭莻€人化的,也是不可復制的,所以它彌足珍貴,無法忘懷,只要一遇到機會它就會情不自禁地、自然而然地爆發(fā)出來,就像一個愛訴說的祥林嫂,根本控制不住它。
我剛把“自學經(jīng)歷回顧”幾個字輸入到文檔上,還來不及把它們加成藍色,我老婆和我兒子就在客廳里玩開了。我老婆嗓門大,我兒子像她,他們一驚一乍,一呼一應,加上玩具車發(fā)出的嗚嗚嗚的響聲,就像沖過來一群狼,把我記憶的羊群驚散了。我從椅子上滾下來,沖到客廳里,一輛玩具車正好駛到我的腳下,撞到我的腳一陣痛。我兒子拍手稱快,我老婆也拍手稱快。我無名火起,沖著他們吼道:有完沒完?
我兒子一怔,傻傻地望著我,幾秒鐘后又望他娘,嘴一扁,哇哇地哭起來。他的類似女聲的哭,在我心底里喚起一種反感,卻惹得他娘格外的心疼。她沖著我發(fā)火,你少來這一套,你就是不服我們玩!
她說對了,我確實是不服他們玩。我兒子才5歲,買玩具就買了兩萬多塊錢的,加上上幼兒園3萬,英語培優(yōu)5萬,合起來就是10萬。我讀一輩子書也沒有花10萬塊錢,更不用說小時候有什么玩具。我雙手叉腰,咬著牙說:就曉得花錢,就曉得玩,玩物喪志!
我老婆最不喜歡聽我說這句話,她認為兒子天下最優(yōu)秀,怎么會玩物喪志?玩物喪志這樣的話多不吉利,怎么可以對孩子說?她認定我跟她有代溝:玩物不僅不會喪志,而且會開發(fā)兒童智力。她一邊幫兒子擦眼淚,一邊回過頭狠狠地瞪我,你胡說!你不懂!
這就是我跟我老婆的分岐之所在。我老婆是80年代的人,我是60年代的人,兩個人經(jīng)歷的時代和兒童生活完全不同,所以,對兒童時代的感受和認知也完全不同。我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回到書房里,不知怎么又跟他們發(fā)生了沖突:莫非自己確實老了,莫非自己確實落后了,莫非自己與老婆孩子之間確實存在代溝……
那天下午,我娘站在天井里喊我。那時候,我娘年輕,聲音宏亮無比,只要水缸里缺水,灶門口缺柴,她都要喊我去挑水、去拾柴。她的聲音像一只飛向天空的鴿,盤旋在村子的上空,不管我躲在哪個角落里都能降落到我的耳窩里。我也很好玩,跟我兒子一樣,不一樣的是我兒子有他娘寵著,我沒有哪個寵我。我娘幾乎是我的天敵,一發(fā)現(xiàn)我在玩,二話不說就動手打我,所以我每次玩都膽戰(zhàn)心驚,特別是一聽到我娘的大嗓門,我就意識到災難到了。我本能地反感她的聲音,希望我一輩子都不要聽到她的聲音。我跟石頭、二牛正緊張地找石頭、土磚墊腳,我們要踩著它爬到窗戶上去看女人生伢,所以,我娘的聲音不知不覺地從我的耳邊滑過去了。
看女人生伢當然是一件充滿好奇而且驚心動魄的事。你想啊,一個活生生的娃怎么從女人身上掉出來了?是像蛇一樣不聲不響地溜出來?還是像石頭一樣“撲嗵”一聲掉出來?平時我們聽到的故事是:娃是人死后跳胎轉世的,那鬼魂又是怎樣跳進女人肚子里的?這些疑問經(jīng)常使我們爭得面紅耳赤,卻毫無結果,我們多么希望在女人身上找到一個滿意的答案。這回生伢的是村里最年輕、最漂亮的媳婦水蛇,她正坐在房當中的腳盆里,一邊鼓起腮幫子吹吹火筒,一邊長呼短叫、痛不欲生。她的聲音像村頭的鐘一樣牢牢地吸引住我們,我們非常激動,又非常擔心。
墊腳的問題解決之后,我和石頭、二牛出石頭剪刀布,決定哪個先上。結果,我運氣不好,輪到最后。在我的催促下,石頭看得有點快,一會兒就下來了;二牛這個狗日的不管我怎么催他都不下來,他對水蛇的興趣明顯地超過了石頭。我等不得了,一伸手將二牛拽下來,二牛像個溜溜球滾到了一邊。他一臉憤怒地罵我不該拉他,說他還沒有看夠。我比他更憤怒,罵他不夠意思,老趴在窗戶上不下來。石頭幫著我指責二牛,二牛這才閉了嘴,很不情愿地幫我踩著石頭的肩膀往窗戶上爬。我雙手抓住土墻的縫隙,身子貼墻緩緩上升,當下巴擱上了窗臺,我就看見赤身裸體、大張著嘴慘叫的水蛇。水蛇坐在腳盆里,身子像搓麻花一樣扭來扭去,渾身汗淋淋的像從塘里撈起來的一樣,幾個婆婆死死地捉住她……我還以為生伢是一件輕松美妙的事哩,原來是這樣……
突然,我的耳朵一陣陣地緊,一陣陣地痛,它告訴我:它被人揪住了!我十分惱火,大罵二牛那個狗日的不仗義,他剛才看了那么長時間,現(xiàn)在又要跟我搶。我一邊還手推開揪住我耳朵的手,一邊罵道:狗日的,你還沒有看夠嗎?
揪我耳朵的手不但沒有松開,反而加大了力氣,以致我的頭不得不跟著它轉動,看清了后面的人——是我娘。我身子一軟,從窗戶上滾下來,癱倒在地上由我娘處置。石頭和二牛像兩只鴨子一樣逃得無影無蹤。
我很清楚,爬在窗戶上看女人生伢是流氓行為,這類事干多了就會壞名聲,我娘不會饒我,說不定要把我丟到村前的塘里去喂魚。
但我也不是一個軟骨頭,雖然心里服輸嘴也不會服輸,我既不喊叫,也不求饒,心想,喂魚就喂魚吧,喂了魚就跟魚一樣在水里游,還好玩一些……
我娘一把抓住我的衣領,不由分說地往家里拖,拖得那個快喲,簡直就像拖一條死狗。估計她是怕人看見了,丟丑,丟我們家八輩子的丑。我咬著嘴,不哼一聲,像死了一般任由我娘拖,我的兩只腳點在地上,像水鳥的腿點在波浪上,有時候屁股著地,褲子擦破了,屁股擦掉了一層皮,但我感覺不到痛。
我娘手一松,我癱在堂屋里,她進了廚房,不管我了。我慢慢地緩過神來——哎唷,屁股上像針扎,像火燒,但我不敢說,我還不知道我娘要怎么處置我哩,說不定會拿一根燒紅的鐵棒烙我的皮膚,她曾經(jīng)把火剪燒紅這樣威脅過我。我這樣想著時,我娘出現(xiàn)了。她燒了一盆水出來,我一驚——莫非要燙死我……像燙死豬一樣……我渾身的汗毛像放鞭一樣炸開了,冷汗沿著背往下流。我娘將熱氣騰騰的水放到我面前,說,把衣服脫了。我望著她,不脫。我娘替我脫,脫光了,把我摟起來往水盆里放。我雙腳縮起來,像鳥在飛時的狀態(tài)。我娘一松手,我驚呼了一聲,掉進了腳盆里。
我痛得哇哇大哭起來——不是水燙,是屁股上的傷。
我娘沒有打我,也沒有責怪我,只是替我洗,把渾身的泥巴、汗洗干凈,把屁股上的血洗干凈,擦上碘酒。這好像不大符合我娘的性格,直到今天我還大惑不解。
我還來不及問我娘,我娘就去世了。有時,我問我兒子,看他怎么思考這個問題?我兒子睜大眼睛問我:爸爸,這些都是真的嗎?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當然是真的,是爸爸親身經(jīng)歷的……我老婆在一旁連聲冷笑:切,莫拿這些來哄孩子……我睜大眼睛:怎么是哄?我老婆:還不是哄,成天沒事在家里編故事,一點都不真實,你永遠只配一個三流作家。我兒子恍然大悟:爸爸你編不真實,爸爸你是三流作家……
我嘴唇哆嗦,雙手顫抖:你……你你你們……
2
早晨到樓下來接我的人,是荊州分公司辦公室秘書,跟我老婆是一個年代的人。我從樓內(nèi)走出來,他立即快步相迎,又是喊部長,又是叫老師,滿嘴不勝榮幸、三生有幸之類的奉承話,還搶著替我提電腦包。我剛提拔為省公司綜合部部長,還不習慣讓人如此尊重與呵護,不肯松手,那人就在我手里搶,所使出的勁頭絕不亞于搶劫,我根本敵不過他。如果不是怕旁人誤解為我正遭受搶劫,我無論如何不會松手。
兩周前,省公司人力資源部通知我去參加一個應屆畢業(yè)生的面試,我興致勃勃地去了。我剛任職不幾天,就讓我去親自挑選我所需要的人,能不興致勃勃?但很快,我的好心情就煙消云散了:我選中的、滿意的人最終來不了,我不看好的一個人到了我部門。我像受到了強刺激一樣做出不愉快的反應,人力資源部部長把中指豎到他的唇上,說,老板……欽定的。我立馬閉上眼睛,欽佩于這個80后的世故和精明,而就是這個80后在我面試她時,她因為回答不出我提出的她最喜歡的一本書而非常惱怒地反問我:老師,您認為讀書真的很重要嗎?她喊我老師不知道是喊習慣了,還是有意諷刺我,反正她的出現(xiàn)叫我進一步地感受到我這一輩子跟80后注定是冤家路窄。
80后秘書緊緊地挨著我坐下,贊美之聲繼續(xù)不絕于耳,我們領導說了,于總您是我們公司著名的才子,無人能比……
我拼命地擺手,但制止不住他,只好腿一蹬,腰一直,往椅子上一躺,睡覺。車子顛簸像個搖籃,哪里睡得著?睡不著也比不睡舒服,因為秘書畢竟不說話了。
到了荊州分公司,我嗖地一下從車上跳下來,對迎上來的笑臉逐個回應,跟伸過來的手一一握手,但對方說了些什么一概被我忽略了。我徑直往會議室走,徑直走向講臺。好在從省城到荊州要走三個多小時,聽課的人都到齊了,不然,又要到接待室里去跟領導見面,不知有多少繁文縟節(jié)。
會議室像一個精致的盒子,裝著四十多個聽課的人。我站在講臺上環(huán)顧臺下,發(fā)現(xiàn)每一張臉孔都很年輕,大多是80后,但沉默、沉悶和略帶迷茫的目光,與這個年齡段實在是不太相稱。我竟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威脅,莫非這就是代溝效應……我在車上假睡時,腦子里就進行了一場斗爭:一方是我老婆為首的80后,一方是我自己,80后攻擊我是編故事,是虛張聲勢,是刻骨銘心的說教,我解釋說我是客觀介紹自己的經(jīng)歷,我是歷史的見證者……爭斗時我明顯地處于劣勢,我本來就處于劣勢:我的年齡越來越大了,我怕自己抱殘守缺、落后于時代……在課件還沒有投射到大屏幕之前,我一咬牙把“自學經(jīng)歷回顧”刪掉了。
坐在前排的綜合部部長示意我坐下講,我知道屁股下面有一把椅子,但我沒有勇氣坐下去,我怕椅子奪去了我的高度。我決定站著講,這樣感覺會更好,有一種高屋建瓴的感覺。電腦線接上了,課件投射到了銀幕上,銀幕上閃出《如何建立學習型組織?》,這是我今天要講的主題。
我先講第一節(jié):當前時代的幾個特征。講到多樣性、競爭性、多機會、高風險等幾個方面,我不斷地強調學習的重要性……講著講著我講到了80后,我似乎忘記了在座的80后居多,我似乎忽略了其中懷有敵意的眼神,迷失到了自己的邏輯里。我說,80后這一代人,是時代的失落者、個人的失敗者,他們一方面遭遇到了社會改革的不公正待遇:上大學要交學費,讀研究生取消了工資,畢業(yè)不包分配,分房待遇取消,得靠自己攢錢買房,等等,另一方面又缺乏學習、缺乏思考、尤其是對自我的價值抱有偏見,所以,他們?nèi)烁袢笔?,是最缺乏理想和堅守的一代人……當我的目光離開電腦屏幕落到臺下,臺下人的表情把我嚇了一跳:冷漠、麻木、迷茫、虛無……
是哪一天下午?具體日期我記不清楚了,當時我多大年紀也記不大確切,好像是我讀初一的時候吧。我回憶道:算一算,我7歲發(fā)蒙,小學5年,初中兩年——那時候的小學加初中一起就是7年,大概是我13歲的時候吧,我一個人在村里轉悠,悠轉到了宗先伯伯家旁邊。宗先伯伯是我們村里唯一一個有臉面的人物,他讀過高小,相當于一個小學生,在地區(qū)做干部。他有一個兒子在城里工作,媳婦留在家里。我看到宗先伯伯媳婦進了茅房,心砰地一動。那時候的農(nóng)村生活非常單調,一個無所事事的男孩子能看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媳婦進茅房,那絕對是一件動心的事。不要笑,看女人生伢、看女人進茅房都是那個時候兒童的娛樂活動。我趕緊跟上去,盯住宗先伯伯媳婦的動靜。宗先伯伯媳婦有兩個特點:一是視力差,看不遠,往往是我們看到她,她卻看不到我們;二是皮膚白嫩,白嫩得像剛剛從泥里抽出來的藕,這是因為她基本上不參加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不曬太陽,所以她跟村里的其他女人長得不一樣,這也是她比別的女人更能吸引我們的地方。平時我們就愛看她,看她洗澡,看她換衣服,看她洗腳,還有小伢把小雞雞掏出來對著她撒尿。不笑不笑,那時候的小伢哪像現(xiàn)在有那么多好玩的?一買就是買幾千上萬塊錢的玩具?我賊眉鼠眼地看前后左右,正好,鬼影都沒有一個,我就貓著腰跟上去了。我們在她家茅房的后墻上打了好幾個洞,都是為了偷看準備的。我趴在墻上,眼睛接近洞口,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一片白……但很快,白就消失了,宗先伯伯媳婦只解了一個小便,隨即就走出了茅房……稍安毋躁,我講這些是有用意的,為下面作鋪墊……我站直身子,肚子痛起來,我一頭鉆進了宗先伯伯家的茅房里。我從來沒有進過宗先伯伯家的茅房,他們家的茅房比別人家的茅房高一個檔次:別人家的茅房不過是竹子、茅草搭的一個棚子,他們家的茅房是好磚好瓦砌的。我忘記了我娘叮囑過的話:不要把屎尿拉到別人家的茅坑里,那都是肥料……也許是受到宗先伯伯媳婦剛剛蹲過的誘惑,我照著她的樣子在她剛蹲過的地方蹲下,我想解大便。我沒有帶手紙,東張西望,希望宗先伯伯媳婦為我留下幾張手紙??墒牵龥]有,我不敢屙,我不得不使勁把大便憋回去。
大便真的憋回去了,肚子也不痛了,嘿,手紙卻被我發(fā)現(xiàn)了——腳邊有一堆書。書是舊書,封面都發(fā)黃了,紙張卷曲,下面的幾本完好,上面的兩本已經(jīng)撕得無頭無尾了。這顯然是宗先伯伯家用來做手紙用的。能用紙張做手紙已經(jīng)是很高貴了,一般的家庭用的是稻草、樹葉或者瓦片?,F(xiàn)在,我無法準確地描繪當我的目光落到一堆書上時的瞬間心理活動,我只能說那時候的書在村里是稀罕之物,是跟磚頭、木棒、泥巴、稻草完全不同的東西,而我又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人,所以,我立馬把解大便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書上。我好像聽村里人說過宗先伯伯之所以有今日跟他讀過書、有文化相關,所以,我想這些書肯定是宗先伯伯讀過的。也許是這樣的想法拉近了我跟書的距離,并且產(chǎn)生好感。我蹲在木板上的腳沒有移動,我伸手撿起了腳下的一本書翻起來。
現(xiàn)在還有沒有這樣的事?不可能有吧?可是在那個時代,這樣的事確實存在。首先,要觸到一本書是多么的不容易,出版社解散啦,大學不招生啦,作家不寫書啦,到哪里去找書啊?我長到13歲,成為了一個初中生,除了趴到窗戶上看女人生伢,除了看自己撒尿能撒多高、多遠,就沒有讀過一本課外書呀;其次,對于我個人來講,這就是一次啟蒙,一次在茅房里的文學啟蒙。我撿到的這幾本書是什么書你們知道嗎?是文學書,其中有一本是茅盾寫的《蝕》,還有一本是楊沫寫的《青春之歌》,再有幾本是《詩刊》??墒?,當時我哪知道這些?這都是我后來上了大學,在大學課堂上聽老師講了才知道的:茅盾是沈雁冰的筆名,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文學家,《蝕》是小說題目;楊沫是女作家,《青春之歌》是她寫的長篇小說;《詩刊》是專門發(fā)表詩歌的文學雜志,而且我在這本刊物上第一次接觸到了聞捷、李瑛、郭小川這些詩人。呃,你們在座的有沒有人讀過《蝕》?有沒有人讀過《詩刊》?如果有人讀過請舉手——
我環(huán)顧室內(nèi),等待人舉手,可是,室內(nèi)一片安靜,沒有一只手出現(xiàn)在空中。
坐在前排的綜合部部長咕嚕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看書了……
綜合部部長的話猛地刺醒了我:我怎么又講起了我的這些往事……我不是把課件上的這部分內(nèi)容刪掉了嗎?怎么講著講著就脫離了課件呢……
一個人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時代,這個時代就像線穿針一樣穿進了他的身體,要想他忘記這個時代,要想把他跟這個時代徹底分開幾乎做不到,除非他的肉體不再存在。
哦,對不起,對不起,我講遠了……現(xiàn)在言歸正傳……
我開始講余下的一個部分:從哪幾個方面建立學習型企業(yè)?
這個問題一起是五個部分,我講了三個部分,第四個部分又把我?guī)нh了。我?guī)缀跏峭跛?、無比自豪地講了起來:
在宗先伯伯家的茅房里,我把書揣到懷里,站起來才感到忘了穿褲,趕緊摟起褲子一邊穿一邊往外跑。跑到家門口,我爺坐在堂屋里聽我的腳步聲,對著房里大喊:他娘,他回來了,打死他……我娘正在找我挑水找得發(fā)瘋,水缸里一口水都沒有了,當即沖過來,一把揪住了我:
死到哪里去了?中午就沒得水了,還不去挑?
我娘、我爺一直希望我勤快,可是,我老不能使他們?nèi)缭?,特別是我爺,他眼睛看不見,希望我能頂替他多做事,抵銷我娘對他的失望和不滿,可是,我遲遲做不到。我不能像鄰居家的伢們一樣,下湖摸魚、挖藕,上山砍柴,這些事我樣樣都干不了,我只會干那些不正經(jīng)的事。我娘有苦難言,我爺不斷地對她說,打死他……打死他……我在我爺娘的圍剿聲里,骨頭都嚇軟了,假如我娘看到我懷里揣著幾本舊書,她一定會惱羞成怒,把書撕得粉碎,她甚至會把撕碎的書渣塞進我嘴里,要我吃,要我吞。我拼命地躲著我娘,我娘閃電一般地伸手抓我,我比閃電更快地躲過去,然后,我背對著他,彎下腰,拼命地護住懷里的書。我娘一眼就看出我有鬼,死纏住我不放,而且非要把我的手拉開不可,書就像流產(chǎn)的孩子從我的懷里溜出來,“咚”的一聲掉到了地上。我娘眼里立刻噴出怒火,罵道:你撿這些破爛貨搞么事?你正路不走走邪路,不死是活禍……
我爺砰的一聲丟過來一根木棒,大聲喊:打死他……打死他……
我娘彎下腰去,撿起書,要撕。我“哇”地一聲痛哭起來。我娘的手突然僵持在空中,以為我要死了。我爺也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他娘,你真的把伢兒打死了?
我畢竟是獨生子,他們到底舍不得要了我的命。我見我娘住了手,突然停止哭泣,討好地說,娘,爺,我是撿回來給你們擦屁股的。
我娘噗哧一聲笑了:是啊,這不是擦屁股的好東西么?用稻草擦屁股那多痛啊。這是我頭一次為我娘、我爺做的一件善事。我娘立即把書還給我,夸獎我說,總算有了一點孝心。
我爺坐回到椅子上,說,那就好!那就好!
我飛快地從我娘手里奪過書,說,上茅坑時再找我。
眨眼間,我溜進了房,比耗子還快。我反手把門拴死,生怕我娘尾隨進來了。
我在房子里亂轉,要把書藏到最不顯眼的地方……我的眼睛跟雷達差不多,每一個隱秘的地方都不放過,可是,我覺得哪兒都不保險,藏哪兒都有可能被發(fā)現(xiàn)。我決定在床底下挖一個坑,把書埋到里面,只有在看的時候取出來,看完了再埋進去。想到此,我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股獰笑:娘啊爺啊,你們還想著擦屁股么?你們的屁股沒得那么金貴,你們再也見不到這些書了,嘿嘿。
大人們都下地去了,我娘我爺當然也不會在家,村子里非常安靜,這是我讀書的最好時機。我把房門拴得嚴嚴實實,小偷一樣把書從地底下取出來,一個人躺在床上靜靜地讀——
“我討厭上海,討厭那些外國人,討厭大商店里油嘴的伙計,討厭黃包車夫,討厭電車上的賣票,討厭二房東,討厭專站在馬路旁水門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癟三……真的,不知為什么,全上海成了我的仇人,想著就生氣!”
慧女士半提高了嗓子,緊皺著眉尖說;她的右手無目的地折弄左邊的衣角,露出下面的印度紅的襯衫。
和她并肩坐在床沿的,是她的舊同學靜女士:年約二十一二,身段很美麗,服裝極幽雅,就只臉色太憔悴了些。她見慧那樣憤憤,頗有些不安,拉住了慧的右手,注視她,懇切地說道:
“我也何嘗喜歡上海呢!可是我總覺得上海固然討厭,鄉(xiāng)下也同樣的討厭;我們在上海,討厭它的喧囂,它的拜金主義化,但到了鄉(xiāng)間,又討厭鄉(xiāng)村的固陋,呆笨,死一般的寂靜了;在上海時,我們神昏頭痛;在鄉(xiāng)下時,我們又心灰意懶,和死了差不多。不過比較起來,在上海求知識還方便……我現(xiàn)在只想靜靜兒讀一點書。”她說到“讀書”,蒼白的臉上倏然掠過了一片紅暈;她覺得這句話太正經(jīng),或者是太夸口了;可是“讀書”兩個字實在是她近來唯一的興奮劑。她自從去年在省里的女校鬧了風潮后,便很消極,她看見許多同學漸漸地丟開了鬧風潮的正目的,卻和“社會上”那些仗義聲援的漂亮人兒去交際——戀愛,正合著人家的一句冷嘲,簡直氣極了……
這是《蝕》里的開篇文字,非常美,非常有吸引力,我就讀了一遍就記下來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沒有復習,卻依然倒背如流。記得我當時是坐在窗前讀的,從窗口吹進來的風輕輕地掀動書頁,我的心也隨之被掀動;西斜的太陽被窗門柱分割成一縷一縷的余暉,撒在字里行間,那光輝、那溫暖,就像從文字里煥發(fā)出來的,盈盈地填充了我的眼簾和心田。大上海放射出成熟鬼魅的女性,對于一個山窩窩里、沒有見過世面的小男孩來說具有多么強大的震撼力,對于一個即將步入青春期的山里的小男孩,產(chǎn)生了多么巨大的誘惑力。我當時的感覺就像讀天書,人好像飛起來了,像飛入了另外一個天地,看到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陌生和精彩。
讀完了《蝕》,我對讀小說就上癮了,再也不去跟石頭和二牛玩了,基本上告別了對窗戶和茅房的窺視。他們也找不到我了,我老躲著他們。他們還以為我有了更好玩的項目躲著他們哩,所以他們非常惱火。我們曾經(jīng)有過約定: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好玩的一起。還是我起先定的規(guī)矩,怎么我自己先違背起來了?經(jīng)過一番周折,他們終于搞明白我并沒有躲在別的地方,而是一個人躲在自家房子里。他們拼命地敲我的窗戶,從窗戶里投石塊,但不管他們怎么敲,怎么投,我一聲不吭,裝出我根本就不在房里的樣子,其實,我趴在床上津津有味地讀小說。他們更加懷疑我有陰謀,更加懷疑我有好玩的不與他們分享。他們敲窗戶敲得更猛,投石塊投得更兇……直到天黑下來,我娘下地回家了,他們才作鳥獸散,至于我在房子里到底搞么鬼,成了他們一時猜不出來的謎。
一天,我從房子里溜出來,行跡可疑地在村里轉,眼睛骨碌碌地東瞧西望。石頭和二牛悄悄地跟上了我。我進了光明家的柴火房。光明是村里最會講故事的人,總跟我們講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講史更新大戰(zhàn)豬頭小隊長。我想,他一定讀了不少書。果然,我一進他們家的柴火房,就看到地上丟了幾本書和一些報紙,還有《野火春風斗古城》、《戰(zhàn)斗中的青春》、《暴風驟雨》和《人民日報》、《湖北日報》等等。我如獲至寶。石頭和二牛趴在柴火房的窗戶上,警惕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當我從柴火房里走出來時,他們猛地撲上來將我逮住了。
哈哈,這一些時你都不露面了,原來你做了小偷!
石頭和二牛一邊說,一邊揪住我上衣的下擺。
放開,放開,我不是小偷。我掙扎著,喊道。
還說不是?我們已經(jīng)盯你好長時間了,你把村里的舊書舊報全部偷走了……快交代,賣了多少錢?
他們看見我懷里抱著書和報紙,要搶。
我趕緊彎下腰,使勁地護住書和報紙。我把《蝕》和《詩刊》讀完了以后,就像一個人吃了好東西卻沒有吃夠一樣,控制不住自己,發(fā)瘋似的在村里找,宗先伯伯和幾個愛讀書的人家,茅房、柴火房、屋前屋后我都搜索遍了,凡是有文字的東西我一律收走。我好不容易找來的東西他們兩個要搶走,我哪里會心甘?可是他們兩人,我一人,斗不過,我只好實話相告,說不是為了賣錢,是為了讀它們。
石頭和二牛睜大眼睛:讀……它們……他倆把一張報紙展開,大聲念起來:《一份發(fā)人深省的答卷》……什么東西?這有什么好讀的?你肯定在撒謊,你想騙我們……
我一心只想早點擺脫他們,就跟著他們改口:是的,是的,我錯了,我有罪,我確實在撒謊……我是想把這些東西搜回去,給我娘擦屁股……
石頭和二牛這才信了,哈哈大笑起來,笑我不怕丑,將舊書舊報還給我,說,你娘蹲在茅坑里等你回去擦屁股哩……他們跑遠了,玩他們的去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撒腿跑回家,像嘴里叼著骨頭的狗一樣。
一些日子過后,村里的舊書舊報一類的有字紙張不翼而飛了,村里人都不曉得是怎么回事。我把有用的留下來閱讀,把沒有用的留給我娘擦屁股。我娘臉上出現(xiàn)了從來沒有過的喜悅,對我的態(tài)度也大為好轉。我成了一個讀書、找書上癮的人。本村找完了,到鄰村去找,鄰村找完了到鎮(zhèn)上去找、到縣里去找,只要是我能涉足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幾年下來,光成本的書我就找了一大木箱子,將近五十本,絕大部分是小說,有《林海雪原》、《三里灣》、《紅巖》、《戰(zhàn)斗中的青春》、《野火春風斗古城》、《前驅》、《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東風浩蕩》、《連心鎖》、《閃閃的紅星》、《卓婭與舒拉的故事》、《艷陽天》、《金光大道》等等,還有十幾本無頭無尾、不曉得是什么書名的書,我讀了大學中文系后,才曉得是《封神榜》、《西游記》、《洪波曲》、《全唐詩》、《古文觀止》、《禮記》、《暴風驟雨》等。
1974年,我初中畢業(yè)了。老百姓都傳我是神童,他們背誦我寫的作文像背誦“人之初,性本善”一樣,說我不讀高中還有哪個能讀高中?可是歷史的變化神秘莫測的,那年的升學不憑考試,憑貧下中農(nóng)推薦。我父親雙目失明,我母親一字不識,我外公是個地主,貧下中農(nóng)怎么會推薦到我的頭上?我就此失去了上學的機會。讀書確實無用,身份決定了一切??墒牵@正常嗎?我們能因為一個不正常的時代得出一個不正確的結論嗎?歷史總是在向前發(fā)展的,而且總是朝著正確的方式發(fā)展的。1979年朝我走來了。誰想到呢?不是想不到1979年會朝我們走來,是想不到1979年它會恢復高考。那是怎樣的一個1979年啊,那是屬于我這個18歲了只有1米58的小男人的1979年……大隊干部也好,貧下中農(nóng)也好,我娘我爺也好,我自己也好,都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個年份。那一年,我出差到了臘里山的水利工地上,下午,我正埋著頭在灶門口燒火。接連幾天下雨,干柴燒完了,濕柴不好燒,濃煙一團一團地從灶門口滾出來,嗆得我直流眼淚。炊事員老馬說,你多吹幾口。我就趴在灶門口使勁吹??墒?,我氣力不足,連煙都吹不開。老馬丟下手里切蘿卜片的刀,一邊埋怨我?guī)筒涣怂拿?,一邊跑到灶門口鼓起腮幫猛吹幾口,火苗才呼啦啦地飄出灶門口。這時候,外面有人喊我。我跑出去一看,吃了一驚——我爺站在了大門口。我說:爺,這么遠,你是怎么摸來的???我走過去,拉住我爺?shù)氖帧?
我爺說,我今天來,是有天大的好事要告訴你……
我以為又是為我訂婚的事。在我爺?shù)难劾?,結婚生子、傳根接代就是天大的事,我爺我娘不知跟我說過了多少次都被我岔開了,莫非現(xiàn)在又有了好人家……
聽說……有好政策了……
我爺話一出口,手就開始顫抖,眼睛一睜一睜的,似乎要看看我是不是跟他一樣激動。
兒啊,你可以考大學啦……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啦……
嘿,居然不是婚事。
我高興地說,爺,我已經(jīng)曉得了,工地上有報紙。
我爺?shù)氖诸澏兜酶訁柡?,不僅嘴唇哆嗦,連嗓子也在哆嗦:
那就好……那就好……我曉得你做勞力還是不行,個子太小,讀書你是一塊好料……
我的眼淚嘩地一下出來了——我真沒有想到我爺?shù)降走€是理解我,我還一直在擔心我爺不讓我去報考哩,我擔心他會說你是一個勞力,我們家正缺一個男勞力哩……我感謝我爺支持了我,如果沒有我爺?shù)闹С?,我就到不了今天,說不定我還在鄉(xiāng)下做我們家缺少的那個男勞力哩……可是,我爺并不曉得我讀了那么多書,他是僅憑我讀初中時學習成績好來斷定的。一個連高中都沒有讀,而且小學只讀了五年、初中只讀了兩年的農(nóng)村小孩,怎么考得取大學?你們說,我考得取嗎?
臺下鴉雀無聲。
是不屑于回答?是不敢回答?還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漫長的十幾秒針過去了,我只好自問自答。
我肯定能考取嘛!因為我已經(jīng)讀了一箱子書,其中也有初中、高中的課本。試想,那個時候有幾個人能像我那樣去讀書?如果有,那就都能考取大學??梢哉f,我的人生就是開始于讀書,我愛好文學、成了一個業(yè)余作家也是因為讀了那些書。什么叫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我這就是。
3
我講完了后,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掌聲持續(xù)了半分鐘,直到我收起了電腦還沒有停下。我非常滿足,比看到我的任命文件時還滿足。
我將電腦收拾好了后,從講臺上走下來,剛走到第一排,涌上來三女兩男,請我簽名。嘿,還真有點像社會上的追星族或者粉絲。哈哈,我也成名人啦。順水推舟,我接過他們的筆記本,在上面題寫名人的格言然后簽上我的名字。我以為我的名字很蒼桑,因此就有重量。也許筆記本是麻木的,不像人一樣有知覺,所以它感覺不到。筆記本晃了晃,對我光簽上名字不滿意,非要我把職務也帶上,最好是把單位也帶上,比如綜合部部長于真。他們高興了,我不高興。這就是說,他們是沖著我的職務來的。我真后悔剛才不該答應簽名,現(xiàn)在弄得我進退兩難,還不得不委屈自己來滿足他們的要求。
荊州綜合部部長一直站在旁邊笑吟吟地望著我。我簽完名后,她邀請我去用餐。用餐的地點在公司食堂,這比較符合我的特點,不過,陪的人還是多了一些:有荊州分公司的一把手和分管綜合的副手以及綜合部的領導和骨干分子,大有眾星捧月的味道,我不勝惶恐。每一個人臉上都堆滿了笑,每一個人都恭維我:課講得好,課講得好……這樣的恭維不斷地給我自信,我甚至想到,回去后把我過去的經(jīng)歷再跟我兒子和老婆系統(tǒng)地、仔細地講一遍。
大家都坐定了,我坐在荊州分公司一把手旁邊。一把手跟我一路提拔的,但比我小一輪,70后,樂觀,健談,從他說話的用詞來看,他不僅僅是在討好我,還確實看了一些書,經(jīng)常用到古文觀止里的句子,比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在不在深,有龍則靈”之類。他還向我轉告了他聽到的課堂反應,表現(xiàn)出對我的欣賞和感激。他說他年輕時也是文學愛好者,雖然是學工的,但在大學期間也寫過詩,還當過學校文學社團的團長,這的確成了我們之間的膠合劑,我明顯地放開了一些。
早晨接我來的80后秘書也在座。他一直不離我左右,只要我有什么需要的苗頭,他就鞍前馬后幫我服務到位。叫你既感到多余又不可缺少。一把手指著他說,他也是學中文的,跟你一樣,呃,不是說你也在寫小說嗎,還不趕快拜于老師為師。
秘書就端起一杯酒恭恭敬敬地跑過來,一絲不茍地站到我面前,要敬拜師酒。
真正要喝拜師酒我還是樂意的,這比充當一副奴才模樣把我當領導來敬令我心情舒暢。我說,來,加滿。將酒杯伸過去,讓倒酒的人在我杯里加酒。在場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們兩個人身上。80后秘書表白,于老師您真不愧是作家……嘿,我又暗暗得意,他沒有說我是綜合部部長或者省公司領導,他要是這么說了,我很有可能把杯子放下。80后秘書接著說,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精彩的課,大家也都聽入了迷……我謙虛:哪里,哪里,能對大家有點啟發(fā),加深對學習重要性的認識,與時俱進,我就心滿意足了。80后秘書說,那是肯定的……那是肯定的……可是,那些故事您是怎么編出來的?怎么編得那么逼真啊,就跟真的一樣,您能不能教我兩招……我的臉色變了,一定變得非常難看,可是,80后秘書以為我是因為聽到了他的恭維話變得激動。他繼續(xù)說,可是,我就不會編,所以,老寫不好……
對對對,于作家能不能現(xiàn)場教兩招,讓大家都受益,你們說是不是?。?/p>
一把手對大家說,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
看來,他們都誤會了我的臉色。
大家一齊鼓掌。荊州綜合部部長從座位上站起來,帶頭喊:于作家,來一個,于作家,來一個……大家也都站起來一起喊:于作家,來一個,于作家,來一個……
就沒有一個人看出我是不高興嗎?我強忍著向大家招手,希望他們停下來。我問:你們都把我當作家?你們都認為我講的是編的?
80后秘書說,是呀,編得真好啊。
一把手說,你不光是作家,還是了不起的作家,聽說你講的,已經(jīng)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完全可以發(fā)表了。
80后秘書一仰脖子,酒杯就空蕩蕩的了。
我把自己的酒杯放在桌子上。
一把手說,呃,學生都干了,老師也要干啊。
是啊,是啊,老師也要干啊……
大家一起附和。
我認真地說,你們誤會了,那不是我編的,那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
親身經(jīng)歷?不可能吧……
荊州綜合部部長有些驚訝。
誰信呢?
80后秘書說。
滿場的人竊竊私語起來:
他說他講的是真的……他不是一個作家嗎……作家不是會虛構嗎……怎么會是真的呢……
一把手望著我,揭秘似地說,明白了,明白了,沒有哪個小說家不說自己寫的都是真的,是吧?
全場恍然大悟:對對對,還是領導有眼光……
我坐下來,苦笑著說,好吧,就算是我編的,我是不是不該編這些已經(jīng)過去了的東西來哄你們……
不,你編得好,一把手說,我們完全相信它就是真的,不是真的,勝似真的……來來來,大家一起來敬我們的作家。
所有的人一仰脖子都干了,只有我沒有干,我伸出舌尖舔了舔,好苦。
走的時候,綜合部部長把我叫到她辦公室里去,塞給我一個紅包。我打開一看是兩千塊錢的講課費。我把錢退還給綜合部長,說,對不起,我不能要……轉身走了,不管綜合部部長怎樣追我,怎樣喊我,怎樣哀求我,我都沒有轉過身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