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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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湖筆，暮途堅守

文/雷虎

湖州，這座環(huán)太湖地區(qū)唯一因湖而得名的城市，曾經(jīng)孕育了曹不興、趙孟頫、吳昌碩、沈尹默等一批書畫大家，書畫文脈代代相傳，“一部書畫史，半部在湖州”并非浪得虛名。除了這些，能讓湖州有如此底氣，還因一件承載了中國文化無盡藝術魅力的物件—毛筆。因為這桿筆，中國書畫才成就了她的靈動、樸拙、靜雅、傳神，而湖筆，正是其中的佼佼者，所謂“毛穎之技甲天下”。

蒙公祠上湖筆廠

為訪湖筆，我事先拜訪了南京藝術學院書法系副教授、研究中國毛筆的行家朱友舟先生。和朱先生聊得興起，次日就帶了他的著作《中國古代毛筆研究》啟程前往湖州。

車走進善璉鎮(zhèn)后，司機不斷停車問路。“湖筆廠？這里到處都是湖筆廠！”“善璉湖筆廠？這里都是善璉湖筆廠??！”好不容易看到一座上有“善璉湖筆廠—沙孟海題”幾個大字的牌坊。

我們走進牌坊，里面是一個寬敞的四合院，院中心一個10平方米的花壇中間立著一塊巨石。我湊近觀摩，發(fā)現(xiàn)碑文乃是字跡俊秀的《蒙公祭》，從中我讀到了湖筆廠的歷史—原來這個院子的前身就是毛筆始祖蒙恬的祠堂。

善璉的蒙公祠始建于元代，那正是湖筆取代宣筆、奪得中國毛筆帥印的年代。每年農(nóng)歷三月十六蒙恬生日、農(nóng)歷九月十六筆祖娘娘生日時，筆工們就從各地趕來蒙公祠祭拜。這個傳統(tǒng)隨著湖筆的興盛成為善璉鎮(zhèn)的民間習俗，祭祀蒙公的日子，也就成為古時制筆業(yè)的“年會”。

“湖筆廠興盛時期，這里曾經(jīng)有700多人。那是擇料車間，這棟負責水盆，那棟里邊專門制筆桿！”站在蒙公石前，老廠長指著周圍空蕩蕩的廠房感慨萬千。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jīng)濟開始萌動，大小筆莊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曾經(jīng)匯聚百家筆工的湖筆廠，就變成了湖筆界的“黃埔軍?！薄?/p>

千萬毛中揀一毫

文房四寶中，向來有“筆墨紙硯”之序。筆排在首位，并不是因為價值居首，正好相反。相對于已躋身于藏品行列的墨、紙、硯，毛筆快速消耗品的屬性一直沒有改變。以價值來說，筆一直處于文房四寶的末端。之所以把筆放在首位，皆因制筆太難。

黃庭堅說：“然硯得一，可以了一生；墨得一，可以了一歲；紙則麻楮藤竹，隨其地產(chǎn)所宜，皆有良工；唯筆工最難，其擇毫如郭泰之論士……”對每個筆工來說，都要嚴格遵守“三義四德”。所謂“三義”，是指制作工匠秉承“精、純、美”的準則；所謂“四德”，是指生產(chǎn)出的成品湖筆“尖、齊、圓、健”四德齊備。

“善璉毛筆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純手工制作，湖筆雖小，但制筆卻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每支湖筆從原料篩選到成品出廠，都要經(jīng)過擇料、水盆、結頭、裝套、擇筆、刻字等12道大工序，而每道大工序又被分解為少則二三道、多至二三十道小工序?！崩蠌S長說。

我們在參觀指示牌的引導下走上二樓廠房，首先映入視野的陽臺便把我唬住了：陽臺上幾十個竹欄棚一字排開，每個欄棚里都曬滿白色的筆頭，或立或躺，或大或小。

中國湖筆文化館

筆業(yè)祖師蒙恬像

推開門，只見筆工每人左手拿一團濕潤的羊毛，右手不斷從羊毛中抽選。雖然他們大多年近花甲，但手法十分嫻熟，每秒能重復兩三次抽毛的動作?！斑@道工序叫水盆，也叫水作工。目的就是將浸在水盆中的筆毛理順，帶濕剔除不適合做筆的雜毛、絨毛、無鋒之毛，然后把毛理順，整理成半成品的筆頭?！?/p>

善璉有句俗語：“毛筆一把毛，神仙摸不著?！倍P筆工做的就是“神仙摸不著”的理毛工作。想把自由生長的狼毫、兔毫、羊毫做成蓄墨、聚鋒的湖筆，難度可想而知。一個看似簡單的水盆工藝，卻“千萬毛中揀一毫”，真正要做好，少則三年，多則十載。

這便培養(yǎng)了筆工們高超的技藝。有這群筆工在，“湖穎之技甲天下”就有了根基。

湖筆，一個正在沒落的傳說

15年前，江西進賢制筆世家的章小華，因為仰慕湖筆的聲名，背井離鄉(xiāng)來到湖州。15年后，一個來“朝圣”的外地筆工，竟成了湖筆的招牌人物。

章小華出生在江西進賢一個毛筆世家，對毛筆的情愫來源于父親?！拔覐男『兔P特別親，不是因為毛筆能寫字作畫，而是毛筆能換化肥！”章小華的父親曾經(jīng)是進賢毛筆廠廠長，但是當時正是“文革”如火如荼的日子。“全國都在破‘四舊’，毛筆廠也處于半停工狀態(tài)。但是公社又不敢完全把毛筆廠關了，因為那時的進賢，就毛筆還有點名氣，每當公社沒錢買化肥時，公社書記就來找我父親，要毛筆廠開工制筆，換化肥?！备赣H是個傳統(tǒng)的老筆工，對毛筆心存無限敬意，認為用毛筆換化肥是對毛筆的侮辱，卻又不得不為之。也正因此，毛筆工廠在那個非常年代，還能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工。

20世紀90年代，章小華在進賢毛筆界闖出了名聲。他想出去走走，看看自己做的毛筆究竟有幾斤幾兩。他把自己最滿意的幾支筆帶到了榮寶齋，榮寶齋的專家給了他一句評語：“真看不出，進賢也能制出這樣的毛筆，竟然有幾分湖筆的味道了！”這句話改變了章小華的命運，他決定到湖州看看真正的湖筆是怎么做的。

坐著烏篷船從南潯出發(fā)，一路沿著曲折的水道南行，狹窄的水道上都是天南海北的筆商。當年，從碼頭上岸，章小華感覺到的是詩畫江南，而如今，當年筆商們坐著船兒往來的縱橫水道已經(jīng)被填平，鱗次櫛比的湖筆莊還在，但是已經(jīng)舊貌換新顏。更有諷刺意味的是，15年前，章小華離開進賢來善璉朝圣，15年后，當他成為湖筆界的“頂尖高手”后，整個毛筆界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湖筆大有被進賢毛筆趕超的趨勢。

“湖州地區(qū)，因為人力成本、原材料等原因，近幾年，毛筆生產(chǎn)已經(jīng)大不如前。”章小華說。

以前，制筆人從來沒為羊毛操過心，因為善璉附近的村莊，隨便就能找到上好的山羊毛、兔毫。后來，附近的羊基因變異，筆工們只能去浙南的深山中尋羊。再后來，筆工們只能去內(nèi)蒙古、新疆尋羊。如今的羊毛、兔毫的質(zhì)量，相較以前已經(jīng)是云泥之別了。湖州雖然有延續(xù)千年的制筆傳統(tǒng)、技藝精湛的筆工，但如今制筆正面臨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處境。

“現(xiàn)在，即使能尋找到適合制湖筆的羊毛，羊毛的質(zhì)量也大不如前了。再加上制毛筆是勞動密集型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越來越不適應江浙地區(qū)的經(jīng)濟大環(huán)境！你看湖筆街上，雖然筆莊林立，但是很多筆莊只有個空殼。偌大的湖筆一條街，除了舉辦湖筆節(jié)時能熱鬧幾天，平時幾乎都見不到人，很多筆莊都不再生產(chǎn)湖筆，甚至直接從進賢進貨。按這樣的趨勢發(fā)展下去，湖州在不久的將來，將可能讓出1000多年來中國毛筆業(yè)殿堂的位置！”說到這里，章小華的語氣中有無盡的感傷。

（徐璉摘自《中國周刊》201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