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不喜歡被貼的標簽,就是“李敖的女兒”“李敖之女”。我希望別人對我的稱呼是:李文博士,英語教授,作家,禮儀專家,演講人,嘉賓主持人,維權(quán)者,監(jiān)督人,形象顧問,購物專家,名媛,以及城市不文明現(xiàn)象批評者……惟獨不希望別人稱我“李敖的女兒”。然而,仔細想想,父女之間的影響是的確存在、無法抹掉的。甚至我不希望別人稱我為“李敖之女”,也都和他對我的影響有關(guān)。
我出生在紐約,小時候在臺北住過幾年,但是老爸堅持,我不能被三民主義洗腦,所以我又搬回到了紐約,英文就成了我的母語。
我在臺灣住的那段時間,老爸已經(jīng)坐牢了。姥姥有時會帶我到獄中探望他。大多時候我們只能通過電話交流。偶爾可以見面,我會摸摸他的手背,抱一抱他,他會削一個蘋果或者剝橘子給我吃。監(jiān)獄規(guī)定每周只能寫兩封信,雖然有很多朋友和事情需要聯(lián)絡(luò),但他每星期一定會寫一封給我。
我的中文不好,所以每封信都是姥姥念給我聽,爸爸要求我一定要用中文給他回信。信里大部分是講一些有趣味的小知識,教給我一些英文單詞,有時還會夾上他從書上裁下來的有意思的圖畫。爸爸很細心,為了確定信都能收到,他每次都會在信的末尾寫上“小文的信已收到”,還叮囑我要照顧姥姥。
因為是小孩子,所以貪玩一些,每次收到信,我都會覺得好麻煩,又要給爸爸回信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些信里的很多觀點都對我產(chǎn)生了影響。比如他說:“小文,我們不要信人,我們要信狗,人不可信?!边€有許多和世俗觀點相背離的看法。當時并不理解老爸的用意,現(xiàn)在再看這些信件,和當時有著完全不一樣的體會,覺得他是很用心很用心在做這件事。雖然我一直認為老爸不是一個適合有家庭和孩子的人,但一旦成為了一個父親,他是投入了全身心的努力來扮演好這個角色的。而我也從那時起,有了家里養(yǎng)狗的習(xí)慣。
我在美國差不多生活了38年。在美國生活的好處是,沒有人會理會你的爸爸是誰、住哪里、開什么車,大家在一片平等的氣氛中生活。這使我在2002年到北京時,非常不喜歡別人把我和老爸聯(lián)系在一起。我認為我和老爸是各自獨立的,不需要在提到一個人的時候,要帶上另一個。唯一的好處,是可以在危險的時候“利用”老爸的名字,警察或政府部門的人聽了會加快腳步,而大家也不會質(zhì)疑我維權(quán)的目的,大家完全了解我和老爸的不屈不饒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還好,漸漸地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名氣。
在美國生活期間,我看過太多外國人對中國人的歧視。中國人也的確有一些非常不好的習(xí)慣。這使我很小就感受到自己作為中國人應(yīng)該怎樣生活,那就是自尊、自重、懂禮但不能隨意屈服。我覺得,不管是海歸還是華僑、華裔,只要是有中國血統(tǒng)的人,都應(yīng)該為中國做一些事情。2002年我決定搬到北京來。老爸友善地警告過我:雖然我的想法是好的,但以我在紐約養(yǎng)成的個性,以我在美國形成的美育觀、世界觀和價值觀,我在北京可能會處處跌碰、格格不入。事實證明,他說對了,但我也并不為這個決定后悔。
這些成長經(jīng)歷和感受決定了我后來的工作方向。正因為有了中西方文化的對比,能夠看到差距。我目前正在寫一本書叫《李文談禮》。當然,我講的禮儀,并不是李文的禮儀,而是國際的禮儀規(guī)范。
一位《中國日報》 的資深編輯曾對我說:“李文,中國人的道德已經(jīng)跌入低谷了,你為什么還要寫這樣一部書?”一位外國朋友也曾對我說:“我已經(jīng)對中國人徹底失望了?!甭牭剿麄兊脑挘腋械胶苄呃?,難道我們中國人真的不可救藥了嗎?難道我們就這樣無動于衷、任其自然發(fā)展下去嗎?不,我一定要采取行動,做中國道德的堅決捍衛(wèi)者。
在這本書的每一個章節(jié)里,我都添加了正在讀書的女性的西方古典油畫,都是我最喜歡的油畫。受老爸的影響,我也喜歡書。我很小的時候就幫他擦?xí)?,那時覺得很煩。但現(xiàn)在我家的書也非常多。我覺得,女人最美的時刻之一,就是捧著一本書靜靜閱讀的狀態(tài)。真正的淑女是美貌與才氣兼得,真正的優(yōu)雅不僅僅來自良好的儀態(tài)舉止,更來自內(nèi)在知識的豐富。
上圖:兒時的李文與父親李敖。圖/作者提供下圖:2005年9月,李敖、李文父女在北京。圖/作者提供
在大部分的時間里,我也像爸爸一樣,躲在自己的書房、陽臺靜靜讀書。女人讀書有多種姿態(tài),但只要全心進入書的世界,都是最迷人和高貴的,充滿誘人的魅力。但遺憾,中國現(xiàn)代的男人女人們,每天忙著賺錢,無頭蒼蠅一般做事、玩,我覺得很浮躁、壓抑、虛榮、世俗、膚淺、假、沒勁。我希望每一個中國人,無論多忙、多壓抑,也不要降低自己的生活品質(zhì)。因為只有這樣,你的心靈才會快樂,才會更有靈氣,會懂得讓自己變得更優(yōu)雅、更精致,心里更有自信,更有品位。
很多人知道我是因為我打維權(quán)官司。其實我是一個英文教育者、素質(zhì)和禮儀教育的提倡者。這看起來似乎與打官司的行為截然相反,但其實內(nèi)在是統(tǒng)一的。
中國人面對不平、不公正的現(xiàn)象,采用的方法大概有三種:第一種是忍氣吞聲;第二種是大人不記小人過,阿Q式的自己解釋;第三是流氓式的,私下里報復(fù)你、揍你一頓,黑社會式的、黑手黨式的。理性的人都知道,這三種方法都不是理想的方法。
老爸最初找到治療社會瘡癥的良方是——口誅筆伐。這個方式在大眾媒體普及的時代會產(chǎn)生一定的效果,可也僅限于“一定”,對根本問題還是無法起到太多實際效果。后來發(fā)現(xiàn),實際效果就是要靠訴訟,我打官司告你,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所以老爸后來在臺灣變成一個非常好訟的人。
我的選擇也是這樣。到北京后,遇到種種事情,我沒有選擇忍氣吞聲,也更碰不上黑社會,我也選擇用法律來維權(quán),這恰恰是講理、有素質(zhì)、文明和禮儀的表現(xiàn)。依靠法律來維權(quán),是需要智慧、方法、勇氣和信心的,也是與國際接軌的,這是與外在禮儀相匹配的內(nèi)在禮儀。如果大家都文明守法,那么就相安無事;如果你不講文明在先,那么沒有人可以封我的嘴巴。
我的第一個官司與著名歌星董文華有關(guān)。最后我贏了。之后,我被物業(yè)斷水、斷電,鄰居用磚頭半夜砸我的客廳玻璃等,國臺辦和美國大使館都有介入,最終我都度過了。
老爸在這個過程中非常支持我。官司獲勝后,他擬了一句謝詞贈給中國國際經(jīng)濟貿(mào)易仲裁委員會:“你們的正義永不遲來?!彼€在電視節(jié)目《李敖有話說》中公開講了這件事。他起的標題叫《流淚撒種,歡呼收割》。他說我爭的這些事雖然都不算大事,但又對“維持我們生活的品質(zhì)”非常重要,他認為我是一個“播種的人”。他還說:自由和公道是要爭取的,“法律不會講話,法律是在那里的,可是你要使法律講話”,這種精神是很偉大的。
老爸對我也不是沒有擔憂。但是他不會阻止我,因為這也是他曾經(jīng)教育過我的。老爸是老狐貍,他打官司是看對方的銀行戶頭的,而我通常只打1元。因為我是美國人,所以沒有灰色地帶,也沒他想得那么多。
所以老爸常說,小文可愛的地方就是她像在小魚缸里面游的一條小金魚,大家都知道我在干嗎,很透明,又天不怕地不怕。其實我和老爸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最簡單不過的。很多人覺得我很難搞,其實是他們想得太復(fù)雜。我很透明,只要大家遵守規(guī)則,按規(guī)則辦事、講禮貌,我們是能夠愉快相處的;一旦有了糾紛,我們都要用證據(jù)說話。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解釋,可是你無法不同意我的證據(jù),因為證據(jù)是客觀存在的,代表真實。
這樣的官司我打了10年多。最近一起還把老爸也“拉下了水”。我租了北京萊蒙湖別墅的一棟房子,因為房屋質(zhì)量和物業(yè)服務(wù)起了糾紛。2014年6月,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在官方微博里發(fā)了一個帖子,沒有點出房東馬薇的名字,卻單獨點出了我的名字,而且它的大標題是這么寫的:《我院受理李敖女兒為被執(zhí)行人的仲裁裁決案件》。
老爸為此大發(fā)怒氣,因為這件事和他完全沒有關(guān)系,法院微博為什么要扯上他。當然,他也覺得那樣一個昂貴的高檔別墅,竟然違建私搭盛行,房屋質(zhì)量差到有十余處的嚴重漏水,把他和我的古董和書籍都泡壞了,居然還要仲裁我們。我們倆還吵了此生最嚴重的一次架。為了彌補,我立刻在新浪和騰訊開了微博,立刻澄清這件事。之后,又嚴重投訴了三中院。除了對雙方個人信息的差別對待,他們的通報里還有對仲裁裁決的誤讀,這與三中院的法律地位是極不相配的。之后他們向我道了歉,在此后的報道中刪去了爸爸的名字。我申請向房東強制仲裁裁決,也立了案。
我經(jīng)歷的另外一件事,也讓我和老爸有些失望。我的《李文說禮》當中,除了有對禮儀的歸納總結(jié),還有對不文明機構(gòu)和個人的列舉名單。這導(dǎo)致了這本書的誕生非常艱難。
我本來決定給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但是,就在出書前幾天,出版社突然要求我全部刪掉1萬多字的黑名單。我和爸爸都特別生氣。當初決定在這里出版,就是因為他們愿意接受我的黑名單。后來,出版社又要求我把黑名單改成“非禮小故事”,我覺得很好笑,很俗氣,但是愿意讓一步。最后,出版社又說,要把書中所有點名帶姓的都改成×××。我提到建外派出所,要改成××派出所,柏悅酒店,要寫成××酒店。我覺得這是天大的笑話,如果這樣,還寫出來做什么,北京有上萬的飯店和派出所,讀者怎么會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家?我聲明所有的文字我會自己負責(zé),而且,列入黑名單我都有證據(jù),即使惹上訴訟我也不怕,也不會連累出版社。最后,出版社說,那就減少一些,把××變成×。不過爸爸安慰我說,他的書刪得更慘 痛,他都寧愿讓盜版的去盜了。
我非常失望。為什么大家做事情都這么別扭、怕事呢?難道是自卑?為什么每個人都不敢講真話呢?那這個社會怎么提高和進步呢?大家都沒有公民意識的話,我們國家怎么在國際上抬得起頭呢?所以,我最后決心不能讓這本書就這么出版。
我和爸爸一樣,打官司是打過程的。我們并不是因為和別人有仇,而是希望通過這個過程,提高大家的膽識、判斷是非的能力,創(chuàng)造一個大家都愿意講真話、能夠講真話的環(huán)境,使中國成為一個講理、講禮的國度。
我和老爸有許多共同之處。比如,我和他一樣都不看其他人微博,我們都是“零關(guān)注”,我們都有點自大狂,哈哈。
我們在生活中也都是彬彬有禮、很溫柔的人。即使有糾紛,我們也不會罵人、不會砸別人家玻璃,而是擺事實、講道理。用老爸的話講,我們是“善霸”,我們也是一霸,但絕對不是窩囊沒用、被人欺負的濫好人。
我們還都認為,中國人講究的“以德報怨”是不對的,而應(yīng)該“以直報怨”。所謂“以德報怨”,就是你對我不好,但是我要對你好,你打我右臉,就把左臉也給你打。而“以直報怨”就是如果你打我一拳,那我也要踢你一腳,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為什么更認同“以直報怨”?因為如果人家對你不好,你還對人家好,那該怎么報答對你好的人呢?所以,別人打你一拳,你就踢他一腳;而對你好的人,你要擁抱他,這才是合乎人情的人間規(guī)則。“以德報怨”很偉大,但我做不到,我也不以為那種偉大是必要的。我們要求的是公平,是人間正義,一個有仇不報的人,也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因為這種人恩怨太模糊了,他們?nèi)绻麖氖伦非笳胬淼幕顒邮遣豢尚诺?。中國人歷來講究以和為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我覺得,這種忍讓反而最終會害了大家,因為這個社會最終會因為沒有人敢講真話而變得非常虛偽。
現(xiàn)在我和老爸見面的機會不多。我長大以后,我們的相處方式就比較像朋友,像哥們兒。我每個月從紐約給他寄《花花公子》和名言書籍,他比較欣賞和信任我在這方面的鑒賞力。我也會通過微博調(diào)侃他的穿衣打扮,比如我會嘲笑他穿的褲子總是同一款式的Dad Jeans——高腰、皺紋、大2號,邋遢,不性感;我還挑他的微博里的英文差錯,比如該大寫的字母沒有大寫,書名沒有使用撇號等等;我還準備整理一個“李敖10大禮儀No No”,我想象老爸看后的情景一定特別有趣。
老爸也會在電視節(jié)目上笑話我。有一次,他在電視訪談里說我“可怕”,因為我有200多雙鞋子。他說,有200雙鞋子沒問題,為什么還要顯擺呢?他邊說邊哈哈大笑地補充說:但是對女人,顯擺也很重要。
老爸過完74歲生日后,對我說他感覺自己老了,頭腦不再像以前那樣靈活,有時候還會做錯事。他提到自己正在“逝去”,意思是他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離開人世,而他也已接受這個事實。他讓我將一些與“逝去”相關(guān)的英文語錄找出來。我送給他這一條:“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老戰(zhàn)士永不死,他們只是慢慢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