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黛萍
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那個穿著黑不溜秋的破衣服,一走起路來就轟隆轟隆響的家伙了。爸爸說,它是個老人,所以走路才會咳嗽得這么響亮。
為什么它這么老了,還不退休呢?我奇怪地問。
因為工作是快樂的呀!如果沒有工作可做,它就會像你爺爺和我爺爺一樣快速地離開這個世界。爸爸說完,就猛烈地抽煙。他就是這樣,只要提到他的爺爺和我的爺爺,他就會抽煙,一抽起來就會不斷地咳嗽。其實,他根本不會抽煙。
爸爸說的老人就是爸爸最心愛的拖拉機。它有多少歲數(shù)了,我也不記得。只知道它是爸爸的爺爺送給我的爺爺?shù)模髞恚业臓敔斢炙徒o了我的爸爸?,F(xiàn)在,爸爸的爺爺和我的爺爺都已不在了,可是這臺拖拉機還活得好好的。它會在暖風(fēng)拂面的春天帶著我們一家去郊游,還會從市場上為我們拉回一袋袋美味的食品和生活必需品。爸爸說,它是我們家的老功臣。
我還記得那個美好的畫面:爸爸雙手分別扶著它的兩個把手,我在后面睜大眼睛看,拖拉機穿過那片綠色的田野時,我發(fā)現(xiàn)我們像風(fēng)一樣飛了起來。拖拉機的腦袋黑而大,口里吐出白色的煙霧,煙霧裊裊娜娜地升騰,飄散,把我們周圍變成了云霧迷蒙的仙境。它黑色的羽翼在白霧中曼妙地抖動,發(fā)出呼呼的響聲,像傳說中大鵬的翅膀。它把兩只有力的手伸給爸爸,爸爸握著它悠然地吹著口哨。我站在爸爸后面,展開雙臂尖叫起來:飛嘍,我們一起飛嘍!
爸爸扭過頭,笑呵呵地說:多多,安靜些,我們馬上要進入羊腸小道啦!
啊,羊腸小道就是那條通往奶奶家的田間小路。我站在拖拉機上一伸手就摘到了一朵紫色的野花。我聽見野花在對我說,多多,請記住這快樂的時光,它比金子還珍貴。拖拉機越開越慢,我捧著野花,歪著腦袋看爸爸,他小心翼翼地扶著拖拉機的把手,生怕它掉進了旁邊的水溝里,那樣子可真像扶著老爺爺過馬路啊,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可是,媽媽對這臺拖拉機很不滿意。她說它喝了過多的油,卻干不出像樣的活。而且,她認為坐著它走親訪友、招搖過市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所以,她一直想幫爸爸賣掉這臺蒼老的拖拉機。爸爸不肯,他們就會吵起來。
有一個夜晚,媽媽興致勃勃地對爸爸說:你看,隔壁王家買了一個四輪的,你也趕緊把這個三輪的換掉吧。爸爸不作聲。
媽媽又說:剛好,有個老農(nóng)愿意出個不錯的價錢買這臺拖拉機,我們就賣了吧。爸爸還是不作聲。
媽媽繼續(xù)說:這個事情只是跟你說一下,其實,我已經(jīng)賣了。人家已經(jīng)下了訂金,明天就來開車。
這時候,爸爸忽然跳了起來,像一只發(fā)狂的獅子,狠狠瞪著媽媽,大聲吼叫:難道它就這樣令你厭惡嗎?你要知道,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唯一東西。沒有了它,我還拿什么去懷念我的父親!我們從來沒有見爸爸這么兇過,我和媽媽都被嚇蒙了。我的身體不住發(fā)抖,生怕他和媽媽打起來。
沒有想到的是爸爸說完就氣呼呼地沖了出去,夜色很快將他吞沒了。但是,不一會兒,外面?zhèn)鱽砹宿Z隆轟隆的聲音,這是那臺老爺車發(fā)出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消逝。我知道,爸爸也越走越遠了。我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媽媽哭了,她嘆著氣,抱怨自己嫁錯了人,嫁給了一根筋。
我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但我知道拖拉機在白天剛剛加足了油,足夠帶他走很遠的路。我擔心,爸爸和他的拖拉機已經(jīng)遠走高飛,不會再回來,他不會再要我們了。這樣想著,我傷心地哭了。
第二天清晨的時候,轟隆轟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興奮地沖出門外,看到了一臉疲憊的爸爸。他的眼睛里滿是紅血絲,臉上黑沉沉的。我不禁心想:爸爸開著他的拖拉機跑到哪里去了?
令媽媽驚奇的是爸爸走進屋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把車賣了吧,我同意了。媽媽有些不相信地看著爸爸,爸爸把車鑰匙交到了她手里,然后低著頭走進了房里。媽媽愣在原地,她沒有弄明白爸爸為什么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過了一會兒,那個買車的老農(nóng)來了。他仔仔細細地把拖拉機看了個遍,然后又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把拖拉機仔仔細細地摸了個遍。最后,非常滿意地說:是跟一般拖拉機不一樣,到底是老祖宗傳下的,神!
他精神矍鑠地爬上座椅,一腳踩離合,一腳踩油門??礃幼樱莻€熟練的拖拉機手。誰知,他搗鼓了好一會兒,拖拉機卻紋絲不動。他再次加大力度,猛踩幾下,仍然不動。此刻的拖拉機一改往日的乖順,像一頭倔牛立在那里不吭聲也不動彈。老農(nóng)忙活了好半天也無濟于事,他大汗淋漓,只好氣急敗壞地從車上跳下來。
媽媽趕緊跑進屋把爸爸喊出來。他們都等著看爸爸的修理功夫呢,但是爸爸什么零件也沒動,他一聲不響地爬上車抓住手柄,像往常一樣吹起了口哨,哨聲在清晨的風(fēng)中,在我家門口幽幽回蕩,無限凄涼。吹了一段,他的腳往下一踩,拖拉機緩緩地啟動了。
老農(nóng)不甘心,他說,他活了六十八歲。駕齡超過爸爸的年齡,從他手里過的拖拉機有多少臺都數(shù)不清了。他就不信不能降服這臺老拖拉機。
可是,不服氣也不行。等他一上去,拖拉機哼都不哼一聲,更別說動一動。
許多大人都來我家門口看熱鬧。他們議論紛紛,有的說:這拖拉機居然會認人呢,知道該給誰使,不該給誰使。有的說:他還會聽聲音呢,能聽懂主人的口哨聲。還有的說:這拖拉機一定是那個死去的怪老頭附身了,聽說,他在的時候就是這怪脾氣。
……
老農(nóng)丟下車飛快地逃跑了,像大白天見了鬼似的。
很快,我們家附近的人都知道了這件怪事兒,而且越傳越奇。那些耀武揚威的小轎車看到爸爸的拖拉機都要自動讓開一條道,生怕得罪了這個“怪老頭”。有一次,我們在馬路上遇見了那個開著奧迪的小老板,他看著我們的拖拉機冒著白煙漸漸駛近,居然把自己的車停在了路邊,似乎在列隊歡迎。等我們走出很遠,他才啟動奧迪小心離開。這時候,爸爸很瀟灑地吹著他的口哨,我呢,站在他身后神氣活現(xiàn),儼然像一位公主。不過,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記得那個下雨的黃昏,拖拉機和那輛奧迪相遇的時候,奧迪大搖大擺,像個闊綽的大少爺霸占了馬路的正中央,把可憐的拖拉機擠到了路邊。要不是爸爸技術(shù)好,拖拉機肯定得翻個四腳朝天,我們肯定得完蛋。
爸爸的拖拉機沒有被賣掉,還有幾個人跟我一樣高興。他們就是和我上學(xué)同路的毛豆豆、王楠楠和魏浩渺。因為他們可以像以前那樣和我一起坐著爸爸的拖拉機去上學(xué)了。
其實,他們家都有四個輪子的私家車,可他們并不像媽媽那樣崇拜那些華貴的東西,他們只喜歡坐我爸爸的拖拉機。毛豆豆總說:學(xué)校與家怎么那么近啊,要是還遠一點,我們就可以多坐一會兒拖拉機啦!魏浩渺也說:是呀,是呀,坐拖拉機比坐跑車還過癮。
我們?nèi)绱嗣詰龠@臺拖拉機,是因為它給了我們獨一無二的時光。爸爸開得快的時候,我們揮舞著雙臂,頭發(fā)和衣服都飛了起來,像三個神氣的小飛人;爸爸開得慢的時候,我們會在車上做點有趣的小游戲。有一次,魏浩渺從家里拿來了風(fēng)箏,他坐在拖拉機的車廂里,只是輕輕放線就把風(fēng)箏放上了天。等我們到達學(xué)校,他直接把風(fēng)箏線拴在了操場的柳樹上,像在放養(yǎng)一只飛上天空的羊。這時候,所有的同學(xué)都很羨慕,他們羨慕我們可以坐著拖拉機來上學(xué)。我更是為爸爸的拖拉機感到自豪。
幸好拖拉機不肯跟別人走,不然,我們會難受死的!第二天,爸爸來校門口接我們時,王楠楠說。她個子高,輕輕一躍就跳上了車。過了一會兒,魏浩渺和毛豆豆也嘻嘻哈哈地來了。
拖拉機啟動了,爸爸的口哨聲又響了起來,哨聲清脆悅耳,無比歡快。
到了家門口,魏浩渺賴著不肯走。他央求爸爸,讓他也過過開拖拉機的癮。爸爸不答應(yīng),他說小孩子是不能開拖拉機的,那是一件危險的事。爸爸說著,進了屋。
機靈的魏浩渺立刻發(fā)現(xiàn)爸爸的車鑰匙還沒有抽出來,而且車也沒有熄火。他抓住機會飛快地沖過去,一屁股坐在了車上。然后,他調(diào)動靈活的手腳開始嘗試,忽然,轟隆一聲響,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東西,拖拉機立刻飛奔起來,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橫沖直撞。魏浩渺嚇慌了神,大聲尖叫:救命——救命——
車廂里還沒有來得及下來的毛豆豆和王楠楠也被這突然發(fā)生的事嚇傻了,她們蹲在車廂的角落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居然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眼看拖拉機就要沖向路邊的一棵大樹了,我嚇得閉上了眼睛……
然而,周圍突然安靜下來,轟隆轟隆的聲音不見了,只聽得嘹亮的口哨聲一聲聲傳來。當我把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看見爸爸坐在車座上,懷里抱著抽泣的魏浩渺……
我真后悔那一瞬間閉上了眼睛。不然,我就能看見爸爸是如何制服這個大發(fā)脾氣的怪老頭。事后,魏浩渺、毛豆豆也說沒看見。只有膽子稍微大些的王楠楠對我說:多多,你爸爸真了不起,他只是吹著口哨摸了一下拖拉機的把手,拖拉機就乖乖地停下來了。拖拉機還對你爸爸說對不起呢!
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我跑去問爸爸。爸爸笑而不答,顯得很神秘。
但我認為,比爸爸更加神秘的一定是爸爸的拖拉機。我常常想一個問題——它到底是我爺爺變的,還是爸爸的爺爺變的?是慈眉善目的土地公公變的,還是觀音菩薩變的呢?
可是想來想去也想不到答案。于是,沒事的時候,我就蹲在拖拉機旁,托著腮望著它。我還像爸爸那樣撮起嘴唇吹口哨給它聽??墒?,我的口哨聲生澀而僵硬,有時候還跑調(diào),估計拖拉機是聽不懂的。所以,它對我不理不睬。后來,我終于生氣了,我大聲說:爺爺,我是你的親孫子,你不認得你孫子了嗎?
爸爸看見了,摸著我的頭說了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話。他說:我們可以把它當爺爺一樣看,但它不是我們的爺爺。
不過,這一點兒都不妨礙我對它的喜歡。因為它每天都是這樣盡職盡責地送我和我的小伙伴去上學(xué),再盡職盡責地接我們回家。
可是,它越來越蒼老了,喘息聲越來越粗重,咳嗽也越來越厲害。我和爸爸都很心疼。媽媽自從那次買賣失敗以后,對這臺拖拉機也刮目相看。她提議:讓老拖拉機暫時休息幾天再工作。可爸爸不同意,他說:沒準,它一停下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只有工作才能延續(xù)它的生命。
拖拉機繼續(xù)奔跑。轟隆——轟隆——它的聲音在大街小巷,在美麗的郊外,在羊腸小道上,在許許多多的地方奔跑。終于有一天——它帶著我和爸爸走到一條泥濘的小路上時,在一個陡峭的坡道上劇烈地咳嗽了一聲后,忽然不動了。天空剛剛下過雨,它的身體上沾滿泥巴,顯得更加沉重和蒼老了,那聲咳嗽更像一聲嘆息,重重地敲在那條它走了無數(shù)遍的小路上。爸爸臉色凝重地脫下衣服,仔細地檢查每一個零件,檢查完后,他突然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我問爸爸,這是怎么回事?爸爸搖搖頭。
我說:爸爸,咱們來吹口哨吧,爺爺聽到我們的口哨聲一定會往前走的。
爸爸還是搖頭,他臉色灰白,有氣無力地說:多多,沒用的。這一次,它身體里的每個零件都壞了,沒希望了。
我忽然想起爺爺去世前,在醫(yī)院查出病情時,爸爸也是這樣的表情,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爸爸的拖拉機徹底病倒了。有人提議,叫廢品回收公司直接來拉走算了。這樣,不僅可以省下一筆運費,還可以換點錢。
爸爸一口拒絕了。他花了不少的錢請了一臺長著長鼻子的吊車,還請了一輛大卡車,把老拖拉機運回去,然后放在家門口的空地上。
每天,我和爸爸都會對著拖拉機看一眼。有時候,爸爸還會對著它吹幾段深情的口哨。可是,拖拉機很沉默,它立在那里像個在沉思和傾聽的老人。
終于有一天,我們聽到了前所未有的回音。那是個天空鋪滿星星的晚上,爸爸在拖拉機旁吹著口哨,那是一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分外好聽。我聽得入了神,忽然,拖拉機下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當當當——
爸爸欣喜萬分。他對我說:多多,你知道嗎?你爺爺開拖拉機的時候最喜歡吹口哨了,剛才的曲子就是你爺爺教給我的。你看,他聽到這個曲子有多高興??!
我也很興奮,急切地對爸爸說:那爸爸快把這個曲子教給多多吧!
那真是一個快樂的夜晚啊。星星在對我們微笑,晚風(fēng)也在和我們一起歌唱。我和爸爸一起吹著口哨,老拖拉機發(fā)出當當當?shù)暮炔省?/p>
可是,第二天,我們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們所聽到的聲音是老拖拉機的零件往下掉發(fā)出的聲音,它們銹跡斑斑,不堪重負,大部分都在不住地斷裂和脫落。
沒幾天,爸爸的拖拉機變成了一堆破銅爛鐵。負責街道打掃的老爺爺走過來對爸爸說:這些東西影響了市容,一定要運走,現(xiàn)在是由你們運呢,還是由我?你們自己選擇吧。
爸爸滿臉憂傷,嚅動著雙唇,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他看看這位比我爺爺還蒼老的爺爺,默默地幫他把拖拉機的破碎零件裝到了車上。
垃圾清運車是一輛紅色的東方紅拖拉機,它的身體比爸爸的拖拉機要大許多。我看著它,感覺是爸爸的拖拉機回來了,只不過是多吃了營養(yǎng),長胖了,還換上了新衣裳。
轟隆——轟隆——
聲音漸漸遠去。爸爸還站在原地,久久地望著它的背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吹起了口哨。
穿紅衣服的拖拉機漸漸消逝了。我們家門口空空如也。爸爸看著那塊空地,對我說:多多,你還記得媽媽說要賣掉老拖拉機的那個夜晚嗎?我開著拖拉機跑了一夜。當時,我在想,我什么都可以丟下,但絕不能放棄這臺拖拉機。誰知,就在天快亮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迷路的孩子,她在黑夜里無助地哭泣。她的哭聲讓我想起我的小時候,我想,你的爺爺無論如何不會丟下自己的孩子。她的哭聲還讓我想起自己的孩子,無論如何,我不能丟下多多。所以,把那個孩子送回去后,我就回家了。我想,我放棄那臺拖拉機,你的爺爺會理解我的……
爸爸說了很多,我似乎能明白一些。我說:爸爸,沒有了那臺拖拉機,我們還可以再買一臺呀!
爸爸笑了,把我摟進懷里,說:多多,其實有很多東西都是唯一的。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最重要的是珍惜現(xiàn)在。就像此刻,我應(yīng)該珍惜多多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