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瓊燕
(四川民族學院 教育科學系, 四川 康定 626001)
杜甫是中國古典詩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偉大代表。他的一生處在唐王朝由盛轉衰的重要時期,他在自己的詩作中廣泛地反映了這一時期社會生活中的各種矛盾和歷史變化,其中包括文學思想方面的矛盾沖突。
由于杜甫在我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分析杜甫的文學思想,既有利于了解杜甫本人的創(chuàng)作特色及成因,也有利于了解杜甫以后一些文學理論及一些文學流派的成因及主張,而且,其文學思想中的進步內(nèi)容仍可以指導我們今天的創(chuàng)作實踐,有利于促進社會主義文化事業(yè)的繁榮?;诖?,本文結合杜甫的作品,對其文學思想從文學價值觀、文學審美觀、文學創(chuàng)作論、文學發(fā)展觀和文學借鑒觀五個方面作一粗淺的探討。
對文學的價值和地位的認識,往往會影響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作品的社會價值。在中國,歷來有“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1]和“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2]兩種截然相反的文學價值觀。
杜甫根據(jù)自己對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的深刻認識,提出了“文章千古事”(《偶題》)①的觀點,既肯定了文學的重要價值和地位,也指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神圣性,反映出杜甫對文學與社會政治的密切關系及其相互作用有深刻了解。正是有了這種認識,他才要求自己的創(chuàng)作要達到“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的程度。也正是有了這種觀點,他才說優(yōu)秀的文章能“不廢江河萬古流”(《戲為六絕句》),認為好的作品一定會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會具有不朽的價值。另一方面,由于個人懷才不遇的社會生活經(jīng)歷,使他對文學對社會能動作用的相對性,有朦朧的認識,認為“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貽華陽柳少府》),在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道”的面前,文章只是雕蟲小技,發(fā)揮不了什么作用。當然,這種有一定消極因素的朦朧認識,從杜甫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決不是其文學價值觀的主要方面,用科學的標準去衡量,正是有了這一方面,杜甫對文學價值的認識才更全面,才不失偏頗。
杜甫所談論的文學的價值是通過文學的功用來體現(xiàn)的。一般來說,文學的功用可分為文學的社會作用和表達作者情懷的作用兩個方面。
指導杜甫行為的思想主要是社會責任感很強的“儒家”思想(他多次稱自己為“儒生”、“老儒”或“腐儒”),因此,在社會變化比較劇烈的中唐時期,他常常處于“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境地里,達到了“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江上》)的地步。杜甫特別重視文學的社會作用,提倡為文應“貴切時務”(《乾元元年華州試進士策問五者》),主張寫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詩,通過作者創(chuàng)造的形象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反映一定時期的情況,使讀者對社會現(xiàn)實有所了解、有所感悟,形成思想情感上的共鳴而被文學作品所感動。但是,杜甫認為用文章來感動人的目的只有一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即發(fā)揮文學的教育作用,使統(tǒng)治者賢明超過堯舜、使民風淳樸,從而使國家中興。正是基于這種創(chuàng)作目的,杜甫作詩才具有很強的時代感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才會在《前出塞九首》中發(fā)出“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的悲痛吶喊來表達廣大人民對統(tǒng)治階級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的厭惡;才會留下“三吏”“三別”《兵車行》《麗人行》等有鮮明政治傾向的光輝篇章;才會描繪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樣感情色彩鮮明、生動形象的血淚畫面。最終,杜甫用現(xiàn)實主義的方法真實地反映了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他的詩作被人們稱作“詩史”,他本人也因其作品及其深刻的思想性被尊為“詩圣”。
文學不僅要用形象來反映生活,也以此來表現(xiàn)作家的思想和情感。對此,杜甫有過深刻的論述,他聲稱“詩盡人間興”(《西閣二首》),認為“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可惜》),人的情懷可以用詩文來表達,人的感情可以用詩文來抒發(fā),當一位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其情感也會從文字中流露出來。正是由于對詩文抒情性的深刻認識,杜甫才能從宋玉的作品中了解到“清秋宋玉悲”(《垂老》),把“悲”作為宋玉作品的主要感情色彩;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抒發(fā)自己對祖國和民族的熱愛與擔憂,并逐漸形成以“沉郁”為主要情感色彩的文學風格。
一個會創(chuàng)造美的人,實際上也是一個美的鑒賞者。杜甫沒有論述美的專章,然而從他的創(chuàng)作和他對作家和作品的評價中,可以了解其文學審美觀有兩個方面內(nèi)容:以意境美為美,以內(nèi)容和形式完美結合為美。
意境“是客觀(生活、景物)與主觀(思想、感情)相熔鑄的產(chǎn)物”。[3]中國古代的作家非常重視意境的創(chuàng)造,講求情景交融,杜甫也不例外。從他認為李白的詩“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認為曹霸的畫“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將軍畫善蓋有神,偶逢佳士亦寫真”,認為公孫大娘的舞“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序》)等論述中可以看出,在藝術上,杜甫推崇情景交融的意境美,并在創(chuàng)作中積極實踐,形成了除“沉郁”之外所表現(xiàn)出的或雄、或麗、或質樸、或輕靈等多種藝術風格。
對文學內(nèi)容和形式的關系的重視,是杜甫審美觀中的重要內(nèi)容。杜甫認識到文學的內(nèi)容和形式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促進。完美的文學形式對內(nèi)容的很好表達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對兩個方面同時強調(diào)、同樣重視,既有“遣詞必中律”“清詞麗句必為鄰”“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等比較注重形式、追求形式美的提法,又有“銘而不韻,蓋情至無文”“別裁偽體親風雅”等注重文學思想性的觀點,提出了“詩清立意新”(《奉嚴中丞西城晚眺十韻》)的主張。將文學的內(nèi)容和形式相統(tǒng)一作為自己的審美標準,并在創(chuàng)作中積極實踐,根據(jù)表達內(nèi)容的需要,選擇古詩、律詩、絕句等不同形式,在遣詞造句上力求完美。既創(chuàng)作了如《石壕吏》這樣的敘事古詩,也創(chuàng)作了《登樓》這樣的抒情律詩,既有長達數(shù)百言的長詩,也有四句的絕句。
嚴羽曾說:“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唯李、杜得之?!盵4]杜甫的詩之所以能“入神”,很大程度上源于他認為文學的最高境界是“詩神”,[5]即作品要表現(xiàn)出事物固有的神態(tài),在藝術技巧方面要注意語言的錘煉。在杜甫的詩作中,經(jīng)常提到“神”,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詩應有神助,吾得及春游”(《游修覺寺》)“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復得之名譽早”(蘇端薛復筵薛華醉歌)“將軍畫善蓋有神”(《丹青引贈曹將軍霸》)等等。本其意,不外兩種:一為名詞,指神仙或精神。二為形容詞,高妙、神奇。這些都是指作家創(chuàng)造了高妙的意境,使作品達到精絕的程度,渾然天成,不見人為的痕跡,只能懷疑是“神”之作。
在創(chuàng)作方面,杜甫除主張“詩神”外,還以“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作為自己的藝術追求,提倡重視文學語言的琢磨和錘煉,使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完美結合,也因此取得了巨大的藝術成就,如《水檻遣心二首》中的“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一個“出”字,把水中的“魚”和空中的“雨”這兩種沒有關聯(lián)的事物聯(lián)系在了一起,再用體形較小的“魚兒”和雨的“細”相配,從而描繪出一個較實較近的場景。而一個“斜”字,既把遠處燕子的姿態(tài)寫活了、又把看不見的“微風”形象化,一幅生動活潑、色彩鮮明、虛實結合的春雨圖就呈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詩歌是一種語言藝術,它不僅有義,還有音,語言的節(jié)奏變化是詩歌抒情的一個重要手段。為了抒情,不得不注重聲音的節(jié)奏,并使這種節(jié)奏呈現(xiàn)為一種律動,形成不同的韻律。對此,杜甫提倡以是否“中律”為標準去創(chuàng)作,因此認為“遣詞必中律”(《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nèi)諸官》)、“律中鬼神驚”(《敬贈鄭諫議十韻》)。事實上,從杜甫常在一首詩中隨著內(nèi)容和情緒的變化,使用不同韻律,以及他“頓挫”的風格來看,“中律”不僅僅是指符合音韻,更指的是根據(jù)詩的內(nèi)容和作者的情緒,使用合適的文字,使之形成一定的韻律,更好地發(fā)揮詩的感染力和表現(xiàn)力。
唐朝是中國文學發(fā)展完善的重要時期,也是各種文學思想斗爭比較激烈的時期之一,特別是在如何對待前人的文學遺產(chǎn)上,許多作家紛紛提出自己的觀點。杜甫對文學的繼承和發(fā)展的觀點主要集中在《戲為六絕句》《偶題》《解悶十二首》《春日憶李白》中。總的來說,他主張批判地繼承和發(fā)揚前人的優(yōu)秀成果,并在此基礎上有所創(chuàng)新。具體講,包括正確認識文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對文學作品要用正確的標準去評判、用全面具體發(fā)展的觀點去評價作者三方面的內(nèi)容。
文學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這個過程有一定的連續(xù)性,不同時代的文學之間總是有一定的聯(lián)系。對此,杜甫有過深刻的認識和精辟的論述。在《偶題》中,他認識到“前輩飛騰入,余波綺麗為。后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guī)”,看到了各種文體總是始盛終衰,后人總結吸收前人的經(jīng)驗,集合形成自己的規(guī)矩——即繼承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因此,不同時代有不同時代的創(chuàng)作特點。正是由于對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的正確認識,杜甫才看到了六朝文學對唐初文學的影響,才看到初唐“四杰”未擺脫六朝堆砌詞藻習氣的原因,從而認為“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戲為六絕句》,抨擊了當時人輕薄、盲目譏笑“四杰”詩體的無知行為,正確評價了“四杰”對唐初文學的貢獻。
對具體的作品,杜甫主張既要作到“別裁偽體親風雅”(《戲為六絕句》)去掉那些在作品中模擬因襲、沒有生命力的“偽體”而去親近能抒真性的“風雅”,又要作到“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說“清詞麗句”都可以學習,但必須達到與屈原和宋玉并駕齊驅,否則,僅追求語言形式的美麗,就不免步“齊梁”文風綺靡的后塵。由此可知,杜甫評判文學作品是以思想和藝術兩個標準去評判,在思想上看作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是否有價值,是否表達了真性情。
唐時,針對六朝以來頹靡浮艷的文風,文學界復古的聲浪很高。因此,有一些人盲目地否定六朝及當時的文學,甚至連李白也提出“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6]的觀點,完全否定六朝的文學成就,忽視了六朝文學對唐文學發(fā)展的影響。在此基礎上,杜甫提出要用全面具體發(fā)展的觀點去評價作家,在《戲為六絕句》中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既看到了庾信早年文章有纖弱綺麗的風格但仍取得一定藝術成就的情況,又看到了他留居北方后文風一變而意氣昂揚剛健、詩意縱橫開闊后取得的巨大成績。同時,他也用“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春日憶李白》),指出在六朝綺靡的文風盛行的大氣候下,庾信文體清新、鮑照文風俊逸是有突出特點的。
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往往需要學習借鑒其他作家的作品,杜甫很重視向其他作家學習,提出了“多讀”和“多師”的文學借鑒觀,取得了兼古今而有之、集各家之所長的輝煌成就。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這句杜甫稱贊自己的詩句成了有名的讀書格言,千百年來,被很多人奉為座右銘。但是,不少讀了萬卷書的人,下筆卻無“神”,究其原因是沒有將書“讀破”,沒能將所讀到的東西消化吸收、融會貫通罷了!杜甫所主張的多讀書,一是要透過表面的文字形式去把握書的內(nèi)涵,即將書“讀破”,要將這些書中的知識融合成自己的東西,并熟練地去運用它們,二是要有一定的閱讀標準,有選擇有目的地讀,力求做到“別裁偽體親風雅”。如同他聲稱的“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戲為六絕句》)那樣,杜甫在閱讀時不是以“今人”或“古人”做為標準去選擇“薄”或“愛”,而是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只要是“清詞麗句”都學習和借鑒。
除了多讀,杜甫主張作者要“轉益多師”(《戲為六絕句》),即不斷地向可以學習的人學習。一是因為他認為“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偶題》),每一個成名的作者都有自己獨到的文學成就,不然,是不會輕易樹立起名聲的;再是因為“后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guī)”(《偶題》)后來的賢士把舊時的文章體制兼容并包,獨樹一幟,這樣使每代都有各自的寫作規(guī)范和特色。所以,他才會“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是吾師”(《吹笛》)“李陵蘇武是吾師”(《解悶十二首》),并且“頗學陰何苦用心”(《解悶十二首》),向不同時代、不同風格的作者學習,并且努力將這些知識融匯成自己的東西加以運用。
因為“多讀”和“多師”,杜甫不僅具備了淵博的學識,也在創(chuàng)作上取得元稹所說的“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7]
杜甫文學思想的五個方面既相互影響,又相互促進。首先,正確的文學價值觀是指導杜甫選擇詩歌這種藝術形式進行創(chuàng)作和不斷鉆研的指南,而這個觀點的形成除與杜甫受“儒學”思想有關外,也同他對文學發(fā)展繼承的深入研究和虛心學習借鑒分不開;同時,要實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自己的文學價值觀的目標,就要求杜甫具有正確的審美觀和在一定的創(chuàng)作論指導下形成的高超的創(chuàng)作技巧。其次,杜甫的創(chuàng)作論和審美觀的形成,以及他對文學發(fā)展繼承的看法,與他在虛心學習借鑒基礎上形成的淵博學識有關,促進了杜甫創(chuàng)作技巧的提高,增強了他對作者或作品的鑒別力。最后,杜甫的審美觀和對文學發(fā)展繼承的認識也因影響了他對作者或作品的態(tài)度,而對他的文學借鑒觀和創(chuàng)作觀發(fā)生了作用。
正是在這五個方面構成的正確的文學思想的指引下,杜甫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學風格,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詩篇,他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對以白居易為首的“新樂府”運動有直接的影響,他也被宋代“江西詩派”奉為“詩祖”??梢哉f,杜甫對唐以后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有過極其重大的影響。雖然他不是專門的文學理論家,他的有關論述也有極強的時代性和針對性,但是,散見于其作品中的文學思想,在今天仍然栩栩生輝,具有巨大的指導性。
注 釋:
①本文所引杜甫詩作均出自中華書局于1961年出版、2010年第5次印刷的(清)浦起龍疏解的《讀杜心解》一書。
[1]曹丕.典論·論文[C]//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曹植.與楊德祖書[C]//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楊辛.美學原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68.
[4]嚴羽.滄浪詩話·詩辯[C]//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第2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李白.古風二首[C]//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C]//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