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馨心，慶振軒

（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蘭州 730000）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暫借詩文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
——東坡與“說參請”散論

張馨心，慶振軒

（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蘭州 730000）

現(xiàn)存宋元“說參請”話本多與東坡有關(guān)，現(xiàn)存蘇軾的詩詞文賦中有相當(dāng)豐富的涉及禪理、禪趣、禪悅、禪戲的內(nèi)容；東坡與佛門有深厚淵源，其詩文將人生體悟與佛理參悟會通融合，引起從佛門到俗眾的推崇與喜愛，其豐富的人生閱歷，一系列關(guān)涉禪理的著述以及相關(guān)趣談，應(yīng)為宋元“說參請”僧尼、藝人的最佳選擇。

東坡；說參請；禪理禪趣；人生感悟與禪理參悟

據(jù)現(xiàn)有文獻(xiàn)資料和諸多專家學(xué)者的研討，學(xué)界公認(rèn)宋代說話四家中有“說經(jīng)”一家，而“說經(jīng)”又包括有“說經(jīng)，謂演說佛書；說參請，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以及“說諢經(jīng)”［1］107。但由于資料的缺乏和觀念差異以及論述的側(cè)重，現(xiàn)今通行的一些有較大影響的文學(xué)史教材和一些研究話本小說、宋元小說史的著述，在論及宋代話本小說時，對于“說參請”話本大多略而不論或言之不詳。程千帆先生、吳新雷先生《兩宋文學(xué)史》、胡士瑩先生《話本小說概論》和程毅中先生《宋元小說史》論之較詳。令我們感興趣的是，論者所引宋元“說參請”話本，多與蘇軾相關(guān)，筆者長期關(guān)注“說參請”研究的進(jìn)展，所以本文不擬對有關(guān)說參請的定名、內(nèi)涵、演變加以討論，僅就蘇軾與“說參請”這個話題試加探討，以就教于同好。

一、宋元“說參請”話本與蘇軾

但凡關(guān)注宋代“說參請”話本的學(xué)者，所引述的資料多與東坡有關(guān)，綜合程千帆先生《兩宋文學(xué)史》、胡士瑩先生《話本小說概論》、程毅中先生《宋元小說史》所引述的文獻(xiàn)，計有以下幾種：

其一，丁傳靖《宋人軼事匯編》卷十二所引東坡與琴操參悟故事?！秲伤挝膶W(xué)史》認(rèn)為“這是宋人記錄的一個說參請的樣本”。故事甚是精粹，迻錄如下：

杭妓琴操善應(yīng)答，東坡善之，因在西湖戲琴云：“我作長老，爾試參禪?！眴柷僭疲骸昂沃^湖中景？”答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何謂景中人？”答云：“裙拖六幅瀟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薄昂沃^人中意？”答云：“隨他楊學(xué)士，鱉殺鮑參軍?！薄叭绱司烤谷绾?？”坡云：“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鼻俨俅笪?，即日削發(fā)為尼。［2］596

《宋人軼事匯編》原注輯自方勺《泊宅編》，然現(xiàn)今流傳《泊宅編》各類版本不見此文。胡士瑩先生《話本小說概論》所引為“梅禹金《青泥蓮花記》卷一下《琴操》”條，情節(jié)相同，字句略有差異［1］116。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亦有這段文字，不同的是，問答雙方易位，由原來的東坡問，琴操答，改為琴操問，東坡答，且字面略有不同，其文曰：

杭之西湖，有一倅閑唱少游《滿庭芳》，偶然誤舉一韻云：“畫角聲斷斜陽”。妓琴操在側(cè)云：“畫角聲斷譙門，非斜陽也?！眰y因戲之曰：“爾可改韻否？”琴即改作陽字韻云：“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里，寒鴉萬點，流水繞低墻?；陚?dāng)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青樓薄倖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余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睎|坡聞而稱賞之。后因東坡在西湖，戲琴曰：“我作長老，爾試來問。”琴云：“何謂湖中景？”東坡答云：“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琴又云：“何謂景中人？”東坡云：“裙拖六幅瀟湘水，鬢亸巫山一段云。”又云：“何謂人中意？”東坡云：“惜他楊學(xué)士，憋殺鮑參軍?！鼻儆衷疲骸叭绱司烤谷绾?？”東坡云：“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鼻俅笪颍聪靼l(fā)為尼。［3］483

這三處記載相互參照，給我們兩點啟示：首先，東坡與琴操西湖參問的故事在宋代曾廣為流傳。其次，宋代的說參請在不同場合，在不同說書人的講述中，會因時、因人等因素加以增減。其增減的原因是演說的需要，同題的故事若作為“入話”，篇幅相對短??；作為“正話”，就要豐富內(nèi)容。這類現(xiàn)象在話本小說中多有。程千帆《兩宋文學(xué)史》認(rèn)為，“它或許是說話人編造的，或許蘇軾和琴操真有過這段問答，但無論如何，這乃是屬于說參請的基本方式?！保?］596我們認(rèn)同程先生的觀點，但更傾向于東坡確與琴操有過這段問答，東坡與馬正卿的交往可以作為參證：“杞人馬正卿作太學(xué)正，清苦有氣節(jié)。學(xué)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余偶至其齋中，書杜子美《秋雨嘆》一篇壁上，初無意也，而正卿即日辭歸，不復(fù)出。至今白首窮餓，守節(jié)如故。正卿，字夢得?！保ā稏|坡志林》卷五《馬正卿守節(jié)》）［4］229

其二，《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程千帆《兩宋文學(xué)史》、張政烺《〈問答錄〉與說參請》認(rèn)為，這是“現(xiàn)今留存的唯一的說參請話本”［2］599?！稏|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一卷，共二十七條。明末趙開美翻刻時改題為《東坡佛印問答錄》。據(jù)曾棗莊、舒大剛先生主編《三蘇全書》所收《問答錄》，二十七條內(nèi)容中，涉及東坡佛印等諧謔嘲弄的計有九條，行令六條，商謎二條，聯(lián)句二條（包括《聯(lián)句嘲僧》），秦少游與蘇小妹趣聞六條。此外有《藏春塢詩》《佛印因東坡見罪》《與佛印答問》。嚴(yán)格地說，二十七條之中，只有《與佛印答問》《聯(lián)佛印松詩》可謂典型的說參請樣本，內(nèi)容如下：

東坡得杭州倅，一日過天竺，與佛印遇于九里松。握手縱步，坡見一峰峭拔稍可愛，因問何山。佛印曰：“此飛來峰也?！逼略唬骸昂尾弧w去’？”印曰：“一動不如一靜?！逼略唬骸叭粲o來作么？”答曰：“既來之，則安之?！?/p>

及寺門，見捏塑金剛壯麗，問佛印曰：“二金剛何者為尊？”印曰：“握拳者尊?！奔爸恋?，見有奉佛者齋供羅列，香燭具陳，復(fù)詢曰：“金剛尊大，齋供不及何也？”印曰：“彼司門戶，恃勢張盛，降魔護(hù)法，無預(yù)齋供。所以時人有詩嘲云：‘張眉弩目挺精神，捏合從來假作真。倚仗法門權(quán)借勢，不知身自是泥人?！?/p>

后至上天竺，見觀音手持?jǐn)?shù)珠，坡曰：“觀音既是佛，持念珠果何意耶？”印曰：“亦不過念佛號耳?！睆?fù)詢念何佛號，印曰：“亦只念觀音佛號。”坡曰：“彼自是觀音，自誦其號，未審何謂？”印曰：“求人不如求己?！?/p>

復(fù)見座前致經(jīng)一卷于其上云：“咒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還著于本人?！逼锣叭粐@曰：“佛仁人也，豈有免一人之難而害一人之命乎？是亦去彼及此，與夫不愛者何異也？”因謂佛印曰：“今我體佛之意而改正之可乎？曰‘咒咀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兩家都沒事。’”佛印曰：“善?！逼沦澰疲骸澳虾４笫空嫫娼^，手持串珠一百八。始知求己勝求人，自念‘觀世音菩薩’。”（《與佛印答問》）［4］650

東坡過天竺謁佛印，款語間，因言“窗前兩松，昨為風(fēng)折其一，悵悵成一聯(lián)，竟未得續(xù)其后”，舉以示坡云：“龍枝已逐風(fēng)雷變，減卻虛窗半日涼?！逼吕m(xù)云：“天愛禪心圓似鏡，故添明月伴清光?！狈鹩∠财涿艚荩瑖@服不已。（《聯(lián)佛印松詩》）［4］648－649

《東坡佛印問答錄》雖署名東坡，但為后人偽托之作。論者之所以重視，是因為“它的史料價值還在于，給我們提供了一部確屬宋代的作品”［5］257?！稏|坡佛印問答錄》內(nèi)容復(fù)雜，關(guān)于此書的性質(zhì)，它是“說參請話本”［2］599，還是“喬合生話本”［5］252，抑或是“一本笑話為主的通俗小說”［5］255，學(xué)界意見不一。依據(jù)該書展示的實際內(nèi)容，我們認(rèn)同《兩宋文學(xué)史》的論說，“諸如行令、聯(lián)句、商謎、屬對以及做雜體詩等各種文字游戲，也往往包括在說參請之中”［2］599。胡士瑩先生曾詳細(xì)分析了說參請發(fā)展演變的過程，“關(guān)于‘說參請’，還有一些跡象值得加以注意”：“較早的《都城紀(jì)勝》里，只有‘說參請’的記載而無‘諢經(jīng)’，這是否說明那時的‘說參請’，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些‘參禪悟道’之事，沒有到‘諢’的地步。稍晚的《夢梁錄》于‘說參請’之外，增出了‘諢經(jīng)’一項，兩者并列，亦可想見‘說參請’或‘說經(jīng)’的一支已經(jīng)逐漸變‘諢’，但正規(guī)的‘說參請’仍保留著。最晚的《武林舊事》，已只有‘諢經(jīng)’而無‘說參請’了。這是否意味著‘說參請’已逐漸為‘諢經(jīng)’所取代?！f參請’與‘說諢經(jīng)’之間的遞變過程，是否如此，很可研究?！保?］117

胡士瑩先生雖是推論，但相關(guān)文獻(xiàn)資料可以佐證，“說諢經(jīng)”雖未能完全取代“說參請”，但“說經(jīng)”“說參請”中“諢經(jīng)”的成分確乎在逐漸增加，因此，《東坡佛印問答錄》才給人以“所記東坡佛印問答，都是彼此嘲戲之事，與參禪悟道等事不類”［1］116的印象。

當(dāng)然，本文主旨在于探究為何論及“說參請”往往關(guān)涉蘇軾以及蘇軾的關(guān)涉佛理參悟類著述。簡言之，宋代至今留存、學(xué)者所論宋代的“說參請”樣本多與東坡有關(guān)。

二、蘇軾與禪理、禪悟、禪悅、禪趣相關(guān)的詩文創(chuàng)作

東坡《送佛杖與羅浮長老》詩云：“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東坡掌握中?！保?］4675在現(xiàn)存東坡詩詞文賦中，我們時時可以看到關(guān)涉佛理參悟的影子。上文所引《東坡佛印問答錄》即有一個片段源自東坡題跋《改觀音經(jīng)》：“《觀音經(jīng)》云：‘咒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還著于本人。’東坡居士曰：‘觀音，慈悲者也。今人遭咒詛，念觀音之力，而使還著于本人，則豈觀音之心哉？’今改之曰：‘咒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兩家總沒事?！保?］60并且東坡題跋中尚有類似文字，諸如《書咒語贈王君》：“王君善書符，行天心正一法，為里人療疾驅(qū)邪。仆嘗傳咒法，當(dāng)以傳王君。其辭曰：汝是已死我，我是未死汝。汝若不吾祟，吾亦不汝苦?！保?］37

他如《書破地獄偈》：“‘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yīng)觀法界性，一切惟心造?！腥藛势拚?，夢其妻求破地獄偈，覺而求之，無有也。問薦福古老，云此偈是也。遂舉家持誦。后見亡者寶衣天冠，縹緲空中，稱謝而去。軾聞之佛印禪師，佛印聞之范堯夫。”［7］41

無論是親歷還是聽聞，均著眼于“一切唯心造”之慧識，佛性慈悲，點化俗世超越恩怨情仇，福佑蕓蕓眾生。前賢注意到東坡將人生哲思與禪理參悟會融的特色，或謂東坡題跋，“其文俱從般若部中來”（毛晉《汲古閣書跋·東坡題跋》引洪覺范語）［8］1081，或謂“蘇公之詩，惟其‘河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二語，足以盡之”（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三）［8］1390，下文我們試從三個方面略加闡述。

（一）鳥語演實相，飯香悟真空——東坡以言語文字做佛事

檢索蘇軾詩文集，我們看到了諸多“參禪悟道”的文字，將其置于佛門燈錄之中，似可亂真。如其《書若逵所書經(jīng)后》：“懷楚比丘，示我若逵所書二經(jīng)。經(jīng)為幾品，品為幾偈，偈為幾句，句為幾字，字為幾畫，其數(shù)無量。而此字畫，平等若一，無有高下、輕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畫之中，已現(xiàn)二相，而況多畫！如海上沙，是誰磋磨，自然勻平，無有粗細(xì)？如空中雨，是誰揮灑，自然蕭散，無有疏密？咨爾楚、逵，若能一念，了是法門，于剎那頃，轉(zhuǎn)八十藏，無有忘失，一句一偈。東坡居士，說是法已，復(fù)還其經(jīng)?！保?］247

再如《金剛經(jīng)跋尾》：“聞昔有人，授持諸經(jīng)，攝心專妙。常以手指，作捉筆狀。于虛空中，寫諸經(jīng)法。是人去后，此寫經(jīng)處，自然嚴(yán)凈，雨不能濕。凡見聞?wù)撸氩毁潎@，此希有事。有一比丘，獨拊掌言：‘惜此藏經(jīng)，止有半藏?！酥朔?，有一念在，即為塵勞。而況可以，聲求色見。今此長者，譚君文初，以念親故，示人諸相。取黃金屑，書《金剛經(jīng)》，以四句偈，悟入本心。灌流諸根，六塵清凈。方此之時，不見有經(jīng)，而況其字。字不可見，何者為金？我觀譚君，孝慈忠信，內(nèi)行純備。以是眾善，莊嚴(yán)此經(jīng)，色相之外，炳然煥發(fā)。諸世間眼，不具正見，使此經(jīng)法，缺陷不全。是故我說，應(yīng)如是見。東坡居士，說是法已，復(fù)還其經(jīng)?！保?］65－66

二文內(nèi)容均為參禪開悟，“東坡居士，說是法已，復(fù)還其經(jīng)”，儼然一派老僧說法語氣。陳天定《古今小品》卷七評《書若逵所書經(jīng)后》為“就字參禪”［8］1077。《金剛經(jīng)跋尾》作于惠州。東坡被貶惠州時，譚文初為眉州太守，有書信往來，此跋應(yīng)作于此時。陳天定《古今小品》卷七曰：“王納諫云：譚君特富兒佞佛者耳，東坡蓋反詞以藥之，然亦諛宜相半。”［9］7484

“諛宜相半”于書信往來，乃常格，不必過責(zé)，東坡欲啟悟譚氏的苦心貫穿于文字之間。

在東坡的相關(guān)文字中，此類參悟之作尚有《記石塔長老答問》《袁弘論佛說》《記朱炎禪頌》《記金光明經(jīng)后》，等等。如《記石塔長老答問》云：

石塔來別居士，居士云：“經(jīng)過草草，恨不一見石塔。”塔起立云：“遮個是磚浮圖耶？”居士云：“有縫?！彼疲骸盁o縫何以容世間螻蟻？”坡首肯之。元豐八年八月二十七日。［9］8253

東坡與石塔長老戒公多有往來，相關(guān)文字有《石塔戒衣銘》《重請戒長老住石塔頌》等。論者對于這些交往文字給予了關(guān)注。李一冰先生認(rèn)為東坡《重請戒長老住石塔頌》“雖為游戲之筆，卻是上乘禪喜文字”［10］375。其頌曰：

大士未曾說法，誰作金毛之聲；眾生各自開堂，何關(guān)石塔之事。去無作相，往亦隨緣。長老戒公，開不一門，施無盡藏。念西湖之久別，本是偶然，為東坡而少留。無不可者。一時作禮，重聽白槌。渡口船回，依舊風(fēng)云之色；秋來雨過，一新鐘鼓之音。謹(jǐn)疏。［9］6876

惠洪《冷齋夜話》卷七、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四對于東坡與石塔答問均有記述，已具故事情節(jié)，張邦基在記述元豐八年八月二十一日的答問后，續(xù)曰：“明日，坡又作詩贈之云：‘竹西失卻上方老，石塔還逢惠照師。我亦化身東溟去，姓名莫遣世人知?！保?1］295人常謂“宰相肚里能撐船”，恰如佛門廣大，無所不容，有縫石塔若“無縫何以容世間螻蟻”，雖為戲語，卻藏禪機(jī)，所以陳天定《古今小品》謂東坡《記石塔長老答問》：“不惟可作禪師，乃亦可作宰相”［8］1078。

東坡一生廣交方外友，書信言語之間，常涉參禪機(jī)趣，除《記石塔長老答問》外，東坡所錄還有《記參寥龍丘答問》《記南華長老答問》《記卓契順答問》《記焦山長老答問》諸作，東坡居士“以筆硯作佛事”（《秀州長老》）［9］8238，一部分文字與佛門參問已全然近似，也有一些篇目，還可看到明顯的受參禪問道影響的地方。如其《記參寥龍丘答問》寫道：“慈湖程氏草堂，瀑流出兩山間，落于堂后，如懸布崩雪，如風(fēng)中絮，如群鶴舞。參寥問主人乞此地養(yǎng)老，主人許之。東坡居士投名作供養(yǎng)主，龍丘子欲作庫頭。參寥不納，曰：‘待汝一口吸盡此水，即令汝作?！埱鹱訜o對?！保?］8253這與《景德傳燈錄》卷八所記龐蘊(yùn)馬祖問答相比較，差為近似，其文曰：“襄州居士龐蘊(yùn)之江西，參問馬祖云：‘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么人？’祖云：‘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居士言下頓悟玄要。”［12］213

東坡半生坎坷，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于佛禪濡染愈深，禪理、禪悟、禪趣、禪悅已自然融入其人際交往之中，其與方外友交談所錄，常關(guān)涉參禪悟道之異人異事：“芝上人言：近有節(jié)度判官朱炎者，學(xué)禪久之，忽于《楞嚴(yán)經(jīng)》若有所得者，問講僧義江云：‘此身死后，此心何在？’江云：‘此身未死，此心何在？’炎良久以偈答曰：‘四大不須先后覺，六根還向用時空。難將語默呈師也，只在尋常語默中?！瘞熆芍?。其后竟坐化，真廟時人也。”（《記朱炎禪頌》）［7］59

朱炎乃真宗時人，學(xué)禪有得，終以坐化。卓契順則不避艱險，萬里赴惠，問候東坡，言語行動之間，頗具禪趣。東坡《記卓契順答問》載曰：“蘇臺定慧院凈人卓契順，不遠(yuǎn)數(shù)千里，涉嶺海，候無恙于東坡。東坡問：‘將什么土物來？’順展兩手。坡云：‘可惜許數(shù)千里空手來?！樧龊蓳?dān)式，緩步而去?！保?］8249

在后期遷謫生涯中，東坡更是把自己現(xiàn)實人生的體悟與佛禪參悟有機(jī)地融合在一起。紹圣二年八月一日，王閏之祥除之日，東坡、蘇過有過一番對禪理人生的研味：“軾之幼子過，其母同安郡君王氏諱閏之，字季章，享年四十有六。以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師，殯于城西惠濟(jì)院。過未免喪，而從軾遷于惠州，日以遠(yuǎn)去其母之殯為恨也。念將祥除，無以申罔極之痛，故親書《金光明經(jīng)》四卷，手自裝治，送虔州崇慶禪院新經(jīng)藏中，欲以資其母之往生也。泣而言于軾曰：‘書經(jīng)之勞微矣，不足以望豐報，要當(dāng)口誦而心通，手書而身履之，乃能感通佛祖，升濟(jì)神明。而小子愚冥，不知此經(jīng)皆真實語耶？抑寓言也？當(dāng)云何見、云何行？’軾曰：‘善哉問也。吾常聞之張文定公安道曰：“佛乘無大小，言亦非虛實，顧我所見如何耳。萬法一致也，我若有見，寓言即是實語；若無所見，實寓皆非。”故《楞嚴(yán)經(jīng)》云：若一眾生未成佛，終不于此取涅槃。若諸菩薩急于度人，不急于成佛，盡三界眾生皆成佛已，我乃涅槃。若諸菩薩覺知此身，無始以來，皆眾生相，冤親拒受，內(nèi)外障護(hù)，即卵生相。壞彼成此，損人益己，即胎生相。愛染留連，附記有無，即濕生相。一切勿變，為己主宰，即化生相。此四眾生相者，與我流轉(zhuǎn)，不覺不知，勤苦修行，幻力成就。則此四相，伏我諸根，為涅槃相。以此成佛，無有是處。此二菩薩，皆是正見。乃知佛語，非寓非實。今汝若能為流水長者，以大愿力，象取無礙法水，以救汝流浪渴涸之魚，又能觀諸世間，雖甚可愛，而虛幻無實，終非我有者，汝即舍離，如薩埵王子舍身，雖甚可惡，而業(yè)所驅(qū)迫，深可憐憫者，汝即布施。如薩埵王子施虎。行此舍施，如饑就食，如渴求飲，則道可得，佛可成，母可拔也?！^再拜稽首，愿書其末。”（《書金光明經(jīng)后》）［9］7478－7479

（二）游戲三昧，借禪以為詼

東坡生性曠邁，幽默詼諧，日常生活中，笑談指顧濡墨揮毫之時，往往“游戲三昧”，以翰墨作佛事，“借禪以為詼”（蘇軾《聞辯才復(fù)歸上天竺》），留下了佳話趣談。以下三處記載顯示了東坡在不同時期借禪以為詼的趣事。其《跋王氏華嚴(yán)經(jīng)解》作于元豐八年，其文曰：

予過濟(jì)南龍山鎮(zhèn)，監(jiān)稅宋寶國出其所集王荊公《華嚴(yán)經(jīng)解》相示，曰：“公之于道，可謂至矣?！庇鑶枌殗骸啊度A嚴(yán)》有八十卷，今獨解其一，何也？”寶國曰：“公謂我此佛語深妙，其余皆菩薩語爾?！庇柙唬骸坝栌诓亟?jīng)取佛語數(shù)句置菩薩語中，復(fù)取菩薩語置佛語中，子能識其是非乎？”曰：“不能也。”“非獨子不能，荊公亦不能。予昔在岐下，聞汧陽豬肉至美，遣人置之。使者醉，豬夜逸，置他豬以償，吾不知也。而與客皆大詫，以為非他產(chǎn)所及。已而事敗，客皆大慚。今荊公之豬未敗爾。屠者買肉，娼者唱歌，或因以悟。若一念清凈，墻壁瓦礫皆說無上法，而云佛語深妙，菩薩不及，豈非夢中語乎？”寶國曰：“唯唯?！保ā栋贤跏先A嚴(yán)經(jīng)解》）［7］25－26

東坡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百余日的“魂飛湯火命如雞”的牢獄生涯，到黃州之后于佛學(xué)濡染漸深，本欲借佛學(xué)痛自濯洗，但當(dāng)出世之想與入世之心撞擊之時，雖能借禪為詼，其“屠者賣肉，娼者唱歌”之喻，汧陽售豬之事，能助監(jiān)稅宋保國開悟，但仍可見其政治上執(zhí)著之心。

東坡《南歌子》（師唱誰家曲）元祐五年作于揚(yáng)州，對于此詞創(chuàng)作的有關(guān)記聞較為典型地反映了東坡的“游戲三昧”，即色即空，超聲越色的特點。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七《戲詞》引《冷齋夜話》云：“東坡鎮(zhèn)錢塘，無日不在西湖。嘗攜妓謁大通禪師，師慍形于色。東坡作長短句，令妓歌之曰：‘師唱誰家曲，宗風(fēng)嗣阿誰。借君拍板及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嫌彌勒下生遲。不見阿婆三五、少年時。’時有僧仲殊在蘇州，聞而和之曰：‘解舞《清平樂》，如今說向誰。紅爐片雪上鉗錘。打就金毛獅子、也堪疑。木女明開眼，泥人暗皺眉。蟠桃已是著花遲。不向春風(fēng)一笑、待何時?！保?3］393

東坡此詞流傳甚廣，僧仲殊和詞之外，黃庭堅亦有唱和。宋阮閱《詩話總龜》卷四十二《樂府門》、明吳之鯨《武林梵志》卷八均有記載。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馀》卷十四亦載：“大通禪師者，操律高潔，人非齋沐，不敢登堂。東坡一日攜妙妓謁之，大通慍形于色。公乃作《南歌子》一首，令妙妓歌之，大通亦為解頤。公曰：‘今日參破老禪矣！’”①轉(zhuǎn)引自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641頁。

閱東坡《南歌子》詞及相關(guān)文字，常使人聯(lián)想其《跋王氏華嚴(yán)經(jīng)解》中言及的“娼者唱歌”的佛門公案，據(jù)《五燈會元》卷六載：“樓子和尚，不知何許人也，遺其名氏。一日偶經(jīng)游街市間，于酒樓下整襪帶次，聞樓上人唱曲云：‘你既無心我也休?！鋈淮笪颍蛱枠亲友?。”［14］483因艷歌而頓悟，以人情顯佛性，故東坡因《南歌子》一闋，認(rèn)為自己“參破老禪矣”！

檢閱東坡此詞，也讓人將其與《冷齋夜話》卷六《東坡稱賞道潛詩》放在一起研味，其文謂：

東吳僧道潛，有標(biāo)致。嘗自姑蘇歸湖上，經(jīng)臨平，作詩云：“風(fēng)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坡一見如舊。及坡移守東徐，潛往訪之，館于逍遙堂，士大夫爭與識面。東坡饌客罷，與俱來，而紅妝擁隨之。東坡遣一妓前乞詩，潛援筆而成曰：“寄語巫山窈窕娘，好將魂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fēng)上下狂。”一座大驚，自是名聞海內(nèi)。（惠洪《冷齋夜話》卷六）［11］2200

關(guān)于俗世之艷情艷歌與禪思禪悟的關(guān)系，一些學(xué)者已加以關(guān)注。吳言生著《禪宗詩歌境界》第八章論“楊岐宗禪詩”專列“紅粉香閨，艷思通禪”一節(jié)；第九章論“黃龍宗禪詩”又專列“艷情閨思，妙諦通禪”一節(jié)加以論述［15］248，288。張培鋒所著《宋詩與禪》也有“笙歌叢里醉扶歸：艷詩”一章加以論述。對于佛門即色即空，因色悟空，張培鋒先生說：“禪宗的‘入世’主張的根本意義在于，深入了解世間的真相，才能發(fā)起真正的出世之心，入世的經(jīng)歷并非毫無價值，而是為出世提供一種感悟的因緣，即所謂‘忘心不除境’。在污染中保持清凈，這也是佛教所謂‘在欲行禪’的本來含義?！保?6］108－109吳言生先生亦謂：“立處即真，萬法皆體現(xiàn)著真實的本性，作為人類隱秘情感的愛情，也是萬法之一，同樣能夠體現(xiàn)真實的本性。人類的艷情與禪思有著相通之處，這在楊岐宗禪詩中顯得尤為突出。楊岐宗圓悟克勤，就是聽了師父法演舉小艷詩‘頻呼小玉原無事，只要檀郎認(rèn)得聲’（《五燈》卷19《克勤》）而得以開悟的。”［15］248“超聲越色與日用是道構(gòu)成了道體的兩方面質(zhì)性：日用是道側(cè)重存在性；超聲越色側(cè)重超越性，忽略任何一方都是片面。禪者之態(tài)度，是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15］108這些論述都有助于我們分析東坡“游戲三昧”，用“娼者唱歌”形式“參破老禪”的淵源與本質(zhì)。

根據(jù)相關(guān)資料，我們還發(fā)現(xiàn)東坡到了晚年，已將禪理、禪戲化為禪悅、禪趣，與生活情趣融合在一起?；莺椤独潺S夜話》卷七《東坡戲作偈語》載：

東坡自海南歸虔上，以水涸不可舟，逗留月余，時過慈云寺浴。長老明鑒，魁梧如所畫慈恩。然叢林不以道學(xué)與之。東坡作偈戲之曰：“居士無塵堪洗沐，老師有句借宣揚(yáng)。窗前但見蠅鉆紙，門外時聞佛放光。便界難藏真薄相，一絲不掛且逢場。卻須重說圓通偈，千眼熏龍是法王。”又嘗要劉器之同參玉版和尚，器之每倦山行，聞見玉版，忻然從之。至廉泉寺，燒筍而食。器之覺筍味勝，問：“此筍何名？”東坡曰：“即玉版也。此老師善說法，要能令人得禪悅之味?！庇谑瞧髦宋蚱鋺?，為大笑。東坡亦作偈曰：“叢林真百丈，嗣法有橫枝。不怕石頭路，來參玉版師。聊憑柏樹子，與問籜龍兒。瓦礫猶能說，此君那不知?！保?7］31

（三）魚游悟世網(wǎng)，鳥語入禪味——人生感悟與禪理參悟融通，妙慧可參

檢索東坡詩文集，我們發(fā)現(xiàn)，作為一代文豪，引領(lǐng)一代儒釋道會通圓融的風(fēng)潮，佛門參禪悟道之內(nèi)涵業(yè)已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在詩詞文賦的創(chuàng)作中，并且自其身后已引起歷代學(xué)者的關(guān)注。陸樹聲《新刻東坡禪喜集》卷首曰：“坡老平生喜談般若，得此中三昧。故信口拈成，無非妙勝。參寥亦謂老坡牙頰間別有一副爐爐鞴，觀其平生鍛煉佛祖，縱橫自在。具世智辯才，以翰墨做佛事?！保?］1054唐文獻(xiàn)《跋東坡禪喜后》亦曰：“子瞻平日熟于荀、孟、孫、吳，晚遇貶謫，落落窮鄉(xiāng)，遂以內(nèi)典為擯愁捐痛之物。浸淫久之，斐然有得。唐有香山，宋有子瞻，其風(fēng)流往往相期。而其借禪以為文章，二公亦差去不遠(yuǎn)。香山云：‘外以儒行修其身，內(nèi)以釋教汰其心，旁以琴酒詩歌樂其志?！瘎t不特一眉山老人而已。子瞻于生死二字，雖不能與維摩龐蘊(yùn)爭一線，然其談笑輕安，坦然而化。如其為文章，則餔禪之糟，而因茹其華者多也?！保?］1055

或謂東坡“借禪以為文章”，或謂其“以翰墨做佛事”，涉及東坡詩文創(chuàng)作內(nèi)容、形式兩個方面。試舉數(shù)例如次。東坡與參寥交往甚密，詩文往還多涉禪理，其《送參寥師》乃是名作，后人曾從不同角度解讀此詩。其詩如下：

上人學(xué)虛空，百念已灰冷。劍頭唯一訣，焦谷無新穎。

胡為逐吾輩，文字爭蔚炳？新詩如玉屑，出語便清警。

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

頗怪浮屠人，視身如丘井。頹然寄淡泊，誰與發(fā)豪猛？

細(xì)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

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

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當(dāng)更請。［6］1892紀(jì)昀曾對東坡直接以詩寫佛理的如同偈頌之作表示不滿，但卻盛贊此詩：“直涉理路，而有揮灑自如之妙，遂不以理路病之。言各有當(dāng)，勿以王孟派概盡天下之詩。查云：‘公與潛以詩友善，譽(yù)潛以詩，潛止一詩僧耳。尋出‘空靜’二字，便有主腦，便是結(jié)穴處?！嘀^潛本僧而公之詩友，若專言詩則不見僧，專言禪則不見詩。故禪與詩并而為一，演成妙諦。結(jié)處‘詩法不相妨’五字乃一篇之主宰。非專捻‘空靜’也。”（紀(jì)昀《蘇文忠公詩集》）［8］1906

東坡有多首偈頌頌贊觀世音及諸佛菩薩，諸如《僧伽贊》《阿彌佗佛贊》《應(yīng)夢觀音贊》《觀音贊》等?！队^音贊》曰：

眾生墮八難，身心俱喪失。惟有一念在，能呼觀世音。

火坑與刀山，猛獸諸毒藥。眾苦萃一身，呼者常不痛。

呼者若自痛，則必不能呼。若其了不痛，何用呼菩薩。

當(dāng)自救痛者，不煩觀音力。眾生以二故，一身受眾苦。

若能真不二，則是觀世音。八萬四千人，同時俱赴救。［9］2417

陳天定《古今小品》評東坡《觀音贊》曰：“呼者常不痛，正指一念而言。玲瓏剔透，妙慧可參?！保?］1077

東坡集中有《羅漢贊十六首》《自海南歸過清遠(yuǎn)峽寶林寺敬贊禪月所畫十八大阿羅漢》《十八大阿羅漢頌》，這幾組作品均作于作者創(chuàng)作后期，其中融進(jìn)了東坡對于禪理、人生的詩性感悟，故釋可真云：“予讀眉山蘇軾供《十八大阿羅漢頌》，愛其思致幽深，辭氣誕幻，發(fā)揮不傳之妙。如月在秋水，無煩指點，朗然現(xiàn)前，使人見之，不覺心游象先，遺物獨立也。若非無所得于心者，烏能致是哉？”［9］2269王士禛對此也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其評曰：“東坡居士在儋耳作《十八大阿羅漢頌》，予最愛其二頌?！兜诰抛鹫摺吩疲骸埵骋旬叄瑩淅彾?。童子茗供，發(fā)籥吹火。我作佛事，淵乎妙哉?？丈綗o人，水流花開?！兜谑鹫摺吩疲骸杌ǜ〖t，篆煙燎青。無問無答，如意自橫。點瑟自希，昭琴不鼓。此間有曲，可歌可舞?！隧炚嫫跄榛ㄎ⑿χ钫?。又一頌《第十五尊者》云：‘薪水井臼，老矣不能。摧伏魔軍，不戰(zhàn)而勝。’得非自寓之詞耶？”［18］89

對于《十八大羅漢頌》達(dá)到的成就，茅坤如是說：“此等文字，韓、歐所不欲為，此等見解，韓歐所不能及。由蘇長公少悟禪宗，及過南海后，遍歷劫幻，以此心性超朗，乃至于此?？芍^絕世之文矣！”（《蘇文忠公文鈔》卷二七）［9］2268

正由于東坡詩文多涉禪理，時具禪趣，予人感悟，后世崇仰東坡者，將其有關(guān)著述纂為《東坡禪喜集》，一些論者將其與禪理無涉，但能予人人生感悟的詩文也從參禪悟道，特別是感悟人生的角度給以高度評價。如茅坤評東坡《日喻》，以為“公之以文點化人，如佛家參禪妙解”［8］994。也有一些論者將東坡行文風(fēng)格與禪宗經(jīng)典《華嚴(yán)經(jīng)》相聯(lián)系加以解讀，黃宗羲認(rèn)為“蘇子瞻之《溫公神道碑》，且學(xué)《華嚴(yán)》之隨地涌出”（《黃梨洲文集》序類《山翁禪師文集序》）［9］1917。錢謙益更認(rèn)為東坡《司馬溫公行狀》《富鄭公神道碑》俱有得于《華嚴(yán)經(jīng)》，其說曰：“吾讀子瞻《司馬溫公行狀》、《富鄭公神道碑》之類，平鋪直敘，如萬斛水銀，隨地涌出，以為古今未有此體，茫然莫得其涯涘也。晚讀《華嚴(yán)經(jīng)》，稱心而談，浩如煙海，無所不有，無所不盡，乃喟然而嘆曰：子瞻之文，其有得于此乎？文而有得于《華嚴(yán)》，則事理法界，開遮涌現(xiàn)，無門庭，無墻壁，無差擇，無擬議，世諦文字，固已蕩無纖塵，又何自而窺其淺深，議其工拙乎？”（《初學(xué)集》卷八三）［9］2030

但更多的論者注意實事求是、辯證地看待東坡的涉及禪語、禪理、禪趣、禪悟之作，施補(bǔ)華《峴傭說詩》曰：“東坡五古，有禪理者甚佳，用禪理者甚劣?！保?］1551紀(jì)昀對東坡相關(guān)作品中“竟是偈頌”“太偈頌氣”之作，“厭偈頌氣”，非其所非；對其佳作，高度評價，是其所是。（參《蘇軾資料匯編》有關(guān)條目）趙翼在《甌北詩話》卷五認(rèn)為“東坡旁通佛老”，其集中“至于摹仿佛經(jīng)，掉弄禪語，以之入詩，殊覺可厭。不得以其出自東坡，遂曲為之說也”。批評了《過溫泉》《和柳子玉》《答寶覺》《記夢》《題榮師湛然堂》諸作，“此等本非詩體，而以之說禪理，亦如撮空，不過仿禪家語錄機(jī)鋒，以見其旁涉耳?！钡湟部隙藮|坡涉及禪理、禪悟之作，“惟《書焦山綸長老壁》云：‘法師住焦山，而實未嘗住。我來輒問法，法師了無語。法師非無語，不知所答故。’又《聞辯才復(fù)歸上天竺》詩云：‘寄詩問道人，借禪以為詼。何所聞而去？何所見而回？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昔年本不住，今者亦無來?！硕捉^似《法華經(jīng)》、《楞嚴(yán)經(jīng)》偈語，簡凈老橫，可備一則也?！保?］1313－1314

但無論是后世論者的批評還是褒贊，都加深了我們這樣的理念，即東坡集中涉及禪趣、禪悟之作甚多，值得特別予以關(guān)注。

三、東坡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充溢禪理、禪趣的詩文趣話為宋元“說參請”的最佳素材

我們感興趣的是，東坡與人生體悟、佛禪參悟有關(guān)的文字，何以如此吸引人的原因，以及其相關(guān)的文化蘊(yùn)涵。張志烈先生曾在《詩性智慧的和弦——儒釋道與蘇軾的藝術(shù)人生》一文中說：“我們說圓融三教義理的精妙思想是蘇軾藝術(shù)認(rèn)識的基礎(chǔ)，而用道眼、詩眼面對人生的一切是東坡詩歌藝術(shù)高度成就的主觀原因。所謂‘觸處生春’，所謂‘涉筆成趣’，所謂‘于般若橫說豎說，了無剩語’，都是前人對于蘇詩這一特性的感受，例子不勝枚舉。這里只舉出最典型地體現(xiàn)其融會儒釋道的堪稱詩性智慧和弦的詩篇?！保?9］508－509借用先生之妙論來評價東坡詩文中與禪理、禪趣、參禪悟道相關(guān)之作，亦復(fù)如是。也恰如黃庭堅評價東坡《題西林壁》一時所言“此老于般若橫說豎說，了無剩語。非其筆端有舌，安能吐此不傳之妙？”（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七《般若了無剩語》）［11］2202

眾所周知，宋代是禪宗發(fā)展的成熟、定型期，宋代禪宗的發(fā)展深刻影響了宋代的思想文化、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士大夫的生活情趣、精神世界。而東坡作為宋型文化的典型代表，將儒釋道圓融會通以濟(jì)世用，是東坡中后期極為明確的思想特征：“宰官行世間法，沙門行出世間法。世間即出世間，等無有二”，“儒釋不謀而同”（《南華長老題名記》）［9］1244，“以儒治國，以佛治心”的明確認(rèn)識，使得東坡的相關(guān)創(chuàng)作有明確的目的性和自覺性，所謂“借禪以為詼”“借禪以為文章”，所謂“以翰墨做佛事”“以筆硯作佛事”，在“以音聲語言作佛事”，無論是東坡自喻還是后人評論，旨?xì)w甚明。陳天定《古今小品》載：“王納諫云：世之學(xué)佛者，皆務(wù)深求之，千蹊百徑，轉(zhuǎn)益迷困。坡更淺求之，以出其真味，而后務(wù)深者有所依而立?！保?］1078－1079正由于東坡有意于“游戲三昧”，揮灑為文，觸處生春，僧俗共賞。再加之東坡歷遍劫患，將自己獨有的人生感悟融入禪理，以自己的詩性感悟醒世悟人，更易入理入心。阮閱《詩話總龜》后集卷六評曰：“東坡《送山本禪師赴法云》：‘是身如浮云，安得限南北?！硕淠死隙拧秳e贊上人》詩中全語，豈偶然用之邪？《題碧落洞》：‘小語輒響答，空山白云驚?！苏Z全類李太白?！笞詭X外歸，《次韻江晦叔》詩云：‘浮云時事改，孤月此心明?！Z意高妙，如參禪悟道之人，吐露胸襟，無一毫窒礙也?！保?］267

這一系列對人生體悟、對佛理感悟的文字，由于東坡的獨特經(jīng)歷，其人生境界達(dá)到的特有高度，其所交游的名僧大德，其所記聞的異人異事，使得東坡的相關(guān)詩文具有了獨特的個性特色，足以吸引當(dāng)時及后世讀者，正如紀(jì)昀評述東坡《南華寺》所言：“觸境寄慨，不同泛作禪語。此方是東坡游南華寺詩，不可移掇他人；是此時東坡游南華寺詩，不可移掇他時。此為詩中有人?！保?］1964

正因為東坡站在時代制高點上對于人生禪理的透徹之悟，以及其詩詞文賦漫溢出的禪理、禪戲、禪趣、禪悟，佛門才把他看作自己人?！段鍩魰肪硎甙选皟?nèi)翰東坡居士”列于臨濟(jì)宗南岳十三世“東林總長老法嗣”之內(nèi)，甚至宋代多種文本記載，包括東坡也認(rèn)為自己前身即為空門中人：

蘇子由初謫高安，時云庵居洞山，時時相過。聰禪師者，蜀人，居圣壽寺。一夕，云庵夢同子由、聰出城迓五祖戒禪師。既覺，私怪之，以語子由。未卒，聰至。子由迎呼曰：“方與洞山老師說夢，子來，亦欲同說夢乎？”聰曰：“夜來輒夢見吾三人者，同迎五戒法師。”子由拊掌大笑曰：“世間果有同夢者，異哉！”良久，東坡書至，曰：“已次奉新，旦夕可相見。”二人大喜，追筍輿而出城，至二十里建山寺，而東坡至。坐定，無可言，則各追繹向所夢以語坡。坡曰：“軾年八九歲時，嘗夢其身是僧，往來陜右。又：先妣方孕時，夢一僧來託宿，記其頎然而眇一目?！痹柒煮@曰：“戒，陜右人，而失一目。暮年棄五祖來游高安，終于大愚?！蹦鏀?shù)蓋五十年，而東坡時年四十九矣。后東坡復(fù)以書抵云庵，其略曰：“戒法師不識人嫌，強(qiáng)顏復(fù)出，真可笑矣。既法契，可痛加磨礪，使還舊規(guī)，不勝幸甚?！弊允浅Ｒ埋囊?。（惠洪《冷齋夜話》卷七《夢迎五祖戒禪師》）［11］2204－2205

不惟如此，宋代尚有多部筆記記載東坡與僧友談笑問答而終。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九載：“（東坡先生）既歸宜興，七月疾革。折簡錢世雄云：‘徑山老惟琳來問疾，有偈云：扁舟駕蘭陵，目換舊風(fēng)口。君家有天人，雌雄維摩詰。我口答文殊，千里來問疾。若以偈來答，霜柱皆笑出。先生答云云?！w與惟琳、世雄問答而終。乃二十八日也?！保?］686

東坡、潁濱兄弟情深，知兄莫若弟，蘇轍認(rèn)為東坡一生詩文創(chuàng)作，幾經(jīng)變化，儒釋道兼容會通而后達(dá)到極致，其說曰：“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摯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榷喚佑邳S，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可及矣。后讀釋氏書，深悟?qū)嵪啵瑓⒅?、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矣?！保ㄌK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4］18，214

是故，我們認(rèn)為，由于東坡與佛門深厚的淵源，既然佛門與俗眾都認(rèn)為東坡為佛門中人，有極高的佛學(xué)造詣，且其復(fù)雜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極富傳奇色彩，更由于留存有東坡豐富的關(guān)涉禪理、禪趣、禪悅、禪悟的詩文辭賦，出于佛門弘揚(yáng)佛法和吸引聽眾的需要，東坡與佛門交往趣事，東坡的佛門參悟與人生感悟及其相關(guān)趣談，應(yīng)是宋元“說參請”僧尼、藝人的最佳選擇，且其豐富的內(nèi)容也足以供其裁剪增減，擇其“可入說部”者（紀(jì)昀評蘇詩語）［8］1918作長時間演唱的“正話”說唱，也可以舉其一端作為“入話”，這也是現(xiàn)存的“說參請”話本“樣本”多與東坡相關(guān)，明代擬話本又從中加以選擇演為《佛印師四調(diào)琴娘》、《蘇小妹三難新郎》（《醒世恒言》卷十一、十二）的原委。以上所述，乃一得之見，深望同仁是正糾謬。

［1］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M］.北京：中華書局，198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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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曹金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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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馨心（1980－），女，山西萬榮人，講師，博士，蘭州大學(xué)敦煌學(xué)研究所博士后，從事唐宋文學(xué)及敦煌文獻(xiàn)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