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方
當(dāng)餡餅突然降臨
成方
你家油條可真大!楊子付賬時向老板揶揄道。他本來準(zhǔn)備買五根的,老婆兩根自己三根。可這家油條實在太小了,跟筷子似的,兩根哪里吃得飽。
操,就這也敢賣一塊錢一根!貴賤不說,這像油條嗎?也忒黑了點吧!楊子忿忿地遞給老板一張十元鈔票,在心里說道。
老板沒理他,邊找零邊拿眼翻了他一下。仿佛在說,吃就吃,不吃拉倒。
楊子賭氣似地要了七根油條,兩杯豆?jié){。塑料袋很薄,他又要了一個。他沒在店里吃自己那份,想著趕緊給老婆送過去。本來他就沒準(zhǔn)備在外面買早點。昨晚跟老婆通電話,老婆說她想吃臊子面了,沒想大早起來,水沒燒開就沒氣了。
聽老婆說今天化驗結(jié)果能出來,最好是良性哈。楊子邊開車邊想著老婆的病情。老婆右側(cè)乳房上長了個腫塊,已經(jīng)住院兩天了。
這會兒正是上班時間,一路上車多人多,本想著能順路捎上一個兩個,哪知眼看到了醫(yī)院,卻一單生意都沒拉上。沒拉上就沒拉上吧。還好,路那邊有個空車位。楊子剛打開轉(zhuǎn)向燈,不好!眼瞅著對面駛過來一輛車,一拐,停在了空位上。
真他媽背??!楊子罵了句粗話,無奈地將車子駛進醫(yī)院樓下的停車場。停車場收費,每小時三元。
有時候,人若是倒霉了,往往霉運就會一個接一個。楊子最近就是這樣。先是九月份女兒開學(xué),學(xué)校發(fā)來短信,說學(xué)費漲到了七千元,再加上暖氣費書本費等其它亂七八糟的費用,老婆攏共給女兒卡上打了一萬一。
漲漲漲,啥都漲……老婆私下向他抱怨說,都快供不起了!
你小聲點!楊子怕女兒聽見,趕緊向老婆噓了一下,說,怕啥?掙錢不就給孩子花的嘛。女兒今年上大二了。他和女兒的關(guān)系最好。他怕孩子受委屈,讓老婆多給女兒打點生活費。
怕啥,姑娘家家的,要富養(yǎng),懂不懂?他跟老婆說。老婆聽了不服氣,白他一眼說,就你知道心疼女兒。
楊子和老婆是燈泡廠的下崗職工。老婆在一家超市打工,他跑出租車。他是單位的貨車司機,只會這一門手藝。車子是用下崗安置費買的,掛靠在一家出租公司。買車時向老婆娘家借了一點,不過早就還完了。
楊子跑車沒雇人,一個人跑兩個班,每天跑到后半夜。辛苦固然辛苦,但能多掙不少。老婆女兒心疼他,讓他雇個司機,他笑呵呵地對母女倆說不用,我一人能行。多掙點錢,給你媽買新房呀。他對女兒說。
按說兩人每月的收入加起來有四五千,一家三口過日子應(yīng)該沒啥問題。比那幾年可好多了。楊子是個比較容易滿足的人,他時常跟老婆回憶起剛下崗時的
那段日子。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他樂呵呵地喝著小酒,對老婆說。
余個屁!物價恁貴的,根本攢不下錢……
老婆是個刀子嘴,喜歡跟他拌嘴抬杠。
怕啥?喇叭一響,黃金萬兩!楊子嘴里噴著酒氣、嬉皮笑臉地安慰老婆。
來來,老婆,你也喝一杯!
去去!老婆心疼他,見他沒完,便咣地一把奪過酒瓶,口中喝道,明天你不出車了?
見老婆發(fā)威,楊子即刻軟下來,小聲在嘴里咕嚷了句怕啥,便乖乖地去盛了碗飯,吃將起來。他怕把老婆惹火了,跟他談房子談錢。他和老婆至今還住在單位的一棟舊樓房里。這輩子能住上一套自己的房子,就是死也值了。老婆這話時常刺激著楊子的神經(jīng),并令他羞愧不已。然而,對于雙方都是下崗職工的兩口子來說,這又談何容易呀。貸款都沒地方貸。慢慢攢吧。楊子安慰老婆。其實,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這個小家庭處在社會的最底層,故而,這些年他絲毫也不敢怠慢,每天起早貪黑的,無非是想多跑點、多掙幾個錢。不然咋辦,一家三口吃啥?
怕啥是楊子的口頭禪。不過這話他越說越?jīng)]底氣?,F(xiàn)如今,人生活在這世界上,是需要勇氣的。錢是男人的膽嘛。他在心里總結(jié)道。常年的貧窮生活,讓他對金錢有了深刻的認(rèn)識,或者說有一種渴望。誰不渴望金錢呀。不過他自己心里清楚,就目前自家這種狀況,一無背景二沒本錢的,要想掙大錢,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難不成這輩子就這樣了?有時候,他也會不甘心??墒?,不甘心又能咋?這世道不甘心的人多了去了。想著去偷去搶自己又沒那個膽量,便只好突發(fā)奇想地巴望著也沒準(zhǔn)哪天天上就掉餡餅了呢。
令人遺憾的是,餡餅始終沒有落在自己頭上。就想,許是自己沒那命吧。于是乎,漸漸地,隨著時間的推移,怕啥兩個字再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沒以前那么硬氣了。興許,他是把這兩個字當(dāng)成了他的麻醉劑和擋箭牌。擋他,更擋他的心。
這當(dāng)會兒,楊子提著一兜油條和豆?jié){坐電梯趕到病房,老婆已經(jīng)起床了。老婆的病處在觀察期,她不讓楊子陪護。出租車少跑一天就是四百多,里外里損失那可就大了。
吃飯。楊子把早點在柜子上放好,招呼自家老婆。咋買這么多……老婆有點詫異,不是說好做臊子面嗎?
沒做成。楊子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沒氣了,液化氣用完了。
說著話,楊子拿起一杯豆?jié){,把吸管插好,遞給老婆。老婆哦了一聲,讓了讓同病房的病友,兩口子一塊吃起早點來。
楊子吃得很快。油條小,兩分鐘不到,四根油條下肚。老婆只吃了兩根,讓他把剩下一根也吃了。
你慢點吃呢。老婆對楊子嗔道。緩緩,又說,醫(yī)生說今天病理檢查結(jié)果就能出來,要是良性的就不用做手術(shù)了。好事啊。楊子嘴里嚼著油條,含混不清地說道,一準(zhǔn)是良性的,我摸著疙瘩又不大。
楊子這話說得有點愣頭愣腦,老婆頓時羞紅了臉,抬手朝他空打了一下,偷眼瞄向病友。
太好了。不做手術(shù)就能省下一大筆費用,繳納自己和老婆的養(yǎng)老金基本就夠用了。雖然病檢結(jié)果還沒出來,可老婆的話還是讓楊子高興起來。
咋能不高興呢!楊子可不愿意把老婆的病情往壞處想。窮人家家的,一旦攤上這種事,傾家蕩產(chǎn)不說,
搞不好連人都保不住。和自己一塊下崗的大劉,去年患上癌癥,化療化得都沒了人形了。結(jié)果花了十多萬,沒錢了,只好躺在家里等死。多可憐呀。
想到這兒,楊子把目光轉(zhuǎn)向老婆,眼神里滿是愛憐。兩口子對視了一眼,老婆問他廠里破產(chǎn)的事咋樣了。
下崗這許多年,燈泡廠終于被納入到了破產(chǎn)行列。因牽扯到自身利益,楊子前兩天特意去了趟廠里。
其他沒啥,就是養(yǎng)老金這塊,廠里說這幾年拖欠的養(yǎng)老金由政府負(fù)擔(dān)百分之六十,其余部分由個人繳納……楊子邊說邊拿眼去看老婆,他怕說多了老婆操心。
交多少……果然,老婆皺起眉頭。窮日子過怕了,老婆對錢比較敏感。補繳的話自家可是雙份呀。
不知道……還沒算出來吧。楊子突然心煩起來。算上老婆這次住院,最近遇上的煩心事可真不少,且都和經(jīng)濟有關(guān),也就是和錢有關(guān)。媽的!屋漏偏逢連夜雨么。他把空杯子扔進垃圾筐,用手在嘴巴上一抹,皺著眉頭對老婆說,好了不和你說了,我跑車去呀!
他向老婆交代說等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給他打電話。說完,急匆匆走出病房。
錢錢錢!住院要錢,孩子上學(xué)要錢,交養(yǎng)老金要錢……楊子驀地氣急敗壞起來,狠狠摁下電梯按鈕。有時候,對沒錢的人來說,就好像專門為錢活著似的。楊子注視著電梯門上不斷變化的數(shù)字,內(nèi)心掠過一陣悲哀。
樓下停車場里只停了自己一輛出租車,綠綠的,格外顯眼。楊子發(fā)現(xiàn)左邊車頭保險杠上有點小刮蹭,痕跡還挺明顯的,看顏色應(yīng)該是輛紅色的肇事車。便停下腳步,看了下左右,見對不上號,只好悻悻地開車走了。怪誰呀?要怪就怪自己點背吧。掙錢去吧。楊子苦笑著搖搖頭,交了三塊錢停車費,駛出停車場。
還不錯,出門就拉個活。是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看樣子快遲到了,趕著去上班,一路上不停地催他開快點。師傅,行政中心。能不能快點?楊子嘴上應(yīng)承著,車子卻沒跑起來。正是上班的高峰期,馬路上車輛一輛接一輛,根本就跑不起來。再加上市區(qū)紅綠燈多,有的路口要等兩三個燈時。完了完了,遲到了。男子急得坐不住,屁股扭來扭去,嘴里一個勁地催。幫個忙,師傅,開快點。
你看這路況,我盡量吧。楊子是個老司機了,嘴上答應(yīng)著,心想還是安全第一,再說自己最近好像還挺倒霉的哈。小心點,沒錯。
中年男子半拉屁股坐在副駕座上,手里緊攥著公文包,好像在替楊子一起使勁似的。看別把包揉爛了。呵呵。楊子不覺好笑,心想急有個啥用,有本事別遲到呀??茨凶幽酉駛€公務(wù)員,就想現(xiàn)在風(fēng)聲那般緊的,不會是昨晚喝酒應(yīng)酬去了吧?
再看中年男子,急得汗都下來了,不停地掀起衣角擦眼鏡。
八點十分左右,出租車開到行政中心一號樓前。
男子扔下三十塊錢拔腳就跑。
包,你的包!公文包落在了車上。找你零錢!楊子喊道。
中年男子顧不得找零,嗖地一聲,抱著公文包飛快跑進辦公樓。
順著男子的背影,楊子看了一下掛在一號樓前的兩塊牌匾,會意地笑了笑。
無獨有偶,在離行政中心不遠(yuǎn)的怡苑小區(qū),楊子又拉了個上班遲到的。是個大大咧咧的年青人。到煙廠。小伙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慢吞吞拉開車門。一股酒氣直竄進來。你早上就喝酒?楊子故意問他。哪呀,昨晚喝大了。小伙臉上明顯帶著宿醉,上車就打起了瞌睡。
楊子瞅了小伙一眼,心里笑道,好么,一大早就遇上這兩個活寶。他想起方才那個公務(wù)員模樣的中年男子,不由心生羨慕,有鐵飯碗可真好!
小伙看樣子是卷煙廠的職工,楊子不時能聞到一股濃烈的煙草味。見小伙直打瞌睡,楊子把收音機的音量往小調(diào)了調(diào)。交通臺正在播報一條新聞,說是某出租車公司的一位王姓師傅撿到十萬元現(xiàn)金交還給失主的事。
傻逼么!小伙并沒睡死,瞇縫著眼睛咕噥了一句。
王姓師傅?楊子在腦子里搜索著自己公司姓王的司機,心道沒聽公司人說呀。不會是王有利吧?昨天還和這家伙一塊在面館吃扯面來著。
王有利這家伙我知道,是個存不住事的人,怎么
可能是他!
廣播電臺也真操蛋,也不公布下這位司機的名字。
十萬元,好大一筆巨款呀。楊子想象著這么多錢摞在一起的樣子,眼睛里直放光芒。收音機的音量并不大,但這條消息卻在他心里激起波瀾,跟顆小炸彈似的。
不好,紅燈!楊子想得走了神,差點闖個紅燈。急剎車把小伙嚇了一跳。小伙睜開眼睛愣了一會,扭頭瞅著楊子說道,大哥,拜托啦。你咋開的車,闖紅燈呀。然后像是明白過來什么似的,用手指著收音機慢吞吞地笑著說,不會吧?司機大哥。又不是你撿的,你緊張個毛呀!
小伙笑得很陽光,話也陽光。陽光照進楊子心里,把他拉回現(xiàn)實。
是呀,又不是我撿到的,我緊張個啥。楊子放下車窗,小伙身上的酒味煙味和著收音機的聲音飄出窗外。
車輛繼續(xù)行駛著。也許是這條新聞的作用,也許是對楊子不放心,只見小伙坐直了身體,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半瓶礦泉水,然后指著收音機對楊子說道,傻x,大傻x!要是我,給他還個毛呀!不承認(rèn)誰能知道,你說是不是師傅?
小伙說話的聲音很大,有點激動的樣子。楊子注意到這回他沒說傻逼,說的是傻叉,還把對自己的稱呼由大哥變成了師傅。
小伙這番話讓楊子聽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盡管他在心里有點認(rèn)同小伙的說法。他下意識地點點頭。
小伙讓楊子把車窗關(guān)上。仲秋時節(jié),小伙穿得有點單薄。有點冷。他說。
大傻逼!小伙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他把剩下半瓶礦泉水喝完,把瓶子扔在地板上,又跟楊子說道,不過,這跟你我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該干嗎干嗎吧。你說是不是,大哥?
這回楊子沒有回答,只專心開車。他似乎又聞到了小伙身上的煙味和酒味。
早上高峰期一過,生意明顯清淡下來。街上行人倒不少,基本都是到菜市場買菜的和逛街的,打車的人很少。楊子轉(zhuǎn)悠了大半個上午,只拉了兩個零客。還是省點油吧。他看了下油表,又該加氣了。除了電動車外,大部分出租車都是油氣兩用。油價這么貴的,不改氣的話早就沒人跑出租了!
加完氣,楊子順路把車開到君悅酒店。這里是他載客的一個點。各行有各行的規(guī)矩。有一次楊子溜達(dá)到火車站,沒停幾分鐘就被那伙司機給轟走了。酒店門口這時已經(jīng)停了幾輛出租車,楊子排上隊,跟幾個熟人打了個招呼,便耐心等待起來。
咦,都十一點鐘了,老婆咋還不打電話?早就查完房了呀。
楊子有點擔(dān)心,正準(zhǔn)備給老婆打電話,這時,手機響了。
是王有利打來的。王有利和他一個公司,兩人關(guān)系還不錯。
王有利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他約他中午一塊吃飯。王有利的口氣聽起來挺悠閑的,想必和自己一樣沒啥生意。
楊子回答說在君悅,他問他人在哪兒。
王有利特別能諞,肚子里擱不住事,是個大喇叭。楊子突然想起廣播里那個拾金不昧的王姓司機,心想一會得問問他。
媽的,沒生意么……果然,王有利拉開閑諞的架勢,說他現(xiàn)在文理學(xué)院。他問楊子跑了多少,楊子說不行。拉女學(xué)生呀。楊子調(diào)侃他道。文理學(xué)院學(xué)生多,打車的也多。楊子原來點也在文理學(xué)院。不過時間一長,他發(fā)現(xiàn)好多女學(xué)生都不愿意坐他的車,他感到很納悶。再看王有利,生意卻好得不得了,甚至都有不少固定的熟客。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啊,不好好學(xué)習(xí),下了課就往外邊跑,尤其女孩子,嘖嘖……一回,他向王有利請教,王有利邊喝面湯,邊打著哈哈跟他說。
小心弄出事。他半開玩笑地提醒王有利。
弄出啥事?哈哈,得是你嫉妒了……我比你面善哩,女學(xué)生都愛坐我的車……王有利哈哈笑著,跟他吹起了牛逼。他分析說女學(xué)生們不愿坐他車的原因是因為他的面相有點兇,看起來超像壞人。胡扯雞巴蛋,我像壞人嗎?楊子不服氣,跑到面館衛(wèi)生間里去照鏡子。還真是的……有點像個勞改犯。
仿佛印證似的,兩人正在電話里胡諞,有個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女子從酒店里裊裊婷婷走出來。楊子見狀趕緊搖下車窗玻璃,哪知尚未等他搭話,女子朝他看了下,竟眉頭一皺,小腰一扭,上了后面一輛出租車。操!楊子罵了句。
你罵誰?王有利在電話里問他怎么了。
沒事。楊子不好意思說明情況。他問王有利那個撿錢的司機是不是他。
……我哪有那命……好了,不和你說了,有客人。待會見……
見王有利匆匆掛斷電話,楊子有點心疑,心想,這家伙,神秘兮兮的。就在心里懷疑到底是不是他撿的。按說這家伙比自己還缺錢,就想象著倘若換成了自己,整整十萬元巨款擺放在眼前,好大一堆夜草呀……
就想,也許不是王有利,否則,他又怎么可能不動心呢。
又想,這年頭,拾金不昧?扯淡吧。女兒都丟了兩部手機了,也沒見誰送回來。
楊子為自己的想象激動著,任思緒馳騁。他點燃一根香煙,大口地吞吸著,好讓自己從那堆夜草里平復(fù)出來。
別看王有利這家伙平時愛胡諞,這方面可精明著呢,老江湖了。再說了,還都還了,還有啥要說的,省得說出來叫人笑話。從剛才王有利的話音里,楊子又疑心起來。
媽的,都是叫錢鬧的。又不是我撿到的,我這不是瞎操心嗎。楊子想起方才卷煙廠那小伙說的話,自嘲似地咧了咧嘴。
他狠狠將手中的煙頭扔進一邊的花叢中,撥通了老婆的手機。
咋回事么?結(jié)果出來沒有,醫(yī)生怎么說?楊子接連問道,口氣不是很好。
老婆說醫(yī)生啥也沒說,又給開了點藥。
楊子說你不會問問。
問了,醫(yī)生說結(jié)果還沒出來。
楊子靜了下,沒說話。不是說今天出結(jié)果的么。他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掛吊瓶沒有?
掛了,早上兩瓶,下午一瓶。
你別忘了換液化氣。老婆叮嚀他下午把氣換了。
好了我知道了。楊子隱隱有些擔(dān)心。
中午坐車人多,是個小高峰。楊子一口氣跑到下午三點鐘,才閑下來。餓死了,吃飯去呀,早上吃的那幾根油條早就消化完了。再說王有利都打了好幾遍電話了。
這個時間段才是司機們的午飯時間。楊子駕車來到他和王有利常去的那家面館,王有利還在等他。
靠,你咋才來?面湯都喝飽了!一見面,王有利就吆喝起來。這家伙還挺夠意思的,看樣子還沒吃呢。你還沒吃呀?楊子一臉歉意,說中午生意好,多拉了幾個。
面我要過了,每人半斤。王有利招呼他坐下,嘴里卻不饒他,就你缺錢?這般拼命的。王有利的嗓門很大。
沒你瀟灑嘛!王有利兩個娃,老婆有病,按說比自己困難。唉,各家有各家的難處吧。楊子暗自在心中嘆道。沒辦法,天生的勞碌命嘛。見王有利把蒜都剝好了,便想著待會吃完自己把賬結(jié)了。
接到通知沒有?晚上九點半在公司開會。王有利端起面湯喝了一口,跟他說道。九點半左右生意清淡,公司一般都會選在這時候開會。實際上,由于行業(yè)特殊,一年也開不了幾次。有啥一通知,比如每月繳份子錢,各人去公司辦理就是了。
咋又開會,不是才開過嗎?
上個月公司才剛開過關(guān)于出租車漲價的聽證會。媽的,原以為漲價后能多掙點,可誰知一個月下來,除去各種費用,反倒不如以前了。也是啊,畢竟是個偏僻的三線城市,老百姓本來收入就低,又沒多少外來人口……說到底,這世道還是窮人多嘛。
開個鳥,不去!楊子氣哼哼地端起面前的面湯猛喝了一口。哎呀一聲,面湯滾燙,燙得他直吸溜。他砰地一下扔下面湯碗,沒好氣地問王有利啥內(nèi)容。滾燙的面湯濺灑在餐桌上。
你慢些……王有利小舅子在公司搞管理,消息比較靈通。他神秘兮兮地對楊子說道,兩個內(nèi)容,一是
號召大家……二來嘛,可能公司要漲份子錢……
又漲價……楊子差點跳將起來。他最近變得和老婆一樣對錢特別敏感。一個月的毛收入也就一萬多,份子錢幾乎占了一半!現(xiàn)在又要漲,還叫人活不?他呼哧呼哧地坐在那兒直喘粗氣。有一瞬間,他覺得殺人的心都有了。
一只蒼蠅不知何時掉進那面湯碗里,拼命地掙扎,拼命地掙扎。
你小點聲。王有利提醒他,停停,又道,媽的,大家還不都一樣了……好了好了,不說這了,吃飯!兩大碗干拌面上桌。因是熟客,照例王有利醋多,楊子的辣椒多。
不是年初剛漲過嗎……鮮紅的油潑辣子刺激著楊子的胃粘膜,他嘴里咕噥著,肚子里一陣痙攣。
其實,公司這次也不想漲,可上級主管部門……你懂的。王有利把一根面條哧溜嘬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道。
楊子沒吭聲。拿起一顆剝好的大蒜,惡狠狠地咬了一口,腦門上一下沁出汗來。他拿起一張餐巾紙,包裹住那只仍在垂死掙扎的蒼蠅,用力一捏,在心里罵道,媽的,生就挨宰的命!
這當(dāng)兒,公司調(diào)度給楊子打來電話,通知他晚上九點半到公司開會。楊子嘴上支吾著,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上午咋樣?王有利見他臉色不好,沒話找話。
不咋樣。楊子一上午跑了不到二百塊錢。
二人一時無話。吃畢,王有利問他,晚上開會你去呀不?
不一定。
喔,對了,你老婆咋樣了,沒事吧?
楊子心煩,不愿多說,說沒事。
人跟人就是不能比。等楊子結(jié)完賬,兩人從面館里出來,王有利就拉了個生意。怪了,那人就等在王有利的出租車前,仿佛約好了似的。還是個小長途。楊子有點發(fā)懵,僵直在那兒。兩人很快說好價錢,王有利沖他眨眨眼,說聲對不住了兄弟,晚上開會見。便嗚地掉個頭,揚長而去。
好半天,楊子才回過神。郁悶的同時,他感到無比沮喪。這叫什么事呀!他的腦海里一片僵滯,不知道此刻自己又該做些什么。他向四周看去,只見馬路兩邊的店鋪的大門敞開著,像極了一個個要吃人的嘴巴。他感到了饑餓,感到了憤懣,感到了悲哀。他想,他只不過是這路邊的一棵樹葉即將落盡、半死不活的樹罷了。
對他來說,這種郁悶、悲傷的心情終究是暫時的。畢竟在社會的底層生活了這許多年,這點抗打擊的能力還是有的。他盯著眼前的一棵禿樹安慰自己,別看它的樹葉即將落盡,可樹汁不還在它的體內(nèi)流淌著嗎。怕個球呀,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
漲價怕啥?又不是只給我一人漲,天塌下來有大個頂著呢。開會?不去!掙錢要緊。望著王有利揚長而去的方向,楊子努力調(diào)整著自己的心情。他突然想起那十萬塊錢的事,心道,這事鬧的,都忘了問這家伙了。
楊子在面館門口等了一會兒,見沒啥生意,就想不如趁著這會生意清淡,先回家去把液化氣換了,明早也好給老婆做臊子面。老婆怕在外面吃飯花錢,只在醫(yī)院吃一頓晚飯。楊子平時也只在外面吃一頓,晚飯一般他都回家去吃。有時晚上忙,就讓老婆把飯送到車上,沒生意時扒拉幾口。外面吃飯?zhí)F了,一碗面要八元錢,能省一個是一個吧。
回家途中,楊子在建行大廈拉了個生意。
到家才想起來,自己不知道液化氣站的送氣電話,就取出手機打給老婆,順便問問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沒有。咋回事嘛,說好今天出結(jié)果的,該不會真有啥問題吧?楊子不禁又擔(dān)心起來。
老婆說沒有。老婆的聲音聽起來蔫蔫的,游絲一般。楊子聽了,心里一沉。
醫(yī)生沒說啥吧?
老婆沒有回答。
樹德……沉默了幾秒種,老婆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老婆的聲音很輕,有點顫抖,楊子感覺到了恐懼。老婆在恐懼??謶衷趥魅荆謾C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楊子心里一揪,叫了聲老婆。
老婆叫著他的名字說老公,我怕……
楊子有點哽咽,說,老婆,怕啥?不怕!
他故作輕松地對老婆說怕啥,不就奶子里長了個小疙瘩嘛,多大個事么!
頓頓,又說,好了老婆,聽話,別胡思亂想了。明天結(jié)果就出來了。
楊子心里酸酸的。他不愿多想,他心里更怕。
打完電話沒等多久,氣送過來。楊子把氣瓶裝好,試了下,然后鎖門下樓。
掙錢最要緊。媽的!算上老婆住院,再加上養(yǎng)老金的事,這下又要漲份子錢,幾天都沒有好好掙錢了。難哪!
楊子在一家汗蒸館拉了兩個剛汗蒸出來的女人。女人紅光滿面,皮膚水嫩光滑。兩人各背著一只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大挎包,其中一位手里還提著一個大袋子。
師傅,羅馬花園。一股好聞的女人氣味竄到前排,楊子有點心醉神迷。他從后視鏡里看了二人一眼,心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瞧人家這皮膚,多嫩!就想等老婆出院了,也讓她去享受一把。
師傅,這是您的包吧?一個女人從后座上拿起一個小包遞給楊子。女人的聲音很好聽,笑吟吟的。
包?楊子心里一動,順手接過皮包,扔在旁邊座位上。
羅馬花園是個高檔小區(qū),清一色的二層小別墅。眼瞅著兩個女人走進小區(qū)大門,楊子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心道,有錢真好!他打開車窗,讓女人留下的濃郁味道飄出窗外。熏死人了!
楊子駕車離開小區(qū)。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車?yán)镉袀€包?他向旁邊瞥了一眼,把車子??吭诼愤?。
這是一只舊款男式夾包,鼓囊囊的。誰落下的呢?他在腦子里搜尋著,伸手拿起皮包。不會是錢吧?楊子突然緊張起來,血液一下涌到臉上。他想起十萬塊錢那件事。他的手抖動著。
……果然,里面裝的是錢!整整齊齊兩摞百元大鈔,還是新嶄嶄的。仿佛遭到電擊,楊子一下愣在那兒,兩眼直放光。
怎么會呢?足有五分鐘,也許是十分鐘,他才回過神。不會吧?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活這么大,自己撿過的最大面額是五角……難道天上真的掉餡餅了?啪地一下,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再看,不用數(shù),兩萬!銀行的小封條都在。他想起下午在建行門口拉的那位老兄,幾乎可以斷定是他落下的。他把皮包倒空,除了兩沓人民幣外,里面什么東西都沒有,手機,證件,銀行卡一概全無。怎么辦?
天上突然掉下個餡餅,楊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停地抽著香煙,不停地抽,一根接一根。仿佛被砸暈了似的,他感覺腦袋里暈乎乎的。沉默中,他感到體內(nèi)有某種東西正在渙散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樣的感覺,它潮濕、陰暗,甚至危險,卻充滿了誘惑和瘋狂,就像林間有毒的蘑菇,在黑夜里潛滋暗長著。天,漸漸地黯淡下來。
楊子坐在車內(nèi),用手一遍一遍撫摸著那兩疊鈔票,不時地將它們湊到鼻孔間使勁吮吸幾下。油墨的香味和著金錢的氣息,正一點一點地,啃噬著他的內(nèi)心。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欲望漸漸占據(jù)上風(fēng),打倒了理智和不安。媽的,還是俗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讓良心和道德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金錢面前,楊子好像突然變了個人。他興奮起來,甚至有點恍惚……最終,他決定把這兩萬塊錢據(jù)為己有。就當(dāng)吃了頓夜草,反正也沒人知道。就是那人找上門來,死活不承認(rèn)就是。拾金不昧?呵呵,他想起卷煙廠那個小伙說的話,心道我才不當(dāng)傻逼呢。
別看楊子相貌不咋地,心卻很細(xì)。他抽出兩張驗了回真假。萬一假的呢。然后重新裝進皮包,用報紙包好。開車回家。還是放在家里比較安全。他想。
車子開得很快。一路上幾個人招手打車,他都沒拉。哪有那心思呀。到家才發(fā)現(xiàn)問題,到底藏哪兒呀?衣柜里,床底下,陽臺,放哪兒都覺著不安全。楊子在屋里轉(zhuǎn)了好幾個圈,終于想出個好辦法。衣柜上有個舊顯示器,他把后蓋卸開,把兩萬塊錢塞進去,裝好。ok!楊子不準(zhǔn)備跟老婆說這事。自己承受起來都有點困難,哪能再給她添事呢。
不行!萬一老婆趁我不在家把顯示器賣了那可咋辦?
上回一個收破爛的給二十,楊子沒讓賣。摔了還聽個響呢,起碼三十。他跟老婆說。
楊子又把顯示器拆開,把錢拿出來,重新裝進皮包里。然后坐在那兒又想了一回。這會他挺冷靜,把在建行拉那人的全部過程仔仔細(xì)細(xì)地想了一遍。算了算了,還是放在車上吧。他想起來當(dāng)時建行門口有好幾處攝像頭,自己還和那人諞了幾句。心想萬一那人要是報了警,警察認(rèn)了真,再挨家查過來……就想暫時先放在車上,等風(fēng)平浪靜了再說。
這般折騰了一回,楊子就有些懊惱,看把人鬧的,耽誤掙錢不說,還擔(dān)驚受怕的。但是要讓自己把錢痛痛快快還給人家,他心里還是不愿意。不甘心嘛。
楊子這會又累又餓。見還有時間,他給自己下了碗掛面,剛端起碗,家里的座機就響了,是女兒打來的。我媽呢?女兒張嘴就問。
你媽……還沒下班吧……老婆上班的這家超市倒班,楊子嘴上應(yīng)付著。
從女兒上大學(xué)那天起,兩口子就商量好了,家里的事盡量不給女兒說,報喜不報憂,省得孩子操心。
有事嗎?楊子問道。
我報了個英語四級的補習(xí)班,讓我媽給我打八百塊錢學(xué)費。果然是要錢。這兩年楊子摸著一個規(guī)律,凡是女兒主動打電話回來,不是要錢,就是在網(wǎng)上看好了某件衣服,讓她媽買給她。
好好,等你媽回來我跟她說,明天打給你。
那好,拜拜。女兒說完,掛斷電話。
這孩子,就知道要錢!連聲老爸都沒叫,沒心沒肺的。楊子放下電話,心情突然變得很壞。
楊子下樓把皮包藏進后備箱。他決定去公司參加會議。畢竟心虛著,兩萬塊錢是個燙手的山芋。他想著到公司看看那人找上門了沒有。他想好了說辭,開車出了小區(qū)。
路上車流量很大。楊子見前邊有人招手,便踩了一腳油門。心想多拉一個是一個,還是自己掙錢來得實在。哪知剛打了一把方向,突然從后面竄過來一輛出租車,吱的一聲,搶先停在路邊。楊子沒剎住,撞了上去。真他媽倒霉!楊子罵了句。
還好,損失不大,右前輪翼子板凹進去了一塊。處理完事故,楊子匆匆趕到公司。
會已經(jīng)開了一半了,那個拾金不昧的王姓師傅果然就是王有利,正人五人六地坐在那兒講話呢。這家伙!盡管事先有點小預(yù)感,可等親眼看到事實,確定下來,楊子還是感覺到了震動,不小的震動。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把目光看向臺前。
哈哈,平時恁能咋呼的一個人,這會竟磕巴地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狗肉不上席么。楊子暗暗嘲笑道。
只見王有利坐在臺上,身體扭來扭去,緊張得不行,一會一擦汗,一會一擦汗。
王有利結(jié)結(jié)巴巴講述著他撿錢的過程。他說他當(dāng)時并沒想那么多。他說,錢是別人的,就應(yīng)該還給別人。他說希望大家不要罵他……王有利講完,下面說啥的都有,嘰嘰喳喳亂作一鍋粥。
老王,好樣的!有人喊。
大傻瓜么!
楊子多了個心眼,擠到王有利跟前,給了他一拳,說,你這家伙,可真能裝逼!王有利不好意思地憨笑著,說沒啥,沒啥。
楊子這是火力偵察,故意露個面,看看公司這邊有啥反應(yīng)沒有。畢竟做賊心虛。
公司經(jīng)理見會場有點亂,很生氣,用手指著那幾個說怪話的厲聲責(zé)罵道,誰說的?誰說的?我看你們才是……你們撿到十萬塊錢能像王師傅這樣做嗎?!
見大家安靜下來,經(jīng)理做了總結(jié)發(fā)言。他把王有利的家庭情況向大家做了介紹。他說王師傅生活很困難,兩個孩子上學(xué),老婆常年有病,上面還有兩個老人……他說王師傅此舉給公司給大家爭了光,傳播了正能量……
經(jīng)理語重心長,講話水平很高。有句話對楊子觸動很大。他說不管怎樣,這個世界總還有個度吧。接下來,他代表公司獎勵了王師傅五千元現(xiàn)金。當(dāng)然,還有失主送的一面拾金不昧的錦旗。
會開得很快。份子錢又漲了一百元。最后在大家的一片漫罵聲中會議結(jié)束。
出門王有利喊他,說大家起哄打他土豪,讓楊子一塊去吃宵夜。
楊子心里有事,拒絕了王有利。他把車開到濱河路一塊樹蔭下,心道,是得好好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