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稽

返鄉(xiāng)的路（組詩）

王孝稽

王孝稽，1975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詩集《南方敘事》《休假書》等。曾入圍第五屆聞一多詩歌獎和2013年度華文青年詩人獎。

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

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

像掛在天空，風吹來，一晃一晃，空蕩蕩

像抓不著骨頭的稻草人，魂靈剛剛脫殼

像猴子踩著高蹺，人群里穿行

在陽光底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我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

四肢粗壯而短小，深巷拐彎處探出軀體

我的耳邊，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

王孝稽，是什么把你摧成這模樣

那是我的腰圍、胸圍、肩寬嗎

此刻，我們迎面走來

他的動作和眼神，似乎模仿我

和自己身上的衣服相遇，我瞪大

燈光樣的眼睛，察看每個細節(jié)：

你就在我的衣服里睡覺吧

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

穿在歲月的風里，看著他洗臉

看著他刷牙，看著他吃飯，看著他搬動石塊

看著他的汗水，從頭皮里溢出來

從臉頰、頸部、肩膀流下來

汗?jié)n一處一處，號上生命記號

睡覺時，他只穿著一件褲衩

脫掉一身的灰塵和一天的疲憊

表情有些僵硬，沒有一點動靜

就快要合上眼皮時，汗?jié)n上爬動著蟲子

聲音越來越大，黑夜洶涌如潮

黃河貼近胸口

遇到誰都說血壓高，高過身體，高過頭

胸口上筑堤，搭橋，破壞流向

母親說，暗處的風，撞擊著心室

里面的波浪，洶涌澎湃

兩岸隨時可能崩堤

母親說，那是黃河貼近胸口啊

泥沙俱下，來勢兇猛

淹沒所有莊稼，渾濁的

洪水怎樣地上下翻滾，左沖右突

似乎要在全球上布滿筋脈

哪個軀體經(jīng)得起沖刷？臨近潰堤

拳頭捶打胸口，像鐵錘落下

火星四濺，靈魂被一片漆黑纏住

在另一個世界，走了一遭

生命，始于心跳，止于心跳

一顆植進支架的年輕心臟

不關心黃河，不關心莊稼

新開通的航道，生疏、擁堵，缺乏世間人情

年輕美貌女子的焦慮，在一片眩暈中

影響了母親等待的情緒

心跳恢復正常，血壓恢復正常，黃河恢復航班

在黃河源頭，母親說：

“我要我的血液，指點我的江山”

我和父親，相隔不止一條返鄉(xiāng)的路

父親托鄉(xiāng)人捎給我的口信

像掉在鄉(xiāng)間墳塋上散亂的短句

相互草草致意

我沒有收到一句懷念或哀思

就這么一次，日落月升

我已解了這么多年

父親心肺靠左的位置

有一根藤蔓在村莊蔓延

古墻、瓦礫、庭院，及路人身上

藤蔓纏繞解不開的結

像我的偏執(zhí)

請慢一點，再慢一點

我桎梏的思維

維護著這個世界的秩序

卑微者不再卑微

撒灰的路上

我已回不去

我和父親，相隔不止一條返鄉(xiāng)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