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衛(wèi)西諦 影評人
《刺客聶隱娘》劇照
看完《刺客聶隱娘》(以下簡稱《聶隱娘》)的那晚,走出影院時,夜空里的月亮很亮,恍惚間覺得這是古代的月光。于是,我確切地意識到這是一部了不起的電影。就像約翰·伯格說的:“電影將我們帶往別處。”現(xiàn)代的演員、非洲的鼓點、自然的光線,在侯孝賢的掌控下,這些元素奇異地構(gòu)成了一個東方的古代。并不能說他在電影里“復制”了真實的唐朝——誰也不能;但他卻以藝術家的眼光和能力,“復蘇”了我們文化潛意識當中的某個精神世界。
敘事是爭議所在。依編劇之一謝海盟的拍攝側(cè)錄所錄的劇本與幕后來看,侯孝賢在剪輯時,將大量素材與情節(jié)都剪掉了。故事被切成一塊一塊,由空鏡銜接,中間并無線索。熟悉侯孝賢作品的,或許知道他的“云塊剪接法”。侯孝賢曾對剪輯師廖慶松說:“像云塊的散布,一塊一塊往前疊走,行去,不知不覺,電影就結(jié)束了?!?/p>
修剪之后的《聶隱娘》敘事清楚,非但清楚,而且旁支全無,劇情可謂一清二楚。觀眾不買賬,是不適應。尤其是視點的不適應,全知視點被剝奪。比如先出來某角色,要聽其言觀其行,好半天才明白此人是誰,誰與誰又是什么關系,他們之間有什么利害。都要靠觀眾觀察、揣測,然后自行補充。這種補充并不需要惡補史實知識,而是需要觀眾調(diào)動自己的人生閱歷。如這種參與是契合的,則觀看起來情感充盈;如這種參與是不契合的,則觀看起來便不知所云。
正如隱娘與精精兒決斗歸來,磨鏡少年迎上前慰問,隱娘不理會,大步向前,少年諾諾尾隨。一男一女,一前一后,一言不發(fā),二人個性卻彰顯。就像我們在生活所見或所經(jīng)歷的情侶間爭執(zhí)過后的倔強發(fā)狠是一樣的。只是把他們放在積雪褪去的草原上成了古代,如能投入自身生命經(jīng)驗,就會感受到那種決斗過后的心情和氣氛浸染幕布,張力十足。侯孝賢自己曾說:“露出銀幕上的永遠只有一小部分,有一大部分是活在觀者的閱歷中?!?/p>
在故事的肌理里,侯孝賢消除了人與人之間的道德維系,忠誠與背叛、仁愛與不義,這是古裝片角色常見的行為動機。沒有行為動機,并非任意而為,而是說這里的每個人都沒有選擇。天地不仁,暫存一隅,殺戮成了唯一選擇。這時唯有隱娘的不忍和不殺,成了最孤絕的選擇。
影片開場不久,聶隱娘奉命刺殺大僚,見大僚與小兒嬉戲,不忍下手,揚長而去。大僚與小兒嬉戲的戲,初看覺得驚疑,畫外蟬鳴熾烈,室內(nèi)輕聲細語,只覺得銀幕上有空氣流動,是“古代的空氣”。侯孝賢將多個布景搭在野外,借到自然的光和風。電影的一切都是人工的、現(xiàn)代的,服裝、置景、道具,以及演員,但是來自自然的光和風是亙古存在的。
在這種氣氛的不斷感染下,最后一場戲,隱娘回來找磨鏡少年,并與采藥老人,一同前往新羅國,在“蒼茫煙波無盡”的景色中,我們才會“沉醉而去”(唐傳奇《聶隱娘》原作語)。這時就會想起朱天文援引小津之說:“電影與人生,都是以余味定輸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