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果山七號,曾是收取信件的居所。大姊、二姊以及大哥,率先遠渡臺灣本島,女生在南崁加工區(qū)上班,男生則學車床。一個乳牙剛退、臼齒未發(fā)的年歲,他們都必須匆匆長大,與臺灣社會一齊滾動。夜跟人,都很深很靜的時候,他們想起昔果山七號。在朗朗的日頭中,我負責朗讀兄姊的信件,屋檐下,有涼涼蔭影以及母親踩動縫紉車的嗒嗒聲。我還常聽見,海濤轟轟就在山頭后,樹吟咻咻,仿佛耳畔嘆息。甚且,他們也是眼睛,幫我讀懂字義下的字意。
信息不發(fā)達的年代,彼時的信件卻有共同的結(jié)束語:“勿念?!蔽鹉?,是更多的想念,是更多的信件寄來昔果山七號。
已經(jīng)忘了三姊也踏上臺灣本島,成為布料、塑膠玩具的生產(chǎn)部隊時,我與父母以及弟弟,怎么支撐春耕、秋收。玉米成熟時,長紫黑色胡須,它們排排站,與風微舞,是一群扮老的少年。花生開黃色花蕊,它們長出的蟲也是黃色的,觸角兩只與斑斕的身軀,像神話里的龍,但是升天不易,只得下凡當蟲,并時常惹得我跟弟弟心驚膽跳。
后來有一天,是我寄信回昔果山七號。父母親舉債、“標會”,買了三重埔一間簡陋公寓,二十坪(每坪等于3.30378 平方米)不到的房,匆促以木板隔了四間,客廳簡易裝潢為時興的酒柜,成為金門酒廠的小小展列。周末放假時,兄姊都回來,一家八口不再需要搭乘軍艦,巔簸一天一夜,才得以團圓。但這個圓,始終有它的缺邊。
我陸續(xù)寫信回昔果山七號,給爺爺、奶奶、堂哥與堂嫂。我料想,我寫回的信件該由堂妹或者侄兒、侄女代讀。那個屋檐下,爺爺還在,大約也坐在屋宅的左邊,一張有扶手跟靠背的木椅。會有雞只兩三,咕咕咕覓食,大咧咧踱進中庭。會有狗幾條,愛鉆房旁的狗洞,仿佛展示武功中的矯揉。一種極佳的柔軟。
七號以及門板,是在老家整修時被卸下了。橫梁白蟻蛀蝕,返家時,正逢工人鋸掉屋后的木麻黃,取舊瓦、換新瓦。門板還有一個場合被卸下,那在農(nóng)歷十月,家家戶戶摘了門板,蓋廟會的戲臺。戲散了,門又回來。但老家翻新,像一齣不下檔的戲,這扇被拆的門板,再也沒有回到它挺立了數(shù)十年的位置,它初時被擱在柴房,但幾年后多次尋訪,再也找它不著。
堂哥們另起樓屋他住,老家安置了幾名外勞幫忙捕魚,廳內(nèi)還有人氣、屋外還有魚網(wǎng)待補,只是沒有人再寫信給昔果山七號。
抵臺初時,我還念著金門的天氣,每逢氣象報告,都漏了雙北的氣溫。我也念著這扇舊門。它的青苔、它的斑駁,以及門叩的銹,都在說明它護佑的長久。而每一個舊歷年的開頭,我們曾那般興奮地為它貼一個春,或者迎一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