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玲
從小,我對山就有一種崇敬感。每到外婆家,我便爬上一個極陡的坡,然后站在高坡上向一座山的方向望去。我還記得,在一個白雪皚皚的冬日,我曾努力在心里描述那座山。是的,遠遠地就可以望見它,那矮松和落在它上面的雪一青一白,仿佛在訴說著什么。
小時候,我曾向外婆說起那座山,外婆笑了:它叫“朱字嶺”,比起真正的山,它差遠啦。于是我明白,朱字嶺是一座小山。有一年秋天,外公去朱字嶺撿了一些已被伐掉的松樹枝,留到冬天當做柴火燒。我、表姐和表弟看到那些松果,便摘下來把玩,外公就用松果給我們制成了陀螺,用繩鞭打,陀螺便轉起來。外公喜歡給我們講故事,他講的就像劉蘭芳說評書一樣,特別引人入勝,不過他只會講一個故事,便是《西游記》,我們嚷嚷著說要聽別的故事,外公便說,別著急,先講完。結果從頭到尾一直在講《西游記》。
以前,外婆的村莊有一個大池塘,年幼的我們經常在池塘邊玩耍。外公一臉嚴肅地告訴我們,這個池塘里有水鬼,專捉在岸邊的小孩。我們姐弟三個聽后立刻跑回家了。
外公最疼愛我的表弟,表弟對外公有著特別深的感情。有一次,外公在一個大熱天暈過去了,并被送去了醫(yī)院。表弟大哭不止,說爺爺不要走。后來外公健康出院,看到不住抽泣的表弟還有其他人鎮(zhèn)定的樣子,就說:我看哪一天我不在了,也就文龍一個人哭!
我還記得,我讀小學的時候,因為和母親賭氣,就約上表姐一起步行去外婆家。那是個夏天,我們跑跑走走然后停下歇一會兒,走到一半的時候,表姐說太熱了,我要回家。我不依,說快到了,就快到了。我們從早晨開始走,也不知走了多么久,終于在中午的時候望到外婆的家了,然后我們一口氣跑到外婆家,外公看到我們非常驚訝,他忙不迭地倒水,又搬出風扇,然后去小賣部里買了兩個大西瓜,切給我們吃。那時候沒有電話,其實家里早已亂成一鍋粥,外公怕家里擔心,騎上自行車就去我家報信去了。
母親曾告訴我,外公年輕時是村長,別看外公沒有上過一天學,大字不識,但照樣把村子管理得好好的,而且發(fā)言的時候句句在理。外公當村長絕不徇私,從不給自己家的人開后門。母親還說,我二姨小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奄奄一息的時候,別人都說放棄吧,但是外公堅決地救治,最后二姨終于痊愈了。
母親說,外公人好心善,但是特別倔強,脾氣很怪。有一次外婆不小心把給外公溫酒的小陶罐打碎了,外婆知道外公的脾氣,肯定又要挨訓了,便四處借陶罐,終于借到一個差不多一樣的,而且人家說送給外婆了,外婆樂滋滋地捧回家,誰知還是被外公看出來了。外公生氣了,說,我的那個陶罐呢?誰讓你給我買了一個新的?外婆哭笑不得,囁嚅著說:你的那個……已經不小心碎了。外公聽后更生氣了,摔下筷子便去了里屋,“罷飯”了。
我們姐弟三個對朱字嶺有很強的好奇心,但外公從不帶我們去,他說,朱字嶺上有墳。于是我們便偷偷地去。山路蜿蜒,路邊的草木和野花在風里展示著它們的姿容。我們一直走到山頂,俯瞰下去,外婆的村子變得很小。
我15歲的時候,外公生病了,是癌癥晚期。有一次我去看他,外公瘦得不成樣子,躺在那里,已經病入膏肓。外婆做飯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一個碗,外公氣若游絲地說:就這么幾天了,你再將就將就……原來,外公以為外婆在嫌棄他。外婆慌忙摸起拐杖,艱難地挪動步子,走到外公身旁解釋:不是這樣的,是我不小心打碎的……
外公去世那天,天上下起了蒙蒙細雨,就像我們無聲的淚,為外公送別。我想起外公帶我們去菜園澆菜,給我們買零食,領著我們捉知了……一切已經都是那么遙遠了。最傷心的是表弟,他得知外公去了嚎啕大哭。
外公被葬在朱字嶺上。有一次,天已經全黑了,舅舅和舅媽怎么也找不到表弟了,舅媽說,會不會……他們兩個人拿著手電筒去了朱字嶺,看到表弟坐在外公的墳前邊哭邊說話,墳前放著一個蘋果、一個香蕉還有一個橘子……
對一座山的回憶就寫到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