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人家都說所有的人都愈斗愈瘦,唯有我愈斗愈胖,精神飽滿,滿面紅光。記得當時管牛棚的老K問我,是用哪股子反動精神支撐著。我說我這是血壓高,血往上沖,臉色就紅,這叫回光返照。
“運動”開始,被關(guān)進“牛棚”時,我當“棚長”。原因是我的問題最小,舊社會時只做過半年的偽職員。每天早晨召集“牛棚”里那些“?!眰冮_會時,我故意等著老K到場,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大聲說:“今天,我們這一屋子混蛋、王八蛋……”這當然也把老K罵在里邊了。
一天,老K好像醒過點神兒來。這“一屋子”三個字是不是也包括他?“成心罵我?”他瞪著眼問我,我立刻裝得很冤枉說:“您沒聽我說‘我們這一屋子嗎,‘我們是指牛鬼蛇神,哪能是您呢?!崩螷沒詞了,從此天天乖乖地挨我一次罵。要是不這么找樂,就只能犯愁、苦悶、掉淚,上吊自殺。我們“牛棚”里死了一個小資本家,他心里就擱不住事兒,受不住了,從二樓窗戶腦袋朝下跳下去了。我心想:你呀,傻瓜,人家不叫你活,你也不要自殺啊。
那年頭,人人自危,都恨不得把別人打成“反革命”,自己落個“表現(xiàn)好”,日子就會好過一點兒。一次,有個姓Z的老家伙把我出賣了。老Z的父親是地主,他不過是地主的“狗崽子”,因為家里的房子是私產(chǎn),“文革”一來,就不分青紅皂白把他也打成地主。這家伙為了表現(xiàn)積極就揭發(fā)我,說我在“牛棚”里編反動笑話。
這事是有的。那天,我們“牛棚”里有個姓Q的,從家里帶的飯盒里有一小塊牛肉。我就拿他取樂,問他:“你吃牛肉算什么,你知道嗎?”他腦筋沒轉(zhuǎn)過來,就說:“不知道?!蔽冶阏f:“你現(xiàn)在是‘牛(當時‘牛就是‘牛鬼蛇神)?!3耘H饩褪恰猿宰?。”我的笑話逗得“?!眰兌夹α恕?赡菚r候,殘酷斗爭,無情打擊,漫天血光,什么地方的“牛棚”能有笑聲?
老Z把這件事告訴了老K。
老K把我叫去,拍桌子打板凳,說我開革命的玩笑,膽大包天。我說:“自吃自,就是自取滅亡,我這是罵他?!?/p>
第二天,單位里掀起大批判的高潮,群眾紛紛寫大字報,口誅筆伐,拿我們練上了。老K一下闖進“牛棚”,沖著我們就喊:“你們這群牛鬼蛇神聽著,革命群眾又批判你們了,你們還不認罪,負隅頑抗?快點兒,每人寫一張大字報,問問自己老實不老實,別等著革命群眾揪斗你們。這回是大斗,一斗就是三天三夜。”
于是,我鋪開一張白紙——那時實際情況是,寫大字報,群眾用紅紙,牛鬼蛇神只能用白紙——寫起來,題目是《×××,我問你》?!痢痢粒褪俏?。內(nèi)容是:
“無產(chǎn)階級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潮,革命群眾奮起千鈞棒,痛打落水狗?!痢痢?,我問你,你老實了嗎?你說,老實了。不對,我不信你。你豎起你的狗耳朵聽著,我警告你,你已經(jīng)死到臨頭了,如果你再不老實,膽敢亂說亂動,我就把你打翻在地,再在你身上踏上一萬只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p>
我這張大字報一上墻,老K立刻就火冒三丈,把我叫去,氣得拿拳頭砸桌子,大罵我:“你狗膽包天。革命問你,你問誰?你大字報上的‘你指的是誰?是不是把矛頭指向廣大革命群眾?”
我說:“要是那樣,我豈不真的罪該萬死了嗎?K主任,您可別生氣,您一生氣,我就害怕。剛才不是您叫我們每個人都問問自己嗎?我這個‘你當然是指自己,‘你就是‘我,我是把矛頭指向自己呀?!?/p>
K主任被我蒙住了。他說:“混蛋,既然‘你就是‘我,就應當用‘我,‘你怎么是‘我……”他那張笨嘴,兩個字就把他給攪亂套了。他說不下去,一拍桌子:“滾回去,馬上改?!?/p>
我忙說:“接受您的批判,我立刻就改。把‘你字全改成‘我,行吧?”
老K說:“當然行,滾?!?/p>
我心想:你這個王八蛋,上了我的當。我跑到我那張大字報前,數(shù)一數(shù),總共十三個“你”字。我就回屋,用一張白紙寫了十三個“我”字,又拿點糨糊把大字報上的“你”字一個個全換成了“我”字。改好后,我像立了大功那樣,請老K來看。
再一看,大字報上變成了這樣:“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潮,革命群眾奮起千鈞棒,痛打落水狗?!痢痢?,我問我,我老實了嗎?我說,老實了。不對,我不信我。我豎起我的狗耳朵聽著,我警告我,我已經(jīng)死到臨頭了,如果我再不老實,膽敢亂說亂動,我就把我打翻在地,再在我身上踏上一萬只腳,叫我永世不得翻身?!?/p>
我瞅著老K的臉“騰”地紅了,不等他發(fā)火,趕緊笑瞇瞇地說:“您說把‘你字全換成‘我,我一字沒丟全改了?!?/p>
老K又沒詞了。我高興了一個星期,吃得也香,睡得也香。
【選自馮驥才著《一百個人的十年》時代文藝出版社版】
插圖 / 相馬 / 方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