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之死
五十退休?換在以前,李偉絕對嗤之以鼻??稍诩磳⒖缛?015年的當口,剛45歲的他竟然想退了,而且非退不可。
在別人壓力,李偉正是當打之年。名下屠宰公司和肉聯(lián)公司,數(shù)百名員工,資產(chǎn)上億。
雖然經(jīng)濟整體大環(huán)境不好,但李偉自認還頂?shù)米 ?墒嵌嗄旰献骰锇槔贤醯乃?,卻讓他頗為黯然既而心灰意冷。
老王走得很突然。清早,老王開著路虎在去豬場,副駕駛坐著老婆馳子,后座上是技術員老謝。車在鄉(xiāng)道上開得不快,可馳子卻突然尖叫:“老公,老公,你咋了?”后座正在打盹的老謝猛然驚醒,探過頭一看,老王已經(jīng)面色鐵青,雙眼上翻,小便失禁濕透了褲子……老謝也叫開了:“快,把腿伸過去踩剎車,扶住方向盤……”馳子手拿著速效救心丸的瓶子,手哆嗦得怎么得也打不開。老謝劈手奪過,一拳把瓷瓶轟碎,抓了幾類藥就往老往嘴里塞,可惜,晚了……趕來的120說,“突發(fā)心梗,人已經(jīng)死透了?!?/p>
聽到老王走得消息,李偉愣了半響,眼淚唰地一下,止不住。倆人從光屁股娃娃時就在一起,后來一同上學,再后來創(chuàng)業(yè),倆人成了合作伙伴。昨天,李偉還去了老王家吃魚喝酒,魚是老王熬了一宿,在水庫釣上來的。
李偉知道老王的豬場處境艱難,中央反腐,反鋪張浪費,豬肉消費量下降,全國的養(yǎng)豬行業(yè)都不景氣。業(yè)內有不少老板或破產(chǎn)或跑路。沒想到,老王已這種讓人無法挽回的方式謝幕。
李偉曾對老王說,“要是缺錢,就上我那去取……”老王笑而不語。多年合作,大家對彼此都太了解了,老王不能開這個口,受波及的企業(yè)何止自己,李偉的日子也不好過。
李偉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笑容——很無奈、很苦,還有一絲凄慘。
老王出殯那天,親朋好友一大早趕到老王家,卻看到了門口拉起了隔離帶,警燈閃爍。聽說是有人從19樓跳下,自殺了。主事的風水先生說,“這是老王命不致死,本該邁過這個坎,過上好日子的,老天都替他喊冤,于是又帶走一個陪他……”
李偉沒搭理唾沫星子亂飛的風水先生,因為19樓這戶人家他認識,是玉米販子老孟的家。前一陣,老孟還從李偉那借了10萬應急。聽說老孟把玉米送到飼料廠、酒精廠,可遲遲結不到款,不光農(nóng)戶成天追著他要錢,銀行和貸款公司也找他。
李偉又是一陣難過,天空潮濕而陰沉,李偉哭得像個小孩。
老王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他的豬場里有一大片空地,老王會種上各種蔬菜瓜果,一到收獲的季節(jié),老王就呼朋引伴地在地里玩。李偉自己這么多年沒買過米和油,米是老王種的,油是老王的榨油機榨的。老王還是個美食家,小菜花樣百出,開著車給朋友們送。
老王的生意到今天的地步,只是這一年間的事。短短一年,卻徹底毀掉了他20多年的“修行”。老王死的那天,李偉這才感到了真正的恐懼,之前,那是難以捉摸的,而現(xiàn)在,就跟擺在靈堂中央冰棺里的老王一樣具體。
賺錢到底是為啥???
20年來披星戴月,風雨兼程,沒有節(jié)假日,沒有帶家人旅游過,沒有過生日,與家人團聚的除夕或正月初一也屈指可數(shù)。老王走過的路和自己的路重重疊疊,什么時候輪到他李偉?這二十年,自己又幾時更好地生活過?
我要退休!
就像二十年前“我要下海”一樣,李偉一旦下了決心,就很堅定。他決定先從肉聯(lián)公司下手。
“李總,不好了,工人罷工了!”
李偉剛把肉聯(lián)公司全權交給副總經(jīng)理方四海不到一個月,就傳來了一個令他心驚膽戰(zhàn)的消息。
方四海是李偉兩年前招來的空降兵。此人科班出身,還有在大企業(yè)做高管的經(jīng)歷,人品也不錯。這回,李偉說走就走,直接讓方四海頂了自己總經(jīng)理的位置。
可沒走幾天,公司就壞消息不斷。
方四海上馬立即進行了一番改革??晒と藗儗λ辉購娬{的工作流程、精細化管理,尤其是動輒扣錢罰款十分抵觸。大家覺得這么多年都做過來了,風調雨順,以前老板都沒說什么,你方四海算個毛線,怎么就這不行那不行?
李偉蒙住耳朵,當聽不見,既然交出去了,就干脆不聞不問。
然而,令李偉無奈的是,公司業(yè)務方面,卻怎么也推脫不掉。多年來,個人風格濃厚的李偉就是整個公司的靈魂人物,客戶只認他,方四海愣是呼之不靈。無論下游廠家,還是經(jīng)銷商,仍舊只認李偉。
“李總,小心那個方四海,此人野心不小哦,別讓他把你的公司吃了!”還有好心人這樣提醒李偉。沒辦法,這個城市太小,老板們大都認為“請人來哭,沒有眼淚”,包括曾經(jīng)的李偉自己。
要堅持下去!李偉咬咬牙,同時也不忘給頗為委屈的方四海做工作。
這提心吊膽的“退休”生活沒持續(xù)多久,公司那邊還是失控了,工人竟然鬧起了罷工!
“這樣所謂的改革太苛刻,不合情理!”工人代表憤怒而激動,口水幾乎濺到了李偉臉上。
“制度本身就該是嚴格的,是你們長期以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素質太低,不可救藥!”方四海手上緊握著一把鎮(zhèn)紙,一副隨時豁出去的堅決。
方四海的話硬生生地砍在李偉心坎上,他很清楚,方四海說的是對的,自己一直對管理不在行,認為工人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也不需要什么管理?,F(xiàn)在,要把這樣一群散兵游勇直接交給雷厲風行的方四海,他實在是太過天真。
此時,雙方的眼睛都緊緊盯著李偉,就等他一句話,李偉的手心慢慢滲出汗
來,那感覺黏糊又惡心,就像他在吵鬧聲中已經(jīng)徹底暈乎的頭腦……
以大局為重,李偉最后只有叫方四海走人。他忘不了方四海臨走時的眼神,有悲涼,有憐憫,還有輕蔑,仿佛他是一攤永遠糊不上墻的爛泥,他這樣的人還敢奢望什么退休?
經(jīng)過這一動蕩,公司很傷了些元氣,無論是業(yè)務還是員工的信心。李偉深感疲憊。他對職業(yè)經(jīng)理人失望,對自己的員工失望,對自己更加失望。
肉聯(lián)公司依靠職業(yè)經(jīng)理人不行,人員素質更低的屠宰場更是不可能了,都是混社會的老油子,這么多年,他可是摸爬滾打過來的。
前前后后一折騰,使得本來為退休做安排的李偉反倒加倍勞累和無奈。自己的兒子還小,看來,想把企業(yè)交給某人的退休計劃算是徹底擱淺了。
四十不惑
李偉羨慕過史玉柱的幸福生活,有忠誠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打理公司,有大把時間登山、探險、享受生活。雖然偶爾陷身輿論風波,但有驚無險,次次全身而退,繼續(xù)逍遙四方。
李偉覺得,就算史大嘴出了事又能如何,人家好歹算享受過,而這條路從來沒有鋪展在他李偉的腳下。
“大部分老板是人格分裂的,缺少快樂感,原因在于他們內心深處并不認為這是可以作為自己的終身職業(yè)……”一個關于民營經(jīng)濟如何發(fā)展的討論會。會上某學者大談中國商業(yè)文化,洋洋灑灑,口若懸河。
放在以前,李偉一定會與之唇槍舌劍,“專家們懂個屁?”。飽食皇糧的學者,在舒適的書房里做著不曬太陽不被雨淋的學問,哪知道民營企業(yè)的艱辛,而這些艱辛絕大部分又是不足為外人所道的。
人人都認為他掙大錢。政府覺得他為富不仁,沒為當?shù)匕l(fā)展做出應有的貢獻??梢荒甑臓I業(yè)額不到一千萬,不算維護、折舊和人工,光是每年的“潤滑”費,就是幾十萬元。人人都以為他是肥羊,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玩些手段。諸如此類桌面下的事情,學者們知道嗎?
這次,李偉選擇了默默退場。會場外陽光猛烈,讓他好一陣才睜開眼來。
知天命
面對近一年來的諸多壞消息,李偉也曾慶幸,扛住了一些朋友的嘲笑,諸如膽小、保守,也抗住了許多誘惑,比如投資房地產(chǎn)、股市等??稍敬嗳醯睦麧櫲耘f正被原材料、能源漲價和勞動力成本上升等因素一點點剝蝕,就像潮水帶去岸邊的泥沙,悄無聲息而又不可阻擋。
就在李偉開始對自己的退休計劃產(chǎn)生懷疑時,弟弟那邊又出事了。
朋友欠下上千萬元的巨債跑了,而弟弟的公司與其公司有互保關系?,F(xiàn)在,朋友人間蒸發(fā),幾十個債主都快瘋了。
“哥,老婆孩子拜托你了……”弟弟的電話讓李偉一陣陣發(fā)毛。李偉心急如焚,這難道是最后的告白嗎?
想到那伙債權人搶、砸公司的情景,李偉和妻子不寒而栗,可一想人家也可能是一輩子的積蓄,片刻傾家蕩產(chǎn),又不勝唏噓。
弟弟的公司,電腦等值錢的東西已被哄搶一空,滿屋狼藉,觸目驚心。真是一步走錯,萬劫不復。弟弟若要東山再起,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他這個哥哥了。
入夜。李偉枯坐書房,手頭一本書,怎么也看不進去。妻子推門進來,遞給他一杯熱牛奶。他拍拍妻子的手,算是道謝。
“咱們公司沒問題吧?”李偉從來不把外頭的艱辛困難帶回家,妻子也懂事地從不過問,看來這次她是真的嚇到了。“還好,雖說利潤不如從前,但沒借錢,放心。”李偉回答得輕描淡寫。
燈光下,李偉突然發(fā)現(xiàn)妻子眼角的皺紋細細密密,這些年欠她太多!
“要不我退休吧?到鄉(xiāng)下買個小院,養(yǎng)一群雞鴨,再種點地,我們天天在一起,過清清靜靜的日子。”邊說,李偉邊把妻子攬進懷里。“怎么說這樣的話,你才四十歲!難道真的出了什么事?還是你身體出問題了?”妻子推開他,一臉緊張。李偉明白了,自己的經(jīng)歷與情感原來連最親近的人都不能理解,何況他人,一種很深的孤獨感突然爬上心頭。
他能退到哪里去?
那天,一家人吃飯,妻子無意中對弟媳說,你哥想退休到農(nóng)村過清閑日子。弟媳頓時瞪大了眼睛:“那我們怎么辦?”李偉趕緊安慰她,說說而已,就是有那一天,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弟媳這才放心吃飯,這個女人已成驚弓之鳥。李偉在心底嘆出一口氣。
一個周末,李偉提議到遠郊的農(nóng)家樂玩。妻子吃驚得大張著嘴:“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在那個金銀花藤蔓爬滿院墻的農(nóng)家小院里,他們吃到了剛從地里摘來的新鮮蔬菜,還有土雞燉山菇。院子后面是座小山,爬上去,后背微汗,悠悠的微風拂過來,大人孩子都舒服得大喊大叫。眼前一片綠色,一直鋪到很遠很遠。恍惚之間,李偉感覺自己回到了老王豬場里的那片空地,和朋友們一起嘻哈。
晚上,沒有霓虹燈的干擾,只有天上的星星。偶爾一兩聲狗叫,更襯出夜的安謐。李偉睡在柔軟又悉悉作響的床上,心中甚是好奇,他揭開身下的床單、薄棉絮,看見厚厚一層新鋪的稻草,散發(fā)著植物的芳香。李偉又想到了老王,不知道老王當初睡在豬場里,聽著風輕蟲鳴,是否能把幾百萬的飼料欠款暫時忘掉,而一覺天明呢?
李偉關了手機,把自己屏蔽了,多少年來還是頭一回。妻子問:“你說退休后就是過這樣的生活?”李偉點點頭,一旁的妻子和弟媳靜默良久,都說有點意思,可是……
李偉關于退休的這段記憶,很快就會如同那年的日歷一樣一翻而過,不留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