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平
1963年夏,我初中畢業(yè),即去西寧市找工作,在青海省交通廳民工招募處等候分配。等候分配的日子好難挨,我捧著一本小說心不在焉地翻著,突然耳邊一聲驚叫“501號,你能識文斷字?”
我驚異地瞅著這個面孔黧黑個頭比我高出一大截的大個子:“你咋知道我是501號呢?”
他說:“排隊報名時,你擠在我身后,我是500,你不就是501?!?/p>
他把我那本厚厚的書瞅了瞅,說:“請給我婆姨(方言,老婆)寫封信。”我問道:“寫啥子事呢?”
他笑道:“就寫我已經(jīng)到了西寧,西寧是個好大好大的莊子啊,天天像趕集。我正在交通廳等候分配活計,餐餐給我們吃白面包子?!?/p>
我撲噗一笑:“你啥時候吃白面包子了?”他說:“就這樣寫吧,叫她放心就行?!?/p>
從閑談中得知:他叫馬尕狗,青?;】h馬家莊人,家有老婆和兩個幼小的孩子,因孩子老婆餓得慌跑來找活計。他見我成天看書,驚訝不已:“你可去學(xué)校做先生,咋也跑來下苦力?”
遲疑了許久,我才傾訴了苦衷:我的文化程度在當時的湖南農(nóng)村也比較稀缺,可去做教師或在鄉(xiāng)鎮(zhèn)里干點什么;但因我是地主的兒子,只能老老實實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改造。他惋惜地連連搖頭:“作孽,作孽?!?/p>
以后我倆便成了莫逆之交。那時,大家都很餓。每餐吃飯,幾百人擁到食堂窗口,擠得精疲力竭才能領(lǐng)到兩個像土疙瘩似的窩窩頭。我的那一份,都是尕狗哥領(lǐng)來的。
招募處是按報名順序分批分配工作的,隔三差五,高音喇叭里便會播出通知:××號至××號到招募處集合。于是這批人歡呼雀躍,登上大篷車被拉去某個工地。470號以前的人都走了,該輪著我和尕狗哥了。正眼巴巴地等待著,第二天清晨,喇叭反復(fù)播放:“應(yīng)征民工都收拾行李來招募處集合。470號至500號留下拆帳篷,清掃場地?!逼焰毓犯缌粝?,我很不想離開他,他三兩下替我收拾了鋪蓋,說:“沒有不散的筵席,快去吧,有活計做就好了?!毕胫ぷ饔辛酥洌蠹倚老踩艨竦嘏苋?。一個穿舊軍服的頭兒開始講話。他說:連續(xù)三年自然災(zāi)害,國家正處于困難時期,暫停一些公路的修建?,F(xiàn)奉上級指示:停止招募民工,給你們發(fā)放路費,各回原籍。頃刻間全場一片哭聲。我則不亞于五雷轟頂,想當初,為逃避生產(chǎn)隊里繁重的夏收大忙,避免被殘酷地批斗,我不惜賣掉家里的全部口糧,湊做路費來到西寧,希望能混口飯吃,現(xiàn)在卻面臨返回原籍的窘境,我死的心都有了。
快散會時,尕狗哥來了。我情不自禁號啕大哭,他沉默了許久之后,說:“我們這三十人是留下去德令哈養(yǎng)路的,你回去不好做人,你去吧。”
我說:“這咋行,老婆孩子都靠著你呢!”
他說:“餓不死,回去馬上開荒種蕎麥?!?/p>
正爭執(zhí)間,德令哈開來一輛大篷車。他不容我分說,老鷹抓小雞般把我拎起來,扔上了大篷車……
就這樣,尕狗大哥把工作的機遇讓給了我,我去了德令哈的一個養(yǎng)路工班。不久得知,尕狗大哥的兩個小孩都在那場饑荒中不幸死去。我很難過,心想,當初尕狗大哥如果沒把工作的機會讓給我,他的孩子也不至于餓死。之后幾十年,我也把這位救命恩人當作了自己的親人。他常說:當年對我這個人,他沒看走眼。我卻總覺著欠他太多太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