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向祖文
(作者:湖北省民宗委)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眼里,故鄉(xiāng)是那么大。
我去上學(xué),每天都要翻山越嶺。山嶺雖不很高,但彎彎曲曲的像蛇一樣蜿蜒很長很長,似乎難于望見它的盡頭。當(dāng)我爬上最后一道山嶺,遠遠地就聽見學(xué)校開始自習(xí)的鈴聲。我一手按住書包,腳下飛快地朝學(xué)校跑去。在學(xué)校附近的那個水溝里,我還得找到一塊石頭扛在肩上。學(xué)校有個規(guī)定,每個學(xué)生早上上學(xué),每天都必須搬一塊石頭去填操場外的一個大坑。水溝里的石頭已經(jīng)被每天過往的同學(xué)找得差不多了,我只能到水溝的下端去找。我卷了褲腿順著水流在溝道里一陣緊跑。當(dāng)我扛著石頭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的時候,老師已夾著課本威嚴地站在教室的門邊了。
放學(xué)后,我雷打不動要在清江河里挑兩擔(dān)水。我是家里唯一能夠扛得住這個重活的男子漢,父母不在家,祖父祖母都老了,弟妹還小,其實我那時也只不過十一二歲。水桶的系繩太長了,于是我把系繩挽成一個結(jié)。盡管這樣,我仍然比水桶高不了多少。取水是一條“之”字拐的很長的石級,一百多階,又不規(guī)整,許多次我都差一點一個趔趄把木桶摔下坎去。這里是一個渡口,來來往往有許多的渡客,無論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看見我小小年紀挑水實在可憐,就在后面接了我的擔(dān)子挑了起來。
讓我愜意的是月明星稀乘涼的晚上。村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坐在打谷場上一起講村里的往事和故事。清江河的涼風(fēng)順著村子吹上來,帶著一股淡淡的河水和魚腥的味道。老嫂子道芬姐是村子里講故事的能手,她肚子里的故事象秋蠶的細絲一樣永遠也抽不完,她的丈夫?qū)Υ艘彩值靡?。她講的最動人的要算葛麻的故事。只要看看道芬嫂子那種一臉憂傷、燦然的表情,無論是我,還是大家,都篤信葛麻就是一個真實的人物,他就在我們的鄰村,甚至在某一天他會來到我們中間講述他幫助張大洪的往事。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心中,故鄉(xiāng)就是我的所有,就是我的全部,村子里發(fā)生的一切便是我生活的一切,我似乎從來沒有想到村子以外的事情。我唯一馳騁想象的是打一只更大的鐵環(huán)在山嶺上奔跑。我也去過幾次鎮(zhèn)上和縣城里,但那里除了照相館玻璃櫥里擺放的幾幀美人照外,其他都沒能提起我多大的興趣,而且每次去縣城我都躲不了幫祖父背回他從糧店里回的口糧。我的負重其實不過二三十斤,可我總感到一條路長長的怎么也望不到它的盡頭。故鄉(xiāng)對我來說是一腔悠遠而又沉重的記憶。
或者出于偶然,也許出于必然,我離開了故鄉(xiāng)。先是去縣城和一個城市里讀書,后來又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教書工作。幾年后,當(dāng)我再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一下子變得局促了、狹窄了。那里還是我曾經(jīng)讀書的小學(xué),那個遙遠的記憶就近在咫尺,但它已不再顯得那樣有氣派那樣有格調(diào)。我曾經(jīng)擔(dān)水的渡口早已改變了原來的模樣,那條擔(dān)水走過的大路現(xiàn)在似乎只是一條窄窄的荒徑。村里修成公路以后,村子的人家都搬住到公路邊上去了。拆過房屋改種莊稼后,那一片地似乎僅有幾床涼席那么大,那一個乘涼的壩子翻耕成田,現(xiàn)在看起來,真是不敢想象這里曾是全村人的打麥場。村子中間那口堰塘,小時候總以為它能吞下半個天的雨水,然而現(xiàn)在它就是村子中間的一口淺水缸。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這里是不是我過去生活的地方。如果這里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的記憶之地,那么我的童年和少年該有多少錯誤、多少對真相的迷惑?。⊥?、少年的世界與現(xiàn)實的世界該相差幾多!有時候我甚至有一種莊周夢蝶的感覺,不知道應(yīng)該相信哪一個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哪一個村莊才是我的村莊。
大約因為年歲的增長,故鄉(xiāng)的影子在我的身后拖得很長很長幻化成另外一種模樣。七八年前我離開了故鄉(xiāng)來了省城。大約因為遲來的原因,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我有一種寄居他鄉(xiāng)疏離的感覺。這不僅于我如此,我的孩子也是這樣。她從國外回來,念叨的回家仍然是我們的老家。我們的心靈紙鳶一直飄落在故鄉(xiāng)的原野上、故鄉(xiāng)的山水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感覺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日復(fù)一日地濃烈了。每次打上行囊回故鄉(xiāng)去,我的心上就有一種逃離歸往的激情。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在想,是這個城市的喧鬧讓我無法寧靜?還是這里莫名的壓力讓人無法安恬?似乎是,似乎又都不是。如果是,為什么那么多人對這里留戀忘返?為什么回到這里便那樣充滿激動、熱情萬丈?如果不是,我,而且連我的孩子也對這里感到不安。有一天我隱隱感到,我之所以對這里的一切感到茫然,并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而是我的世界還在故鄉(xiāng)。我從故鄉(xiāng)出發(fā),故鄉(xiāng)占據(jù)了我的童年和少年,也就占據(jù)了我的整個心靈世界。人知道從哪里出發(fā),才知道該往哪里去;知道該往哪里去,才知道我們該從哪里出發(fā)。故鄉(xiāng)于我是一道曲曲折折的山嶺,是一汪氣喘吁吁的河水,是一片安恬的平壩,是一座古舊的老屋。這些似乎都是可以復(fù)制的,飄落在故鄉(xiāng)村口的那一種味道、那一種親切只有回味才能感覺。有了長長的離別、久久的相思,有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感受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故鄉(xiāng)。我嘗過山珍海味,可是跳蕩在舌尖上的仍然是故鄉(xiāng)一日三餐離不開的咸辣酸;西湖的柳、黃山的云、華山的峰都看過了,然而在眼前閃現(xiàn)的依然是掛在故鄉(xiāng)山嶺上的一輪明月。我時常想起道芬嫂子講述的葛麻的故事,想起清江河對岸那個迎著晚霞唱歌的少年,想起在我沉重喘息的時候有人在后面給我接過扁擔(dān),想起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是一個小個子卻很有個性的人。她跟許多人吵過架,但是她去世的時候,無論是與她沒有吵過的還是吵過的那些伯娘老太,都來扶著靈棺大哭了一場。我清楚地記得這樣一件事情,村子里一個年輕知青新寡,身后拖著一大群未成年的孩子。婦人后來和村子里的一個沒有成婚的年輕人談對象有了孩子。當(dāng)時村里正搞 “運動”,大隊的干部準(zhǔn)備拿這兩個人說事開批斗會。生產(chǎn)隊長一時沒有主意,找到我的祖母。祖母說,他們家要的不是批斗,是糧食。當(dāng)天,祖母用青桐葉包了一碗豬油去了這個婦人家里。一碗豬油是我們?nèi)規(guī)讉€月的油犖。祖母做七十歲生日的時候,我們家的日子比過去好了許多,我們決定給祖母做一個熱鬧的生日,那天家里來了不少客人。傍晚的時候,村西頭的克香老嫂子也來了。算年歲她比我祖母還長幾歲,因為祖母在當(dāng)?shù)剌叿莞?,?dāng)?shù)囟家宰孑呄喾Q??讼闵┳右还找还盏剡M了我家的堂屋,搓著手依著她的孫輩說:“老祖宗,您七十大壽,我一無茶二無酒,三無紅糖四無掛面,只有兩個巴掌給您作揖?。 白婺附舆^克香老嫂子送過來的雙手拉她就勢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祖母知道,克香嫂子日子過得很苦,家里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她記住這個日子,就是一份情意。吃飯的時候,祖母走到克香嫂子身邊囑咐克香老嫂子一定要慢慢吃,吃飽吃好,還用筷子專門給她夾了菜碗里的肉。我們村里有客人吃過晚飯還要請聽吃早飯的習(xí)俗。晚上克香老嫂子回家走的時候,祖母再三囑咐她明天一定來。第二天克香嫂子沒有來,祖母怕我們?nèi)フ埐荒芩銛?shù),又專門上門去請。祖母豁達、樂觀、輕薄錢財、看重情意、同情弱者、行俠仗義的性格在我們幼年的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人的口味據(jù)說是最頑強的,小時候吃了什么,就一輩也改變不了。小時候留下的記憶,一旦打下烙印,就一輩子也忘懷不了。記憶的影片隨時間浸蝕,也許會帶去她的光華,但是她的底色卻從來不會改變。在我們的周身時時環(huán)繞著光怪陸離的東西,我們也許會去附會、也去唱和,然而無論怎樣選擇,我們都不會改變我們出發(fā)的地方,總忘卻不了故鄉(xiāng)那一種親切的呼喚。故鄉(xiāng)給了我們最初的記憶,給了我們最初的動力,她也必然影響我們一生。我從那里出發(fā),就一刻也忘卻不了那個地方。故鄉(xiāng)是一個很淺很淺的港灣,但故鄉(xiāng)又是一片望不到邊涯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