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京聞
打鐵將軍梁興初
賴京聞
東北野戰(zhàn)軍三支主力有“三虎”之美稱?!叭ⅰ闭撸豢v、二縱、六縱也。遼沈戰(zhàn)役后,一縱改稱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十八軍??姑涝塑娛着鰢鴧?zhàn),在第二次戰(zhàn)役中重創(chuàng)美李軍,獲“萬歲軍”美譽。其軍長就是曾任東野一縱一師師長的梁興初將軍。
梁興初原名梁興柞,江西吉安陂頭街人。身高一米八,眉濃黑,眼如炬,背微駝,顴骨略高,門牙前突,故被稱為“梁大牙”。父篾匠,并沿街開紙扎店。生育九子,七子夭亡,唯余梁興初和弟弟梁興枯。梁興初幼年頑皮難帶,走起路來一蹦一跳,不管面前是溝是坎,跌倒了爬起來又跳。進學堂讀書,常捉鳥雀放飛于課堂,抓蟲蛙置同窗書包。某日上課前,將女同學之辮拴于板凳,起立時,嘩啦跌倒,課堂大嘩。稍長,因家境困難輟學,父親送其學裁縫、學理發(fā),均被辭退。1927年送至鐵匠鋪,始安心,扎扎實實打了三年鐵,養(yǎng)成了鐵打的性格,無論多苦多累,從不叫喊。
梁興初任師長、軍長后仍頑性不改。某日,他為某通訊員理發(fā),理畢取毛筆于嘴邊添兩撇八字胡,圍觀者大笑。
梁興初作戰(zhàn)勇敢,不怕死,且有蠻勁;他遍體彈痕累累,共負傷九次,均大難不死。1931年5月,二次反“圍剿”戰(zhàn)斗中負傷,傷愈后提升為排長;1932年秋,任副連長,在黃陂戰(zhàn)斗中兩次負傷不下火線,榮獲“模范連長”稱號,并被授予“紅星”獎章,后調(diào)任連長;1933年夏,在一次遭遇戰(zhàn)中負傷,一顆子彈從左腮穿透了頭部,血流滿面,說話困難,受到師部嘉獎,繼調(diào)任營長;1933年底,在保衛(wèi)興國的戰(zhàn)斗中,負傷住院10天;1935年在長征途中的豬場阻擊戰(zhàn)中與敵展開白刃戰(zhàn),負傷未住院,后任偵察連連長;在直羅鎮(zhèn)戰(zhàn)斗中提升為團長;過黃河東征,梁右手負傷,落下食指、中指殘疾。
梁興初夫人任桂蘭感慨地說:“老梁在紅軍時期六年,從戰(zhàn)士到團長,作戰(zhàn)無數(shù),負了九次傷,升了九級,正好是一個傷疤一級軍階。他才真是一級一級打上來的?!?/p>
梁興初戎馬生涯中遇險不計其數(shù),其中抗美援朝就有三次。某日,將軍欲騎馬待發(fā),敵炮彈驟至,坐騎斃命,即軍長大青馬也。又一日,一發(fā)炮彈落指揮所旁,彈片飛入屋內(nèi),洞穿屏風,擦將軍肩過。再一日,將軍于指揮所看地圖,忽電話鈴響,將軍急接之,一炮彈正落地圖前,將軍無恙。其時,來電話者為楊大易將軍,故梁興初見面謝之曰:“救命恩人”。楊大易猶如丈二金剛,后乃知其所以然。
史載1935年9月18日,長征中的中央紅軍占領了甘肅哈達鋪。是時,中央紅軍向何處去仍無定數(shù)。毛澤東于繳獲的國民黨報紙中獲悉陜北紅軍和根據(jù)地發(fā)展的情況,遂與中央作出了去陜北的重大決策,故史家稱“一張報紙決定了紅軍命運”。毛澤東讀到的報紙究竟從何而來?眾說紛紜。梁興初的經(jīng)歷便是一種詮釋。大意為:紅軍長征至甘肅,梁興初被調(diào)任紅一軍團直屬偵察連連長。某日,梁興初與指導員曹德連跑步來到軍團指揮部,接受任務。毛澤東、林彪、聶榮臻、左權均在。左權指著地圖命令:“你們立即出發(fā),到哈達鋪偵察敵情,籌集糧食和物資?!泵珴蓶|以濃重的湖南口音重復道:“找一些近期的報紙??!”
是日下午,梁興初即率全連官兵,換裝國軍軍服。梁佩中校軍銜,大搖大擺開進哈達鋪。該鎮(zhèn)鎮(zhèn)長及保安隊等前來迎接即被控制,偵察連未放一槍一彈便占領了哈達鋪。其時,國民黨一位駐岷縣魯大昌師的少校副官剛從省城回來。曹德連從他的行李中發(fā)現(xiàn)了一大批捆裹著舊年畫的報紙,有《大公報》、《山西日報》等,便立即送給林彪、聶榮臻。聶榮臻趕緊派人送給了毛澤東。后來,毛澤東曾幽默地對梁興初說:“你們這次出去收獲最大,把劉志丹的根據(jù)地給‘抓’來了?!?/p>
次日,毛澤東在一座關帝廟里,主持召開了干部會議。毛極為興奮,大聲道:“同志們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們要感謝國民黨報紙,為我們提供了陜北紅軍的消息,那里不但有劉志丹的紅軍,還有徐海東的紅軍,還有大塊的根據(jù)地。這對我們真是好消息啊!”
俗語說:“明槍易擋,暗箭難防?!?938年秋,115師685團改編為蘇魯豫支隊,梁興初任副支隊長兼四大隊大隊長,隨后東進蘇魯邊的微山湖西部。初到不久,梁興初便遭遇了駭人聽聞的“湖西肅托”事件。
當時,在蘇魯豫支隊四大隊政委王鳳鳴、湖邊地委組織部長王須仁的操縱下,以奉中央之命“肅托”為名,肆意迫害并公開槍決79名干部。后來被扣押的“托派”嫌疑人達五六百人,共計300余人被殺害。1940年至1982年,原山東分局和后來的山東省黨委,經(jīng)多次調(diào)查證明,“湖西肅托”中被捕被殺的人,查不出一個是“托派”。
1939年10月,梁興初率部完成作戰(zhàn)任務后返回湖西根據(jù)地時,留守后方的四大隊政委王鳳鳴突然出現(xiàn)在路旁。隨著一聲令下,沖上來幾個戰(zhàn)士下了梁興初的槍。梁以為鬧著玩,問:“政委,開什么玩笑呀?”對方說:“誰跟你開玩笑?你被捕了!”由此梁興初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了“托派”,遭受了殘酷的刑訊逼供。
梁興初被抓,震驚了115師領導。羅榮桓帶上師政治部保衛(wèi)部所有干部,一路急進,星夜奔湖西,解救梁興初等被關押的“托派”。任桂蘭告訴我,羅榮桓趕到時,老梁正被綁在土地廟的大柱上。見到羅政委,他不禁失聲痛哭。羅撫摸著梁興初身上的刑傷,憤慨不已,不停地罵道:“這是犯罪,這是犯罪!王鳳鳴,你知不知道?”
梁興初打仗狠,罵人更狠。1948年1月,將軍率部參加東北戰(zhàn)場的公主屯戰(zhàn)斗。屬下30師90團于行進途中被國軍劫走100名民夫,將軍聞之,怒罵30師師長方強:“你娘賣x的,送到嘴邊的肉不吃,倒讓敵人揀了個便宜!”方強不敢回嘴。梁轉(zhuǎn)過來怒罵90團團長:“你不戴罪立功,把你腦袋割下來見我?!笔且郏?0師邊打邊走,連戰(zhàn)連捷。方強戰(zhàn)后總結(jié)道:“這一仗打得好,是梁司令罵出來的,我們就是要猛打猛沖猛追猛罵?!?/p>
黑山阻擊戰(zhàn)中,梁興初始終站在最前沿指揮。某日將軍吃飯時,敵一炮彈于附近“當啷”爆炸,一彈片飛進碗中。將軍了無懼意,以筷子夾之:“沒有陸(肉),哪來的骨頭?”28師政委晏福生勸說:“梁司令,還是撤一撤吧?!睂④娀貞骸澳镔uX的,我不撤,看哪個敢撤?誰想撤,就踩著我的身體過去!”是役,梁興初率十縱倉促應敵,孤軍奮戰(zhàn),抗擊五倍于己之敵精銳部隊,使敵“西進”兵團猛攻三天而未獲寸進。電影《黑山阻擊戰(zhàn)》即以此役為原型。
梁興初沒有想到,自己在抗美援朝戰(zhàn)斗中卻被彭總痛罵一頓。1950年10月,將軍率三十八軍入朝作戰(zhàn)。首戰(zhàn),攻熙川失利。時任志愿軍司令員的彭德懷怒罵:“都說梁大牙是打鐵的,一員虎將,我看是鼠將,你那個三十八軍是什么鳥主力部隊?”初始,梁興初沉默無言,繼爭辯之:“你罵我可以,不要罵三十八軍嘛!”
梁興初知恥而后勇。第二次戰(zhàn)役,他率三十八軍打德川,大捷。彭德懷大喜,親自起草通令嘉獎:“此次戰(zhàn)役,我三十八軍發(fā)揮了優(yōu)良的戰(zhàn)斗作風,尤其是一一三師行動迅速先敵占領三所里、龍源里阻擊南逃北援,敵雖在百余架飛機與百余輛坦克終日轟炸掩護下,反復突圍終未得逞,致戰(zhàn)果輝煌,計繳坦克汽車近千輛,被困之敵尚多,望克服困難,鼓起勇氣,繼續(xù)全殲被圍之敵,并注意阻敵北援,特通令嘉獎,并祝你們繼續(xù)勝利!”電報將發(fā)出時,彭總覺言猶未盡,于末尾又添兩句:“中國人民志愿軍萬歲!第三十八軍萬歲!”
據(jù)杜平將軍回憶,當時鄧華、洪學智、杜平似乎覺得稱一個建制軍“萬歲”從未有過,提議彭總考慮。彭總堅定地說:“打得好,就是萬歲嘛!發(fā)了吧,發(fā)了。通報全軍,上報軍委!”后《人民日報》記者李莊發(fā)表了長篇通訊《被人們歡呼“萬歲”的部隊》——三十八軍“萬歲軍”的美譽由此傳遍全國。
1967年3月,梁興初調(diào)任成都軍區(qū)司令員。赴任前周恩來總理召其談話,說:“自古以來‘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你到成都當司令,要先把局勢穩(wěn)定下來,軍隊絕對不能亂!”劉結(jié)挺、張西挺是四川省“文革”造反派頭頭。梁興初入川,兩派逼其表態(tài),回答:“統(tǒng)統(tǒng)槍斃!”次日“打倒梁大牙”的大字報鋪天蓋地。
1969年,四川造反派武斗蔓延,川東北尤為嚴重。梁興初擬驅(qū)車至達縣、萬縣等地制止武斗。不少同志勸他:“川東有幾萬條槍,你要小心?!睂④姷恍Γ骸靶〔艘坏?。”某日,將軍召集達縣兩派頭頭開會,會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兩派頭頭到會后,將軍鄭重宣布:“我這次帶了五個師,就是來你們這里制止武斗,收繳武器的?!苯又謩e介紹各師師長,介紹到誰,誰就“咯”一聲立正,注目待命。造反派頭頭大懼,次日便上繳各種槍械萬余支,武斗遂平。這里所謂五個師即一個偵察連,五位師長均為臨時來匯報工作的各師部干部。梁興初將軍制止武斗既虛張聲勢,又真槍實彈。如有違抗者,該抓的抓,該關的關,毫不留情。罪大惡極者,繩之以法,投入監(jiān)獄。將軍說:“你們是造反派,我也是造反派,我造了國民黨幾十年的反,哪像你們這個樣。你們再吵再鬧,就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關起來?!泵珴蓶|聽到后說:“還是打大仗的人敢講真話。”
1971年9月14日,成都軍區(qū)政委張國華打電話給梁興初:“在廬山會議上第一個講話的人帶著老婆逃跑了!”其時,梁興初因心臟病正在軍區(qū)第四招待所五湖村療養(yǎng),為了弄清帶著老婆跑了的是誰,將軍開始猜是陳伯達,又猜康生,終不得其解。即打電話問黃永勝,黃答:“是第一個講話的人跑了?!北銙炝穗娫?。又打電話問鐵道兵政委宋維栻,對方答:“剛吃了安眠藥,頭疼得很?!币鄴鞌嗔穗娫?。經(jīng)多方詢問,梁當時竟未弄明白,到底是誰帶著老婆跑了。
林彪事件傳達后,梁興初大吃一驚,并及時向中央報告自己“文革”期間兩次見林彪的情況。其中一次林彪說,四川我們不放心,你們(指梁與張國華——作者注)去了,就放心了,然后被林留下來喝了茶。6天后,毛澤東接見張國華、梁興初等說:“我也沒有想到會出林彪事件,不要把舉手的人都當成林彪的人?!泵钢号d初說:“魯迅說曹聚仁‘喝了他家的茶,就是他家的人’,你喝了林彪的茶,不是林彪的人嘛!”
廣州軍區(qū)原副司令員朱月華說過:林彪事件后,張春橋任總政治部主任,約梁興初談話,將軍拒之。張率隨員造訪,將軍蓬頭赤足,橫臥床上,與之對語。
1972年2月26日,梁興初心臟病發(fā)作,住進北京301醫(yī)院。9月出院后被下放山西太原某工廠“勞動鍛煉”。因?qū)④娫橇直氲昧?zhàn)將,無人敢為之說話,下放竟達8年之久,遲遲未能復職。黃克誠出任軍委紀委書記后,力排眾議,還其清白。某次紀委會議,黃克誠舉雙手,豎九指,慨然說到:“梁興初同志身上九處彈創(chuàng),這樣的人會是反革命?”將軍夫人任桂蘭跟我談及此處,泣不成聲。
1985年10月5日,梁興初將軍因病逝世,享年72歲。
(注:筆者根據(jù)與任桂蘭訪談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