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橫聲
明朝年間,有一個叫袁子秋的書生,千里迢迢赴京趕考,途中大病了一場,雖然保住了性命,卻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盤纏。除了幾枚可憐的銅板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母親臨終前留下的一枚玉墜。
袁子秋在錢記當鋪門外徘徊了很久,直到他的肚子“咕咕”叫了三遍,他才決定當?shù)粲駢?。可惜玉墜材質普通、做工平常,只當了三兩紋銀。
這點銀子絕對不夠他堅持到京城的,可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袁子秋買了幾個饅頭,討了碗熱水,總算填飽了肚子。這時候已近傍晚,袁子秋決定在城里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再上路??墒且淮蚵?,最便宜的大通鋪,住一晚上都要十文錢,袁子秋不禁躊躇起來,問老板是不是可以再便宜些,老板實話實說:“就是這個價了,你要是還嫌貴,只有子時之后再來了,那時候我們只收一半錢?!?/p>
袁子秋大喜,只要能省錢就行,少睡半宿算得了什么?于是他來到街上東走走、西逛逛,累了就靠在墻上歇一會兒,不知不覺,幾個時辰就這么熬過去了。眼看子時將到,他決定回去休息。穿過一條無人的小巷,袁子秋突然看到一只體形碩大的狗正趴在地上吃著什么??吹剿咏^來,那狗弓起身體,做出一個準備攻擊的姿勢,嘴里發(fā)出威脅的吼聲。這畜牲,也不知道餓了多久,怕跟它搶食呢。袁子秋又好氣又好笑,繞了個圈子,從巷子的另一邊越了過去。剛走沒幾步,借著昏暗的月光,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個長長的盒子,看上去十分華貴。他趕緊走過去撿起來,打開一看,里面裝著一個畫軸。
什么人這么不小心,把畫丟在了大街上?袁子秋猶豫了一下,展開畫軸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但見此畫墨氣淋漓,放縱活潑,竟然是董叔達的《夏山圖》。董叔達是北宋三大家之一,以畫山水見長,這幅《夏山圖》正是他的代表作。袁子秋對書畫一向極有研究,一番品鑒之后不由得驚疑不定,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這應該是一幅真跡。
袁子秋一顆心怦怦狂跳起來,如果這畫確是真跡,隨便都能賣上千兩銀子,有了這筆錢,他就可以渡過眼下的難關了。他手忙腳亂地將畫軸裝好,準備離開時卻又想到,不小心丟失此畫的人,此刻說不定急成什么樣子呢,虧了自己苦讀圣賢之書,卻在這個時候起了貪念,真是有辱斯文。
袁子秋心中大愧,也不走了,就靠在墻邊,等待前來尋畫之人。他不知道,丟畫之人現(xiàn)在正躺在暖暖的被窩里呼呼大睡呢。
這人名叫黃昌榮,是城里一家商行的大老板。雖然也算是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但黃大老板十分懼內,被老婆小蘭看得死死的。前不久,黃昌榮迷上了醉香樓的名妓小桃紅,瞞著小蘭跟她打得火熱。小桃紅素來喜愛書畫,尤其喜歡董叔達的畫作,恰好他家藏有這幅《夏山圖》,于是這天他拿來給小桃紅鑒賞。
名作在前,美人相伴,黃昌榮不知不覺喝得大醉。正準備寬衣解帶和小桃紅歇息時,突然外面一陣喧嘩,竟是小蘭不知從哪里聽到消息,帶著三姑六婆打上門來。黃昌榮大驚失色,趕緊抱了裝畫的盒子,從醉香樓的后門倉皇逃走。
黃昌榮不敢走大街,只好串小巷,可是剛剛喝了太多的酒,這一路急行,肚子里翻江倒海般難受,他忍不住彎腰狂吐起來,直把吃下的東西吐得一點不剩。他這番動作,驚到了不遠處的一只流浪狗,這狗早已經(jīng)餓得饑腸轆轆,那些散發(fā)著酒氣的嘔吐物,對它是一種致命的誘惑,它一路狂奔過來,沖著黃昌榮齜牙咧嘴、咆哮不已,想趕走他享用“美食”。
昏暗的月光下,冷不丁看到這只來勢洶洶的惡犬,黃昌榮嚇得魂飛魄散,忙不迭地撒腿就跑,慌亂中摔了個跟頭,于是那幅畫掉在地上,他也毫無知覺,繼續(xù)一路狂奔跑回家里。他這又驚又嚇又醉,到了家已經(jīng)支撐不住,往被窩里一鉆,便昏睡過去。
卻說小蘭翻遍了醉香樓,也沒有找到黃昌榮,料想丈夫定是得到消息跑掉了?;氐郊依铮娝谜?,便氣不打一處來,想把他叫起來理論一番,怎奈黃昌榮酒喝得太多,睡得賊死,又哪里叫得起來?小蘭沒辦法,只好暫時放過他。
第二天一大早,黃昌榮伸了個懶腰醒來之后,只覺得肚子空得難受,于是想起了昨晚發(fā)生的事情,然后猛地坐起來驚呼:“糟了!”
黃昌榮終于想起了那幅畫,那可是他花了一千八百兩紋銀買來的真跡,就算小桃紅把他迷得神魂顛倒,他都沒舍得把畫送給她,要是就這么丟了,簡直是用刀割他的心頭肉啊。
黃昌榮什么都顧不得了,胡亂穿上衣服沖出門去。這時天剛蒙蒙亮,街上還沒幾個人,黃昌榮暗暗祈禱,但愿那幅畫還在街上,沒有被人撿走。當他低著頭一路找到那條小巷時,看見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捧著他裝畫的盒子,正靠在墻上打盹。
這個人正是袁子秋。
黃昌榮心里一緊,又是一松,他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輕輕地從袁子秋手里慢慢抽出盒子,眼看著盒子就要完全離開了袁子秋的懷抱,突然前面?zhèn)鱽韼茁暱癖┑墓方新?,袁子秋一個激靈睜開眼睛,看到黃昌榮在偷盒子,猛地用力,將盒子奪了過去。
黃昌榮轉頭一看,不遠處一只大狗正防賊似的瞪著他,兀自狂叫不已。就是這只狗,昨天嚇得他丟了盒子,今天他眼看著就要取回盒子,又被它壞了好事!
黃昌榮心里恨恨地罵著,臉上卻露出笑容,對袁子秋說:“小兄弟,這是我的盒子?!?/p>
袁子秋警惕地看著黃昌榮,厭惡地說:“就算是你的盒子,你就可以偷嗎?看你的裝扮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怎么能干這種下作的事情?”
黃昌榮賠著笑說:“我不是偷,我是看你睡得挺香,就沒想打擾你,現(xiàn)在把盒子還給我好嗎?”
袁子秋上上下下打量著黃昌榮,問:“你說是你的,那你告訴我,盒子里面裝的是什么?”
“董叔達的《夏山圖》?!秉S昌榮趕緊回答。
“這幅畫有什么特征?尺寸大小呢?”
這個問題倒也難不倒黃昌榮,他滔滔不絕隨口說了一大堆。袁子秋終于相信了這畫是他的,點點頭說:“本來我在這里等了一夜,就是想把畫還給你的,倒沒想什么其他的,可沒想到你居然想直接把畫偷走,那咱們就公事公辦吧。這畫至少值一千五百兩銀子,按我朝律法,你應該給我七百五十兩,我拿到錢,就把畫還你?!?
黃昌榮一下子傻了,撿到物品者還與失主,失主要拿出物品價值的一半酬謝對方,這是清清楚楚寫在大明律法里的規(guī)定。剛才他之所以想不告知而取,就是怕對方提出這樣的要求。雖然黃昌榮家財萬貫,可平白無故拿出這么一大筆銀兩,也夠他肉痛的了。但黃昌榮也不是等閑之輩,腦子一轉,立刻有了主意,苦著臉說:“小兄弟,你說得沒錯,咱得按律法辦事,可是這畫最多值十兩銀子,它是贗品啊?!?/p>
“贗品?”袁子秋一愣,隨即搖頭,“你別想蒙我,這畫百分之百是真品,絕對錯不了?!?/p>
黃昌榮當然不肯承認,堅持要出五兩銀子的酬金把畫拿走。袁子秋冷笑道:“既然你執(zhí)意如此,咱們就不要在這里浪費時間了,我這就把畫送到縣衙,讓他們來斷個誰是誰非。”
袁子秋抬腳就走,黃昌榮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幫縣令處理雜務的師爺韓林不但見過此畫,還用了兩天時間臨摹過一幅,又怎會不識得此畫真假?此類民事糾紛,第一個經(jīng)手的就是韓林,一旦他實話實說,豈不就便宜了這窮酸書生?不過,韓林與他有些交情,如果能勸說韓林相助,這個書生就掀不起什么風浪來。
黃昌榮決定去找韓林,好在時辰尚早,韓林應該還沒去縣衙,他不敢耽擱,立刻趕往韓林家里。
黃昌榮來到韓林家里時,韓林正大發(fā)雷霆。原來,韓林有個獨子名叫韓書群,韓林希望兒子發(fā)奮讀書,將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這小子整天與些地痞無賴混在一起,最近又迷上了醉香樓的小桃紅。為了弄錢去和小桃紅廝混,昨天偷了他最喜愛的紫砂茶壺當了,韓林怎能不暴跳如雷?
黃昌榮這才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可他也顧不得這么多了,簡要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然后惴惴不安地看著韓林。沒想到韓林略作沉吟,說:“好,我就幫你這一次。不過事情要做得天衣無縫才行,你還記得我曾經(jīng)臨摹過一幅《夏山圖》吧?一會兒那書生將畫交到官府后,我就用我臨摹的畫將它掉包,到時候再找人鑒定,任誰也看不出其中破綻來。只是,我如此幫你……”
黃昌榮大喜過望,急忙掏出一張二百兩的銀票,說:“自然不會叫韓兄白忙一場,這是黃某小小心意,還望韓兄笑納?!?/p>
見韓林面色尷尬,黃昌榮體貼地將銀票塞進韓林手中。韓林嘆息一聲,說:“要不是為了贖回我那把紫砂壺……算了算了,真是有辱斯文啊?!?/p>
袁子秋當然不知道這背后的勾當,當請來的鑒定專家確定此畫為贗品后,他氣憤地一把奪過畫,指著上面的落款印章說:“這明明是真跡,你看這……”
話剛說了一半,袁子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有些不對勁,他驚訝地仔細打量著畫,不敢相信地說:“你們好卑鄙,竟然……竟然將畫掉了包?”
韓林把臉一板,說:“袁子秋,失主再三聲明此畫為贗品,經(jīng)過鑒定也證明了這點,可你為騙取巨額酬金,竟然口出污蔑之言。也罷,既然你不同意調解,那就等三日后,縣令大人開堂問案時親自裁決吧?!?/p>
袁子秋瞪著韓林,氣憤過后,一股無力感從心底升起。這個混蛋師爺鐵了心偏袒黃昌榮,縣太爺就算發(fā)現(xiàn)其中蹊蹺,又怎么可能為他一個窮書生主持公道?況且,科舉開考之期將近,他又哪里跟他們耗得起時間?罷罷罷,還是暫且放下此事,以后有機會再作清算吧。
韓林自知對不起袁子秋,于是聲稱此畫雖為贗品,但也值二十兩銀子,命黃昌榮出十兩酬金,黃昌榮哪里還會計較這幾兩銀子,趕緊故作大方地付了銀兩。
袁子秋出了縣衙,仰天一聲長嘆,心里郁悶難平。剛想就此出城離去,突然想到應該贖回母親的那枚玉墜,于是來到錢記當鋪。剛推開門,一個人急匆匆地從他身邊搶了進去,大聲叫道:“錢老板,你看看我拿什么好東西來了!”
這人二十來歲年紀,一臉的痞子氣,手里拿的卻是一個畫軸。袁子秋心里一動,聽這人的口氣,這畫應該不是凡品,不妨借此機會一飽眼福?于是他耐心地等在一旁。
柜臺內的老板站起身來,笑著對這人說:“原來是韓公子,令尊的藏品必是好的,昨天那把紫砂壺已經(jīng)令人大開眼界,卻不知這是……”
此人正是韓林的兒子韓書群。昨天他偷了父親的紫砂茶壺當了七十兩紋銀,揣著錢興沖沖地去找小桃紅,沒想到竟然被黃昌榮捷足先登。黃昌榮懼內一事,城內人人皆知,韓書群也不例外,于是他跑去將此事告知了小蘭,當小蘭帶人去醉香樓嚇走了黃昌榮后,韓書群才得以一親香澤。
可一夜風流之后,七十兩銀子花得精光。韓書群便琢磨再弄一些錢,于是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尋找值錢的東西,結果發(fā)現(xiàn)了這幅《夏山圖》。原來,韓林用自己臨摹的畫作換下真跡后,畢竟心里忐忑,擔心袁子秋不依不饒執(zhí)意追究,到時候讓人發(fā)現(xiàn)真跡藏在縣衙就糟了,于是暗地里讓人把畫送回家中,沒想到卻落在兒子手中。
韓書群拿到此畫如獲至寶,立刻跑來當鋪換錢。當他展開畫軸之后,錢老板只掃了一眼,眉頭一皺,問:“韓公子,這畫是哪里來的?”
“當然是我的家傳之寶。”韓書群大言不慚地說,“要不是手頭不便,我還真舍不得拿來當呢,錢老板是識貨之人,趕快出個合適的價錢吧?!?/p>
錢老板驀地哈哈大笑起來,指著畫對韓書群說:“韓公子,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又何必跟我開這種玩笑?”
韓書群一愣,問:“錢老板,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一年前,黃昌榮黃老板花了一千八百兩銀子買了這幅《夏山圖》,請我和令尊前去鑒賞,令尊對此畫愛不釋手,于是臨摹了一幅。”錢老板緩緩地說,“公子拿來這幅臨摹之作,莫非是想考校我錢某人的眼力?”
韓書群一下子就泄了氣,他自然知道以自家老子的財力,根本不可能有董叔達的真跡,只是想來碰碰運氣罷了。如今希望破滅,也只好能換幾文是幾文了,于是問錢老板肯出多少錢收這臨摹之作。
錢老板為難地說:“雖然令尊畫技不凡,卻難遇到識貨之人,如果公子執(zhí)意要當?shù)脑?,我只能出一兩銀子?!?/p>
“三兩,三兩銀子畫就歸你了?!表n書群大聲道。
錢老板搖搖頭,眼里露出不屑之色。
錢老板先入為主,對此畫甚至不屑于多看一眼,可一旁的袁子秋卻已經(jīng)看得清清楚楚,這畫正是被掉了包的真跡??墒牵@畫怎么會跑到這里來了呢?從韓書群的身份上,他隱隱約約地猜到了些什么,再聽韓書群想用三兩銀子賣掉畫作,不由得心里一動,說:“我愿意出五兩銀子買下此畫,不知你意下如何?”
就這樣,韓書群得到這幅《夏山圖》,又贖回了母親的玉墜,然后踏上赴京之路。剛行至不遠處,有兩個人從后面追了上來,正是韓林和黃昌榮。他們氣急敗壞地趕來,打躬作揖地請求袁子秋的原諒,并愿意出七百五十兩的酬金,求他將畫還給他們……
(責編/黃素萍 ? 插圖/盧仲堅)